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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妇肖像

这番话是以极其严肃的口气说的,说话者是一位看上去温和而庄重的人,长得颇似教士,可惜闪动着浅灰色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想这样!”或是:“应该这样!”又像是在说:“我决不原谅!”

第四个人说话了:“人们往往指责女人自私,我却不这么看,为此我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们这些过于幸福的人啊,我觉得你们这样抱怨情妇的缺点是不合适的!”

“G先生,我知道你好冲动,或者你们二位,K兄和J兄,你们又懦弱又轻浮,如果你们碰上一个像我认识的那种女人,你们不是逃走就是送命。而我,你们看,却活了下来。请想象一下,一个在感情和算计方面不会犯错的女人;一种文静得让人受不了的性格;一种没有虚情假意和夸张色彩的忠贞;一种并不软弱的温柔;一种并不粗暴的生命力。我的浪漫史就好像在纯净而光滑的镜子上做一次无穷无尽的旅行,单调得令人眩晕。这面镜子映出了我的一切感情和行为,与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这使我不能有任何不理智的感情和行动,否则马上就会受到那位与我形影不离的幽灵无言的责备。爱情在我的眼里就像是监督。我的多少蠢事都被她制止了啊!我真后悔没有干出来。我违心地还掉了多少债务啊!她剥夺了我从自己愚蠢的举动中本来可以得到的一切好处。她用冷酷而不可违反的规则制止了我的任性。更可怕的是,危险过后,她还不要求感谢。有多少次我忍不住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向她叫道:‘可怜的人,别这么十全十美好不好!让我也能爱你,而不是感到不安和恼怒!’一连好几年,我敬佩她,心里却充满了怨恨。最后,因此而送命的却不是我!”

“先生们,我尝到过也许你们都不屑的快乐,我敢打赌那是爱情中的滑稽剧,但这种滑稽剧并非没有可赞的地方。我很赞赏我的前一个情妇,我想我对她的爱或恨要比你们的更深。谁都会像我一样欣赏她。当我们走进一家饭店,几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会看着她而忘了进餐,甚至侍者和老板娘也受到影响,忘了自己的工作。总之,我跟一个活怪物亲密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吃东西嚼东西咬东西或吞东西时,无不表现出世界上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神情。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把我弄得神魂颠倒。她说‘我饿了’时,那英国式的口气别提多温柔、多奇幻、多浪漫了。她日日夜夜重复着这句话,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牙齿,使你听了又心软,又高兴。——要是把她带到集市上当作贪吃的怪物展览,我准会发一笔财。我把她养得好好的,可她却抛弃了我……”“大概是跟一个管伙食的私奔了吧?”“反正是这类人,是军需处的一个职员,他用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非法手段把许多士兵的口粮都给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至少我是这样猜想的。”

其他人说:“啊!这么说她死了?”

其他人都大笑起来,轮到第三个人说话了:

“是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爱情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个难以忍受的噩梦。正如政治上所说的非胜即死一样,这就是命运强迫我做出的抉择!一天晚上,在森林中……在一个池塘边……在一次忧郁的散步之后,她的眼睛映着柔和的天光,而我的心却像地狱一样抽紧……”

刚才打断他话头的那一位说:“至于我,我只有埋怨自己。幸福曾降临到我身上,而我却没有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命运送来一个女人让我享受,可以说,她是最温柔、最听话、最忠实的一个造物,随时准备听从我的召唤,而不主动表示热情!‘既然你喜欢这样,我也乐意。’她总是这样回答。你用棍棒敲击墙壁和沙发,它们都会发出哀叹,而我的那位情妇,她的心中永远不会产生强烈的爱的冲动。我们共同生活了一年以后,她对我承认说,她从未感到过快乐。我不喜欢这种不对等的决斗,于是那位无与伦比的姑娘也就嫁给了别人。后来,我心血来潮地去看她,她指着六个可爱的孩子对我说:‘哎,亲爱的朋友,做了妻子的我跟以前做你的情妇时一样贞洁。’她身上没有任何变化。失去了她我有点惋惜:我本来应该娶她的。”

“什么!”

