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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寂静

事实上,梅森受到的煎熬是最少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田纳西东部的大雾山中回顾童年。最令人感伤的是,他语无伦次地提及深水潭、浣熊狩猎和抢西瓜的事,这些话语以他早已遗忘的南方乡音吟咏,在露丝听来与希腊语无异,基德却能听懂,也能感受得到——那是经年来一直被这些文化含义排除在外的人才能产生的感受。

没有希望,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无情的夜晚缓慢踽踽而过,露丝的表情带着她的种族特有的坚韧的绝望,而玛莱姆特古铜色的脸上,则又增添了几道皱纹。

清晨将意识带给了已在弥留之际的男子,玛莱姆特·基德躬身凑近,倾听他的低语。

他的右臂、右腿和背部都受损严重,他的四肢瘫软,不堪其用,而且,他很可能受了严重的内伤。他全部的生命表征已只剩偶尔的呻吟。

“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在田纳西偶遇,就在大冰溃之前四年?我那时候还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她挺漂亮的,我想这事儿有点叫人兴奋。但你知道,后来我想她的时间就变多了。她对我来说是个好妻子,在紧要关头总能助我一臂之力。至于买卖,你知道的,根本没人是她的对手。你还记得驼鹿角被袭击时,她为了把你和我从岩石上拉下来,动手开了枪的事吗?那些子弹,射在水上,就好像冰雹。还有努库凯特饥荒的时候?——她与大冰溃赛跑,就为了给我们报信?

而那些曾与死神共枕的人则会知道,祂的呼唤将在何时响起。只需极粗略地检查便知,梅森受到的撞伤严重至极。

“没错,她对我来说是个特别好的妻子,比另一个要好太多。你不知道我以前还结过一次婚?

最终基德还是将梅森从雪中挖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没了人形,样子可怜至极;然而比梅森的痛苦更糟的,是女人脸上呆滞的凄苦,她那表情里混杂着淡薄的期望与狐疑的绝望。三人几乎不发一言:北地的人早已深知言语几乎毫无用处,唯有行动才是无价的。在零下六十五度的天气里,没有人能在雪中活着躺上多少分钟。因此他们切下雪橇的捆索,用皮草裹住伤患,把他放在树枝搭起的卧榻上。他们在他面前燃起一堆火,用的木柴正是制造了这起灾难的木头。在他身后和身侧,则围起了帆布质地的简陋帘幕,用以在他身边聚拢发散的热气,这是在阵地上学过医的人都知道的小花招。

“我从没告诉过你,呃?好吧,我以前也结婚过,在美国南部那会儿。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俩一块儿长大,后来我离开故乡,好给她一个离婚的机会。她没有错过。

突如其来的危机,迅速降临的死亡——玛莱姆特·基德早已面对过多少次!他立刻发出命令,他的身子跃起之时,松针还在兀自颤抖。那名印第安姑娘也不像她那些白人姐妹们一样当场昏厥,更没有袖手旁观,放声哀哭。在基德的命令下,她马上做了个凑合用的杠杆,将自己的身体压在上面,边留心听着丈夫的呻吟,边将巨树撬起,减少他身上的重压,而玛莱姆特·基德则以斧子砍向巨树。钢铁击打着冻住了的树干,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击都伴随着砍伐者不得已而发出的“呼呼”的喘息声。

“但这事和露丝没有丁点关系。我之前就想着要赚上一票,明年好去‘外边’——和她一块儿——但现在已经太迟了。别把她送回她族人那边去,基德。回头对女人来说,太他妈艰难了。想想吧!将近四年里,她吃的都是我们的腌肉、豆子、面粉和干果,然后得回去吃她的鱼和驯鹿。她已经尝试过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知道它们比她族人的要好得多,最后却得重新回到那种生活方式里,这对她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照顾好她,基德你为什么不干脆——不,你总是避开女人,而且你始终都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国家。好好待她,尽快把她送回美国。不过你也得保证她能回来——我们总是会被乡愁勾住,你知道的。

