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错了,是我反应过度。”
这话像有小小的倒刺扎进了她的皮肤,“那是什么意思?见鬼。我以为我就只是找了个孩子在周末端端菜。”
“也许我没做出最好的选择。”
“你有太多爱想给出去了。”蜜拉最后说道,“一直憋着肯定很痛。”
“别那么想,安。”蜜拉柔声说,“抱歉是我先提起的。我太担心。那是跟家人有关的问题。不过你雇个新服务员做得没错。妈妈只能理解。”
安吉叹了口气。她在姐姐的话里听出了不信任,而她也理解。人人都觉得安吉好骗,都是因为莎拉·德克。安吉和康兰曾打算领养她的宝宝,朝那个遇到麻烦的年轻人打开了心扉和家门。
安吉差点笑出声:“是。她很擅长那个。”
“还给她一份工作。”
蜜拉停下,接着说:“只是要小心,好吗?”
“你说我应该帮助人的。”
安吉明白这是善意的忠告:“好的。”
“所以你给她买了件衣服。”
安吉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姑娘吃晚餐。她吃得很慢,似乎在珍惜每一口。她几乎有种老派的作风,那种圆润的柔和让人想起另一个时代的女孩。她长长的金红色头发打着卷披落在身后。那颜色反衬出她苍白的脸颊。她的鼻子在鼻尖的位置有点翘,点缀着几星雀斑。但是她的眼睛——出人意料地有着成年人的内涵——引起了安吉的注意,并让她一直好奇。
“我去当志愿者时,在助邻会看到她的。她去那里为母亲申领一件冬装。所以我才想到冬装募集的主意。”
“你不想要我。”那双眼睛说。
“安吉?”这次蜜拉不笑了。她的声音里只有关心。
“你有太多爱想给出去了。一直憋着肯定很痛。”
安吉咬着嘴唇和低头看向碎石地面。
蜜拉的话回响在安吉心中。她从来不曾走回到老路上去,不会骑上旋转木马团团转。
“是。罗莎太慢,没法处理再多事了。我猜你要是打算给这里做一些变化,这是个很好的开头。你怎么发现她的?就业办公室?”
她知道失落就像那样。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会突然袭来。最小的事情都会让她开始回想。一辆婴儿车,一个玩具娃娃,一段悲伤的音乐,生日快乐歌,一名绝望的少女。
“别来。正经点。找个新的服务员会是好主意吗?”
但是这次与那无关。不会。她几乎肯定。
蜜拉咧嘴一笑:“这就有意思了。”
那女孩——劳伦——抬起头四处张望,然后看了看手表。她推开空盘子,抱起胳膊等着。
“我不这么想。”
要么现在说要么绝口不提。
“你懂的,妈妈宁愿雇一头母牛。至少告诉我这姑娘是意大利人。”
要么妈妈让安吉改变这里,要么一成不变。
安吉退缩了:“有问题,嗯!?”
是找出答案的时候了。
蜜拉转头看她:“妈妈会让你雇一个女高中生?”
安吉进了厨房,看到妈妈在洗今晚最后几个盘子。四盘刚出锅的烤宽面摆在桌上。
“我找到了新的服务员。一个女高中生。我想她能在周末和晚上工作。”
“肉酱面快好了。”妈妈说,“我们为明晚准备了很多。”
“哪一个?”
“够吃完这个月。”安吉嘀咕。
“我想我要开始做出第一个改变了。”
妈妈抬眼瞧来:“什么意思?”
“那份被妈妈叫作德萨利亚破坏清单的?我怎么忘得了?”
安吉谨慎地挑选用词。词语就像导弹,每一发都可能引起战争,“我们今晚有七位客人,妈妈。”
“还记得莉薇帮我补充的清单吗?”
“对周日晚上来说不错。”
安吉靠得更近一些,和她贴着肩膀。两人都倚在毛糙的墙面,这些墙里存着她们那么多的生活。她们凝视着外面空空荡荡的停车场。更远处,街道在渐深的夜色中像一道银飘带。再远些,嵌在房屋林木间的银带之中的,是灰蓝色的大海。
“不够好。”
“好像我不知道一样。”蜜拉大笑。
妈妈用劲拧上水龙头:“假期的时候会更好。”
“我以前一到洗盘子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安吉笑着回忆。她简直能听到爸爸中气十足的嗓音穿过砖墙。
安吉另找突破口:“我当服务生一团糟。”
安吉发现蜜拉站在后门外,喝着卡布奇诺,两手捧着细瓷杯。水汽混着她的气息在她面前结成一层薄雾。“今天冬天来早了。”安吉凑过来时,她说道。
“对。你会变好的。”
安吉轻笑,这笑容让劳伦有些受伤。“吃晚餐。然后我们再谈。”
“连我都比罗莎好。我在别的晚上观察过她,妈妈。我从没见过谁的动作那么慢。”
“我不饿。”她刚说,肚子就咕咕响起来。
“她在这里很久了,安吉拉。尊重她一点。”
安吉又打量了她一阵,既没笑也没皱眉。“我说这样吧,”她最后开口,“你在这张桌子坐下,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再来谈。”
“我们需要有些变化。所以我才在这里,不对吗?”
