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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活

“也许这会让你回想起来。”地方检察官突然将一把重枪推给沉默地站在证人席上那个家伙。“你见过这把枪吗?”沃尔特·米蒂拿起枪并熟练地检视了它。“这是我的韦伯利—维克斯50.80啊,”他平静地说。法庭里发出骚动的嗡嗡声。法官猛敲槌子以保持法庭秩序。“我认为,不管什么枪支,你都玩得转,是个神枪手?”地方检察官带着引导、暗示的口气说道。“反对!”米蒂的律师喊道,“我们已经展示了被告当时无法使用枪械的证据。七月十四号晚上,被告右臂受伤,吊着绷带。”沃尔特·米蒂简单地举手示意,争论中的律师们停下来了。“任何已知型号的枪,”他平静地说,“我都能用它们在三百英尺开外射杀格列高里·菲茨赫斯特,还是用左手。”法庭一下子陷入混乱。一声女人的尖叫在一片疯人院似的乱哄哄中尤为突出,一个可爱的黑头发姑娘也已经在沃尔特·米蒂的臂弯中了。地方检察官狠狠地揍她[7]。米蒂的屁股都没从椅子上挪一挪,由着他给了他腮帮子一拳。“你这可怜的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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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饼干。”沃尔特·米蒂念叨着。他停下脚步,沃特伯雷的建筑从烟雾缥缈的法庭中浮现而出,并让他又置身其中。一个正路过的女人笑开了:“他刚说了‘小狗饼干’。”她对她的同伴说道:“那男的刚刚对自己说了‘小狗饼干’。”沃尔特·米蒂匆匆走开了。他来到一家“A&P”[8],不是他进去过的第一家,而是在离街那边更远一点、更小一点的一家。“我想要一些给小型幼犬的狗粮。”他对售货员说。“有什么特别的牌子吗,先生?”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枪手想了一会儿。“那盒子上写着‘小狗叫着要吃它’。”米蒂答道。

当他再一次回到街上,胳肢窝下夹着套鞋盒子,沃尔特·米蒂开始使劲想他老婆叫他买的另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他们从家出发去沃特伯雷之前,她跟他讲过的,还讲了两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痛恨这种每周一次的进城之旅——他总会出错。面巾纸?[5]他思索着,施贵宝[6]?刀片?不是……牙膏,牙刷,小苏打,金钢砂?还是主观能动性和全民公投来着?他放弃了。可是她准会记得的。“那个什么什么在哪儿呢?”她会这么问。“可别跟我说你又忘了要买什么什么了。”一个报童从身边走过,大声叫卖着什么沃特伯雷大审判之类的。

米蒂看了眼手表,再有十五分钟他老婆就会做完头发,除非他们在吹头发的时候遇到麻烦了;他们吹头发的时候是偶尔会出点儿问题的。她不喜欢先回酒店;她应该会像往常那样想让他在那儿等着她。他在大堂里找到一张对着窗子的大皮沙发,把套鞋和小狗饼干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随手拿起一本过期的《自由》杂志,然后将自己陷进沙发里。“德国能够借由空战征服全世界吗?”沃尔特·米蒂看着轰炸机和街道废墟的照片。

这帮人就是他妈该死的狂妄自大,沃尔特·米蒂边沿着主街走边这么想,自以为他妈什么都懂似的。有一回在新米尔福德城外,车链缠到车轴上了,他不得不试着把它弄出来。一个半道路过的主儿,从一辆几乎是破烂到要报废的车里跳出来帮他松开链条——是个在汽车修理场工作的年轻人,干完活后也是一脸嬉笑的冷嘲热讽。打那以后,米蒂太太就一直要他把车开到修车房去让人卸车链子。“下一回”,他想着,“下一回,我要把我的右胳膊用绷带吊起来,这样他们就不会再讽刺、挖苦我了。我把右臂吊上绷带,那么他们就会看出来我是不可能自己卸下车链的。”他踢了一脚人行道上的烂泥。“套鞋。”自言自语着,然后开始找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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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倒!老兄!留神那辆别克!”沃尔特·米蒂急踩刹车。“停错车道了,我说老兄。”停车场管理员凑近了盯着米蒂说道。“这个这个……嗯。”米蒂咕咕哝哝地说。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倒车退出这条标着“仅限出口”的车道。“你把车先撂这儿吧,”管理员说,“我来挪好了。”米蒂下了车。“嘿,把钥匙留下呀。”“哦。”米蒂应着,把汽车钥匙递给他。管理员钻进车,轻易得简直傲慢无理地将它倒出,然后精准地停到了该停的地方。

