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伟大的短篇小说们 > 游园会

游园会

“一件吓人的事故,”厨娘说,“有个人死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死人了!在什么地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咯咯。”厨娘像一只兴奋的母鸡般发出咯咯声。萨蒂手捂着脸好像牙疼。汉斯极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绷得皱成一团。只有戈德伯店那人好像挺得意,一定是他在讲故事。

可那个戈德伯店的人不愿被抢走话题。

一定出什么事儿了。

“知道离这儿不远下边那个小村子吗?小姐?知道那地方吧?”她当然知道啦。“嗯,那儿住着个年轻人,叫苏格特,是个赶车的。今天早上他的马在豪克街拐角碰到牵引机的时候受惊了,把他给摔了出去,后脑勺落地,就死了。”

但是厨娘、萨蒂、戈德伯店的那人和汉斯待在那里,把后门堵死了。

“死了!”劳拉盯着戈德伯店那人。

“我们顺小路到花园去吧。”劳拉提议,“我想看看那些人把凉棚搭得怎么样了。这些人简直好得要命。”

“大家发现时人已经死了,”那人轻松地说,“我来这儿时他们正抬着尸体回家呢。”他又对厨子说,“他撇下了老婆和五个小孩。”

噢,这不行。刚刚吃过早点就吃松饼,想想都让人打颤。虽然这样,两分钟后乔斯和劳拉舔着手指头,脸上的那股贪婪劲儿,一看就知道是刚吃完搅过的奶油。

“乔斯,过来。”劳拉抓住姐姐的袖子把她拽出厨房,走到绿绒门另一头。她停下来靠门站住。“乔斯!”她惊魂未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得停止现在做的一切,你说呢?”

“每人尝一块吧,亲爱的,”厨娘和气地说,“你妈妈不会知道的。”

“停止一切,劳拉!”乔斯惊叫起来,“什么意思?”

“我想会,”乔斯世故地说,她从来不喜欢想过去的事,“我得承认,这些东西又嫩又软。”

“不要搞游园会了。”乔斯干吗还假装不明白呢?

“这会不会让人想起过去的宴会呀?”劳拉问。

可是乔斯仍然大惑不解。“不搞游园会了?我亲爱的劳拉,别犯傻了。我们可办不到了。谁也不希望我们这样。别太过分了。”

萨蒂拿进来又回到门口。当然劳拉和乔斯已经大了,不会真心喜欢这种东西。不过,她们还是会由衷地觉得松饼让人垂涎。厨娘开始摆放糕点了,她先抖掉多余的糖霜。

“可是我们怎么能在大门外刚刚死了个人就举办游园会呢。”

“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放在桌上,我的姑娘。”厨娘指挥道。

这样做的确太过分了,因为小村子在屋外那条下坡路的最底下,中间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的确太近了。这些房屋看着很不顺眼,而且它们压根儿就没有理由建在这个街区。这些矮小丑陋的房子都涂着两种巧克力般的棕褐色。园地里除了白菜帮子、病鸡和番茄酱罐子外,什么都没有。连烟囱里冒出的烟也可怜兮兮的,散散淡淡,完全无法与谢里登家烟囱里直直喷出的滚滚浓烟相比。小街上住着洗衣女、扫烟囱的和一个鞋匠,还有一家大门前挂着许多鸟笼。小孩成群地出没街头。谢里登家的孩子们小时候是禁止踏上那块地方的,因为怕学上粗话,也怕传染上什么。但他们长大后,劳拉和劳利有时蹑手蹑脚地从那里穿过。真是个令人作呕和污浊的地方。他们走出来时感觉毛骨悚然。可是人总要什么地方都去去,什么东西都见见。所以他们下决心走了一趟。

那就是说奶油松饼送来了。戈德伯店做的糕点远近闻名。也没有人想过在家里自己做了。

“可是想想那个可怜的女人听了乐队的音乐会怎么想啊。”劳拉说。

“戈德伯店的人来了。”萨蒂从餐具室出来宣布道。她看见那人从窗下经过。

“噢,劳拉!”乔斯开始真的生气了。“如果每发生一次意外事故就取消乐队,生活会多么单调。我跟你一样难过,可我只限于同情。”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冷漠起来。她看着妹妹,她们小时候一起打架时就是用这种眼神对视的。“你伤感也不能让一个喝醉酒的粗人起死回生吧。”她轻声说。

