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推。”穆勒医生说，“加油，劳伦。用力推。”
“不。啊！”她疼得弓起身。
劳伦坐起。安吉和康兰扶稳她，她一边咕哝一边使劲一边尖叫。
“他在等候室，需要我带他来吗？”
“是男孩。”穆勒医生几分钟后说。
“戴维来了？”她问，又开始哭。
劳伦跌回床上。
劳伦声音里的疼痛撕裂了安吉。
医生转向康兰：“你是父亲，对吧？你想剪脐带吗？”
“痛。”
康兰没有动。
“我在这里，蜜糖。我在这里。”她跑向床边握住劳伦的手，“吸气，蜜糖。”
“去吧。”劳伦疲惫地说，“没关系。”
他们走进产房时，劳伦在尖叫安吉的名字。
他木然上前，接过剪刀，切断了脐带。护士立即进来带走了婴儿。
他们从家人中间穿过，回到产房。康兰在护士站停下洗手。
安吉泪眼模糊地低头看向劳伦。“你办到了。”她把湿漉漉的头发从劳伦苍白的脸上拨开。
“是的。”
“他好吗？”
他们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安吉真希望能有什么话适合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她感觉康兰来到了她身边。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肩膀，紧了紧。她倚在他身上，仰起脸：“你准备好了？”
医生答：“完美无缺。”
“我会说的。”
“你是个女神，”安吉说，“我为你骄傲极了。”
“我不能去。”他悄声说。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困扰他多久。它会留下印记，她知道，但今天大部分时间都会留下印记，会给所有人留下印记。“告诉她我在这里，好吗？我妈妈也在来的路上。”
劳伦抬眼看着安吉，眼神悲伤且疲惫：“你们会告诉他我的事，对吗？说我是个犯了错的好姑娘。我爱他所以把他送走。”
“没有。”
这迅速刺了安吉一刀，这问题那么痛，让她一时无法回答。她开口时，声音紧绷绷的：“他会了解你，劳伦。我们又不会说再见。”
“结束了？”
劳伦了然一切的眼神让安吉觉得自己才是年纪小的那个。“对。对。好了，我最好现在睡一觉。我累死了。”她把脸埋进枕头。
“她做得很好。你现在想见她吗？”
“你想看看宝宝吗？”安吉轻轻问。
安吉拍拍他的前臂，发现他身上有多冷。她看向他泪汪汪的眼睛，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劳伦那么爱这个男孩。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好男人。
“不。”劳伦回答，话音中全无温柔，“我不想看见他。”
戴维站起来。他一脸苍白，衬着雪白的墙壁看，他几乎透明了。他的蓝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泪光。他急忙向她迎来，脚步不稳：“她怎么样了？”
劳伦醒来时，她的病房里堆满了花。要不是她被吓到了的话，那本该让她笑起来的。她躺在床上，尽量猜测都是谁送来的。非洲紫罗兰肯定是莉薇和萨尔送的。杜鹃花来自玛丽娅。粉红康乃馨大概是蜜拉送的。百合和勿忘我来自安吉和康兰。那两打红玫瑰绝对是戴维送的。她想知道贺卡上都写了什么。你会对一个生了孩子却没法留下宝宝的女孩说什么呢？
安吉等着。等他们终于静下来，她说：“我想快了。”然后她穿过房间。
一记敲门声止住了她往晦暗的方向继续胡想。
大家都朝她转过来，人人都同时开口说话。
“进来。”
安吉走进房间。
门开了。戴维和他的母亲站在门口，两人都脸色苍白，犹豫不决。
上帝。他那么年轻。
劳伦看向自己所爱的男孩，想到的只是如今她的腹部多么平坦多么空虚。
另一侧，孤零零坐在芥末绿色塑料椅子上的，是戴维。他看起来有点晕，而且害怕。
“你见过他了？”
安吉回到候诊室，那里人满为患。蜜拉一家、莉薇一家、弗朗西斯叔叔、茱莉娅舅妈、康兰和妈妈全都站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占去了那么多空间。
戴维噎住，点头。“他那么小。”他走过病房来到她床边。
“没事，马隆夫人。我会去看看她。”他向一名护士示意，朝劳伦的病房走去。
她等着他的吻。吻落下来，一触即离。他们四目相对，闷声不语。
“我会去拿。”安吉吻了吻她的前额，跑出房间。“我们那该死的医生在哪里？”她沿着雪白的走廊跑前跑后，直到找到穆勒医生。他是今晚的值班医生，其他常规产科医生在度假。“你在这里。劳伦很疼，她需要止痛，我担心——”
“他长着你的头发。”海恩斯夫人说着，朝床走来。她站在儿子身边，摸着他的手臂像是要安抚他。
劳伦软进枕头里。“痛。”她开始哭，“我要止痛药。”
“请……别告诉我。”劳伦声音沙哑地说道。
“吸气，蜜糖，看着我。瞧，我就在这里。我们一起吸气。”她握住劳伦的手。
沉默再次降临。劳伦看向戴维，刚才她觉得离他万里之遥。
“我做不到。”劳伦哽咽着小声说，“我不——啊。”她浑身僵直，痛得弓起身。
“我们办不到。”
安吉用一块湿凉的布擦拭劳伦的额头。“你做得很好，蜜糖。真了不起。”她看得出宫缩过去的时间。劳伦疲倦地抬眼看她，她看起来惊人的、令人心碎的年轻。安吉喂给她一些碎冰块。
这个发现冲刷着她。它一直都盘桓不去，像夜晚的阴影等待着阳光赐予它外形与实质。
劳伦从床上坐起，尖叫：“弄走它。”她攥住安吉的袖子，“我再也不想怀孩子了，让它停下。哦，上帝，啊——”她摔回枕头上，痛得厉害。
他俩都还是孩子，如今妊娠期已过，他俩会漂向各自的生活。哦，他们会尝试就算在不同学校也在一起，但最终都会是徒劳。他俩会变成诗人写的主题：初恋。
