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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嗨,科斯坦萨夫人。”安吉向她打招呼。这位女性为她挑了她的第一件文胸,十七年来她的每一双鞋都是向她买的。

科斯坦萨夫人穿过重重衣架,闪避扭动的精巧劲连拳王伊万德·霍利菲尔德都得羡慕。一开始,能看见的只有她那一堆显眼的染过的黑发,接着出现描画过的纤细眉毛,最后是她樱桃红的笑脸。

“不敢相信真是你。”她掌心对着掌心地拍起手,因为得保护点着亮片的长指甲。“我听说了你在镇上,可我以为你会在大城市里买衣服。让我看看你。”她扳着安吉的肩膀把她转来转去。“罗伯特·卡沃利的牛仔裤。不错的意大利男孩。挺好。可你的鞋不适合在镇上走。你需要新鞋。我听说你在餐馆工作。你需要合适的鞋。”

这熟悉的声音把安吉扯出幻梦。她听到匆忙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胶底鞋踩在油毡地面的声音),开始笑起来。

安吉撑不住笑脸了:“你总是说得没错。”

“不会是安吉·德萨利亚吧。”

科斯坦萨夫人摸摸她的脸:“你妈妈那么高兴你能回家。今年年景不好。”

当然了,现在有好几间店了,在高速路边甚至还有一间杰西潘尼连锁百货,但是想当年,“衣衫前线”还是卖佐迪切牛仔裤和暖腿套的地方。

安吉敛起了笑:“大家都是。”

她推开门走进小店。进门时,头上响起了铃声。铃声让她忆起过去,一时间她又变为曾经那个瘦得像铅笔一样的啦啦队员,仔细梳理过黑发,跟着姐姐走进镇上唯一一间衣服店。

“他是个好人。最好的。”

有时只要感觉对就行,说真的,她很高兴能为某个人着想而不是想着自己。

她们沉默了一阵,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两人都想起了她的父亲。最后,安吉说:“在你卖给我一双舒服的鞋以前,我想看看橱窗里的外套。”

反驳虚弱无力,并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那外套对你来说太年轻啦,安吉拉。我知道在城里——”

她花了一两秒的时间劝自己别管这事。毕竟她不认识那姑娘,这也不关安吉的事。

“不是我穿。是给……一个朋友。”

它要是穿在那个白肤红发,有一双悲伤棕眼睛的女孩身上会很好看。

“啊。”她点头,“那就是所有的姑娘今年都想要的。来。”

一件暗绿色的及膝冬装,人造毛皮绕过衣领垂至前襟,在袖口也环有一圈。正是姑娘们今年在穿的款式。事实上,安吉四年级时有过一件非常相像的外衣。

一小时以后,安吉离开“衣衫前线”,带走了两件冬衣、两双安哥拉手套、一双不是品牌的网球鞋,还有一双工作时穿的黑色单鞋。她先在镇上的包装店里停下,把衣服装进箱子。

它就在那儿,正在她面前。

她打算把衣服交给助邻会。她真的这么想。

归根结底这就是命。星期一早晨安吉站在“衣衫前线”的展示橱窗前时,她想到的就是这句。

但是不知怎么她又把车停到了女孩家的街上,抬头凝望着这幢破败的公寓楼。

但是也许她能找到办法帮助她。

她抱起箱子往大门走。她的高跟鞋卡在人行道的裂缝里,让她失去了平衡。她想象自己就像冲浪时那样蹲式前倾,向前直冲出去。老实说要是真有人看见了,那些空空的漆黑的窗口也没显示出什么迹象。

要靠自己了。她当然没救那个女孩,那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做的。

大门没锁,其实就只挂在一边合页上。她推门踏进一片迷蒙的黑暗。左手边是一排信箱,上面标着数字。唯一列出的名字是物业经理的:德洛丽丝·莫克,1A。

现在……

安吉穿过大厅去1A。她把盒子挟在胳膊下,走到门前敲了敲。没人应门,她又敲了敲。

在那时,有这种念头时,还会有他拉住她。

“来了。”某人说。

“你没法救下所有人。”当安吉为世界的不公平哭泣时,康兰曾对她这么说过。“我连任何一个人都救不了。”她总这么回答。

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后,面色冷硬,眼神柔软。她身上穿着印花家居服和匡威高帮网球鞋。红色头巾包住了大部分头发。

难怪那姑娘要往车窗上贴求职传单。

“你是莫克夫人?”安吉突然觉得自己明知故问。她觉得这位女性提高了警觉。

安吉靠在路边,凝视着这栋建筑。它让她想起罗尔德·达尔某本小说里的某些东西,尽是腐朽的木头、空荡荡黑黢黢的空间。

“我是。你想怎样?”