厨娘用切三明治的长刀把面包片拢到一起,开心地笑着。

“喝醉的!谁说他喝醉了?”劳拉愤怒地盯着乔斯。她说:“我直接去跟妈妈说。”碰到这种情况她往往这样讲。

“好,厨娘,祝贺你。”

“去吧,亲爱的。”乔斯咕哝道。

“十五种,乔斯小姐。”

“妈妈,我能进来吗?”劳拉转动着巨大的玻璃门把手。

“我从未见过这么精美的三明治,”乔斯兴高采烈地说,“你说做了多少种,厨娘?十五种?”

“当然可以,孩子。怎么回事?你怎么是这副样子?”谢里登太太从梳妆台旁回过头来。她正在试一顶新帽子。

他们终于做完了,劳拉送到厨房。她发现乔斯在那里安慰厨娘,看不出她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妈妈,有个人死了。”劳拉一上来就这样说。

“是橄榄,亲爱的,”劳拉回头说,“嗯,可以,就橄榄吧。那搭配听上去真可怕。鸡蛋和橄榄。”

“不是在花园里吧?”妈妈打断她。

“鸡蛋和——”谢里登太太从她手里拿过信封。“好像写的是老鼠。不可能是老鼠,可能吗?”

“没有,没有!”

“做了。”

“噢,你简直吓了我一大跳!”谢里登太太舒了口气,摘掉那顶大帽子,搁在膝盖上。

“肯定是你们哪个孩子从我包里偷出来的,因为我记得特别清楚——奶油饼干和柠檬冻奶。你们做了吗?”

“可是听我说,妈妈。”劳拉说。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把那件可怕的事讲了一遍。“我们别再举办游园会了,行吗?”她请求道,“乐队和请的人都要来,他们会听到我们这边的声音,妈妈。他们是我们的邻居啊!”

“现在,劳拉,”妈妈急急忙忙地说,“跟我去吸烟室。我把菜名都记在一个信封背面了。你得给我把它们都另写出来。梅格,马上上楼,把头上那块湿淋淋的东西拿下来。乔斯,赶快去准备穿好衣服。听见我说的了吗,孩子们,还要等爸爸晚上回来告诉他吗?还有——乔斯,你要是去厨房,别让厨娘着急,听见了吗?今天早上我吓着她了。”信封终于在餐厅的钟表背后找着了,至于怎么会搁那地方,谢里登太太也想不起来。

令劳拉震惊的是,妈妈的态度跟乔斯几乎完全一样。妈妈听了似乎给她逗笑了,这让她更受不了,她不把劳拉的话当真。

萨蒂走了。

“我亲爱的孩子,还是理智一些吧。这不过是一桩我们偶然听来的意外事故。如果什么人正常死了——我无法理解在那种狭窄的小洞里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就不该照常举行游园会吗?”

“三明治上插的签子?萨蒂?”谢里登太太茫然地应了一句。孩子们从脸上判断她没有预备好。“我想想。”接着她肯定地对萨蒂说:“告诉厨娘十分钟之内送到。”

劳拉只好说“对”,可她心里觉得根本就不对。她坐在妈妈的沙发上,揉着垫子上的褶边。

“问您呢,夫人,厨娘问您往三明治上插的签子准备好了没有?”

“妈妈,我们是不是真的太绝情了?”她问。

这时萨蒂打断了他们。“怎么回事,萨蒂?”

