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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劳伦从窗口爬出去,站在摇摇晃晃的消防逃生梯上。

劳伦顿住,激怒荡过她全身,让她握紧了拳头。如果她是男孩子,可能已经一拳砸到了墙上。她没找到工作,约会迟到了,现在又是这个。她的母亲喝醉了,又在跟星星交流。

她在屋顶上找到了坐在屋檐上的母亲,她穿着一条湿透的棉裙,光着脚。

“见鬼。”劳伦嘀咕,搓着冰冷的双手把门踢上。她奔向窗户,她伸手关窗时,听到母亲在唱歌:“我将乘机离开……不知何时归来。”

劳伦上前走到她身后,小心地不要太靠近边缘:“妈妈?”

前门开着,更糟的是餐厅的窗户也开着,整个套间都冷冰冰的。

妈妈偏过头朝她笑:“嗨。”

等她走到公车站,又开始下雨了。寒风急掠过海面,咆哮着穿过小镇。破烂的外套不挡风,等她到家时,她快冷死了。

“你太靠边了,妈妈。回来。”

这里没可能在招人,她今晚大概可以放弃了。也许她动作快一点还能回到家换换衣服,然后七点时到戴维家。她回身朝外走。

“有时你必须记住你还活着。到这来。”她拍了拍身边的屋檐。

对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来说人丁稀落。

劳伦恨透了这种要担惊受怕的时候。她的母亲喜欢活得险象环生,她总这么说。劳伦小心翼翼地往前凑,慢慢吞吞坐到母亲身边。

只有一家人在这里吃晚餐。一家。

她们脚下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一辆车开过去,前车灯闪动着穿过雨帘,看起来像是没有实体,感觉很不真实。

地方挺小,墙是砖砌的。拱廊将空间一分为二,每边都有五六张桌子,铺着红白相间的桌布。其中一边装饰着橡木包边的壁炉。粗糙的墙面上挂着木框画,看脸就知道那是家庭照片。也有印着意大利风情的画,还有葡萄和橄榄的图片。餐厅里正放着音乐,伴奏版的《我把心留在了旧金山》。那香味纯粹来自天堂。

劳伦感觉得到母亲冷得发抖,“你的外套呢,妈妈?”

她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丢了。没有。我把它给菲比了。换了一盒烟。雨让一切看起来很美,对吧?”

叹了口气,她走上几级台阶到门前,注意到台阶摇摇晃晃。不是好兆头。她在门口停下看向菜单。最贵的一项是番茄沙司烙通心粉,标价$8.95。又一个不好的兆头。

“你拿外套换烟。”她木然说道,明白生气也没有用,“据说今年是寒冬。”

她瞥了一眼手表,六点十二,去戴维家要迟到了。

妈妈耸了耸肩:“我破产了。”

德萨利亚家庭餐厅。

劳伦伸手抱住母亲:“来吧。你得暖起来。洗个澡会好的。”

现在她站在这片街区最后一间餐馆前。

妈妈看向她:“弗兰科说他今天会打电话来。你听到电话响了吗?”

一个多小时以后,她从中心区的一头来到另一头。三间餐馆客气地收下了她的简历,保证说有空闲职位时会给她打电话。另两间则没有费心给她虚假的希望。所有的零售店都对她说到感恩节以后再来。

“没有。”

她的第一站是海边,暴涨的旅客会为了现酿啤酒和当地的牡蛎在那里逗留。

“他们从来不回来。不回我这来。”

劳伦甩开荒谬的失落感,跟着母亲出去。她到达西端镇风景如画的中心区时,雨已经停了。现在才五点,不过每年这个时候的夜色总是早早降临。天空一片淡紫色。

即使劳伦已经听过上千遍,她还是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我知道。来吧。”她帮她站起来,领着她走向消防梯。劳伦跟着母亲走下铁梯,回到公寓。她劝母亲洗个热水澡,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等她准备走时,母亲已经上床了。

“我得走了。”妈妈最后说道。看也没回头看一眼,她离开了。

劳伦坐在她的床边:“如果我出去你会没事吗?”