最后,西端镇黑暗之地的中心,女孩离开了公交车。她穿过一片能把大部分人吓跑的地带,走进一幢特别名不符实叫作“奢华公寓”的楼。过了一阵,四楼的一扇窗亮起灯光。

“包裹。给劳伦·瑞比度的。”

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她选了跟上公交车。

“劳伦。”她的嘴角融出一个浅笑,“她是个好姑娘。”接着她又皱起眉,“你看起来不像邮差。”莫克夫人的视线往下落到安吉的鞋上,又拉了回来。

安吉一路跟着它往镇里去。在流木路和高速路的拐角,她面临选择:拐弯回家或是跟着公交车。

“是件冬装。”安吉说。鉴于接下来的沉默,安吉觉得必须解释清楚:“我在助邻会看到她,看到劳伦进来,为她的母亲申请领一件外套。我想……为什么不拿两件?所以我来了。我把箱子交给你。可以吗?”

公交车开远。

“最好这样。她们现在不在家。”

她靠近街角,减速,停车。她刚打算摇下车窗让女孩搭个便车(没有聪明姑娘会答应),7路公共汽车就靠边停下了。它呼哧呼哧响着刹车,咔嗒咔嗒响着开门。女孩跳上台阶,消失了。

安吉把箱子递过去。她刚转过身,那位夫人问起她的名字。

“援助。”做梦的另一个回应。

“安吉拉·马隆。婚前是德萨利亚。”她在镇上总会加上后面这句,似乎人人都认识她的家人。

“跟踪。”那个现实的自我说。

“那间餐馆的人?”

安吉钻进车,打开灯和雨刷,退出停车场。她驶下崎岖不平的街道,前车灯照向女孩的身形,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安吉笑起来:“就是我。”

女孩在路的尽头奔跑。

“我的女儿以前很喜欢那地方。”

雨水将野草拍打得伏在地面,在地上最浅的凹痕里聚起棕色的水洼,勾勒出停车场轮廓的火红树篱亮起水光,随风摆荡。

以前。那就是餐馆现在的问题。人们已经把它忘了。“再带她过来吧。我保证让她得到王室级的接待。”安吉立刻发现说错话了。

她不知道,没有答案。她只知道自己觉得……和那个自己需要一件外套却为母亲申请的可怜少女有关联。她站起来,踏前一步,又一步。她不自觉已经走到了屋外。

“谢谢。”莫克夫人沙哑地应道,“我会的。”

疯狂的念头。为什么?

门关上了。

这想法涨满她的脑海,强烈得让人吃惊。

安吉站在原地,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最后,她一声叹息,扭头朝门走去。

跟上她。

她回到车上,坐着,透过前车窗看着衰败的四周。亮黄色的校车靠向街角停下。几个孩子蹦下步级,跳到街面上。他们还小,可能是一二年级生。

安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注视着关上的门。她的心跳得太快。

没有妈妈等在街角接他们,没有一边彼此交谈,一边端着星巴克杯子啜着昂贵拿铁咖啡的妈妈。

女孩笑了,笑声尖锐,紧张不安。“我没事。”她躬身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推过桌面,“我叫劳伦·瑞比度。这儿有我的电话号码。有合适的请通知我。谢谢。”她径直朝门走去。

她感觉到胸中那份从前的纠结,绽放出熟悉的绞痛。她忍气吞声,眼望着那些孩子结成一群,踢着罐子走下人行道,一路欢笑。

黛娜在下巴上叩着笔,打量着这女孩:“为自己领一套怎么样?那件看起来……”

没等他们走出她的视线,她就察觉少了什么。

“是给我母亲的。”女孩说,“她穿小号。”

外衣。

“我们上星期才开始募集。你得给我们你的名字和码数。有合适你的尺寸时,我们会通知你。”