“宝贝!”谢里登太太站起来,手里拿着帽子朝她走来。还不等劳拉制止她就把帽子扣到劳拉头上。“我的孩子!”妈妈说,“这顶帽子是给你的。专门给你做的。我戴着太年轻了。我还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快瞧瞧自己!”她拿起自己的手镜。

梦想已经苏醒。

“可是,妈妈。”劳拉又说开了。她没有照镜子,把头扭到了一边。

希望已经泯灭。

这次谢里登太太跟乔斯一样忍不住发火了。

这样的生活多无聊,

“你太荒唐了,劳拉。”她冷冷地说,“那种人并不希望我们牺牲些什么。而且像你现在这样扫大家的兴也算不上就有多大的同情心。”

“我的声音好听吗,妈妈?”她笑着说。

“我不懂。”劳拉说完快步从屋里走出去回到自己卧室。她一进去就意外地看到自己漂亮的影子,戴着那顶边上装饰着小菊花和一条长长的黑天鹅绒丝带的黑帽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漂亮。她想,妈妈说得对吗?此时此刻,她但愿妈妈说得对。自己真的过分吗?也许是过分吧。这时她在想象中又瞥了眼那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些小孩,以及抬到家里的尸体。不过这些似乎很模糊,也很虚,就像报纸上的照片。舞会结束后,自己又会想起这事来的,她想。不知怎么这好像是最好的办法……

但弹到“再见”时,尽管钢琴声音已到令人沮丧得无以复加的程度,她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极其灿烂和快乐的微笑。

午饭结束时已经一点半。两点半大家都准备好了等待激动人心的一刻。身穿绿衣的乐队已经到了,安排在网球场的角上。

那就……再见吧!

“天哪!”基蒂·梅特兰惊叫一声,“他们在那儿是不是就像青蛙一样?你应该让他们围着池塘排开,让指挥藏在池塘中的一片叶子上。”

爱情一去不复返,

劳利回来了,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就去换衣服。看到他,劳拉又想起那场意外。她想对他讲讲。如果劳利跟别人的看法一致,那么这样做就肯定对了。她跟着劳利走进大厅。

一滴泪水一声叹息。

“劳利!”

这种生活多无聊,

“你好!”他正好在楼梯中间,但他扭过头来看见劳拉时突然鼓起双颊瞪大眼睛盯着劳拉。“我说,劳拉。你看上去真让人着迷,”劳利说,“这顶帽子简直太棒了!”劳拉轻声说了句“是吗”,然后抬起脸望着劳利笑一笑,竟没有告诉他。

爱情一去不复返,

不久人们就开始像潮水一般涌来了。乐队开始演奏起来,请来的侍者从屋里向凉棚跑去。到处都可以看见人们一对对随意漫步,俯身欣赏花朵,互相打着招呼,在草坪上走动。他们都像一只只快乐的小鸟在谢里登家的花园里暂时停栖一个下午,然后又启程飞向——何方呢?啊,跟这些幸福快乐的人待在一起,握手、拥抱、微笑着对视多么幸福啊。

一滴泪水一声叹息,

“亲爱的劳拉,你真好看!”

这种生活多无聊,

“多漂亮的帽子,孩子!”

“嘣,哒哒哒,踢哒!”钢琴突然爆发出一种激昂的声音,乔斯的脸霎时变色了。她的手缩了回去。妈妈和劳拉走进来的时候,她用一种悲哀而困惑的神情看着她们。

“劳拉,你长得多像西班牙人。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动人。”

她对梅格说:“我想听听钢琴的声音,以防万一今天下午让我唱歌。来试一下《生活多无聊》。”

劳拉呢,也是满脸光彩逼人,轻轻地应答着。“你喝茶吗?要加冰吗?这种西番莲子果冰茶味道确实很独特。”她跑到爸爸跟前恳求:“亲爱的爸爸,能不能让乐队喝点什么?”

“好的,乔斯小姐。”

美妙的午后活动渐渐达到高潮,又渐渐冷淡,最后又谢幕。

“汉斯,把这些桌子搬到吸烟室去,再找一把扫帚把地毯上的印迹全清理掉,还有——等一等,汉斯——”乔斯就喜欢对仆人发号施令,他们也乐得听从。她总让他们觉得大家这是在演戏。“告诉妈妈和劳拉小姐马上到这儿来。”

“从来没参加过这么愉快的游园会。”“办得太成功了……”“简直……”

“太好了。”

劳拉帮着妈妈送客。她们一起站在门廊边,直到客人全都离开。

“现在,如果我们把长椅挪到墙角,除了椅子,把屋里别的全都搬出去,你们觉得怎么样?”