劳伦想答“是”,可当她看到安吉黑眼睛中的了然神色,发现自己脱口而出:“我得为返校舞会准备裙子。”话一出口她就脸红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么私密的事。
“你不能炒了罗莎。”妈妈摔下洗碗布,它跟铁手套一样砸到流理台上。
“你在存钱上大学?”
“我不会的。”
“我懂。”
妈妈放松了一点:“好。”
“应该不……”安吉回头看向一扇关着的门,“不过我们总是以某种方式来做事。”安吉没说出口:“而你不合适。”
“跟我来。”安吉拉起妈妈的手。
“不。至少就我所知不是。要紧吗?”
她们一起走出厨房。安吉在拱廊后的阴影里停住了,“你看见那姑娘了?”
“我想你不是意大利人?”
“她要了烤宽面。”妈妈说,“看来她挺喜欢。”
“在秘湖牧场打过两次暑期工。”劳伦忍着不要扭动。她确定这位美丽的女士看到了自己试图掩藏的缺点——头发得好好梳一梳,鞋里渗了雨水,背包都磨薄了。
“我想…我想让她周末和晚上来帮忙。”
安吉似乎有些吃惊:“你以前当过服务生吗?”
“她太年轻。”
“我需要一份工作。”劳伦安静地说。
“我雇用她。她不算太小了。莉薇和蜜拉在小得多的时候就开始当服务员了。”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我还能做些别的吗?”
妈妈动了动,皱起眉打量着那姑娘:“她看着不像意大利人。”
“你帮了我。”劳伦又一次感受到噎住声音的情感。
“她不是。”
安吉微笑,可它看起来有些疏离,并不怎么真心。“你大概会以为我在跟踪你,我没有。只是……我刚到镇上,全无头绪。就看到你需要帮忙。”
妈妈猛吸一口气,把安吉拉到阴影深处:“看看这里——”
“谢谢你的外套。”她的声音被感情堵住,带着鼻音。她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了,“是你给了我钱。”
“你要我在餐馆帮忙?”
“是我。请叫我安吉。”她看向劳伦,在她的褐色眼睛流动着温柔,“你是劳伦·瑞比度。”
“是,可是——”
“你就是安吉拉·德萨利亚?”
“那就让我帮。”
两人快面对面站着了,劳伦之前都没有发现她走过来。这位女士只比劳伦高差不多一英寸,可她看起来威风凛凛。首先,她很美——有电影明星那么美——黑发黑眼,灿烂的笑容。她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从奢侈品目录里挑的。黑色小喇叭裤,黑色高跟靴子,淡黄色大圆领毛衣。她看着有点眼熟。
“罗莎会感觉被轻视。”
“我猜你找到我了。”
“说真的,妈妈,我觉得她倒是会高兴。昨晚她撞到墙上两次,她累了,她会高兴有人帮一把。”
她注意到的头一件事是香气。这地方闻起来像天堂。她这才发觉自己有多饿。
“高中女生从不在外面打工。去问你爸爸。”
不到三十分钟,劳伦就到了开着门的德萨利亚餐馆。
“我们不能问爸爸。这事由你和我来下决定。”
走出楼外,劳伦向莫克夫人挥手道别,后者总是躲在窗帘后,但总会观察街上发生了什么。
提到爸爸让妈妈觉得有些失落。她脸上的皱纹变深了。她咬着下嘴唇,又往角落里看:“她的头发乱七八糟。”
劳伦看都不敢看莫克夫人。她们一起走出门,下了楼,两人都一言不发。
“外面在下雨。我想她在找工作。你也曾经这样过,记得吧,在芝加哥,你和爸爸刚结婚的时候。”
“给我带件好点的外套回来。”妈妈回喊。
回忆让妈妈软了心,“她的鞋上有洞,衬衣太紧。可怜的孩子。不过,”她皱眉,“上一个在这里工作的红头发偷走了一整晚的进账。”
劳伦瞥了眼走廊:“我过一会儿就回来,妈妈。”
“她不会从我们这里偷东西。”
“挺好的想法。”
妈妈撑了一把墙,沿着走廊进了厨房。她在说话,嘀嘀咕咕的,从头到尾一直用力比画手势。
她们对视了好一阵。最后,劳伦撑起笑脸:“我得去餐馆看看能不能找到她……说声谢谢。”
如果安吉闭上眼睛,或许会看到父亲就在那里,站得笔直,温柔地朝比手画脚的妻子微笑,即使他并不赞同她的意见。
“是。”
妈妈转回身朝安吉走来:“他总是觉得你才是那个聪明人。好吧,雇用这个女孩但不能让她用收银机。”
莫克夫人的眼神充满理解。“很难。”她悄声答,“当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很难。”
安吉差点笑出来,这太荒唐了:“好。”
她忍不住接过,套上身,突然觉得暖和了起来。她直到刚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冻了多久。“你要怎样才能感谢这样的给予?”她低声问。
“好。”妈妈拧身离开了餐馆。
“拿着。”莫克夫人说,把外套推给劳伦。
安吉朝窗外看去。妈妈大步走下街道,跟一个并不在那里的人争辩。
“这外套对我来说太老了。”妈妈从另外的房间出来,“你的那件怎么样,劳伦?”
