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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热

“我——我必须说,我不记得了。”

“是的。在晚上锁上门以后,要进去可不容易。一点儿也不轻松。不过,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也经常这么干。不能到其他地方去的恋人会在那里见面。你知道吗?”

“你不记得?你不记得有一晚天黑后去看某个遗址,还得了重感冒!你本来要去看月亮升起的,人们总说是那次远足让你得病的。”

“斗兽场——?”

她们沉默了一阵。安斯利太太回答:“他们这么说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唔,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你那位恶毒的姨婆故事印象深刻吧。我还想:‘现在已经没有罗马热了,但罗马广场日落后还是冷死个人——尤其是在经历了一个炎热的白天之后。斗兽场也变得更加寒冷潮湿了。’”

“是的,你后来又康复了——所以并不打紧。但我想你的朋友们都吓坏了——在听到你得病的原因后。我的意思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为了保护嗓子所以十分谨慎,你母亲也一直精心照料你……那天晚上你很晚出去是去游览了,不是吗?”

“我——是的……”安斯利太太结巴着说。

“可能是吧。最谨慎的姑娘也并不总是如此的。是什么让你现在想起这件事的呢?”

“并不经常,但那一次吓坏了。我会轻易受到惊吓是因为我当时太高兴了。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那种感觉?”

斯莱德太太似乎没有想好答案,但过了一会儿忽然说:“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安斯利太太轻轻笑了一下。“噢,我有吗!真的吓到你了?我不信你会轻易受到惊吓。”

安斯利太太马上抬起头。她双目圆睁,十分苍白。“无法忍受什么?”

“那年冬天你也用来吓唬我了,你和我那时还是小女孩呢。那是我与德尔文订婚的那个冬天。”

“怎么——你不知道我一直清楚你那天为什么去了。”

“唔,那是家族的传统。他们说哈里特姨婆多年后坦白了。不管怎样,那位可怜的妹妹得了罗马热去世了。我们小时候,母亲总用这个故事吓唬我们。”

“我为什么去了——?”

斯莱德太太点点头。“但她让妹妹去的真正原因是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没错。你以为我在糊弄你是吧?好吧,你是去见那个与我订婚的男人——我还能逐字复述那封把你叫去的信。”

“哦,是的,哈里特姨婆。据说她让妹妹在日落后到罗马广场上采集一朵夜间绽放的花,放在她的相簿里。以前我们的所有姨婆和祖母都会有好几本收集干花的相簿。”

斯莱德太太说话时,安斯利太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包、针线活和手套在慌乱中一股脑掉到地上了。她看着斯莱德太太,像看着鬼魂一样。

“啊,你当然知道,因为你要很小心。”斯莱德太太转身回到矮墙边。她想:“我必须再努力一把,不能恨她。”她大声说道:“每当我从这上面看着罗马广场,就会记起你那位姨婆的故事,是她吗?一位恶毒又可怕的姨婆?”

“不,不——别这样。”她磕磕绊绊地说。

“噢,我们在这上面没事的。在下面的广场上的确会一下子变得冷飕飕的……但这里不会。”

“为什么不?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听着。‘我唯一心爱的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必须单独见你。明天天黑后马上到斗兽场来。会有人放你进去的。不用担心有人生疑。’——不过也许你已经忘记信上是怎么说的了?”

“罗马热和肺炎啊!我记得那年冬天你病得有多重。你还是姑娘的时候喉咙非常娇弱,不是吗?”

安斯利太太以一种出乎意料的镇静应对这个挑战。她靠着椅子站稳,看着她的朋友,回答说:“没有,我也熟记于心了。”

“害怕——?”

“那签名呢?‘你唯一的,D.S.’是这么写的吗?我说得没错,对吧?就是那封信让你在天黑后出门的?”

“太阳下山了,你不害怕吧,亲爱的?”

安斯利太太依然看着她,娇小平静的脸就像一张自愿受控的面具,斯莱德太太觉得这张脸后正在进行着一场缓慢的挣扎。“我一开始就不该觉得她能很好地把控自己。”斯莱德太太几乎带着怨恨地想。但这时,安斯利太太说话了。“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马上就把那封信烧了。”

斯莱德太太转过身来,将手搭在朋友的手臂上。这个动作很突然,安斯利太太抬起头来,一脸惊诧。

“是的,你当然会这么做了——你这么谨慎!”讥讽已经相当明显了。“如果你把那封信烧了的话,那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得知信中内容的。是这样的,不是吗?”