“结束了,结束了,谢天谢地。”谢里登太太说,“叫他们都过来吧,劳拉。我们去喝些新鲜咖啡。我累得精疲力竭了。不错,办得很成功。可是,这些游园会!为什么你们这帮孩子一个劲儿地要办游园会呢!”大家全都坐在冷清的凉棚里。

梅格、乔斯和漂亮的小汉斯在客厅里,终于成功地完成了搬运钢琴的任务。

“吃块三明治,爸爸。签是我写的。”

“噢,好极了,妈妈。”

“谢谢。”谢里登先生只咬了一口,三明治就没了。他又拿了一块。“我猜你们没有听到今天发生的那桩残忍的意外事故吧?”他说。

“把它们架高,就搁在门口稍靠里一点,请在走廊两边都摆上。”谢里登太太说,“同意吗,劳拉?”

“亲爱的,”谢里登太太举起手说,“我们听说了。差点毁了我们的游园会。劳拉一定要我们换个时间。”

他还在搬百合花,又是一整盘。

“噢,妈妈!”劳拉不想拿这个来开玩笑。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会喜欢一个太正统的妈妈吧?别那样。这儿还有人呢。”

“这件事太可怕了,”谢里登先生说,“那人也有家了,就住在下面小街,撇下老婆和一大堆孩子,大家都这样说。”

“可我以为你说过不想费这个心。”劳拉说。萨蒂已经走了。花店的人还站在外面的货车旁边。她搂住妈妈的脖子,轻轻地,非常、非常轻柔地吻了下妈妈的耳朵。

出现了片刻尴尬的沉默场面。谢里登太太摆弄着杯子坐卧不宁。说真的,爸爸这样做太不得体了……

“一点都没错,”她平静地说,“都是我订购的。这些花不漂亮吗?”她拉住劳拉的胳膊。“昨天我路过花店,从橱窗里发现了这些花。我这辈子第一次忽然想到买这么多百合。要开游园会了,我恰好有理由买下这些花。”

她忽然抬起头来。桌上摆满没吃过的三明治、蛋糕、松饼,都要浪费掉了。她忽然有了一个很妙的主意。

就在这时,谢里登太太走过来了。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装一只篮子,把这些还完好的东西给那些可怜的小家伙们吧。不管怎么说,对那些孩子来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

“这不太对劲吧,”她模模糊糊地说,“谁也不会订购这么多。萨蒂,去找妈妈。”

“你同意吗?肯定有邻居去看她。东西都是现成的多好。劳拉!”她马上跳了起来,“给我从楼上的橱柜里拿个大篮子来。”

“哦,萨蒂!”劳拉说,声音听上去像轻声呻吟。她蹲下来,好像要让百合的光彩温暖自己。她仿佛觉得百合就在手指上,在自己的嘴唇上,在胸中逐渐生长着。

“可是,妈妈,你真觉得这个主意好吗?”劳拉说。

果然是。门口摆着一只大浅盘,里面放满了一盆盆粉红百合花。只有这一种。除了百合没有别的——美人蕉似的百合,粉红色的大花开得很盛,流光溢彩,红嫩的根茎撑得十分鲜活。

太奇怪了,她好像又跟大家不一样了。拿这些聚会用过的残渣剩屑,那个可怜女人会喜欢吗?

“是花店的人,劳拉小姐。”

“当然!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两个小时前你坚持要我们有同情心,可现在——”

“怎么回事,萨蒂?”劳拉走进门厅。

那好吧!劳拉跑着去拿篮子。妈妈把篮子装得满满的。

大门的铃声响了,楼梯上传来萨蒂印花布裙的窸窣声。一个男子在嘟哝着什么。萨蒂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我真不知道。等等。我去问谢里登太太。”

“你送去吧,宝贝,”她说,“马上就出发。别,等等,再拿几束海芋百合吧。他们那种人挺喜欢百合。”