她俩四目相对。劳伦倾身向前,暗暗期待下文:“就说你明天会去上班。”

妈妈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我洗澡时电话响了吗?”

妈妈似乎僵住了,在她悲伤的模样里,劳伦瞥见一丝母亲往昔的美貌。“是。我知道。”妈妈说。

“没有。”

“我们现在就需要钱。房租交晚了。”

妈妈缓缓看向她:“怎么没有人爱我,劳伦?”

“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敢肯定到了假期他们会招你回去。”

这问题问得如此轻柔,如此绝望,害劳伦倒抽了一口气。我爱你,她想着。难道那不算数吗?

“我被解雇了。不景气。”

妈妈转过头埋进枕头,闭上眼睛。

“你在药店工作。”

劳伦慢慢站起身,从床边退开。她一路穿过公寓走下楼梯横穿镇子时,想的只有一件事:戴维。

“我……需要一份工作。”

戴维。

“管它的。为什么你要穿着死人的衣服?”

他能填满她心里的空洞。

“有些母亲觉得把孩子的衣服丢掉很痛苦。”

有个安定富庶的世外桃源叫富豪山,和西端镇最东边只隔了几个街区,不过在那里,在有保安守卫的大门和铁艺围墙后面,是另一个世界。这片财富绿洲占据了俯瞰大海的一片山坡。这里是戴维的世界,车道由石块或拼花砖铺砌而成;车辆停靠在精美的廊柱下,摆放在巨大洞穴般的车库里;盛着餐点的瓷器薄得像婴儿皮肤般透明。这样的夜里,路灯在每个角落亮起,将坠落的雨滴照耀成一颗颗小小的钻石。

“她这些年都留着女儿的衣服。哇。”

劳伦走向入口大门的保安亭时,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是个不属于此地的人。她想象着那份登记在某个表格里的来访记录会呈报给归来的海恩斯夫妇:有不良分子来过家里。

劳伦耸了耸肩,不知做何反应。

“我来这见戴维·海恩斯。”她说,强行把手控制在身边。

“苏西·莫克六年前就死了。”

保安了然一笑。

“莫克夫人那儿。是她女儿的衣服。”

大门嗡嗡作响,接着打开了。她沿着蜿蜒的黑色沥青道走过看起来像杂志封面的十来间屋子。乔治亚风格的豪宅,法国风格的别墅,贝莱尔风格的庄园。

妈妈已经朝门走去。她打开门时停住了,转过身来。她的绿眼睛透出悲伤,脸上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比三十四岁老了十年。她伸手扒拉尖刺一样乱蓬蓬的白色头发,“你从哪来的那件衣服?”

这里是那么安静。没有汽车喇叭响,没有吵架的邻居,没有吵闹的电视噪音。

“夹心饼干。真不错。”幸亏戴维有带剩菜过来。

劳伦一如既往地猜想住在这样的地方会是怎样的感觉。富豪山没人会担心欠房租或要怎么交电费。她知道一个从这里起步的人,没有什么目标是达不到的。

妈妈抢走了钞票:“带点东西去吃。冰箱里有花生酱夹心饼干。”

她走上通往前门的小路。芬芳的粉玫瑰有茶托大小,自小径两侧包围了她,让她觉得自己有一丁点像童话里的公主。成打的隐蔽地灯照亮庭院。

劳伦伸手进口袋,摸出一张卷起的五块。谢天谢地她把那二十块藏到了枕头下面,“我明天就没有午餐钱了。”

她敲了敲那扇硕大的桃花心木门。

妈妈的手滑上劳伦的胳膊,环过她肩膀,这个拥抱纯粹出于绝望。“得了。”她的声音在发抖,“十块就够了。”