她站起来,靠在矮墙旁,让忧愁的眼睛饱览此刻焕发魔力、让人平静的景色。但景色没有让她平静下来,却似乎增添了她的恼怒。她的目光转向了斗兽场,它金光闪耀的侧面已经浸润在紫色的日影里,上空则是水晶般透明的穹隆,没有光线,没有色彩。这一刻,午后的日光与夜色在半空中势均力敌。

斯莱德太太等待着,但安斯利太太没有出声。

斯莱德太太忽然因一阵自我厌恶而畏缩起来。在所有人中,她最不应对格蕾丝·安斯利有刻薄的想法。她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不嫉妒她!她可能许久以前便是这样了。

“这个嘛,亲爱的,我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因为那是我写的!”

安斯利太太已经继续开始编织。人们可能总会想象(如果人们不太了解她的话,斯莱德太太想),对她来说,这些令人心生敬畏的遗址逐渐拉长的影子也会涌现出许多回忆。但是没有,她只是埋头于她的活计之中。她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她知道小芭回来时几乎肯定已和那位称心如意的坎珀里埃利订下婚约。“她会卖掉纽约的房子到罗马去,在他们附近定居下来,永远不会妨碍他们……她太老谋深算了。但她会有一位一流的厨师,邀请合适的人来家里打桥牌、喝鸡尾酒……而且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你写的?”

“当然了——当然了!但她有一双彩虹翅膀。唔,她们正和小伙子在海边散步,而我们坐在这儿……往事全都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了。”

“是的。”

安斯利太太以一声模糊的低语回应她的笑声:“小芭也是一位天使。”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女人站在金色的余晖中盯着对方。然后安斯利太太跌坐在椅子上。“噢。”她嗫嚅着用双手盖住脸庞。

斯莱德太太的语调柔和了一些。“不,我没有。我很欣赏她。大概也羡慕你。哦,我女儿是完美的,如果我是一个行动不便的慢性病患者,我会——唔,我想我宁愿被珍妮照顾。一定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但就是这样!我一直想要一个聪明的女儿……也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反而得到了一个天使。”

斯莱德太太焦急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或者下一个动作。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终于,她开腔:“我让你吓坏了。”

安斯利太太的双手懒懒地放在编织针上。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片以激情和光辉堆积起来的伟大残骸。但她瘦小的侧脸几乎面无表情。良久,她终于说:“我想你高估小芭了,亲爱的。”

安斯利太太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的脸庞挂满泪水。“我不是在想你,我是在想——那是我收过他的唯一一封信。”

“我——噢,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小芭是怎么战无不胜的。那个叫坎珀里埃利的男孩是罗马最抢手的婚配人选之一。不用一脸无辜了,亲爱的——你知道他就是的。而我在想——带着敬意,你知道的……我在想你和贺拉斯这两位楷模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位生龙活虎的孩子的。”斯莱德太太又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点愠怒。

“而那封信是我写的。没错,是我写的!但我才是与他订婚的那个姑娘。这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

安斯利太太又低下了头。“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我记得……”

斯莱德太太向后靠在椅子上,静静思考,眼睛从面前的遗址扫到绿草如茵、空荡荡的罗马广场,再到广场远处光芒逐渐消退的教堂正面和外围广阔的罗马斗兽场。她忽然想:“说我们的女儿已经摆脱了情感和月光的影响固然不错,但如果小芭·安斯利不是想勾搭那个年轻的飞行员——身为侯爵的那位——那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珍妮在她身边一点机会都没有。我也知道这点。不知道格蕾丝·安斯利是否因为这样才总爱让两个女孩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呢!好让我可怜的珍妮当衬托——”斯莱德太太发出一阵几乎听不见的笑声,安斯利太太听见后放下手中的针线。

“但你还是去了?”