劳拉把听筒挂回去,双臂举过头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把手臂张开又放下。“唉。”她刚出了口气,出完气又马上坐起来。她凝神倾听着。屋里所有的门似乎都开着。不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通向厨房的绿呢绒门一开一合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时又传来一长串吱吱呀呀的怪声。这是挪动笨重的钢琴时僵硬的小脚轮发出的声音。空气真好!你要是停下来注意观察,空气会永远如此吗?隐隐约约的微风在窗户顶上流过来,又从门里流出去。太阳照进来落下两个小光点,一个在墨水瓶上,另一个在银相框上,都摇曳不定。可爱的小光点。尤其是墨水瓶盖上的那个光点。墨水瓶热了。一个温暖的小银星。她想去吻它。

“花茎会弄坏她的花边裙。”乔斯世故地说。

“妈妈说让你戴着上星期天那顶漂亮帽子来。好的。一点钟。再见。”

是会弄坏的。提醒得正是时候。“那就只带着篮子去吧。还有,劳拉!”妈妈跟出凉棚——“什么也别——”

谢里登太太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告诉她戴着上星期天那顶漂亮的帽子来。”

“什么,妈妈?”

电话。“对,对。噢,对。是基蒂?早上好,亲爱的。来吃午饭?好吧,亲爱的。当然高兴啦。午饭可能很简单——只有三明治面包片和蛋白甜饼渣,还有以前剩的东西。对,难道早上这天气还不好吗?你的白衣服?噢,我一定会的。等一下——先别挂。妈妈叫我呢。”劳拉坐着回过头,“什么,妈妈?听不见。”

最好别向孩子的头脑灌输这种念头。“没什么!赶快去吧。”

“非常喜欢。”劳利用他那热情、孩子气的声音说。他也抱了一下妹妹,然后轻轻地一推,“赶快去接电话,傻姑娘。”

劳拉关上花园门走出去时,天色已开始暗下来。一条大狗像影子一般跑过去。路上隐隐约约闪烁着白光,下面那片洼地上的小村舍笼罩在黑暗中。黄昏时分这里多静啊。她下坡要经过那人摔死的地方,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她站住停了一会儿。她觉得那些亲吻、音响、勺子叮当声、笑声、揉碎的草丛发出的味道不知怎么还萦绕在脑际。她现在根本就没工夫想别的事情。多么奇异!她仰望着苍白的天空,心里只想:“不错,游园会办得太成功了。”

“好的。”她说。忽然她难以自抑地跑到劳利跟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我太喜欢聚会了,你呢?”劳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到了宽马路的交叉口,接着开始进入烟雾弥漫、黑乎乎的小街。女人们披着头巾,男人们戴着粗呢帽匆匆忙忙地从身边经过。有人靠在篱笆上,小孩们在门口玩耍。小村舍里传来低沉的嗡嗡声。有些屋里灯光闪烁,螃蟹一般的人影在窗口移动。劳拉低着头急急忙忙往前走。她心想要是穿一件外套就好了。裙子太显眼了!还有这顶大帽子上的丝带——要是换顶别的帽子多好!是不是大家都在盯着她看?一定在看。到这儿来真是个错误。她一开始就觉得是个错误。难道到了这时候再回去吗?

“我说,劳拉,”劳利迫不及待地说,“今天下午以前,你随便看一下我的大衣,看是不是需要熨一下。”

不行,太晚了。就是那一家了。一定是它,屋外站着一大堆人。门边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坐在一把椅子里看着什么。她双脚垫在一张报纸上。劳拉走近时吵闹声停息下来。人群分开一条道来,好像专等着她来,而且早知道她要来似的。

“来了!”她跳着越过草坪,来到路上,登上台阶,跨过走廊,走进门厅。爸爸和劳利正在刷帽子准备去上班。

劳拉极为紧张。她把丝带扬到肩后,问站在一旁的女人:“这儿是苏格特太太家吗?”这女人怪怪地笑着说:“是的,我的姑娘。”

“劳拉,劳拉,你在哪儿?电话,劳拉!”屋里传来喊叫声。

噢,快离开这里吧!她走上小路敲门时心里真的说出来了:“救救我啊,上帝。”赶快躲开那一双双凝视的眼睛,或者索性就用什么东西罩住自己,就是她们哪个女人的头巾也行啊。我决定把篮子一搁下就走,我甚至用不着等着把它腾空。