他弯腰系紧鹿皮靴松开的鞋带。雪橇停止前行,狗群都躺在雪地里,连一点呜咽都没有。这种寂静透着一股怪异,也就是在一瞬之后,挂满了霜雪的森林中突然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冰冷与静默如同来自外太空,它令人的心脏发冷,侵袭了自然颤抖的双唇。空气中似乎颤动出了一声叹息,他们没有亲耳听见,却感受到了它,那就像是静止凝固的空间里运动的预兆。接着,那棵承载了自身经年成长形成的重量及其上无数白雪的巨树,它那悲剧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梅森听到了撞击声的预警,正想要跳起,但几乎才刚直立身子,便被正正砸中了一侧的肩膀。

“还有孩子——它让我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基德。我只希望生下来的能是个男孩。想想看!——自我而生的血肉,基德。他必须远离这个国家。但也可能生个女儿,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把我的皮草都卖了,至少能挣五千块,我在公司那儿还存着一笔钱,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把我的股份和你的股份放到一块儿,我相信我们申购的那块岩滩会有产出的。你要保证他好好受到教育,还有,基德,最重要的是,别让他回到这里。这个国家不适合白人。

梅森已开始后悔自己暴怒中的行为,却顽固地不愿为此而道歉,他只是在队列的最前面艰难前行,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危机就近在咫尺。河岸被遮蔽的底部堆积着厚厚一层木头,他们得在其中穿行。距离他们的道路大约五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棵高耸的松树。它已经在那儿矗立了许多个世代,这无尽的岁月注定了它的结局——或许同样也注定了梅森的命运。

“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基德。最多也就还能再撑三四天。但你得继续。你必须继续下去!记住,那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哦,上帝啊!我希望生下来的是个男孩!你不能守着我——我命令你,将死的我命令你,继续向前。”

露丝的目光焦虑地在这两个男人身上游移着。玛莱姆特·基德的眼神里透着痛苦与责备,却克制住了情绪,他翻过那只狗的身子,切断挽具。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太累了,还要克服面前的困境。雪橇再次启动,那只奄奄一息的狗拖着身子跟在队伍后面。只要它还能动,就不会被射杀,它还有最后的机会——只要他们爬进帐篷前,能杀死一头驼鹿。

“给我三天,”玛莱姆特·基德恳求道,“你会好起来的,情况可能会有转机。”

这是悲剧的瞬间,是旅行中一段不幸的插曲——一只垂死的狗,两名愤怒的同伴。

“不。”

那是卡门,它在雪中蜷成一团,发出凄惨的哀嚎,接着往一侧翻了出去。

“就三天。”

“别这样——梅森,”玛莱姆特·基德恳求道,“这可怜玩意儿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等等,我们会上道的。”梅森谨慎地收着鞭子,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才用力挥出,鞭子完全卷住了那只犯错的狗。

“你必须继续向前。”

啪!鞭子残忍地甩到群狗的头上,尤其是那只倒下了的狗身上。

“两天。”

梅森匆匆用鞭子驱赶它们,想让它们离开自己脚边,一只狗套着挽具倒下了;雪橇摇摇欲坠,又落了回去,把一切拖回河岸之下。

“那是我的妻子和儿子,基德。你不该这样问的。”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河流在此处拐了个大弯,梅森领着他的队伍,想沿狭窄的地峡抄个近道。但狗群在高高的河岸边踌躇不前,尽管露丝和玛莱姆特· 基德一次又一次地推动雪橇,它们还是滑了下来。接着他们又齐心协力试了一次。这些可怜的造物,因饥饿而虚弱不堪,却也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上——向上——雪橇在河岸小坡的顶部维持住了平衡;但领头狗将它身后的一串狗引向右边,撞上了梅森的雪鞋。后果非常严重。

“一天。”

而他心头,涌动着对死亡、对上帝、对宇宙的恐惧,如同耶稣般复活[1]的希望,对永生的渴望,被囚禁的本我在徒劳挣扎——这种时刻若是存在,那旅人就仿佛是在与上帝同行。

“不,不行!我命令——”

各种古怪的念头不期而至,万物看来似乎都充满神秘。

“就一天。我们的食物还能撑得住,我也可能打死一头驼鹿。”