斯莱德太太更加专注地盯着她看。“她居然还能做针线活——在这个景色面前!这可真像她啊……”

“我还是去了。”

她又扭头看着安斯利太太,但后者的针线活刚好到了十分精巧的一步。“一,二,三——跳过二。是的,她们那时一定是这样。”她表示同意,并没有抬起头来。

斯莱德太太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身旁这个矮小蜷缩的身形。她的怒火已经减退了,她在想,她怎会以为在朋友身上造成如此无意义的伤害会给她带来任何的满足。但她必须要为自己正名。

“我以前总是想,”斯莱德太太继续说,“我们母亲干的活可比我们祖母难多了。罗马热在街上肆虐的时候,在危险时刻把女孩叫回家里一定相对容易些。但你我年幼的时候,有这么多美景呼唤着我们,加上反抗命令的刺激,还有日落后天凉了得感冒的风险,母亲们想把我们关在家里一定是犯了愁——不是吗!”

“你明白吗?我发现了——我恨你,恨死你了。我知道你和德尔文相爱了——我害怕了,怕你,怕你的安静、你的甜美……你的……嗯,我想把你赶走,就是这样。只要几周就够了,直到我确信他是我的。所以我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写下了那封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现在告诉你。”

长长的金光开始慢慢褪色,安斯利太太稍稍举起了针线活凑近着看。“是的,我们被管得真严啊。”

“我想,”安斯利太太慢慢说道,“是因为你一直都恨着我吧。”

“我刚刚在想,”她慢慢开口,“对不同年代的旅行者来说,罗马会代表什么不同的东西。对我们的祖母来说,它代表着罗马热,对我们的母亲则代表着感情上的危险——我们以前被管得真严啊!——而对我们的女儿来说,这里不比站在大街正中危险多少。她们并不知道——可是她们错过了多少啊!”

“可能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想一吐为快。”她顿了顿,“我很高兴你烧了那封信。当然,我从来没想过你可能会死。”

“哦,不。”安斯利太太赶紧向她保证,“我压根不感兴趣。这里太舒服了,像你所说的,这里充满了过去的回忆。”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拿出了针线。一旁的斯莱德太太注意到这个举动,但她膝盖上的精心保养的双手依然没有移动。

安斯利太太恢复了沉默,斯莱德太太在她身旁弯下腰,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好像从温暖的人际交往中隔绝开来一样。“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妖魔!”

安斯利太太不确定地提议道:“大使馆五点钟有桥牌活动。”斯莱德太太久久没有回答。她好像在深思中迷失了,安斯利太太觉得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过了一会儿,她梦呓一般地说:“你说桥牌吗!除非你想参加……但我想我是不会去了。”

“我不知道……那是我唯一的一封信,你却说不是他写的!”

忽然,空气中充满了铿锵作响的浑厚钟声,这种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伴随银色的穹顶将罗马笼罩起来。斯莱德太太看了一眼腕表。“已经五点了。”她说,似乎十分吃惊。

“啊,你现在依然在意他!”

她们一直并肩坐着,没有说话。对两人来说,在这个巨大的死亡象征面前,放下她们某种程度上无谓的活动也是一种解脱。斯莱德太太坐着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恺撒宫殿金色的斜坡,过了一会儿,安斯利太太不再摆弄她的手袋,也陷入了沉思当中。像许多亲密的朋友一样,两位女士从来没有机会静静地相处,安斯利太太对多年后她们亲密关系中的这个新的阶段感到一丝窘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在意那份回忆。”安斯利太太说。

斯莱德太太一直低头看着她。她似乎因为这个打击而变得更瘦小了——她站起来的时候,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看见这个景象,斯莱德太太忽然再次妒火中烧。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靠那封信而活。她一定很爱他,才会如获至宝地珍藏这份烧成灰烬的回忆!那是她朋友的未婚夫的信。难道不应说她才是妖魔吗?

两位女士就是这样从她们反转了的小望远镜中幻想对方的。

“你用尽了一切办法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不是吗?但你失败了,他留在了我身边。就是这样。”

安斯利太太远不及她朋友伶牙俐齿,她对斯莱德太太的印象也不那么鲜明,形象较为模糊。一句“爱丽达·斯莱德聪明绝顶,但不如她自认为的那般聪颖”便可总结她的看法。虽然为了向不了解她的人解释清楚,她总会补充说斯莱德太太曾经是一位非常时髦的女孩,比她女儿时髦多了,后者当然很漂亮,某些方面也很聪明,却丝毫没有她母亲的——唔,“机灵”,有人曾经这么说。安斯利太太会记住这些现成的说法,然后加以引用,将其称为前所未闻的狂言。不,珍妮不像她母亲。有时候,安斯利太太觉得爱丽达·斯莱德十分失望。整体来说,她的一生十分悲惨,充满了失败和错误。安斯利太太一直都很可怜她……