高个子在一个纸袋背面画着什么,一些用来箍住,或挂起来的东西。她认定,这些荒谬的等级界限根本就不对。不过,就她自己而言,是感觉不到这种差别的。一点,哪怕一丁点都感觉不到……这时传来捶钉楔子的声音。有人在吹口哨,有人放声唱起来:“你好吗朋友?”“朋友”!这个词包含了多少亲密劲儿,只想证明她有多高兴,觉得跟高个子有多亲近,对愚蠢的习俗多么蔑视。劳拉盯着这小小的图画,美美地吃了一口黄油面包。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女工。

这时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女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看来非得这样了。几个人已经扛着帆布卷去清理地方。只有高个子没动。他蹲下掐了一朵薰衣草,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靠近鼻子闻着香气。劳拉看见他这个动作后完全忘了喀拉树,很惊奇,他怎么会在乎薰衣草的味道。她熟悉的人里头有几个会干这种事。啊,这些工人简直太好了,她想。为什么她就不能跟这些工人交朋友,却非要跟那些傻男孩来往,一起跳舞,参加星期日晚宴呢?她跟这些人相处会好得多。

劳拉说:“你是苏格特太太吗?”但让她感到可怕的是这女人答道:“请进来,小姐。”她人就给关在通道里了。

背靠喀拉树。那样的话喀拉树就要被遮住了。可是它们那么漂亮,宽阔的叶子闪闪发亮,结着成串的金黄色的果子。你可以想象,这些树就像生长在荒岛上,骄傲、孤独,叶子和果实在默默无闻的辉煌中指向太阳。非得要让凉棚遮住吗?

“不用了,”劳拉说,“我不想进去。我把这个篮子放下就可以了。妈妈让送——”

“瞧这里,小姐,这地方挺合适,背靠树。那边肯定很理想。”

这个站在阴暗过道里的小女人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请到这边来吧,小姐。”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讨好意味,劳拉跟在她后面。

“不过是个挺小的乐队。”劳拉轻声说。也许乐队小他就不太在乎。但高个子打断了话头。

她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凌乱不堪、低矮的小厨房,里面点着一盏冒烟的灯。有个女人坐在火堆前。“嗯,”这个领她进来的小女人说,“来了个年轻小姐。”她面对着劳拉,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她妹妹,你不会见怪吧?”“噢,那当然!”劳拉说。“请,请别打扰她。我——我只想留下这个。”但就在这时,烤火的那女人回过头来。她脸庞红肿,眼睛、嘴唇都肿了,样子很可怕。她似乎很纳闷为什么劳拉会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陌生人拿着一只篮子站在厨房里?究竟为什么来的?她那张可怜的脸又皱了起来。

“嗯,你是说要安排一个乐队?”另一个工人说。他脸色苍白,黑黑的眼睛扫视网球场时样子挺憔悴的。他在想什么?

“好吧,亲爱的。”另一个说,“我会向这位年轻小姐道谢的。”

“搭在网球场角上吧,”她建议道,“准备把乐队安排在另一个角落。”

她又说:“我相信你会谅解她的,小姐。”她的脸也肿着,讨好地微笑着。

以劳拉的教养,心里不禁犹疑了一下,想一个工人跟她讲在眼睛上猛打一下这种话是不是不尊重人。但她也随他了。

劳拉一心想着赶快出去离开这里。她刚到过道,门开着,她径直穿过停放着死人的卧室。

“我不喜欢,”他说,“太不醒目了,像凉棚这种东西,”接着他又毫无拘束地转向劳拉说,“应该搭在好像在你眼睛上猛打一下似的地方。你得听我的。”

“你想看一下他吗?”那位妹妹说,她把劳拉拉到床边。“别怕,小可人儿。”——这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亲昵和淘气。她亲昵地揭掉被单,“他瞧上去像幅画。什么也看不出来。过来吧,亲爱的。”

她用那只没有拿黄油面包的手指着百合花。他们转过来盯着那个方向。一个小胖子努了一下嘴唇,高个子皱了下眉头。

劳拉走过去。

“那么,搭在百合花草坪上怎么样?合适吗?”