没有一个孩子穿着冬装外衣,即使外面很冷。到下个月,会更冷。

“我听说有冬衣募捐。”女孩说,抱起胳膊,微微发颤。

一个想法立即跳出来:在德萨利亚组织一次冬衣募捐。每收到一件新的或轻微磨损的外衣,他们就提供一份免费餐。

安吉忍不住了,她动动脚,凑近到能听见的地方。

完美。

黛娜抬头,微笑着说了什么。

她塞进钥匙点火,发动车。她等不及要告诉蜜拉了。

这孩子站在门边。她裹紧外套,可那东西太破,无济于事。这外套太小,袖口也磨破了。她朝接待台走去。

劳伦跑过校园。冷风打着她的脸。她呼出的白雾在走动时迅速消散。

就是那个在停车场的女孩,往挡风玻璃上贴求职传单的姑娘。

戴维在旗杆下等着她。看到她出现,他灿烂地笑出来。她看出他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他的脸都冻红了。“该死,外面好冷。”他把她拉近,来了个依依不舍的法式长吻。

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那个女孩。那姑娘走进前门,像一只落水的小狗,鼻尖、发梢、裙边都在滴水。她湿透的长发是红色的,不过没法认出确切的色调。她的皮肤像尼科尔·基德曼那么苍白,眼眸是无法描述的深邃褐色。对她的脸蛋来说,那双眼睛太大,使她看起来特别年轻。雀斑星星点点缀在她的面颊与鼻梁上。

他们穿过庭院,一面朝朋友们挥手微笑,一面小声地交谈。

她下一个念头就是:康兰。她的笑容淡去。以后还会有很多像这样突如其来的时刻。只有一霎,却久得足以受伤。有好多次她都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人。她逼着自己撑起笑容,尽管这笑容耷拉着,并不自然。

在她的教室外,他俩停下了。戴维又吻了她一次,扭头朝自己班走去。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停下,回过身。

安吉心中一颤。她意识到那就是希望,她抬头,微笑着,希望能跟人说一说。

“嘿,我忘记问了。我该为返校舞会准备什么颜色的礼服?”

从头到尾翻过手册,看提供的服务项目:家庭顾问,亲子中心,家暴治疗,食物赈济,还有一个筹募基金活动的列表——高尔夫球比赛、无声拍卖会、自行车赛、跳舞马拉松。“每天都有我们社区中慷慨的市民路过,提供食物、钱、衣服,或者时间。我们以此自助助人。”

她觉得血从脸上退去。返校舞会。离舞会还有十天。

“哦。当然。”安吉捧着箱子交给那两个男人,他们笑着接过,回头继续工作。她回到大厅,坐到临时等候区的一张塑料椅上。

天哪。她忙着准备装饰,安排DJ和灯光。

安吉拿过册子翻开。她刚开始看,黛娜对她说:“你能把要捐的东西给泰德吗?就在那边。他过几分钟就要走了。”

她怎么能忘记了最要紧的事:一条裙子?

“多的是。给。”黛娜把手伸进桌柜,抽出一本双色小册子,“这介绍了我们的服务项目。读一读,看你对什么有兴趣。”

“劳伦?”

安吉往后靠着椅子,有种不可思议的脱力感。我是其中之一,她想。未婚人群,人们会因为她婚姻失败而对她有各种猜测。她怎么会没发现?“我能帮什么忙?”她问道。

“呃。黑色。”她挤出笑脸答道,“黑色最保险。”

黛娜点头:“道格离开我以后,我就从这里开始。道格·莱默?还记得他吗?JV摔跤队队长?他现在跟凯利·桑托斯住一起。婊子。”她笑了笑,颤抖的笑容没有点亮她的双眼,“这地方帮了我的忙。”

“知道了。”他轻松一笑。

“非常小。总之,我在餐馆工作了一阵,我觉得……”她耸了耸肩,“只要我还在这里,也许做些志愿者工作不错。”

事情对戴维来说总是很轻松。他不必操心怎么存钱买新裙子——忘了还有鞋子和披肩。

“这是个小镇子。”

整节三角函数课她都心烦意乱的。一下课她就箭一般冲到图书馆的安静角落,翻遍了钱包和背包找钱。

安吉奋力保持微笑:“你们当然已经知道了。”

$6.12。那是她现在名下的所有财产。

黛娜红润的脸庞皱起沙皮狗一样的褶子:“我们听说你离婚了。”

皱起的眉头凝在前额,接下来一整天都没变过。

“我回家待一阵……”

放学后,她没去开装饰会,跑回了家。

“我们能帮什么忙?”