“是的,就是这样。”

是的,在那之后,当斯莱德的遗孀便是一件无趣的事了。为了配得起这样一位丈夫,她使出了浑身本领,现在,她只需要配得起她的女儿,因为那个似乎遗传了父亲天赋的儿子在儿时便忽然夭折。她战胜了丧子之痛,是因为丈夫在身边接受她的帮助,也能给她帮忙。现在,孩子的父亲去世了,她对儿子的思念便变得难以承受。她要做的事只剩下抚养女儿,亲爱的珍妮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女儿,她根本不用过多操心。“现在有小芭·安斯利在身边,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片刻安宁了。”斯莱德太太有时半带嫉妒地想,但珍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意外,她比那位聪慧的朋友年轻,美艳绝伦,却不知怎的让年轻和貌美看起来像囊中之物一样稳妥,即使失去了也并不要紧。这让人十分困惑——对斯莱德太太来说还有点沉闷。她希望珍妮能堕入爱河——即使是和不合适的男人一起。这样女儿就只能被看守、被智胜、被拯救了。相反,现在是珍妮在照顾母亲,避免她着凉,确保她有吃药……

“我现在真希望我没有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会有这种感受。我以为你会觉得很好笑。像你所说,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了公平,你一定要记得我根本没有理由认为你会认真对待过这件事。我怎么会呢?你两个月后就嫁给了贺拉斯·安斯利。你能下床后,你母亲就赶紧将你送到佛罗伦萨结婚。人们都很惊讶——他们觉得这件事办得太快了。但我想我知道。我暗暗觉得你这么做是为了赌气——好跟人说你抢在德尔文和我前头了。孩子们总用最愚蠢的理由来干最严肃的事情。你这么快结婚也让我深信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

斯莱德太太仔细想,她对无所事事的感受无疑比可怜的格蕾丝更为强烈。从当德尔文·斯莱德的妻子到当他的遗孀可谓一个巨大的落差。她总认为(带着一种配偶的自豪)自己的社交天赋与他不相上下,她不遗余力地将他们塑造成了现在这对无与伦比的夫妻:但他去世所带来的差别是无法弥补的。作为一位手头总有一两件国际案件的知名公司律师的妻子,她每天都会遇上刺激、意外的任务:即席款待国外来的尊贵同事,因法务公差而匆忙赶到伦敦、巴黎或罗马,在那里受到对方回馈的盛情招待。她也乐于听到人们在她身后说:“什么,那位衣着靓丽、眉清目秀的美人是斯莱德太太——是斯莱德的妻子!真的吗!名人的太太通常都是老古董啊。”

“是的。我想的确会这样。”安斯利太太同意。

几年后,两位女士在几个月间相继失去了丈夫。她们得体地互赠花环和慰问,并在哀痛的阴影中重新短暂地亲密起来。现在,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在罗马的同一间酒店里不期而遇,两人都谦逊地成为了活蹦乱跳的女儿的附属物。相似的境遇再一次将她们拉近,让她们得以说着无伤大雅的笑话,并且互相坦承,过去她们想“跟上”女儿的步伐一定会疲惫不堪,而现在,不这么做有时候反而变得无趣了。

头顶清澈的苍穹已经褪掉了所有金光,霞色布满天空,七丘[3]迅即模糊了。她们下方的林叶不时闪烁着霞光。人烟稀少的露台上,脚步声来来往往——侍应生从门道里看了看阶梯顶端,重新出现时拿来了餐盘、餐巾和酒瓶。餐桌搬好了,椅子摆正了。一道微弱的电光一闪而过。一位穿着风衣的矮胖女士忽然出现,用蹩脚的意大利语询问有没有人看见一条橡皮筋,是她用来绑紧那份破破烂烂的贝德克尔旅行指南的。她用手杖在用过午餐的那张餐桌下戳戳找找,侍应生们在一旁帮忙。

