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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层虚饰太深,西端和所有的城镇一样有它被遗忘的角落,它的犄角旮旯外来人不曾看见,本地人不曾来往。在镇子的那一部分里,人们住在既没有装潢也没有安全的公寓楼中。劳伦所在的正是那部分镇子。

宣传生效了。游客拥来,为了来享受这里的床铺和早餐,来参加沙堡比赛,来放风筝,来钓鱼。它变成了一个目的地,而不再是从西雅图到波特兰的一条通道。

她离开大街继续前行。

劳伦挥挥手,沿着大街走开。这里是西端镇中心的游客聚集地,一切都闪闪发光美丽动人。多年以前,木材业和渔业遭受重创时,镇长决定大肆宣扬镇子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中心区的一半建筑已经符合这种宣传,另一半正匆匆转型。一场遍及全州的广告宣传开始了(镇政府一整年没给任何其他东西付账——没修路、没建学校、没建服务设施),于是西端镇“维多利亚风情海岸度假区”诞生了。

每前进一步,周围就更糟糕一点,世界更黑暗,更颓败。这里的房子没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卷涡装饰,没有广告牌提起的古雅的床铺与早餐或水上飞机兜风。这里是老一辈人生活的地方,那些曾在锯木厂和渔船上工作过的人生活的地方。他们错过了变迁的潮流,被冲进黑暗泥泞的沼泽。在这里,唯一明亮的灯光就是卖酒的霓虹招牌。

“晚上好。”公车司机卢埃拉说。

劳伦快步前行,目不斜视。她留神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每一片新出现的阴影,每一丁点儿响动,但是她并不害怕。这条街道成为她的家已经不止六年了。尽管她的大部分邻居都时运不佳,但他们懂得怎样照看彼此,而小小的劳伦·瑞比度是自己人。

公交车急停在街角的车站。劳伦抄起地上的背包跑向公车前门。

她的家在一栋狭窄的六层公寓楼里,坐落在一片茂盛的黑莓灌木和沙龙白珠树当中。灰泥外墙因为污垢和碎片变得斑驳。有几扇窗户透出灯光,那是这里还有生命的唯一迹象。

他并没有。

劳伦大步走上吱嘎作响的台阶,推开前门(去年这锁被破坏过五次,物业经理莫克夫人不肯再修好它了),朝通往四楼她家套间的台阶走去。

劳伦站在原地握住戴维的手,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开始疼了。她耐心地等着招生代表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她蹑手蹑脚经过经理办公室,屏住呼吸。她快走到楼梯时,听到门打开了,有人招呼:

招生代表朝戴维微笑。“那么,戴维,”他说,“你有兴趣跟随家族传统,对你有好处。在斯坦福大学,我们很自豪能够……”

“劳伦?是你吗?”

“这位是劳伦·瑞比度。”戴维攥住劳伦的手介绍说,“她能成为斯坦福大学学生团体的重要财富。”

该死。

她当然没有加上后面这句。这话会显得寒酸而且完全没有必要。

她转过身,挤出笑脸。“你好,莫克夫人。”

正是瑞尔森-海恩斯纸业公司那个海恩斯。

“叫我德洛丽丝,蜜糖。”莫克夫人走进幽暗的门廊。门口漏出的灯光让她显得苍白,几乎有些凶恶,但是她露齿而笑的样子很灿烂。跟平常一样,她在逐日灰白的头发上围着海军蓝的头巾,穿着满是花的家居服。衣服皱皱巴巴,看起来就像是刚从老旧手提箱里拿出来还没有展平。一辈子的失意使她身形佝偻,这种姿势在附近很常见,“我今天去了美容院。”

“这是我儿子,戴维·瑞尔森·海恩斯。”海恩斯夫人说。

“啊嗯。”

她想相信。

“你妈妈没有去工作。”

戴维握紧她的手。他低头朝她微笑。“相信我。”那微笑说。

“她生病了。”

她没有办法从斯坦福大学拿到奖学金。

莫克夫人同情地啧啧了几声:“又是新男友,嗯!?”