下午逐渐过去,旅人们怀着因白色寂静而生的敬畏,静默无言,只是弯腰赶路。大自然有不少圈套,她以此来让人明白自身的局限——潮汐不断涌动、暴风雨肆虐咆哮、地震、天空中的隆隆雷声——但所有这些里,最惊人却也最容易叫人麻痹的,则是白色寂静中的沉寂时分。一切动静都停止了,天空明净,仿若黄铜;最轻微的呢喃都像是冒犯,人也变得胆小怯懦起来,甚至会为自己发出的声音而受到惊吓。人若是独自旅行在这样一片死寂的世界里,荒凉的土地上,定然会为自己的鲁莽而战栗,并由此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蝇蛆无异,一切不过如此。

“不行——好吧,一天,但一分钟也不能再多了。还有,基德,不要——别留我一个人面对它。就一枪,扣一下扳机。你懂的,想想吧!想想吧!自我而生的血肉,我却不能活着看到他!

所有艰难的劳作中,在北地旅行是最糟的。能让人高兴的只有承受这一整天的行程时,可以完全静默无声,而且脚下行进的,是已由前人踏实的道路。而所有让人心碎的劳作之中,开道是最糟的。每走一步,硕大的雪鞋就会往下陷,直到白雪一直没过膝盖。接着你得提起脚,垂直地提起来,只要你的方向稍稍偏离不到一英寸的距离,就必定会成为一场灾难的诱因,因此你的脚必须一直提着,直到雪鞋表面上的雪全部落下;接着向前,放下这只脚,换另一只脚垂直抬起半码高。第一次尝试这活儿的人,要是不巧踩错了地方,或是步距出现问题,那么只消走上一百码之后,就得精疲力竭地放弃;那些走上一整日都能不挡着狗群的人,晚上爬进睡袋时,就能感到安心和自豪;至于那些在长长的旅行中一连走上二十天的人,恐怕是连诸神,也会感到嫉妒的。

“叫露丝过来。我想跟她道别,让她一定得考虑我们的儿子,不要一直等到我死去。要是我不这么说,她可能会拒绝跟你一起走。再会了,老家伙,再会。

三人再没有交谈。路上的艰辛不容他们再有这样的奢侈余裕。

“基德!我说——啊——在断层那儿挖个洞,我在那里一铲子就挖出了四十美分的金子。

“来吧,必须得上了,你们这些伤了脚趾的可怜野兽!”他轻声低语,试了几次,却没能让雪橇动起来。但到最后,他的耐心总算有了回报,狗群虽然还在因为疼痛而呜咽,最终还是加快速度,跟上了其他伙伴。

“还有,基德!”基德俯得更低,好听清楚最后那点微弱的字句,那是这垂死之人放弃了自尊后才说出口的话语,“我很抱歉——因为——你知道的——卡门。”玛莱姆特·基德留下那姑娘伏在她的丈夫身上轻轻啜泣,自己穿上了皮大衣和雪靴,将来复枪夹在腋下,匍匐进了林子。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北地这些伤心事,却也从未遇到如此严峻的难题。理论上来说,这不过只是个直接的数学命题——是要保住三条可能可以活下来的性命,还是那注定要遭到厄运的。但此刻他却犹豫起来。整整五年,在一条条河流和一道道山路上,在无数帐篷与矿坑中,他俩并肩前行,共同面对旷野、洪流与饥荒造成的死亡威胁,友谊牢不可破。他们如此亲近,甚至露丝刚刚插入二人之间时,他便已发现自己时常会对她产生模糊的嫉妒之情。而此刻,他却必须亲手切断这样的羁绊。

“然后你走进了一个——一个盒子,乓的一声!你就往上去了。”他将空杯子扔向空中来示意,又敏捷地接住了它,嘴里喊道,“乒的一声!你又下来了。哦,多么神奇啊。你在育空河堡,我在北极城——我们之间有二十五天的路程——但我们之间有一条粗线,一直连着——我抓着那根线的一头——我说:‘哎呀,露丝!你好吗?’——而你说:‘说话的可是我亲爱的丈夫吗?’——接着我说:‘是呀。’——你又说了:‘没法儿做出好面包啊,没有苏打啦。’——于是我说:‘去地窖里瞧瞧,就在面粉下面。再见。’你去了,拿了不少苏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始终都在育空河堡,而我在北极城。多么神奇啊!”露丝听完这个童话般的故事后露出了天真的微笑,两个男人都笑出了声。狗群中爆发出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外边”的奇迹故事,待将争斗的两条狗分开后,露丝捆紧雪橇,做好了上路的一切准备。“驾!巴尔德!嘿!上路了!”梅森灵巧地挥动鞭子,狗群伏在缰绳下呜咽了一阵,在舵杆的带领下,将雪橇拉了出去。露丝跟上了第二队,留下玛莱姆特·基德,他在雪橇后推了一把,帮她上路。他是个强壮而粗野的男人,一击就能打倒一头公牛,却没法揍那些可怜的动物,他只会迎合它们,而这是一般驱狗人很少会做的事,看到它们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甚至都要跟着哭出来了。