“唔,也许我不是吧。”斯莱德太太闭上眼睛回想过去,有一阵子,这两位自孩童时期便亲密无间的女士思量她们对彼此的了解有多么浅薄。当然,两人都早已给对方贴上了标签。比如说,德尔文·斯莱德的太太会告诉自己或任何问她的人:二十五年前,贺拉斯·安斯利的太太曾是一位精致的美人——不,你不会相信,对吧!虽然现在依然迷人、出众……唔,少女时期的她很精致,比女儿芭芭拉漂亮多了,虽然按新的标准来说,小芭能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正如人们所说,她更有棱有角。她的父母性格平平无奇,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没错,贺拉斯·安斯利是——嗯,完全就是他妻子的复制品。他们是老纽约人的模范,长相俊俏,清白无瑕,堪称人中龙凤。斯莱德太太和安斯利太太彼此对立地生活了多年——这既是事实,又是比喻。当东七十三街20号门的会客厅换上新窗帘时,对门的23号总能知晓,还有他们的每一次搬东西、购物、旅行、周年纪念和患病——这是对这双受人尊敬的夫妻的乏味记录。大小事情都逃不过斯莱德太太的双眼。但当她丈夫在华尔街大获成功时,她早已厌倦了,到他们买下公园大道北的房子时,她已经开始想:“我宁愿换换口味,住在一家非法酒吧对面,这样至少还能看见它发生抢劫。”看着格蕾丝被抢劫这个想法让她乐不可支,她(搬家前)在一次女性午餐会上第一次说了出来。这个想法大受欢迎,被一一传诵——她有时候想它会不会传到街对面安斯利太太的耳中。她希望并没有,却并不十分在意。那个时候,体面这种品质并不很受欢迎,身家清白的人偶尔嘲笑他们一下并不会怎么样。

斯莱德太太和安斯利太太所坐的那一角依然阴暗冷落。她们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斯莱德太太终于开口:“我想,我那么做是想开个玩笑——”

她的朋友拘谨地瞄了她一眼。“我从不觉得你多愁善感,爱丽达。”

“玩笑?”

“是的,也许我们的确如此。”

“唔,你也知道女孩子们有时候是很残忍的。恋爱中的女孩尤为如此。我记得那天一想到你在黑夜里等待,东躲西藏不被发现,留心听每一个声音,尝试溜进门,我就整个晚上笑个不停——当然了,我听说你后来生重病的时候十分难过。”

“我已经下结论了:我根本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样的。”安斯利太太说,“或许我们对彼此也一样所知甚少。”

安斯利太太久久没有动,但此刻,她慢慢地转向同伴。“但我没有等。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就在那里。我们马上就被放进去了。”她说。

“月光——月光!它还是那么重要啊。你觉得她们会和我们以前一样多愁善感吗?”

斜靠着的斯莱德太太一下子跳起来。“德尔文在那里!他们放你们进去了!啊,你在撒谎!”她暴怒地大吼。

安斯利太太脸上再次泛起红晕。“我想我们在大使馆认识的那些年轻的意大利飞行员邀请她们飞到塔尔奎尼亚[2]喝茶去了。我猜他们会等待时机,趁着月光飞回来。”

安斯利太太的声音越发清晰,满是惊讶。“他当然在那里了。他当然来了——”

斯莱德太太拧紧了黑色眉毛,好像提及月亮既不合时宜还让人反感似的。但领班退下时她收起了皱眉,报以一笑。“好吧,为什么不呢!我们可能还不如在这里好呢。我想,我们是不会知道女孩们何时回来了。你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吗?我是不知道!”

“来了?他怎么知道去那儿见你?你在胡说八道!”

“我来断了他的念想。”斯莱德太太说,她伸手去拿一个和安斯利太太的袋子一样毫不起眼却胀鼓鼓的手包。她向领班示意,解释说她和朋友是罗马的老情人了,希望能在下午余下的时光里饱览脚下的美景——前提是她们不会打扰服务!领班鞠躬感谢她的打赏,向她保证他们无比欢迎两位女士,要是她们愿意屈尊留下享用晚餐的话便更乐意款待她们了。这晚月圆皎洁,她们定当难以忘怀……

安斯利太太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在回想。“我回了那封信。我告诉他我会到那儿。所以他来了。”

“哦,对,我记得,”安斯利太太喃喃说,依然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重音——“你看那位饭店领班正纳闷呢,”她打断道。显然,她远不及同伴那般信任自己和自己在世上的权利。

斯莱德太太一下子捂着脸。“噢,天啊——你回信了!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回信……”

“格蕾丝·安斯利一直都是个老派的人。”她想,一边带着念旧的笑容大声说:“这个景色我们多年来早已了然于胸了,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比我们女儿还要年轻。你还记得吗!”