就过了一会儿,戴维来应门。老实说太快了,她想也许他早在窗户边上等着了。

“你就在工作。我需要的就几块钱。求你了,宝贝。”妈妈挨过来,一手搭到劳伦的后背。这感觉让劳伦想起她和妈妈还算一个团队的时候。当然,这不太正常,但总还是一个家。

“你来晚了。”他慢慢展开笑容。他就在门口拉她入怀,周围所有的邻居都能看见。她想跟他说再等等,等关上门,可是他一亲上来,她把什么都忘记了。他一直这么能影响她。每当夜里她独自躺在床上想起他念起他的时候,就会琢磨自己奇怪的健忘症。她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爱。还能有别的什么能让一个脑子正常的姑娘会觉得没有了男友的碰触,太阳都会离开天空让世界变得冰冷黑暗?

今晚不是那种时候。“我们一文不名了,妈妈。如果你去工作会有用。”她把背包丢到厨房的桌上,弯腰收拾被丢开的垫子。

她环住他的脖子,冲他微笑。他们的夜晚还没有真正开始,她的胸口就因为期待而发紧。

有时候劳伦会想起母亲生病了,酒瘾是种病。那种时候她会可怜她。

“只要你能来就棒极了。如果他们还在镇上,我得向妈妈说上一打的谎话才能跟你待上一晚。”

妈妈扬起手。一根烟夹在她指间,掉着灰。“别惹我。我知道你觉得我喝酒太多吃得太少。好像我需要一个小孩来监督我一样。”她又在屋里四处看了看,皱起眉,奔进厨房。过了两分钟,她回来了:“我需要钱。”

劳伦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生活,有人——有妈妈——在等着你,担心你。

“你都不够一百磅,妈妈。我没说你胖。要说的话,你太瘦了。有吃的在——”

在瑞比度的公寓里不需要说谎。妈妈在劳伦才十二岁时就跟她讲起性爱。“得跟你讲这个,”她说着,点起烟,“眼下就谈似乎不错。”她抽着烟,把一盒避孕套丢到咖啡桌上。

妈妈跑向沙发,把沙发垫扔到一边,在找东西,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火冒三丈地抬起头:“你说我胖?”

在那之后,妈妈就随劳伦自己拿主意了,好像当母亲唯一的责任就是递出避孕套。劳伦从小就自己给自己设门禁时间,其实就算她完全不回家,也完全没问题。

她正准备走时,母亲一头冲进来,前门甩在墙上。

劳伦知道要是她把这事说给朋友听,她们肯定会大呼小叫地说她有多么走运,可她宁愿用所有这样的自由来换一个晚安吻。

劳伦准备找工作,她在学校图书馆打印了十五份她的简历和推荐信。

他退后,笑着抓住她的手,“我要给你个惊喜。”

两百。那是他们还欠着的房租钱。而戴维能把同样的钱用来买比萨。

她跟着他走过宽敞的走廊。她的鞋跟敲打在奶白色的大理石砖面上。如果他父母在家,她一定会轻手轻脚地安静行动,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俩,她可以自由自在。

他又笑:“妈妈给了我两百块,我们要订比萨。”

他拐个弯,穿过分隔前厅与餐厅的乳白色石拱廊。

“不用。我没事。我该带点什么吗?”

这里看起来就像电影片场。一张长长的漂亮木桌左右摆着十六张雕花木椅。桌子正中放着一大片白玫瑰、白百合和绿叶植物。

他咧嘴一笑:“太好了。要搭个便车吗?”

桌子一端已经摆好了两人份的餐具。美丽的半透明骨瓷镶有金边,摆在象牙白的丝垫上。金托盘映着唯一的一支蜡烛。

她踮起脚吻他,尝到他每天都喝的斯奈普饮料的水果味,“我七点能到你家。”

她抬眼看戴维,他笑得很灿烂,就像个最后一天上学的孩子,“简直花了我一辈子才把所有这些玩意儿找出来。我妈妈把它们全埋在那些蓝色盖布下面。”

“哦。对。”她在他的声音听到了失望。

“很漂亮。”

“不用。放学后我得去找份新工作。”

他把她领到位置边上,为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他往她的酒杯倒进闪着光的苹果酒,“我倒是想去打劫老爸的酒窖,可我想你会骂我,也怕被老爸抓到。”

“球赛是五点三十。你要我去接你吗?”

