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说“唯一的努力”?因为如果我无法成为趋近完美的人,又怎么会对自我产生兴趣?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完美呢?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这未知却让我充满了兴奋感。我将全心全意地使我的体魄强健起来,还要晒成古铜色。我们在萨勒诺附近离开海岸,来到拉维洛。那里空气更加清新,岩石各具魅力,道路百转千回,深邃的山谷尚无人探索,这一切都让我力量倍增,愉悦无比,我的激情也愈加勃发起来。
当时我唯一做的努力——且持续不断在做——就是逐个痛骂、压抑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和观念有关的一切。我坚定地鄙夷自己的学识,也蔑视种种学者式的行径,我拒绝去参观阿格里真托(4)。几天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前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波斯图姆巍峨的神庙,看一看希腊精神依然顽强呼吸的地方。两年后,我又去了那儿,去崇拜某个根本不了解的神灵。
拉维洛与天的距离比与海的距离更近,它坐落在陡峭的山上,俯瞰着平地,与波斯图姆的海岸遥遥相对。在诺曼底时期这里是座重镇,如今不过是个狭小的村落。我想我们当时恐怕是这里唯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住在一家曾是教会建筑的旅店里。旅店坐落在巨岩边,平台和花园仿佛半悬在空中。我们除了能看见爬满葡萄藤的围墙,就只能看见大海。人必须走近围墙,才能看见梯田,而正是这梯田——而非小径——将拉维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群山持续在拉维洛之上耸立而起。山上生长着粗壮的橄榄树、角豆树,仙客来就生长在它们的阴影下,这里还有不少北方草木,气候很是凉爽;地势较低的临海处,分布着不少柠檬树。果园都以小块梯田的形式,一块块地生长着,看起来大同小异,相互间有窄道相连。人们可以像小偷一样默不做声地溜进去,还可以在绿荫下遨游梦境。叶子层层叠叠,厚且重,阳光无法直射下来。柠檬散发着香气,宛似大蜡丸沉沉垂在枝头,在树荫下呈青白色。站在树下,果实伸手可及,尝起来甘甜凛冽,令人精神振奋。
此外,我不再是那个苍白、满是书呆子气的人,也不再拘束于先前狭隘的局限。康复给我带来的远不止这些,我还拥有了一个更为丰富的生命,和更加温暖的血液。这血液浸染了我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影响着它们,渗进每一处,激发并赋予身上最偏僻、惊喜而隐秘的神经和色彩。人总是根据自身的力量来适应自身的强大或软弱。如果这力量更大,如果它们能做得再多,那么……此前我并没有这样想,我描绘的画面都或多或少存在谬误。说实话,我根本不作思考,也不自省其身,仅仅受到一种快乐的宿命论的指引,我只担心,过分仓促的审视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转变过程。一个人必须给隐秘的部分以足够的时间,让其重新浮现,而非刻意强求。于是我不再放任头脑——也非弃而不耕——而是我沉迷自己,沉迷于一切我觉得神圣的事。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库扎,我在塔奥尔米纳(3)至莫勒山崎岖的路上奔跑着,大声呼喊,仿佛在召唤我身体内的他:“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全新的自我!”
树荫浓烈,走着走着我就出了一身汗,却也不敢就此休息。此时,一级级的石梯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到劳累了,我还有意借此锻炼自己,抿着嘴往上爬。我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还不忘对自己说:“我绝不屈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最后目标一达成,骄傲之情便油然而生。我的呼吸长而深,这样似乎能让空气更加顺畅地进入肺部。我再一次下定决心要好好爱护身体,这次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
我把自己比作一本复刻本,我感受到了在新一层涂饰文字下辨识原有文字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被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了更加珍贵的原文。让人不由得发问:这隐秘的写作究竟是什么?如果要阅读,就必须抹掉新一层的覆盖文,不是吗?