那个年轻人躺在那里,睡得很深——睡得那么深沉,好像离她们俩那么遥远。啊,如此遥远,如此安静。他像在梦中。永远不要再搅醒他。他的头陷在枕头里,闭着眼睛。紧闭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完全置身梦里了。对他来说,游园会、篮子、花裙子还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一切都离他十分遥远了。他很奇妙,很美。人家欢笑、乐队演奏时,这个奇迹已经来到小街。幸福……幸福……一切都很美好,这张沉睡的面孔好像在说。本来就应该如此。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笑得非常轻松、非常友好,劳拉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他的眼睛多可爱,虽然小了些,但蓝得多么幽深啊!这时她又注意看着别人,他们也微笑着。“高兴点,我们不会咬你的。”他们的微笑似乎说。这些工人多么好啊!早晨多美啊!别再提早晨了,她必须像个谈生意的样子。要搭凉棚。

可是你依然很想痛哭一场,她不能什么也不对他说一句就离开屋子。劳拉大声地孩子气地哭了起来。

“对,小姐。”长得最高的那个人说,他是一个身体细长、满脸雀斑的小伙子。他活动了下工具袋,把草帽往后一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微笑。“是为这事来的。”

“原谅我的帽子。”她说。

“早上好。”她模仿妈妈的口气说。但听上去很假,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接着又像小姑娘那样结结巴巴地说,“噢——嗯——你们来是搭凉棚的吧?”

这次她没有等那位妹妹就走出大门来到街上,穿过所有黑暗中的人们。她在街角碰上劳利。

四个只穿衬衣的男子团成一伙站在花园小路上。他们抬着裹着几卷帆布的支架,背着挺大的工具袋,看上去挺神气。此刻,劳拉多么希望自己手里没有攥着那块黄油面包,可是又没地方搁着,也不可能扔掉。她向他们走去时,脸上泛起红晕,极力想表现得一本正经,还装作带点近视。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是你吗?劳拉?”

劳拉手里捏着黄油面包飞一般跑了。找个借口到外面吃东西多香甜啊,况且她也乐于筹划各种事宜。她向来认为自己处理事情比别人高明。

“嗯。”

“你一定要去,劳拉,你是很有艺术眼光的。”

“妈妈着急了。挺好吧?”

但梅格不可能去指挥这些男人。她早饭前洗过头发,这时正裹着绿色头巾坐下来喝咖啡,湿湿的黑色卷发贴在两颊上。蝴蝶一样的乔斯,穿一件丝衬裙和短短的晨衣走下楼来。

“嗯,挺好。噢,劳利!”她抓住他的胳膊,紧紧靠在他身上。

“亲爱的孩子,别问我了。今年我一定要让你们孩子自己来处理一切。就忘了我这个妈妈吧。就当我也是一个贵客吧。”

“我说,你没哭吧?”哥哥说。

“妈妈,你想把凉棚搭在哪儿?”

劳拉摇摇头。她其实在哭。

早饭还没吃完,那几个人就来搭凉棚了。

劳利扶着她的肩膀。“别哭,”他温馨而爱抚地说,“很可怕吧?”

毕竟天气很理想。即使提前预定,也碰不上比这更好的天气来办游园会了。温暖无风,天上没有一丝云。蔚蓝的天空只有一层淡淡的金色薄翳,初夏有时就这样。天一亮园丁就起来修整草坪,直到把绿地和栽着雏菊的深色而又平坦的玫瑰形园圃修整得焕然一新。至于玫瑰,你不禁觉得它们自己也明白:游园会上只有玫瑰最引人注目,只有玫瑰大家肯定都认识。不错,几百枝玫瑰一夜之间绽放开来。绿色枝芽被压弯身子,仿佛天使光临过。

“不。”劳拉哽咽着说,“简直太奇妙了。不过,劳利——”她停住,看着哥哥。“生命是不是,”她结结巴巴地说,“生命是不是——”可是生命究竟是什么,她也无法解释。没关系,他完全理解。

[英]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 杨向荣 译

“不是吗,亲爱的?”劳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