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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莫克夫人把她领到起居室兼用餐室。

劳伦差点绊住腿,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谢谢。”

一时间,劳伦感到她的过去与未来撞在一起。这里看起来那么像她从前住过的公寓套间,同样的胶合板餐桌椅,同样的粗毛毛毯。蔷薇花色沙发左右各有一张蓝色的乐至宝躺椅。一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放着老电视剧《太空仙女恋》的一集。

“或许你最好进来。开始下雨了,你和强尼能在空卧室睡一晚。”

莫克夫人走进厨房。

“哦。”劳伦不肯向绝望低头。她现在得考虑到强尼,她从现在起得把泪水咽下去,她转身想走。

劳伦坐到沙发上,从背袋里抱出强尼。他立即开始哭。她换下他的尿布,把他重新包起来,可他没有停下。他期期艾艾的尖声哭叫塞满了这个小小的套间。

“住满了。”

“求你了。”劳伦低声说着,摩挲着他的后背,摇晃着他,“我知道你不饿。”

劳伦认得出这种声音,那是落败的叹息,她的母亲总是这样叹气。“我想我能来这里看看你是不是还有出租的房间,我有一点钱。”

莫克夫人拿着两杯茶回来,问道:“你还好吧?”直到那时劳伦才发现自己在哭。

莫克夫人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然后她叹了口气,倚在门框上。

她擦擦眼睛,挤出笑脸:“我只是累了,就这样。”

“我儿子。”她微笑,但笑得伤悲,“强尼。”

莫克夫人把杯子放到咖啡桌上,在一张躺椅上坐下:“他肯定还很小。”

听到这话,莫克夫人脸上深深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那是谁?”

“他才两天大。”

劳伦努力不要对那个词做出反应——出去——但那不容易。“也许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出去的路,莫克夫人。”

“而你到这里来找你的妈咪,或是想找一个地方留下。哦,劳伦。”莫克夫人看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那种“可怜姑娘”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走出去了。”

她俩四目相对。她们身后,那部情景喜剧迸出笑声。

“没有。”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要怎么办?”

“没有。你不会真以为她会打来吧?”

劳伦低头看向强尼:“我不知道。我办好了全部手续把他送去收养,可是……我做不到。”

“呃……我妈妈给我打过电话吗?”自己声音里那份悲凄的渴望让她觉得羞耻。

“我能看出你有多爱他。”莫克夫人的声音放软了,“当父亲的呢?”

莫克夫人站在门后,穿着花草纹的便服,趿着褪色的粉红色拖鞋。她的灰色头发被一方大红手帕藏起,手帕扎起的方式很老派。“劳伦。”她拧起眉。

“我也爱他。所以我才在这里。”

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一句瓮声瓮气的话:“等等。”然后门开了。

“就你一个人。”

她过了一秒才适应楼里的昏暗。她都忘了这里有多么阴暗,闻起来多像是发霉的烟,还有绝望的气味。她走向门牌号1-A的公寓房,敲门。

劳伦抬起眼。她觉得嘴唇在颤抖,泪水涌满了眼睛,又一次。

前门轻巧地吱呀一声打开,还坏着。

“对不起,都怪荷尔蒙。我总是在哭。”

她放下她的小手提箱,挺直身,弓起疼痛的后背。浑身都痛。她之前吞下的艾德维尔镇痛片药效开始退去,她的腹部隐隐作痛。在她两腿之间有种尖锐的抽痛,这害她走起路来像个喝醉的水手。她叹息一声,再次抓起手提箱跋涉过杂草蔓生的小路,走过塞满废弃物的黑色垃圾袋和湿透的纸板箱。

“你之前去了哪里,劳伦?”

她曾那么努力奋斗要离开这里。可她能住得起别的地方吗?她有个刚出生的儿子,有好几个月都不能放到托儿所去。她钱包里的五千块的支票根本不够。反正她不会停留太久,不会在这个总会让她想起安吉的镇子停留。只留到她觉得好一些为止,然后她会去找新住处。

“你要问什么?”

她终于走到了从前的公寓楼。她仰头望着它,感到一阵失落的战栗。

“我记得那天来接你的女人。我站在厨房窗边看着你上了她的车开走,然后我想,对你不错,劳伦·瑞比度。”

劳伦再也不属于对面的那片城镇,再不能到那个俯瞰大海的木屋去,也不能再去那间有百里香、大蒜和煨番茄香气的餐馆。她生活中的选择将她又一次无情地领向此地,领向她所归属的地方。

“安吉·马隆。”说出她的名字都觉得痛。

但是没有退路了,她离开医院时就已明白。劳伦背叛了安吉和康兰的信任,她丝毫不差地做出了发誓不会做的事情。无论他们曾展现给她的爱是什么,现在都会消失了。她对自暴自弃略懂皮毛。

“我知道我只是个整天坐在家里的老太太,只会跟猫说说话,看看重播剧,但是看起来她爱你。”

她停步,回头渴望地看向公交车站。要是她能就这样回过身,走过街角,搭上去奇迹里路的公车就好了。

“我搞砸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紧张的,几乎可算是害怕。这里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环境了。

“怎么会?”

夜色已然降临,渐浓的暗影中那栋公寓楼看起来显得不那么破旧,但愈发不祥。

“我保证把宝宝给她,然后半夜跑掉。她现在应该恨我了。”

“你不属于这里,强强。你要记住。”

“你没有跟她讲起过?就这么跑了?”