戴维很可能要去斯坦福大学,他的父母,还有他的祖父都自那里毕业。西海岸唯一一所与常春藤联盟相当的大学。成绩优秀还不够,完美的SAT分数也不能保证入学。

劳伦没法回答。

劳伦脚下一绊。纯粹是意志力让她还站得笔直,保持着笑容。

“也许这一次是真爱。不管怎样,你们还没交房租。星期五以前给我。”

劳伦朝那两母子走去时,听到海恩斯夫人说话的尾音,“……以你祖父之名命名的大楼……”

“好的。”劳伦没法绷住她的笑脸了。

斯坦福大学的摊位。

莫克夫人给了她那种眼神。“你穿着那外套不够暖。”她皱着眉说,“你得告诉你的妈妈——”

最后,他们前往圣杯。

“我会的。再见。”她往上跑向四楼。

劳伦看向那些庄严的校园风景照,她觉得心神不宁。她祈祷他不要决定去读哈佛大学或者普林斯顿大学。就算她能被录取,她也没法适应那里——适应不了在那些厅堂中女孩们都有食品商的名字,每个人的父母都相信教育的重要。可她依然带着最美的微笑拿走了招生手册。像她这样的姑娘得在任何时候都要留下好印象。她的生活里不能容忍犯错。

她们家门半开着。灯光自门缝泻出,黄油一般铺过油地毡走廊。

他在常春藤联盟前停下。

劳伦倒是不担心。她的妈妈很少记得关上前门,当记得关的时候,也从不锁门。她老是弄丢钥匙,那不过是借口。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拿走简章,跟学校代表谈话。和往常一样,戴维尽一切力量帮助劳伦。他跟每个人讲她的优异成绩和功劳。他确定她该得到无数的奖学金。在他的世界,事情很轻松,在那个世界,很容易相信有幸福结局。

劳伦进屋。

海恩斯夫人递给他一支笔,走到前头领路。他们融到人流之中。和往常一样,人群为他俩让出一条路。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是票选为最不可能分手的一对。许多朋友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这地方乱七八糟。打开的比萨饼盒盖在桌柜一端,旁边是一堆啤酒瓶,薯片袋丢得到处是,房间闻起来都是烟味和汗味。

“我没带笔。”戴维露齿一笑。

妈妈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隆隆的打鼾声从盖在她脸上那摊横七竖八的毯子里冒出。

“带了,夫人。”她答。这让她尴尬,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

劳伦叹息一声,走进厨房把一切清理干净,然后来到沙发前跪下:“来,妈妈,我扶你去床上。”

海恩斯夫人上前站到他们旁边:“你带钢笔了吧,劳伦,还有纸?”

“啥?哼!?”妈妈睡眼蒙眬地坐起。她凌乱的短发这个月是白金色,在苍白的脸庞周围胡乱支棱着。她虚弱地伸出手,摸向桌边的啤酒瓶,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放回去。她的准头不好,没放稳,瓶子翻倒落地,洒了。

这个小绰号让她笑起来。他清楚她现在有多么紧张。她偎进他怀里:“走吧,极速车手。”

她把脸扭到一边,看起来像个破布娃娃。她白得像瓷器,蓝黑的睫毛膏晕花了眼周。曾经的绝艳风华只余下些微残影,像偶尔窥见肮脏瓷盘上金边的一星闪光。“他离开我了。”妈妈喃喃道。

戴维捏住她的手:“好了,特里克茜,我们准备好了?”

“谁,妈妈?”