我常常惊奇于自己身体的康复速度,这速度快到令我认为是自己当初夸大了病情,还开始怀疑其实自己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我嘲笑自己的咯血,甚而为身体恢复未受到更大阻力而感到遗憾。刚开始时,我没有弄清身体的需要,也没悉心照料自己。后来我耐心研究这些需求,终于在治疗方面弄出了一套独特的办法,并像玩游戏一样乐在其中。现在最让我烦恼的问题要属我对轻微气温变化的敏感。不过鉴于我的肺部状况已经好转,这种敏感便可归结于是神经紊乱的结果,也是疾病后遗症的一种。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其克服。我看到几个农民穿着松垮的衣服在田间劳作,他们的皮肤仿佛被阳光催熟,呈古铜色,美丽极了。我不由得心生羡慕,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成他们那样。一天早上,我脱掉衣服,观察着自己:胳膊细得可怜,肩膀瘦弱且突兀,怎么用力也转不到身后。皮肤更是苍白,简直是毫无血色。我满腔羞愤,不由得哭了出来。我急急套上衣服,准备出门——但并未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绿草和青苔的岩石,那里人迹罕至,我知道在那儿不会被人瞧见。到了后,我缓缓脱下衣物。风微凉,阳光却热乎乎地打在身上。我把全身暴露在阳光中,先是坐下,挺直身体,接着又躺倒,翻了个身,感受着身下坚实的大地,任由摇曳的野草轻轻擦过我的身体。我一直待在避风处,可每次有风吹来,我还是会打寒战。所幸没过多久,我浑身都觉得暖暖的,全部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从那时起,我才决定,“他”才是我真正打算发现的人:那个权威的存在,被《福音书》摒弃的“古老的亚当”,他才是我生活的一切——一个被书籍、老师、父母,乃至我本人压抑住的人。由于伪饰层太厚,他已经变得模糊,令我难以捉摸,但这只让他具有了更大的发掘价值。现在我鄙视被教育精心打扮过的“第二层”人,我一定要剥除他身上的伪饰层。
我们在拉维洛停留了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要去那块岩石处晒会儿太阳。一开始我还捂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几天之后便觉得这些衣服笨重而多余。我的皮肤颜色变深了,不再动不动就出汗,还能调节温度,保护自我。
对于曾直面死亡的人来说,什么也比不上漫长的恢复期来得悲哀。在我被死亡之翼轻擦后,原先重要的事物都失去了重要性,它们以往的重要性甚至轻如鸿毛,已被一些不重要的取而代之,我都不知道它们也曾存在过。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知识如同涂的油粉一样裂开,绽出藏在下面的几处鲜肉,暴露出脂粉下真正存在的人。
到了在此停留的最后一段日子的一个上午(4月中旬),我的胆子更大了。在我之前提到的溪谷中有一股山泉,流到那儿形成了一个瀑布——我得承认,是个小瀑布——底下冲出一个小池子,里面蓄满了泉水。我曾去过三次,平躺在水边,充满渴望地望着水。我久久凝视着光滑的水底,那儿真是纤尘不染,连根水草都没,只有阳光投下点点粼光,映出花纹。到了第四天,我下定决心,径直走到水边。只见那水比平时还要清澈,我便不假思索,直接跳了进去。水里冷极了,我连忙爬了出来,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儿还长着几株野薄荷。我掐了一些,揉搓了下叶子,再把那香气搓在我湿漉而滚烫的身体上。我凝视着自己,心里再也没了羞愧,只剩下快乐。我的身体虽然还不够强壮,却显得匀称、性感,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
我后来又开始轻视并摒弃当初引以为豪的学识;曾被我视为全部生命的研究工作,现在看来和我也只保持着一种极为偶然、可有可无的关系。我发现我和以往已经不一样了,我存在于学术研究之外——这令人多么愉快!我作为学者,觉得自己显得蠢钝;作为一个人——我了解自己吗?我刚重获新生,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而这也正是我该发现了解的。
【注释】
我开始躲避废墟。古代最精美的建筑也比不上被人称为“地牢”的下陷的果园,那里,柠檬像橙子一样甜美。而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如它曾为柏尔塞福涅(2)哭泣那天一样蔚蓝。
(1)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首创者。
我渊博的学识慢慢复苏,成了我的重负,妨碍了我的快乐。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寺庙,就忍不住将其在脑海里重建。我为古代逝去的忌日哀叹,感慨它们只在原址留下了一堆废墟。而我憎恨死亡。
(2)柏尔塞福涅,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之女,也是丰产女神,被冥王劫持娶做冥后。
在锡拉库扎和后来的日子里,我想重新开始研究工作,像从前那样一头扎进历史学的研究工作里。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即便我对这方面的兴趣没有消失,那感觉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原因就来自于我对现世的感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历史就是比斯克拉小庭院里令人恐惧的夜影,如死一般地静止。从前,我爱的就是那种一成不变的感觉,它让我的思想精准地运行。而现在,在我看来,史实就像是博物馆中的陈列品,更确切地说,是标本集里的植物——已经彻底干枯,让我彻底忘记它们也曾饱满多汁地在阳光下生活过。现在我只能通过想象现在,才能从历史中剥离出快乐。重大的政治事件在我身上激发出的感情已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主义者。在锡拉库扎,我重读了忒奥克里托斯(1)的田园诗,畅想着他那些名字优美的牧羊人。他们,就是我热爱的比斯克拉的那些牧羊娃。
(3)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村镇。
我们从突尼斯起航到马耳他,又赶到锡拉库扎,最后回到那片语言和历史我都熟识的古老土地。自患病后,我的生活就不再受规则和道德的束缚,我就像头牲畜,像个孩童,一心一意地生活。现在健康好转,我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周围世界上,开始重新审视生活。在这场漫长的苦痛过后,我相信自己已获得新生,过去和现在已经天衣无缝地对接起来。当我身处新鲜国度的陌生环境里时,我可以这样想,来欺骗自己。而回到这里后,我竟觉得不自然起来了。这里的一切在不断地提醒我——这也让本人觉得惊奇——我已经变了。
(4)意大利西西里岛西南海岸城市。
我不准备把旅途的全部细节都说出来。有的部分只给我留下了相当模糊的记忆。当时,我的身体情况很不稳定,遇到冷风脚下就蹒跚,看见乌云投来的阴影,心里便会感到焦躁不安,脆弱的神经总给我带来麻烦。不过至少我的肺的健康状况在好转,每次复发,症状都会减轻,发病时间也短了。疾病依然来势汹汹,但我身体的抵抗力已经增强了,现在可以勉强应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