“连续轰炸已经把小罗利累坏了,长官!”中士说道。米蒂上校透过蓬乱的头发抬眼看着他。“把他弄到床上睡觉去,”他疲惫不堪地吩咐,“跟其他人一起睡。我自己飞。”“但是不行,长官!”中士紧张地说。“得要两个人才能操控那个轰炸机,况且高射炮把天空炸得像噩梦一般。冯·里奇曼一部就在这里与苏里尔之间。”“总有人得去丢炸弹的吧。”米蒂说道。“我要走了。来点儿白兰地?”他给中士和自己各倒了一小杯白兰地。战火惊雷般响彻在防空洞四周围,并且还不断冲击着大门。一些碎木头和飞沙走石的碎片直飞进屋里来。“很有点儿近了呢。”米蒂上校满不在乎地说。“阻击越来越近了!” 中士说。“我们只活一次,中士。”米蒂带着他那淡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难道不是吗?”他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我从没见过谁像您这么喝白兰地的,长官。”中士说。“你说什么,先生?”米蒂上校站起身,披挂好他那把巨大的韦伯利—维克思自动手枪。“那是地狱一般的四十公里啊,长官。”中士说。米蒂喝了最后一杯白兰地。“到最后,”他柔声说,“有什么不是呢?”炮火的轰击更加猛烈了,间中夹杂着哒哒哒的机关枪声,还有哪里传来的新型火焰喷射器的哧哧声。沃尔特·米蒂走到防空洞门口,哼着“回到我的金发女郎身边”,他转过身跟中士挥手道别。“回见!”他说。

“这笔能让我们坚持个十分钟。”他说。“继续手术吧。”一个护士慌忙地跑过来对伦肖耳语,米蒂看到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金鸡菊开始出现了。”[4]伦肖紧张地说道,“您能接手手术吗,米蒂?”米蒂看了看他,看了看喝多了酒的、怯懦的本伯,又看了看两位大专家一筹莫展的面容。“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他说。他们给他套上白大褂;他整理停当口罩,套好薄手套;护士们递给他闪闪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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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你写的关于链丝菌方面的著作。”[3]普里查德—米特福德医生边说着话边跟米蒂握手。“精彩至极,先生。”“谢谢。”沃尔特·米蒂说。“不知道你也在美国,米蒂。”雷明顿小声嘟哝着,“要知道你在,还把我和米特福德弄过来对付这个三期病患,这不是班门弄斧,纯属多此一举嘛。”“你太客气了。”米蒂说。一个巨大又复杂的机器,密密麻麻的各种管子连着手术台,此时这机器开始运转。啪咔嗒、啪咔嗒、啪咔嗒。“新麻醉机出故障了!”某住院医生喊出声来。“整个东岸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它!”“嘘,安静一点!”米蒂冷静地沉声说道。他跳到机器前,它正发出异常的声音来,啪咔嗒,啪咔嗒、噗,啪咔嗒、噗、啪咔嗒。米蒂开始扭动一长串闪着光的按钮。“给我一支水笔!”他叫着,有人递给他一支水笔。他从机器里拔出一个有问题的活塞,把笔插进活塞原先的位置。

有什么东西打到他肩膀了。“我在旅馆里到处找你,”米蒂太太说,“你干吗要躲在这么个旧椅子里?这样怎么指望我能找到你?”“情势逼人。”米蒂茫然自语。“什么玩意儿?!”米蒂太太说,“你买了那个什么了吗?小狗饼干?盒子里是什么?”“套鞋。”米蒂说。“你不能在鞋店里就把它们套上?”“我当时正在琢磨事情,”沃尔特·米蒂说,“你没看见过我偶尔要想想事情吗?”她看着他。“回到家之后我得给你量量体温了。”她说。

手术室里,大家低语着介绍:“雷明顿医生,米蒂医生。普里查德—米特福德医生,米蒂医生。”

他们顺着转门走出去,门被推转的时候发出略显嘲弄的鸣音。离停车场还有两个街区。走到街角的药店时她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忘了点儿东西……我一分钟就回来了啊。”她去了可远不止一分钟。沃尔特·米蒂点上了根烟。天开始下起雨来,雨里夹着雪。他倚靠着药店的墙,抽着烟……他挺胸收腹,并拢脚跟站好,“去他妈的蒙眼布。”沃尔特·米蒂轻蔑地说。他抽了最后一口烟,甩掉烟屁头。然后,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面朝行刑队,身板挺直、纹丝不动,满脸倨傲和蔑视;从未被打败过的、谜一样的沃尔特·米蒂,走到了终结。