在劳伦看来,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家长陪着的学生。她已经习惯这种感觉,尽管如此,这仍然使她的笑容摇摇欲坠。她忍不住回头望向旗杆,母亲仍然没有来。

“卡尔。他发过誓他爱我。”

她往体育馆里看去,里面人山人海。

“是。他们总这样。”劳伦弯腰捡起酒瓶,不知家里还有没有纸巾能擦干净这团污迹。大概没了。妈妈最近的薪水越来越少,想来是因为经济萧条。妈妈发誓说到美容院去找她的女人越来越少。劳伦明白她只讲了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则因为美容院和潮流酒馆只隔着四间店面。

第二天她就着手改变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脱宅计划开始。她给所住的破败公寓楼里的所有邻居干杂活。为4A的提伯蒂老夫人喂猫,给莫克夫人打扫厨房,帮6C的帕米特夫人扛包裹上楼。一次一美元,她把钱攒起来买隐形眼镜和新衣服。“哎哟,”验光师在那个大日子说过,“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褐色。”等到她外表跟其他人一样了,劳伦就着手改变行动。她从对人微笑开始,接着进展到挥手,最后是问好。她志愿参加一切活动,只要是不需要接触家长的活动都参加。到她读到中学时,她的辛苦努力开始得到回报。她拿到了菲克瑞斯特学院的四年全额奖学金——那可是座有严格着装规定的天主教学校。她在那里愈加卖力。九年级时她被选为班委书记,每年能有一个办公室可用。到了高中,她组织起每一场校园舞会,为校刊拍照,以高年级学生会主席身份管理学生,还培养出在体操和排球上的特长。她跟戴维第一次约会时就坠入爱河,到现在已经快四年了。他俩已经分不开了。

妈妈伸手摸烟,点燃一支,“你又用那种眼光看我。那种我操,我妈是个失败者的眼光。”

“你要像我就会习惯,妈妈的回答就这样。”那四个字——你要像我——已经足以改变劳伦的生活。

劳伦坐到咖啡桌上。即使她尽量不要去感受失望的刺痛,疼痛仍在。她似乎总是对母亲要求太多。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乖?接连不断的失望蚕食着她。有时她觉得甚至能看到失望像笼在心上的一片黑影,“今天有招生会展。”

她专心致志要取得分数,当她专心时,能移动大山。她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她是华盛顿州最好的私立学校里的毕业生,而且拿着全额奖学金。她在从洛杉矶搬到西端镇,还是四年级时就下了决心。那时她还是个害羞的姑娘,为自己戴着捐赠的粗框眼镜,穿着二手衣服而感到尴尬,不好意思多说话。从前,很久以前,她犯了个错,竟向母亲求助。“我不能再穿这些鞋了,妈咪。雨水会从洞里漏进来。”

妈妈吸了口烟,吐出烟雾时皱起眉:“那是星期二。”

“啊,对。”他伸手勾住劳伦的肩膀把她拉近。她让自己就这么被带着跑过湿漉漉的庭院,进了体育馆。一路上每走一步她都在专注于积极的想法。她不能让母亲缺席的事打击她的自信。今晚比任何一晚都重要,她得专心看着自己的目标,能在戴维选的同一个学校拿到奖学金算触地得分,拿到附近学校的奖学金算射门得分。

“今天是星期二,妈妈。”

“好了,戴维,”海恩斯夫人深深叹息,“你知道你的父亲要是能来一定会来的。”

“啊,该死。”妈妈往后靠上粗糙不平的鳄梨绿色沙发。“对不起,宝贝。我日子都过糊涂了。”她又吐了口烟,往旁边挪了挪,“坐。”

“我爸爸也一样。”戴维对他的母亲说。

劳伦赶在妈妈改主意以前迅速坐下。

劳伦讨厌海恩斯夫人看着她的样子。贫穷的劳伦,那么可怜。她一辈子都在看这种目光。大人们——尤其是女人——总想向她展现母性。至少一开始时是,或迟或早他们就会继续自己的生活,照顾自己的家人,让劳伦觉得不知怎的比之前更加孤独。“她没办法。”劳伦说。

“会展怎么样?”

“哪怕晚上有招生会展?”