“我爱你。”她说,因为泪水刺痛了眼睛而有些尴尬。

“真的?”

“我也爱你。”他再次咧嘴笑起来,“我想正式邀请你做我返校舞会的舞伴。”

“我爸妈今晚得赶去纽约。”他小声说,“他们星期六以前都不在家。”

她放声大笑。“深感荣幸。”他们一起参加过每一场高中舞会。这次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返校舞会。想到这,她的笑容淡去。她突然想到明年他们可能就被分开了。她抬头看他,想劝他说他们应该念同一所学校。他相信他们的爱能经受分离的考验。可她不愿心存侥幸。他是唯一一个对她说过“我爱你”的人。她不要失去这个。不能没有他。“戴维,我——”

戴维从后面赶上来,把她拉进怀里。她拧回身偎向他,抬头看向他蓝蓝的眼睛。走廊里的吵闹淡成嗡鸣。昨晚的回忆一下全都扑过来,让她笑起来。他救了她,就那么简单。

门铃响了。

她穿过人群,累得在路过朋友时只有力气挥挥手。

她猛吸一口气:“是你父母?哦,老天——”

纪录片放到一半,下课铃响了。劳伦收拾起课本和笔记离开教室。走廊里人声嘈杂,笑声和招呼声是一天结束时的最后配乐。

“放松。他们一小时以前就从纽约打了电话过来。我爸很生气因为接他的车晚了五分钟。”他朝门走去。

他把一卷带子放进录像机开始播放。

“别理它。”她不想让任何事毁了他俩的这个夜晚。如果杰拉德和其他男孩听说海恩斯夫妇出差了呢?消息一传出去,不出两秒钟这里就要开起高中聚会。

伦德伯格先生点头,转向他安放在房间中央的电视:“过去几周我们讨论了美国的司法公正或者缺陷。我想有时我们忘记了我们是何等幸运能够进行这样的讨论。在世界其他地方,情况非常不同。例如,在塞拉利昂……”

戴维朗声笑出来:“只管待在这。”

劳伦憋住笑声:“我反对死刑。至少等我们能保证它能被公平一致地执行。不,等等。不管怎样我都反对死刑。不该用杀人来证明杀人在道德上是错误的这一观点。”

她听见他走出拱廊打开门,然后听到了对话声,几记笑声,门关上了。

“趴着的立场。”有人嚷嚷,人人都在笑。

一分钟后,戴维走进餐厅,拿着比萨饼盒。他穿着低裆的宽松牛仔裤和一件写着“别嫉妒,没人能像我”的T恤衫,英俊得让她难以呼吸。

“我问你关于死刑站在什么立场。”

他来到桌边,把盒子放下。“我倒是想为你做饭,”他说着,一瞬间失去了笑容,“我把什么都烧煳了。”

她觉得自己脸上发热,这就是红发派的坏处,白皮肤容易发红,“是,伦德伯格先生?”

劳伦悠悠站直身,慢慢向他靠近:“这很完美。”

伦德伯格先生盯着她看,他看起来不高兴。

“真的?”

她眨了眨眼醒来,迟了一点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她听出他声音中的困窘,这深深地感动了她。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想要讨好某个人。“真的。”她答道,踮起脚吻他。

“劳伦。劳伦?”

他把她拉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她都喘不上气。

劳伦努力集中注意力,她真的努力了。可她累透了。

等到他们去吃比萨的时候,它已经凉了。

伦德伯格先生唠叨个没完,像小孩追肥皂泡一样从一个当代社会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