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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暴力

孩子父母尴尬得无地自容,不住道歉。你这个坏丫头,孩子母亲边斥责,边拽孩子的一条胳膊。瞧你干了什么。这位好先生……

就在我把自己的椅子挪近一点时,冷不防,那孩子的双手犹如一对猫爪,本能地抓向我的眼睛,而且几乎得手。确切地说,她打飞了我的眼镜,使之落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厨房地上,尽管并未摔碎。

天哪,我打断孩子母亲。别对她说我是好先生。我来这里,是为了检查她的喉咙,以防她感染白喉,并可能因此死掉。但她不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听着,我对那孩子说,我们要检查你的喉咙。你都这么大了,听得懂我的意思。现在,是你自己张嘴呢,还是让我们帮忙呢?

这话气得我直磨牙。要是他们不说“伤害”一词,说不定我就能看到点什么。不过,我没让自己因此乱了方寸,而是慢声细语地哄着,再次接近那孩子。

依旧毫无反应。就连表情也没有变化。不过,那孩子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较量开始了。我必须那么做。为了保护她,我必须采集喉部培养细胞。不过,我首先告诉孩子父母,这事完全取决于他们。我解释了孩子面临的风险,但又说,只要他们愿意承担责任,不是非得做喉咙检查不可。

多好的先生啊,孩子母亲插嘴道。瞧,他对你多么和蔼啊。乖,快照他说的做。他不会伤害你的。

要是你不照医生说的做,就得去医院,孩子母亲严厉警告道。

啊呀,乖,我哄道,把嘴张大,让我瞧一眼吧。看,我边摊开双手边说,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快张开嘴,让我瞧一眼吧。

哦,是吗?我不由得暗笑。毕竟,我已喜欢上眼前的刁蛮丫头,对她父母则感到不齿。他们越来越卑贱、绝望、疲惫,而那孩子,出于对我的恐惧,无疑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

毫无反应。

孩子父亲尽了全力,且身材魁梧,但那孩子是他女儿,加上为女儿的行为感到羞愧,又生怕伤害女儿,结果在我差点得手的关键时刻,他松了手。一连几次都这样,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但他也怕女儿可能感染白喉,所以不停地催我继续,尽管自己几乎要晕倒了。与此同时,孩子母亲在我们后面踱来踱去,一会儿抬起双手,一会儿又放下,担心得要命。

那个,我说,我们先瞧瞧她的喉咙吧。我露出生平最和蔼的医生式微笑,并在问得那孩子的教名后说,乖,玛蒂尔达,张开嘴,让我们瞧瞧你的喉咙。

让她正坐在你腿上,我吩咐道,然后抓住她的两只手腕。

凑巧的是,当月,那孩子所读学校暴发了多起白喉病例。显然,我们都想到了这事,尽管到此刻为止,谁也没提及。

但孩子父亲一那么做,那孩子就开始叫唤。放手,你弄疼我了。放开我的手。我叫你放开我的手。接着,她越发叫得歇斯底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停下!停下!你快把我弄死了!

我试了,孩子母亲回答,可看不到。

您觉得她承受得住吗,医生?!孩子母亲问。

你们瞧过吗?

你出去,丈夫对妻子说。你想让她死于白喉吗?

你喉咙痛吗?孩子母亲问那孩子。但小女孩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目光也未从我脸上移开。

快,抓住她,我说。

孩子父母同时回答,不……不,她说喉咙不痛。

我用左手抓住那孩子的脑袋,试图把木质压舌板塞入她的牙齿之间。她咬紧牙关,拼命反抗!但现在,我也发怒了——冲一个孩子。我竭力克制自己,但做不到。我知道如何打开口腔,检查喉咙。我尽了全力。终于把压舌板塞入最靠里的牙齿后面,并刚把压舌板顶端伸入口腔时,那孩子张了一下嘴,可没等我看清什么,又闭上嘴,还用大牙咬住压舌板中段。没等我来得及拔出来,她就把压舌板咬碎了。

一如医生经常做的那样,我先试探性地问了一下症状。她喉咙痛吗?

你不害臊吗?孩子母亲冲那孩子吼道。在医生面前这么做,你不害臊吗?

她发烧三天了,孩子父亲说,但我们不知道原因。我妻子给她吃了点药,您知道,就像大家经常做的那样,可毫无效果。加上周围许多孩子生病。所以我们觉得,最好请您给她检查一下,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给我拿一把勺子,勺柄光滑的那种,我对孩子母亲说,我们得做完检查。那孩子嘴巴已开始流血——舌头破了,所以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也许我该停手,过一小时或更长时间再来。毫无疑问,那样会更好。但在此类病例中,我已目睹至少两名患儿因疏忽死在床上,所以觉得必须立即得出诊断,否则一切就晚了。我再次动手检查。但最糟糕的是,我也失去了理智:怒不可遏,恨不能活撕那孩子而后快。攻击她是一件乐事。我激动得脸庞发烫。

那孩子面无表情,死死盯着我,冷酷的目光简直要把我生吞。她一动未动,显得内心很平静,外表又异常可爱,而且壮得像头小母牛,但脸颊通红,呼吸急促,显然正在发高烧。她有一头浓密金发,非常美丽,活像经常出现在广告传单和星期天报纸凹版印刷部分的画中女孩。

必须保护那个该死的小恶魔,不能任由她因自己的愚蠢而送命,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对自己说。必须保护其他人免受她传染。对社会来说,这极有必要。话都没错,但出离的愤怒和忍不住想动粗带来的羞耻感,令你失去理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厨房餐桌旁,那孩子穿戴整齐,坐在父亲腿上。后者想起身。我示意他不必麻烦,接着脱掉外套,开始给孩子做检查。他们一家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看得出来很紧张。一如往常,这种时候,他们只会告诉我最基本的情况。剩下的,得由我来告诉他们。这正是他们在我身上花费三美元的原因。

在失去理智的最后一击中,我彻底制服那孩子的脖子和嘴巴,把厚实的银制勺子硬塞入她的牙齿后面,又把勺子伸入喉咙,直至她作呕。可算看见了——黏膜覆盖的两侧扁桃体。那孩子一直奋勇反抗,不让我发现她的秘密。咽喉发炎的症状,她至少瞒了三天,还一直欺骗父母,目的只是为逃避像现在这样的结果。

迎接我的,是孩子母亲:个子高大,穿戴整洁,一脸惊慌与愧疚。您就是医生吗?只问了这么一句话,她就领我进屋了。在后面,她补充道。很抱歉,医生,我们让她待在厨房,因为那里暖和。这里有时很潮湿。

那孩子彻底怒了。她之前一直处于守势,现在开始进攻:拼命想从父亲腿上跳下来,扑向我,眼里噙着失败的泪花。

他们是我的新病人。除了姓“奥尔森”,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请您尽快来一下,我女儿病得厉害。

[1]该篇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大量使用自由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其特征是不使用引号。

[美]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 | 楼武挺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