公交车把她带到苹果路和小瀑布街的交角。天正在下大雨,不再是银色的雨雾,而是一场把世界变成冰冷灰色的暴雨。雨滴连续不断地急速打在人行道上,街面看起来像是煮开了。她的帆布头巾一丁点用处都没有。水从她的侧脸滴下,钻进衣领,又冷又粘。她的双肩包塞满了书和笔记,还有材料,感觉有一吨重。更糟糕的是,她的胶鞋在三个街区前就断了鞋跟,害她现在只得一瘸一拐地下山回家。

安吉握了握。

她在街角朝布巴挥了挥手,对方挥手回应,继续去画他的文身。霓虹招牌在他的头上懒懒地闪动。更小一些的招牌在窗上——写着“我给你的爸妈文过身”——已经被雨水冲花了。她一瘸一拐地前进,路过现在已经打烊的美发店,母亲声称在那里工作,路过朱姓一家子经营的小超市,还有拉米尔兹一家的红烧外卖店。

发问的女人一巴掌拍到桌上,晃得金鱼缸嗒嗒响:“果然。我是蜜拉的同学。黛娜·赫脱。”她伸出手。

她在她家公寓楼外停下,突然不愿意走进去。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总有一天她会有的那个家。黄油色墙面,饱满的沙发,超大的窗户,环绕门廊长满茂盛的花朵。

“小镇姑娘都这样。”她绕开地上的玩具,在桌对面坐下,“我是安吉·马隆。婚前姓德萨利亚。”

她想要抓住这个熟悉的梦,发现它溜走太快,就跟烟雾一般没有实体。

“像个马戏团。假日都会这个样。不管怎样,我们抱有希望。”她朝安吉皱了皱眉,手上的笔轻敲着下巴,“你看着脸熟。”

她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心态。期待与希望从来不能让桌上有食物,也不能让妈妈早回家一分钟。它当然也没法让一个女孩得到返校舞会的长裙。

安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被问的人是自己。一明白过来,她对着朝她说话的女士笑了笑:“抱歉。这里那么忙。”

她走过破裂的水泥路面,经过莫克夫人上周为刺激房客的自尊而摆出来的园艺工具箱。它们很快就会开始生锈。肯定还没等到有人愿费劲剪下玫瑰花枝,除掉横生蔓长占了半片空地的黑莓灌木,那些工具就早早锈坏了。

“要帮忙吗?”

迎接她的是黑暗的走廊。

屋里整层楼都挤满了说个不停走来走去的人。几个孩子在窗边扎堆,玩着乐高积木。一脸疲惫的女人们沿墙边坐着,带着苦笑在记录板上填写表格。远处的角落,两个男人正从地上的箱子里往外搬罐头。

她上楼,发现套间的门打开着。

她笑起来,打开门走进一片喧嚣。

“妈妈!”她在外边喊,推开没闩上的门。咖啡桌上的烟灰缸里燃着一支烟,里面积了一堆烟头,木板桌上到处都是摁熄烟头留下的痕迹。

她停在一辆破烂红色皮卡旁边,红皮卡有着蓝车门,还有把枪架在窗边。她收起捐赠物——罐装食品、洗漱用品,还有几张当地杂货店的火鸡礼品券——沿着碎石路走向亮丽的前门。一个小精灵陶像在门廊一角朝她笑。

房间是空的。妈妈大概五点就从工作的地方回家(要是她一开始有去工作的话),然后换下白衣美容师装束,穿上邋遢的骑行装,冲向她最喜欢的吧台凳子。

她开进碎石停车场,惊讶地看到那里已经停了很多小车和卡车。现在还没到星期日早上十点,这里已经繁忙起来了。

劳伦跑过走廊奔进卧室,一路祈祷,“拜托拜托拜托。”

助邻会就在这条破烂不堪的街道的尽头,在一座淡蓝色的维多利亚风格房子里,正对着一片越来越稀落的活动住房。邻近都是这种活动住房。其他大部分的围栏都在外挂着“内有恶犬”,这里只简简单单写着“欢迎光临”。

她的枕头下空了。

在杜鹃花小路,她左转拐进一条曾铺过沥青的小小窄巷。如今这里路上的凹坑比沥青还多。她的车像个醉鬼一样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摆来摆去。

妈妈发现了那笔钱。

安吉沿着滨海路开到镇郊。在她左侧,太平洋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秋天的暴雨。白色海浪拍打着泥灰色的沙,将树木推上岸。天空是种不祥的青铜灰色,风尖啸着在沿岸的树枝间穿行,嘎嘎响地摇晃着她的挡风玻璃。大雨害她调高了雨刷的速度,可它们还是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