“谢谢,爸爸。”安吉说,她笑着穿过如今空旷的餐馆。
施舍。那位女士多半见到了劳伦还可怜她。
劳伦抬眼看她。“真美味。”听起来她很紧张。她仔细地折起了餐巾,把它摆在桌上。
“不是我的。”莫克夫人说道,嘴角带上悲哀而会意的微笑,“有个从助邻会来的女人带来的。她叫安吉拉,是德萨利亚家的——你知道的,流木路上的那家餐馆。我得说她买得起。”
“我的母亲真的很会做饭。”安吉坐到女孩对面,“你是个负责任的员工?”
它跟梅利莎·斯通布利吉穿的那件差不多一模一样,她可是菲克瑞斯特学院最富有、最时尚的姑娘。劳伦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那柔软的皮毛。“你不该有,我是说……我不能……”她抽回手。莫克夫人买不起这个。
“非常负责。”
劳伦倒吸一口气:“给我的?”
“我们能指望你准点出现吗?”
“还有一件是给你的。”她弯腰从箱子里拿起一件缀着假毛领的绿色外衣。
劳伦点头,她眼神真挚:“一直准时。”
“莫克夫人?”劳伦问。
安吉笑起来,这是她这个月感觉最好的时候:“那么好的,你明晚就能开始。从五点到十点,可以吗?”
“这是件老太太的外套。”妈妈嘟哝着走过门厅去浴室。
“太棒了。”
劳伦皱起眉头。
安吉伸手越过桌面握住劳伦暖和的手:“欢迎成为家庭成员。”
莫克夫人微笑着站在那,脚下有个大纸箱。妈妈在她旁边,正扣起一件又漂亮又柔软的黑色羊毛长外套,它有一条细腰带,还是披肩衣领。
“谢谢。”劳伦迅速站起身,“我最好现在回家去。”
劳伦悄声骂了一句,要是妈妈没有打开门就好了。她挤出笑脸,把那件小小的睡衣扔在床上,回到起居室。
安吉确信她在那姑娘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泪水,但她还没来得及确认,劳伦就走了。没过多久,安吉关上收银机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
她没有应门,可母亲在外面喊她:“莫克夫人来了。”
劳伦是因为听到家庭成员这个词才冲了出去。
“我会找到办法付房租和买裙子的。”她再次找回了勇气。它离开了她一阵,失去它的热量使她变得冰冷麻木,但现在它又回来了。她滑下扶手,回到母亲的卧室。在塞满的衣柜里,她翻找着看看有什么能让她改造成舞裙的。当她拿起一件黑色缎子睡衣时,门铃响了。
安吉回到家时,木屋沉静而黑暗,所有的暗影里都躺着孤寂。
母亲快要笑起来了:“我希望是这样。”她的话音那么低,劳伦得往前凑才能听见。
她关上身后的门,站在原地,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那是她自小习惯的声音。然而在这里,在这间她年少时吵吵嚷嚷的屋子里,这声音刺痛了她。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把钱包丢在门口的桌上,打开了起居室里的老音响。她把一盒录音带推进放音机,开始放。
如果劳伦信了那些话,她永远也没法离开床榻,或者离开一张酒吧凳子。她垂手拨开落在母亲眼前的金发:“我会不一样的,妈妈。”
托尼·班尼特的嗓音从音箱飘出,让屋里盈满音乐与回忆。这是爸爸最喜爱的磁带,他自己录的。每首歌都录慢了,有时会少掉一整小节。每当他听到一首喜欢的曲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音响那去,一边喊道:“我爱这首歌!”