他回答说:“还是上帝能对症下药。有一天,我发现这位渴望理想之力的弥涅尔瓦[2]在跟我的男仆窃窃私语,只好悄悄地退到一边,以免使他们脸红。当晚,我就付清了拖欠他们的工钱,把他们都辞掉了。”

“怎么样!”

另外三个人当中有一位问道:“结果怎么样呢?我没想到你有如此的耐心。”

“你说什么?”

“有一天,她开始学起化学来;从此,我觉得在我和她的嘴之间有了一层玻璃罩隔着。于是,她变成了一本正经的女人。如果我有时做出热情得有点过分的动作,碰了她一下,她马上就像受到侵犯的含羞草一样痉挛起来……”

“这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平等观念太强了,不可能去殴打、侮辱或辞退一个无可指责的仆人!但是,必须协调这种感情与这个女人使我产生的恐怖;摆脱她而又不失去对她的尊敬。你们要我怎样对待她,既然她是那么完美?”

“她是一位国王的私生女。当然啦,长得很漂亮,否则我干吗还要她?可是,她不合适的变态的野心,把这个很大的优点给糟蹋了。她是个总要装出男子气的女人。‘你不是个男人!啊!我要是个男子那该多好!我们两人中,我才是男人!’从那张我希望飞出歌声的嘴里,说出的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陈词滥调。当我忍不住赞扬一本书、一首诗、一部歌剧时,她立即就说:‘你也许以为这很了不起吧?你可懂得什么叫了不起吗?’于是她就大发议论。

另外三个伙伴用茫然而又略显呆滞的目光看着他,好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又好像在默默地承认:他们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出如此严厉的行为,尽管这种行为已得到了充分的解释。

他说:“每个人都有过谢吕班[1]的年纪:那时,由于缺少护林仙女,人们会搂抱橡树的树干而不觉得厌恶,这是爱情的第一阶段。在第二阶段,人们开始挑选。能慎重考虑,这已经是没落。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人们开始明确地追寻美女。对我来说,先生们,我早已荣幸地达到第三阶段这个关键时期。在这个阶段,光是美已经不够了,还要加上香水、首饰等东西。我甚至要承认,我有时憧憬应该属于绝对平静的第四阶段,就像渴望一种未知的幸福。可是,在我整个一生中,除了在谢吕班的年纪,我对女人恼人的愚蠢和令人发怒的平庸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在动物身上,我最爱的是它们的单纯。请想想,我的最后一位情妇给了我多大的痛苦啊!”

随后,他们又要了几瓶酒,以消磨生活得如此艰难的时间,加快结束如此缓慢的人生。

其中一位把话题引到了女性身上。如果不谈这个问题,那反倒显得明智得多,可有些聪明人,喝了酒之后就满不在乎地说出庸俗的话来。大家听他说,就像听舞曲一样。

[1]谢吕班,博马舍所著《费加罗的婚姻》中伯爵的年轻侍从,是个崇拜伯爵夫人、渴望爱情的纯真少年。

在一间男宾专用的小客厅里,也就是说,在漂亮的赌场隔壁的一个吸烟室里,四个男人在吸烟喝酒。准确地说,他们既不年轻,又不年老,既不漂亮,又不丑陋;可是,不管年老年轻,他们都带有寻欢老手的那种不难辨别的特征,那种无法形容的东西,那种忧伤冷漠而带有嘲笑的意味,它分明在说:“我们曾尽兴地生活过,现在来追寻值得喜爱和珍惜的东西。”

[2]弥涅尔瓦,即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在西方,她是勇气和谋略的双重象征,同时也代表着绝对的自由。

[法]夏尔·波德莱尔 | 胡小跃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