尽管他在心中反复祈祷,希望能猎到一头驼鹿,一头驼鹿就好,所有的猎物却像是全都遗弃了这片土地,日落之后,这个早已精疲力竭的男人走向营地,两手空空,心头沉重。他听到狗群在骚动,露丝尖叫了一声,他加快了动作。

“哎哟,那可真壮观!”他虚弱地停了下来,求助似的望向玛莱姆特·基德,接着费力地用手比划着二十棵松树叠起来的样子。玛莱姆特·基德脸上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容,露丝却惊奇地睁大了双眼,眼神中还带着一点儿高兴,她其实将信将疑,觉得他可能在开玩笑,但他这样纡尊降贵地与她说这些,宽慰了她那颗可怜的女人心。

他冲进营地,看到那姑娘被挤在一片混乱之中,双手挥舞斧头。狗群已经破坏了它们主人的铁则,蜂拥着冲向食物。

“是的,露丝,”她的丈夫继续说道,他用上了黑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它掺杂了好几种语言,只有他们才能明白,“只要等我们捞上一票,到‘外边’去就行了。我们要搭上白人的独木舟,去‘咸水’。没错儿,水路会很糟,很辛苦,我们得走水路翻越一座座大山。这可是一趟艰苦的远门,你得走上十天、二十天、四十天——”他做着手势给这些日子计数:“一路上都是水,糟糕透顶的水路。但最后你会到达一座大村庄,里面有很多很多人,就像夏天的蚊子那么多。村里的屋子都很高,哦,有十棵、二十棵松树那么高。

他倒转来复枪加入了那姑娘的战斗,古老的物竞天择游戏在原始的氛围中释放出了最残酷无情的一面。来复枪与斧子上下翻飞,单调地击中目标,或是挥空;柔软的动物躯体闪动跳跃,眼神狂乱,龇牙咧嘴;人与兽为了统治权而战,直到出现最残酷的结局。最后,那些挨了打的畜生爬到火光的边缘,舔舐伤口,痛苦地朝着星星吠叫出声。

“感谢上帝,我们有很多茶叶!我可是亲眼看着它们长起来的,就在田纳西。就算是现在,别人拿热玉米饼来给我,我也不跟他换!没关系,露丝,你很快就不会再挨饿了,也不用再穿鹿皮鞋。”听到这里,女人的脸上不再阴霾密布,她充满爱意地望着她的白人主子,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白人男子,也是她认识的男人里,头一个能不把女人完全当作动物或野兽来对待的。

他们储存的三文鱼干已被悉数吞食,剩下来的只有五磅左右的面粉,而他们还得在荒野中走上两百里路。露丝回到她的丈夫身边,玛莱姆特·基德切开一条狗的尸体,它的身躯还保持着温度,脑袋已被斧子砍落了。狗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得精心储存,皮毛和内脏则抛给了它的伙伴们。

“说来,我曾经在埃普沃思做过校长,还在主日学校里教过书。”梅森牛头不对马嘴地提起了自己的事,接着便盯着他那双冒着热气的鹿皮鞋,像是做梦似的发着呆,直到露丝把他手中的杯子倒满,这才唤醒了他。

清晨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动物开始彼此攻击。卡门本还紧抓着最后一丝生命的细线,却已倒在了货物边。狗群全然不顾落在它们身上的鞭子,在抽打下瑟缩、吠叫,却始终拒绝散开,直到那可怜的东西彻底消失——骨头、外皮、毛发,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从今天之后我们就再没有午饭可吃了,”玛莱姆特·基德说道,“我们还得留神这些狗,它们开始透出一股狠毒劲儿了。要是它们逮着了机会,恐怕巴不得把人扑倒在地。”