“你会懂的。等你长大的时候。”妈妈往后一靠,狠劲抽烟,她的嘴唇发颤,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看起来很悲伤,“都不重要,你想要的东西,你梦想的东西。你忍受剩下的一切。”
她想为了回忆微笑,却没有那份心思。老实说,那感觉很遥远了。“我今晚找了个新服务生,爸爸。她是个高中生。你能猜到妈妈是什么反应。哦,她还是红头发。”
劳伦没法相信过了这么些年,这事还是让她难过。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相信妈妈可以改变?“谢谢,妈妈。跟以往一样,你帮了大忙。”
她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月光在海波上洒落光尘,深蓝的海水波光粼粼。下一首歌响起来了,贝特·迈德尔的《翼下之风》。
“去他的舞会。”
他的葬礼上放了这首歌。
劳伦坚持住不要翻白眼:“我知道。”
音乐在她周围盘旋,几乎要将她打倒。
妈妈抬眼看她。烟气盘旋在空中,似乎扩大了她俩之间的距离。“我在返校舞会上被灌倒了。”妈妈最后说。
“对他说话很容易,是吧?尤其在这里。”
“离返校舞会还不到两星期了。我……”劳伦顿住,讨厌承认她的需求,可她还有什么选择?“我需要一条裙子。”
安吉听到母亲的声音,回过身。
妈妈丢下那根烟,点着另一支:“所以呢?”
妈妈站在沙发后面,瞧着她,显然想要挤出微笑。她穿着鼠灰色的旧法兰绒睡衣,那是爸爸几年前送给她的。她穿过屋子关掉音响。
劳伦走向沙发坐到扶手上:“你把我枕头下的二十块拿走了。那是我的钱。”
“你怎么在这里,妈妈?”
“别惹我。”
妈妈坐到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垫子:“我知道今晚会不好过。”
“是。我知道。你得路过潮流酒吧。”她听到自己话音中的苦涩,真希望不会再有。
安吉坐到她旁边,靠在母亲坚实的肩上:“你怎么知道?”
妈妈笑着摔到沙发上,把脚搭上咖啡桌:“我走上了那条路。你知道是什么样。”
妈妈伸手搂住她。“那个姑娘。”她最后说。
“你也是。”
安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发现,当然了,“我得跟她保持距离,对吗?”
“你该在工作。”妈妈踢上身后的门。
“你从来不擅长那么做。”
劳伦叹气。于是又变成了那种晚上,那种时候妈妈回家时更清醒些,而不是醉醺醺地生气。劳伦徐徐站起,开始收拾起居室里的一团乱,“我没瞪。”
“不。”
妈妈拿出烟叼在嘴上,深吸了一口,猛然呼出:“你在瞪我。”
妈妈搂紧她:“只是要当心,你心肠软。”
她的母亲站在门口,穿着黑色迷你百褶裙,配着黑靴子和紧身蓝色T恤衫。劳伦觉得很新的上衣让她看起来太瘦了。从前骨肉均匀的脸如今只是嶙峋的棱角和黑暗的空洞。酗酒嗜烟和长年入不敷出凿去了她的美丽,只余下她眼中迷人的翠色。由灰白的脸庞衬着,妈妈的眼睛仍然勾人。劳伦一度认为她的母亲是世上最迷人的女人,那时有很多回头客。好些年妈妈都凭着长相过日子,随着美貌消退,她的才能也消失了。
“有时好像它已经碎成几片了。”
门被甩开,拍到墙上。这一下震得整个套间都在抖。一个啤酒瓶从沙发垫下滚出来,咚地掉在粗毛地毯上。
妈妈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那种时候我们会坚持住。没别的。”
她希望自己能像从前那样哭出来。她现在明白了,泪水意味着希望。什么时候你的眼睛干涸了,就一点希望也不剩了。
安吉点头:“我知道。”
劳伦想要动弹。她想要站起来,上妆,再去借苏西·莫克的衣服,可她只是坐在地上,死盯着桌上烟灰缸里的那堆烟头。她的二十块有多少化成了烟?
之后,她们打了一会儿牌,玩着金拉米牌直到深夜。后来她俩肩并肩地在沙发上睡着了,盖着一张妈妈好多年前做的被子,安吉再次找回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