“是那个百万富翁、银行家威灵顿·麦克米兰。”漂亮的护士小姐说道。“嗯?”沃尔特·米蒂问,慢悠悠摘下手套。“谁是他的主治医生?”“伦肖医生和本伯医生,但还有两位专科医生也在这里——从纽约来的雷明顿医生和从伦敦来的普里查德—米特福德先生——他是专门飞过来的。”阴冷的长走廊的另一端打开了一扇门,伦肖医生从中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心惊肉跳又形容憔悴的。“你好,米蒂,”他说,“我们跟麦克米兰正经历着活见鬼的时刻——这位罗斯福的私人好友、百万富翁银行家——真没辙了……导管瘤[2]三期。您要是能看看他就太好了。”“好,我去看看!”米蒂说。

[1]原文turret为炮塔,虑及本文作者后面还有若干语焉不详之处,此处可结合上下文推断出是引擎而不是炮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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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为“obstreosis of the ductal tract”,米蒂想象出来的医学名词。

沃尔特·米蒂将车停在他老婆要去做头发的那幢大楼前。“趁我做头发的时候啊,记得去把那套鞋买回来。”她说。“我不需要套鞋。”米蒂说。她把小镜子放回手袋里去。“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么。”她边说着边下了车。“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踩了踩油门。“你怎么不戴上手套呀?是不是弄丢了?”沃尔特·米蒂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套,戴上。但在她转身离开进了大楼、他把车开到一个红绿灯前时,复又把手套摘了。“赶紧戴上,哥们儿!”变绿灯的时候一个警察匆促地吆喝着,米蒂慌忙再把手套又戴上,曲里拐弯地朝前开。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阵子,然后在沿途一家医院的停车场停下来。

[3]原文为“streptothricosis”,一种牲畜常见的皮肤病。米蒂对人病与兽病的区别全无概念。

“你又开始紧张了,”米蒂太太说道,“你老是这样……最好再让伦肖医生给检查检查。”

[4]此处“金鸡菊”(原文为coreopsis)一词为作者臆想出来的,推断是想表达病人出现濒死征兆。

“欸?”沃尔特·米蒂诧异道。他惊骇地看着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老婆。她看上去有些失真,十分不熟悉,就像一个在人堆里冲他大喊大叫的素不相识的女人。“你都快开到五十五迈了,”她说,“你知道,我可是连超过四十迈都不喜欢的……你刚才都快到五十五了……”沃尔特·米蒂继续向沃特伯雷开去,一句话也不说——那架SN202咆哮着冲过海军二十年飞行史上最险恶的风暴,从他最熟稔的航线上,渐行渐远,消失了。

[5]原文为“kleenex”,纸巾牌子。

“别开这么快!你开得太快了!”米蒂太太说道,“你开这么快干吗?”

[6]原文为“squibb's”,美国公司名,主业为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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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按后文之意,此处应为“他”。

“我们要冲过去!”指挥官的声音冷峻得薄冰碎裂一样。他穿着一身军礼服,镶了重重厚边的白色军帽潇洒地斜压在他冰冷的灰眼睛上。“我们冲不出去了,长官。我觉得飓风已经要让飞机玩儿完了。”“我不是在问你,伯格中尉,”指挥官说道,“让动力指示灯亮起来!加速到8500转!我们要冲过去!”气缸的运转冲击声越来越大:嗒、啪咔嗒、啪咔嗒、啪咔嗒、啪咔嗒、啪咔嗒。指挥官看了眼驾驶舱窗玻璃上正在凝结的冰。他走过去扭了一排十分复杂的按钮。“开启8号备用引擎!”他大喊道,“开启8号备用引擎!”伯格中尉重复道。“3号引擎全速!”[1]指挥官喊道。“3号引擎全速!”机组成员们在巨大的、飞驰着的八引擎海军水上飞机里,一边俯身在各自的工作中忙活着一边互相龇牙咧嘴地笑:“这老东西会带我们冲过去的。”他们交头接耳着:“这老东西连下地狱都不怕!”

[8]A&P:老牌食品杂货店。

[美]詹姆斯·瑟伯 | 良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