玛莱姆特·基德开始干活,同时听着梅森的动静,他又回到了田纳西,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狂热地训斥着从前的弟兄们。

“我倒是觉得可以赌个别的,”玛莱姆特·基德答道,他正在火堆旁拨动冻住了的面包,把它烤软,“我赌这趟旅行结束之前,我们就会吃了卡门。你觉得呢,露丝?”印第安女人将一片冰溶入咖啡,目光从玛莱姆特·基德移到她的丈夫身上,接着又望向那些狗,却一言不发。她什么也不必说,答案显而易见。他们估计还得赶上两百里的路,却只有勉强够吃六天的口粮,狗食更是一点没有,他们别无选择。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坐在火堆旁,吃起贫瘠的食物。此刻只是午休时分,因此狗的身上还套着挽具,它们躺在地上,羡慕地望着他们。

露丝望着基德,看到他利用几棵相邻的松树,快速搭出了个地窖般的东西,有些类似猎人们的机关,他们利用它来贮藏肉类,防止狼獾和狗偷食。他接连将两株小松树的顶部向彼此弯折,一直弯到几乎贴着地面,然后用驼鹿皮带将它们捆在一起。接着他揍了群狗,好让它们乖乖听话拉上两个雪橇,他已将一切都摆上了雪橇,只除了包裹着梅森的几条皮草。他将绳索在梅森身上捆紧,绳索的两端则系在那两棵弯折的树上。只消用他那把猎刀割上一刀,就能让它松开,而梅森的身体便会弹向空中。

“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看看肖肯就知道,它就有这种精神。我敢跟你打赌,不出这个礼拜,它就会把卡门吃了。”

露丝已听过了丈夫的遗愿,因此便不再抗争。可怜的姑娘,她早已学会了顺从。自儿时起,她便听从男人的命令,也瞧见了所有女人都如此低头听命,反抗似乎不是女人的天性。基德允许她表达悲伤,于是她亲吻了她的丈夫——在她族人中可没有这样的传统——接着,基德将她领到先头的雪橇上,帮她穿上雪靴。她茫然地接过方向杆和鞭子,下意识地“驱赶”狗群上了路。接着他转身面对已陷入昏迷的梅森,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过了很久,基德还蜷缩在火边,等待着,期望着,祈祷着,等他的伙伴死去。

“挺能干了,嗯?”梅森拿起打狗的鞭子,用握柄巧妙地往那狗的耳朵后面敲了一下,让它摔进雪地里,它的身体微微颤抖,牙上淌下一滴黄色的口水。

在白色寂静之中与痛苦的念头为伍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昏暗的静寂是仁慈的,它就像是一层保护,将人覆盖,更吐出无尽而无形的悲悯;然而明亮的白色静寂却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在钢铁似的天空下,显得这般冷酷无情。

“我还从来没见过哪只名字起得特别了不起的狗真能干出点儿大事的。”他说着结束了任务,将卡门推到一边。“它们总是活儿干到一半就跑了,要不就是死了。你见过那些名字靠谱的狗出错吗,比如说叫卡西亚、西瓦许或者赫斯基的?从来没有,先生!你看我们这儿的肖肯,他就——”啪!那头瘦巴巴的畜生突然发怒,白森森的牙堪堪擦过梅森的喉咙。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但梅森还没有死。此时已是正午,太阳却分毫没有出现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它只往天空中抛洒了一点火光,接着便迅速地又收了回去。玛莱姆特·基德猛然惊醒,走到他的伙伴身边,瞥了他一眼。此时,白色的寂静似乎冷冷一笑,他的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大的惊恐。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梅森的身躯弹入早已为他布置好的空墓之中,而玛莱姆特·基德鞭打狗群,向着雪中疾驰而去。

“卡门撑不了几天了。”梅森吐出一大块冰,怜悯地望着那头可怜的动物,接着将它的爪子再次放进自己嘴里,继续啃咬死死地冻住了它脚趾的冰块。

[1]此处原文为“the hope of the Resurrection and the Life”,引用了《圣经》中耶稣所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I am the Resurrection and the Life)。

[美]杰克·伦敦 | 王予润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