“呼吸。”安吉给她示范。“呼——呼——呼。”
戴维已经不确定该对她说什么，该怎么碰触她了。她现在不一样，从根本上已经改变，而他感觉到了。
厕所的门突然打开。劳伦跑进起居室，死死站住。她站在原地，一脸苍白，像被吓到了。羊水淌下她的腿，在硬木地板上汇成水洼。“开始了。”
“花很美。”劳伦伸手去握他的手。碰到他时，她才注意到他的皮肤那么凉。
“谢谢。”
戴维点头。
“我们带了吃的来。”蜜拉说。
海恩斯夫人俯下身。她非常轻柔地拨开劳伦眼前的头发，“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女孩。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戴维那么爱你了。”
“快了，我想。”安吉答。桌上掠过一阵沉默，他们都在想同样的事情，劳伦能放开她的宝宝吗？
若是一年以前，这话对她来说重要得像整个世界。她抬眼瞧着海恩斯夫人，想不到能说什么。
“她怎么样了？”蜜拉一等劳伦离开就问。
“好了。”他的母亲终于退开，“我让你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她从床边退开，离开病房。她的高跟鞋像机枪一样打在地面。门嗒地关上。
“我知道这种感觉。”莉薇摸了摸自己膨起的腹部。
戴维又一次俯下身吻了劳伦，第二个吻是真正的吻。
蜜拉还没走到桌边，劳伦就说：“我就回来，我今天得去厕所第十五次了。”
“我已经签了文件。”他退后时说。
“我就只是牌运很好。”妈妈说着，拉开椅子坐下。
她点头。
劳伦大笑：“我当然知道你从不作弊。”
“感觉很奇怪……就那么签个字让他离开。可我们别无选择，对吧？”
妈妈鼓起瘦削的胸脯：“我没有。”
“我们还能有别的办法？”
蜜拉和莉薇大声笑，莉薇对劳伦说：“她作弊。”
他呼出一口气，微笑起来：“是啊。”
“我可不想占你们大家的便宜。”
看着他感觉太痛苦，所以她闭上眼睛：“我想我要睡了。”
“玩一会扑克如何，妈妈？”
“哦。好吧。反正妈妈和我要去买开学用的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安吉笑起来，有些事从不改变。妈妈从70年代就开始关掉安吉的音乐。
学校。她把那全都忘了。
妈妈横过房间关掉音响：“那才不是音乐。”
“没什么。”
安吉的胸口又一次发紧，她不想过去看那些证实某件事即将到来的物件。“到这里来。”她朝姐姐和母亲喊，“我们在打牌。”
他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摸着她的脸：“我晚饭后回来。”
新妈妈可没时间去做饭。
她终于向他看去：“好。”
放在塑料盒里的冷冻食品，热一热就可以上桌。毫无疑问她们每个人都煮了能吃上一周的两倍菜量。
“我爱你。”他说。
安吉不必过去都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在经历这么多以后，这句话让她哭了出来。
妈妈、蜜拉和莉薇站在门口，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纸板箱。她们冲进屋里，一边说话一边径直往厨房去，把箱子放下。
507号房里，安吉坐在一张厚重的木摇椅上等待着。
他们还没想明白会有谁来，门就开了。
康兰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每过几分钟他就会看看表，但什么也没说。
劳伦回桌的半路上，门铃响起。
“她改主意了。”安吉最后喃喃道，得有人把话说出来。
康兰大笑：“没门，老兄。你不能给我们塞了那么多分就这么跑掉。”
“我们还不知道。”他说，但是她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也这么想。
“老天，我想我该去睡了。”劳伦睁大眼睛，一脸无辜。
时钟又一次嘀嗒响起。又一次。
劳伦达成全收，于是站起来跳了一小段胜利舞。因为她有个大肚子，舞蹈动作缓慢笨重，但是这让他们全都笑了起来。
门突然打开，穿着橙色衣服的护士走进来，她抱着一个小小的蓝色襁褓，“是马隆先生及夫人吗？”
劳伦的笑声比音乐声还响。这笑声年轻无邪，让安吉觉得胸口一紧。
“是我们。”康兰说着站起身。他的嗓音发紧。
“啊，惨。”康兰说。
护士朝安吉走去，轻轻地将小小的蓝色襁褓放进她的臂弯，然后离开让他们独处。
安吉忍不住咧嘴一笑：“没戏。”
他很漂亮：个头小小，粉嫩嫩的，整张脸像拳头一样拧在一起。几络红发潮乎乎地贴在尖脑袋上，他小小的唇在找东西啜吸。
康兰瞟了安吉一眼：“你能阻止她吗？”
安吉觉得自己像是头朝下急速地往下跌。她曾压抑束缚的所有爱意如洪水泛滥，她亲吻他天鹅绒般柔软的面颊，轻嗅他皮肤上的甜香。“哦，康。”她悄声低语，眼中刺痛，“他看起来就像劳伦。”
“你们要糟了。”劳伦说，看向钓牌的方片八，“看牌哭吧。”她甩下一张红桃十。
“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康兰过了一分钟才说。
康兰、安吉和劳伦坐在有划痕的旧餐桌旁玩牌。音响放着安吉少女时代的音乐，他们不得不嚷嚷着说话。现在，麦当娜正唱着怀念童贞的歌。
安吉听出他话音中的困惑，担心又要面临失去的痛苦。这一次，她是坚强的那个人。她看向他。“那就感觉我。”她说，摸着他的手，“我没事，我在这里。无论怎样，我们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