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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

我想在此恭请读者注意,一台夫人嫁予秀次时带来的女儿名叫“渥美屋御前”,已在“其四”一章述及,这孩子后来跟母亲一同在京都河原被戮杀。可顺庆并不明说,只是时时述及正房太太之不幸,或许意味着她与自己带来的女儿亦即作为正妻的母亲与渥美屋御前之间,存有某种不自然的境况。《聚乐物语卷之下》之“小公子及三十余人妻妾交付洛中,附最后之事(施死刑)”一条有如下一节描述:

那么,现在顺庆话语中的“处境不幸”是何意味呢?想来大概涉及夫人,即秀次的正室一台。盖此正房太太之不幸,很快成为顺庆不幸的起因。倘是如此,那才应是故事中最主要的部分,而《闻书》中就此关键部分,没有过多的叙述。那些情况,顺庆自身比任何人都清楚,却不知为何,他似乎避而不谈。他不时言及一台夫人的不幸及逆境,但仅限于抽象说明,涉及具体事项,立即王顾左右。

第十七名为“渥美屋御前”,据说是一台正房之女,传闻被纳为妾。太阁殿下闻知大怒。乃悖天理(中略)。多方求情,称乃关白之过,小女刀下留情,然未获准。

“如果……愚僧绝非故意冒犯,愚僧绝不会忘记了武士精神,只是一时迷恋夫人的美貌失去本心。请千万不要误会。夫人出身高贵,无论多么美丽,与愚僧又有何相干?抑或是前世有缘,第一次获准给她表演后,不曾想愚僧拙劣的演技竟令之满意,以后时常招呼愚僧表演。渐渐明白其处境不幸,便产生怜悯怜惜之心。唉,身居金阁玉楼,也会有难言的忧郁之隐呀。愚僧内心深处,对之深切的同情。”

另《石田军记》“秀次公妻妾被株事附三十余人嫔妾事”一节曰:

像是要稳住两个听众,他慌忙举起双手。

第十七为“渥美屋御前”,言太阁深妒。临终静谧念佛。

“唉,倘若……”

秋意未浓枯草叶,

顺庆讲到此,顿了一顿说:

似引奴身赴黄泉。

“公主,姆妈,你们听啊,这个名叫‘顺庆’的法师,不,是‘下妻左卫门尉’——治部少辅的家臣,说到底是被主君当作了一个筹码,可顺庆天生不擅卧底角色。愚僧无法陷人冤罪,不愿看到他人哭泣痛苦。庆幸自己获准入得这座城堡,关白大人及夫人们亲切待之,为我捧场。我也感恩,诚心侍奉。这样更得人心。方便完成主君任务。结果也能显示自己对三成大人的忠义。我时时这样告诫自己。但是若说真正的问心无愧,其实内心深处,早就萌生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疑窦阴影,并因此痛苦难堪。那时愚僧时时因佯装盲人,产生一种无以言传的恐惧感,也是内疚于自己的欺上瞒下。更重要的,自己的眼睛不该看见那一切。映入眼帘的世界会给自己带来灾害。面对大人尤其是在夫人面前,这种忧患更不由自主地涌现脑海,阵阵颤栗。这么说你们未必明白啊。愚僧曾在朝鲜经受异国的腥风血雨,朝夕耳闻战马嘶鸣炮声隆隆。回到久违的都城,生平初次入得夫人们的华丽宅邸。沙场上艰难困苦,对武士是家常便饭,身体且是可以承受的。比起战场上的残酷,眼前不知其踪的兰麝芳香、美艳风骚,却使愚僧倍感局促。精神拘谨,行止僵硬。更何况看得见却要佯装看不见。请你们想象一下那份痛苦。若是真盲,就轻松一些。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地视若无见。看又担心旁人发觉,只能微微眯缝着眼,通过睫毛与睫毛间窄窄的隙缝、节孔,模糊朦胧地窥视罢了。物品的色调、形状,跟睁眼所见大相径庭。金碧辉煌的墙壁、隔扇、家具以及人们身上来自中国的绫罗绸缎,美妙绝伦,恍若进入了别样世界。愚僧目之所及,玉石台阶,黄金梁柱,美轮美奂的宫殿宛若梦境,全然意外能在这样的处所奉公,精美销魂。唉,按下不谈,不经意时夫人的身姿映入眼帘,顿时像要窒息,那时隐时现、娇媚夺目的容颜不敢正视。看上一眼,便会产生低贱男人侍奉贵人之感,忙不迭俯首闪避,逃离无可饶恕的罪恶。这样表达也说明,对方是何等雍容华贵啊。最令我感到为难的是,长久侍奉,渐渐于内心之中,升腾起一个愈发强烈的心愿——,衷心希望夫人永久平安。”

又有《太阁记》所载辞世和歌:

说到此,露出些许踌躇神情,像是难于启齿,口中咕哝。

世间多无常,

“彼时,治部大人常遣使者于某宿处。多次受到叱责:为何这段时间没有通风报信?近期何以工作怠慢?可愚僧无凭无据,怎可乱说呢?若像田中兵部大人那样凭空捏造,罔顾事实,虚构城堡里皆为叛逆者,是会讨得治部大人欢心,但有违愚僧良心。第一年并无任何谋叛迹象,虽有一两个看不惯的家臣,但关白大人没有丝毫那样的企图,我是这样如实报告的。一日,文禄三年秋吧,有使者传信半夜悄往。愚僧蹑手蹑脚潜入治部大人宅邸。久违,朝鲜战场以来。请安后,大人一副不满表情:‘怎么?左卫门尉,让你前往监视、搜集情报,已近两年,你天天观察,却总是盖印章一般重复报告无可疑迹象,并称确凿无疑。吾鞭长莫及,却在考虑你的处境。你说至今并无可疑之处。世间却有各种传言,认为关白大人并非善主。’说到这儿,大人更加恼怒地说:‘问你,左卫门,有人说他每晚街上杀生,形同桀纣,这也是假的么?你怎么从未提到?’是啊,是有耳闻。但自己从未亲眼目睹啊。耳闻之事怎可上报呢?这么一说,治部大人高声呵斥道:‘住嘴!左卫门!即便只是一个传闻,耳闻那般暴行,为何不报告?感觉不确实,为何不追究?本非怯懦之徒,何时真心当了盲目乐师?莫非已忘三成恩义效忠关白了?’愚僧一下子拜伏在地:‘不敢。从未心生此念。未及报告有罪。恭请宽恕。效忠他人云云,不敢造次。左卫门小心谨慎,佯装盲人,怎可失武士性根?但是,虽为卧底,凭空之事呈报,引太阁殿下父子对抗,致天下大乱,这才真正违背忠义之道。因此谨言慎行。今后即便琐碎之事,但凡乱为暴行,定当及时禀报。’这么额头点地请罪,才算获恕。”

泥地闻听母子别,

以下顺庆开始讲述自身的情况,自己内心发生了变化。

同路耶欣喜。

“你们不会忘记吧,不久前,治部大人在江州伊香郡古桥村被捕时,充当德川大人帮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田中兵部大辅大人。你们蔑视这个可憎的兵部大人,恩将仇报。但九泉之下的令尊大人怎么想呢?昔日自己用做工具的家伙充当敌方的爪牙,前来捕缚自己。这不是因果报应吗?令尊或许感悟,正是自己播下什么种子便将收获什么果子。怨不得旁人。”

想来,当时“恶逆冢”称作“畜生冢”,或亦因此事实民间流传。抑或在杀生关白残虐血腥的罪恶史中,与其说是谋反,乱伦之罪才加速了他的灭亡。怪不得太阁大人嫉妒与愤激。那么,成为其享乐牺牲品的可怜的母女,是以怎样的心情彼此面对的呢?她们如何面对每天的日常生活?本来顺庆没有提到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说到夫人,只是“总待在自己居室,时常心情忧郁”。或是“因有渥美屋御前在旁”,才多少忘却了那般孤寂;还说“母女二人无依无靠,形影不离,遇事相互慰藉”。顺庆必定是想,让盖世无双的美丽的母女形象流传后世。因而多少有些庇护美化。不过母女关系出乎意外地融洽,亦不难想象。恐怕当时渥美屋御前只是充当了一个人偶。母亲只会怜悯孩子,会去忌恨吗?不难设想,降临于孩子身上的悲惨命运,反倒使母女更加亲密。

女孩儿和乳母听了顺庆这番话语,再度伤感起来,不时唉声叹气。

一般认为少女不应与母亲同居。但实际上,母女俩基本上一起生活。顺庆去请安,母女总是和睦地同居一室。早晚进餐自不必说,有时还会一起做各种游戏。不难揣测,后宫里三十余妻妾,必定相互设置陷阱。母女或是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才显得更加融洽。作为母亲,与其哀叹自身孤独,不如怜悯女儿不幸。她更多地宽慰女儿,多少减轻女儿自责乃至脸面无光之心理。顺庆在各种场合,目睹了母女的相疼相爱。尤其在女儿伺候关白大人前,需涂脂抹粉施浓妆,母亲的无微不至感人至深。她提醒女儿当注意的诸般细节。对顺庆而言,夫人乃是神一般的存在。实际上每逢此时,她便与女儿同处镜旁,亲手为之梳理秀发,整理衣襟袖,然后让女儿站起身或坐下来,左盼右顾。时而露出愉快的表情,欣赏女儿不断成长的风姿。每在人前,母女谨慎。而在旁人绝对看不到的地方,母女俩会相拥而泣。按顺庆的说法,她们不曾将秘密泄露给自己这样不值一提的人,但侍奉一旁,总能感觉到母女俩悲切感伤的情绪。表面似开朗,阴郁的空气时时荡漾。在夫人纯真的笑靥或朗朗的笑声背后,总能感觉到某种刻意的抑制,不难察知其内心苦痛。不过,这些暂且不说,顺庆对这不幸母女真就像他自己所解释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同情吗?

“如此似可证明,治部大人的确利用了各种各样的人,就像真事一样放出风声,将事情弄大了。你们或许会说,愚僧在编织谎言谗言三成吧。愚僧绝不会无凭无据诬陷公主的父亲大人,大恩于愚僧的旧主。刚才的讲述,乃兵部大人亲口所言。不过治部少辅大人的考虑或是,哪怕自己成为恶人,这么做,却是为忠义保护殿下及太子。于是揪住丁点儿过失,置关白大人于万劫不复。早在朝鲜的时候,就已着手准备了嘛。旁人不知内情,愚僧事后回想,许多细节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