她挨近母亲。“我遇到南加州大学的一个大人物。他觉得我该试一试去拿到校友推荐。”她叹气,“我猜你知道能找谁帮忙。”

劳伦脑海里闪过母亲最可能去的地方如今什么景象:母亲瘫坐在“潮流”的吧凳上,抽着一支别人给的烟。“她工作得很晚。”劳伦答道。

“只要你也能知道找谁付账单。”

“你的母亲在哪里?”她问道,一边把昂贵的褐色挎包挂到肩上,一边打量周围。

劳伦听出母亲声音中的尖锐,不禁畏缩,“我能拿到奖学金,妈妈。你会看到的。”

她挣脱戴维的怀抱,抬头看向他的母亲,对方正努力不要皱眉。“你好,海恩斯夫人。”

妈妈深深地抽了一口,微微转过身,隔着稀薄的烟雾打量劳伦。

“你好,劳伦。”

劳伦壮起胆子。她知道有什么就要来了。别是今天。拜托了。

她听出他的话音里的苦涩,刚想说出我爱你,高跟鞋敲打水泥路的响声噎住了她。

“要知道,我以前也以为自己能拿奖学金。”

“没戏。有人得去铲平热带雨林。”

“拜托了,别说。让我们讲点别的。我在优等历史考试上得了个A+。”劳伦想站起来。妈妈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摁在原地。

“你爸爸呢?”她轻声问,希望就这一次,海恩斯先生会为戴维出席。

“我的成绩好,”妈妈面无笑容地说着,褐色的眼睛颜色变得更深了,“我擅长田径和篮球。我的考试成绩也好得要命。我还漂亮。他们说我看起来像希瑟·拉克里尔。”

他给了她一个熊抱,在这样少有的时刻,她会觉得世界还算好。

劳伦叹气。她慢慢往边上蹭,在两人之中腾出一丁点空位,“我知道。”

她讨厌泪水灼烧眼睛的感觉:“不算什么大事。”

“然后我去莎蒂·霍金斯家跟萨德·马洛跳舞。”

“又没来?”

“我知道。”大错特错。

“我妈妈没来。”

“几个吻,几杯酒,我的裙子就被掀到了腰上。我那时还不知道我遇到的操蛋事不止这一桩。四个月以后我是个在买孕妇装的高中毕业班学生。没有奖学金,没有上大学,没有得体的工作。要不是你的继父里有一个给美容学校付了学费,我可能就在街上过活,捡别人的剩饭吃。所以,小姐,你得——”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带了微笑。他从一辆黑色凯迪拉克攀登者新车的乘客位出来,扭胯甩上车门。他衣冠楚楚,穿着蓝色的道克斯长裤和黄色开司米毛衣。就算他的金发湿漉漉地糊平在头上,他也是学校里最好看的男人。“我以为你已经进去了。”他边说边朝她跑来。

“合紧膝盖。相信我,妈妈,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毁了你的生活。”

是戴维。

“说毁掉太难听了。”妈妈疲劳地叹息,“我从没说过毁了。”

她转身离开空荡荡的路,朝体育馆走去。她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有个男生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孩子。”劳伦说。每次她父亲的名字被提起,她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忍不住,但也打心底清楚答案。

为什么过了这么些年,这事还是让她难过?你本以为到了某种程度,心是会结痂的。

“我怎么知道?他跑了,就像我得了瘟疫。”

简直不能相信她又一次信誓旦旦却食言了。她早该知道的。潮流酒馆的减价时段直到六点三十。

“我只是…希望我有亲人,就这样。”

她的母亲保证过五点三十会到这来看招生院校会展。

妈妈抽起烟,“相信我,家人靠不住。哦,他们都挺好的,直到你把事情搞砸,然后,砰的一声他们就打碎你的心。你别对人有指望,劳伦。”

六点十五。

这些话劳伦以前全听过,“我只是希望——”

劳伦·瑞比度站在旗杆下,几分钟来至少第十次看了看表。

“别。这只会害你。”

一阵小雨飘落在菲克瑞斯特学院的砖砌庭院,为一切涂上漆器般的光亮。

劳伦看向母亲。“好。”她疲惫地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