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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最后一句话饱含热情,似乎在暗示戈茨比基本上具备了够朋友的必要条件。

年轻人听他忆起往事,不禁眼前一亮。“要是在国外,还不至于这么发愁,”他说,“再不济也可以去找本国的领事,从他那儿寻求一些基本的帮助。可是在自己国家遇上这样的事,就真没辙了。我大概得到河堤上凑合一宿了,除非碰上个够朋友的人,愿意听我诉苦,再借上点儿钱。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至少您不觉得这个故事离谱得没边。”

“可不是么,”戈茨比慢悠悠地说,“不过你的故事有个漏洞,你拿不出那块香皂来。”

“也不是没可能,”戈茨比不失公允地说,“我也干过这样的事,那是一个国外的首都,当时我们是两个人,听起来更荒唐了吧。好在我们记得酒店在一条运河边,最后沿着河才找到回酒店的路。”

年轻人急忙往前坐了坐,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阵便跳了起来。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大概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吧。”年轻人随即又说道,听起来颇有些愤愤不平。

“我准是弄丢了。”他气急败坏地咕哝道。

“我今天下午到的伦敦。本打算住伯克希尔广场的巴塔哥尼亚酒店,结果到了才发现那儿几周前就拆了,原址上盖了座电影院。出租车司机介绍了另一家酒店,离那儿有段路,我就住过去了。到了酒店,我赶紧给家里人写信,把新地址告诉他们,然后就出门买香皂了——我忘记带了,酒店的香皂又特别糟。我四处溜达了一圈,上酒吧喝了点小酒,然后去商店买香皂。等我打算掉头回去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酒店叫什么,在哪条街上。我在伦敦没亲没故,真是倒霉透了!没错,我可以写信给家里人要地址,可他们最快要到明天才能收到信。我身上也没钱了,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先令,买香皂喝酒花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能揣着两便士瞎晃悠,今晚不知该上哪儿去落脚呢。”

“一下午丢了酒店又丢香皂,这样的马虎还真是处心积虑啊。”没等戈茨比说完,年轻人就沿着小径溜掉了,头昂得高高的,神情有些高傲,却不免透着几分倦意。

“哦?”戈茨比冷冷地应声。

“太遗憾了,”戈茨比陷入了沉思,“出来买香皂是这个故事里唯一可信的环节,可他偏偏在这细节上露了马脚。如果他够聪明,事先准备一块包好的香皂,像从药店刚买来那样细致地封起来,那他准会成为这一行的天才。干这行的,要想出类拔萃,深刻的预见性是必不可少的。”

“你要是碰到这种麻烦,肯定也开心不起来,”他说,“我干了这辈子最蠢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戈茨比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惊讶地叫出声来。长椅下的地上竟躺着一个椭圆形的小纸包,像药店那样细致地封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一块香皂,准是年轻人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戈茨比立马沿着暮色笼罩的小径追了出去,急切地搜寻穿浅色大衣的年轻身影,找了半天正要放弃,却见那人站在马车道边左右徘徊,犹豫是从海德公园穿过去呢,还是往骑士桥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走去。听到戈茨比招呼自己,年轻人带着不甚友好的防备猛地转过身。

年轻人转过身,投来一个坦言相待的眼神,看得戈茨比立刻起了戒心。

“证明你故事真实性的重要目击者出现了,”戈茨比取出那块香皂,“一定是你坐下来的时候从大衣口袋里滑出来的。你走后我在地上找到的。请原谅我的多疑,但刚才的情况确实对你不利。好了,既然这块香皂的证词成功说服了我,我想我也该服从它的判决。不知道借您一枚一英镑的金币够不够——”

“你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戈茨比意识到应该对邻座的举动做出一点回应。

年轻人急忙接过金币塞进兜里,从而排除了这个疑虑。

跟他同坐一张长椅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看得出来,他还在和命运做无谓的抗争,但是气概已趋衰退,这或许是他仅剩的一点自尊了。老先生穿得还可以,至少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算寒酸,但你绝不会指望他买半克朗一盒的巧克力,或是花九便士在纽扣孔上别一枝康乃馨。他就像被遗弃的乐队中的一员,没有人愿意随他们的音乐起舞;他的悲伤也勾不起一滴同情的眼泪。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戈茨比仿佛看见他回到家备受冷落,毫无地位可言,或是回到一间破败的小屋,付上一个礼拜的账单,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了。老先生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原先的位子很快被一个年轻人占据了。他的衣着十分考究,但脸上的神情丝毫不比先前那位老人轻松多少。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气得骂骂咧咧,似乎要强调这一天过得有多不顺。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戈茨比接着说,“这周我都在,哪天来还都行,香皂给你——别再弄丢这位挚友啦。”

游荡在暮色下的人们显然不愿承受异样目光的窥探,他们选择昼伏夜出,等待这片游乐场上原本的主人离开后,才安心地出来舔舐伤口。灌木丛和栅栏像屏障一般隔开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灯火辉煌,车来车往热闹极了,光亮透过一层层窗户照射出来,几乎要把夜幕冲得一干二净。那是别人家的地盘,属于那些拥有立足之地,或者至少还没认输的人们。戈茨比坐在长椅上,任由思绪蔓延开去。他把自己归入失意者的队伍,倒不是为钱所困,只是他多么渴望能够从容地踏上那条灯火通明的大街,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占得一席之地,享受荣华富贵,或者为之而奋斗。眼下栽的跟头小得不值一提,但还是弄得他心灰意冷。出于一种愤世嫉俗的心理,他幸灾乐祸地打量眼前飘过的行人,看他们穿梭在两盏路灯中间最阴暗的区域,猜测他们遭遇了何种不幸。

“还好你找着了。”年轻人有些哽咽,蹦出一两句感激不尽的话,然后朝着骑士桥的方向匆匆离去了。

此情此景,何其苦涩。

“可怜的孩子,差点哭出来了,”戈茨比自言自语道,“但也不足为奇,毕竟从这样的窘境里突然解脱,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正常的。算是给我一个教训吧,不能再自作聪明,仅凭一时的情况就给人随便下判断。”

被征服的国王必会遭遇异样的目光,

戈茨比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先前的长椅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他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正往长椅下面和周遭又是掏又是瞧。戈茨比认出这是先前那位跟他一起坐的老先生。

眼前的景象正是戈茨比内心的写照,这令他很是满意。在他看来,黄昏是属于失意者的时刻。经过奋斗却惨遭失败的男男女女,总想藏起自己的霉运和失落,免受好事者的打探。他们趁着黄昏纷纷出来活动,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寒酸的衣衫、耷拉的肩膀和忧郁的眼神才不至于引人注目,起码不会被人认出来。

“先生,您丢了什么东西吗?”戈茨比问。

诺曼·戈茨比坐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背后的草坪灌木丛生,四周拿栅栏围了起来。街道隔着宽阔的马车道横在面前。海德公园角就在他右手边,车水马龙,鸣笛不断。这是三月初的一个傍晚,约莫六点半的样子,暮色笼罩大地,只有微弱的月光和点点街灯冲淡着昏暗的夜幕。公园小道上空荡荡的,默默无闻的人们或在暮色中静静穿行,或低调地散坐在长椅和木凳上,几乎淹没在阴影里,叫人难以辨认。

“是啊,丢了一块香皂。”

[英]萨基 | 杨珊珊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