“你从来没想过可真奇怪,如果你写了那封信的话。”

“对我来说,这里永远都是如此。”她的朋友安斯利太太同意,斯莱德太太虽然留意到她在说“我”字时轻微加了重音,却不知道这是否只是巧合而已,就像老派的人写信时随意加下划线一样。

“是的。我被怒火蒙蔽了眼睛。”

“唔,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斯莱德太太说,她是那位神色活泼、顾盼神飞的女士。身边放着两张被遗弃的藤椅,她将椅子推至矮墙的一角,安坐在其中一张上,定睛看着帕拉蒂尼山。“这始终是世上最美丽的景色。”

安斯利太太站起来,往身上裹紧了她的皮毛围巾。“这里很冷。我们该走了……我替你感到难过。”她说,一边将皮毛在脖子处系紧。

黝黑的女士又笑了,她们看到美景都重新陷入了静静的沉思,弥漫着一种心境的宁静,仿佛被罗马春日里烂漫的天空感染了一样。午餐时间早就过了,两人站在一端,独享这个巨大的露台。露台的另一侧,几群人流连忘返地欣赏这座广阔的城市。他们纷纷拿出旅游指南,翻找景点指示。最后一群人散开后,两位女士便独自站在这空气清冽的高地上。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斯莱德太太内心极为痛苦。“是的,我们该走了。”她拿起包和斗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替我难过。”她喃喃地说。

她的同伴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并不是对我们个人的看法。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只是对母亲这个整体的现代观念而已。而且你看——”她半带愧疚地从装饰精美的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一捆深红色丝织物和两支穿插其中的细编织针。“这很难说,”她嗫嚅道,“新的世界绝对给了我们很多时间打发,有时候我也厌倦了只是看看而已——即便是如此景色。”她指着脚下这壮观的景象。

安斯利太太站在那里,目光从她身上转向暮光中庞大的斗兽场。“唔——因为那天晚上我没有等待。”

另一位女士身形要丰满些,也更有气色,直挺的小鼻子上架着朝气蓬勃的黑眉毛,她愉快地笑了。“我们的女儿就是这么想我们的。”

斯莱德太太大声笑了。“是的,这一着我输了。但我不需要羡慕你。毕竟在这么多年之后,我有了一切。我拥有他二十五年,而你,除了那封他根本没写的信以外,你一无所有。”

“芭芭拉!”她低声说,责备楼梯上那阵嘲笑声,却没被听见。

安斯利太太再一次沉默了。良久,她朝露台的大门走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向着她的同伴。

两位女士又彼此看了一眼,这一次笑容中有些许尴尬,较娇小、苍白的那位摇摇头,脸微微变红了。

“我有芭芭拉。”她说,然后在斯莱德太太前头走向楼梯。

她们正靠在墙边,通向下方院子的楼梯上传来一个欢快的少女声音。“赶紧跟上来啊。”声音喊道,不是朝她们说话,而是朝另一位看不见的同伴。“让年轻人们忙她们的针线活吧。”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笑着回应:“噢,听着,小芭,其实并不真是针线活——”“唔,我是比喻嘛,”第一个声音回答。“毕竟,我们可怜的母亲们也没什么别的可干……”此时,声音湮没在楼梯的拐角。

[1]罗马热:疟疾的一种,因曾在罗马流行而得名。

两位稍上年纪但保养有方的美国中年女士从午餐桌上起身,穿过这家罗马餐厅高高的露台,倚靠在矮墙边,她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下面壮阔辉煌的帕拉蒂尼山和罗马广场,脸上都带着模糊但亲切的赞许表情。

[2]塔尔奎尼亚:意大利中部城市,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3]七丘:罗马心脏地带台伯河东侧的七座山丘,在罗马神话中是罗马建城之初的重要宗教与政治中心。

[美]伊迪丝·华顿 | 周晓欣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