劳伦下车,回到从前的世界。她搂紧了强尼,他还在她身前的背袋里安静地睡觉。她揉了揉他小小的后背。她不想让他在镇里的这一片地方醒来。

“我没法面对她。”

“好。”他说。“回家。”

莫克夫人往后靠向椅背,眯起眼睛打量劳伦。最后,她说:“闭上眼睛。”

“我们回家吧。”她努力微笑。

“可——”

他们的一生都映在他的眼中,所有美好的、艰苦的、喜忧参半的时光。曾有一阵,似乎爱恋远去,只留他们二人的空壳。他们迷失了方向,因为他们以为有爱还不足够。如今他们更为睿智。有时候你会心碎,但你只需要坚持。不过如此。

“照做。”

最后,她转向康兰,抬眼看向他。

劳伦照着做了。

安吉目送他们离去,看着母亲和儿子,手牵着手。她不知道他俩会对彼此说什么。在这样的一天里,能找到什么样的话语来讲述。

“我要你想象你母亲的样子。”

“当然会。”康兰答。

她在脑海里描绘那个影像。妈妈,白金色的头发,一度美丽的脸蛋变得消瘦。她四肢大张地瘫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身上穿着磨旧的粗布迷你短裙和一件裁短的T恤。她的右手夹着一支烟,烟雾盘旋而上。

终于安尼塔开口了:“如果她回来请给我们打电话。”

“好了。”

他们站着,一个看着一个。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是逃跑给一个女人带来的后果。”

戴维向母亲伸出手:“妈妈,我们怎么办?她只身一人,是我的错。我该留下来跟她在一起。”

劳伦慢慢张开眼睛看向莫克夫人。

安吉竭尽全力才没有跟他一起哭。“我想她不会回来了。”这是第一次她敢说出口,即使是自言自语。康兰握紧她的手:“她认为我们所有人最好都不要知道她在哪里。”

“我看过你怎么忙得脚不沾地想得到出头的机会,劳伦。你背着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包回家,打两份工,给自己拿到了菲克瑞斯特的奖学金。你挣钱交房租,你的窝囊母亲把钱全都花在潮流酒吧。我觉得你有希望,劳伦。你知道在这栋楼里那有多么少见吗?”

最后,他扬起头。他站在那里哭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年轻:“她不会回来了。”

希望。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注意他的反应。

劳伦再次闭上眼睛,这回想象着安吉的模样。她看到她站在门廊,望向大海,黑发在微风里飘扬。安吉转过身,看到劳伦,于是笑起来,“你来了。睡得怎么样?”

他打开信时根本稳不住手。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回忆,只是平常一天的一个片影。

安吉把信递给他:“她留了这个给你。”

“你有地方可以去,不是吗?”莫克夫人说。

“走了?可是……”戴维的声音垮了。

“我害怕。”

“她带着儿子走了。”安吉说。

“生活中没有现成的路,劳伦。相信我。我知道要是从恐惧起步,那条路会通向哪里,你也知道它会在哪里结束,会结束在一个楼上的公寓套间里和一堆付不起的账单上。”

戴维皱起眉头:“你们在说什么?”

“如果她不能原谅我呢?”

安尼塔倒进一张椅子里:“啊,上帝啊。”一手捂住嘴。

“得了,劳伦。你没那么傻。”莫克夫人说,“如果她原谅了呢?”

“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康兰说。

“你是个记者,该死的。找到她。”

安吉不知道非得跟你儿子的儿子道别是什么感觉。“劳伦离开了医院。”安吉尽量轻柔地说,“她带走了宝宝。我们不……”她哽住,说不下去了。

“安吉,我们说这种话有十几次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戴维问过了她所有的朋友,没有人听说她的消息。公共汽车站的人都不记得卖过票给她,她以前住的公寓套间已经租出去了;那个女房东在我问起劳伦时干脆挂了电话。南加州大学的注册处主任说她撤销了奖学金申请,我想不到她会去哪里。”

“他很漂亮。”安尼塔的声音有一点嘶哑。

安吉用力戳食物处理机的按钮,搅动的声音充满厨房。她低头瞪着搅碎的糊糊,想要找些新话题来说。

一阵尴尬的沉寂。他们面面相觑。

什么也想不到。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和康兰就此讲过了所有能说到的事。劳伦就这么简单地不见了,在这么个繁忙拥挤的世界消失不见倒是不难。

他的母亲安尼塔微笑着:“你好,又见面了。”

安吉拿出碗,倒出蓝莓糊糊。她的姐姐们觉得烹饪能治疗心灵,这是她的第三个蓝莓脆皮饼。再来更多治愈式烹饪,她大概就要尖叫起来了。

“嗨,马隆先生和马隆夫人。”

他来到她身后,揽着她,亲吻她的颈弯。她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他怀里。

他们进门时,戴维抬眼看来。

“我受不了想到她孤零零的样子。别跟我说她不孤单,她还是个孩子,她需要有人照顾她。”

他们在等候室遇上了戴维和他的母亲。

“她现在已经是个母亲。”他轻轻地说,“那份孩子心性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就遗失了。”

他把她搂进怀里,让她哭出来。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两手压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跳击打着她的手掌,愉快、稳定、平和。从前当她少有地觉得头晕目眩时,或是失落或是不安的时候,她会跑向他,抚摩他,让他成为她的锚。

“太孤单了。”

他吻了她。他把嘴唇贴在她唇边,悄声细语:“她知道你爱她,她会回来的。”

“不是一个人。”他轻声说。她看向他的眼睛时,她知道他也一直都预想到会这样。

安吉听出他有多想相信这句话。“不会的。”她说,“她不会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吉折起信放回信封,然后她转向康兰:“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

“为什么?”

劳伦

“她会以为我绝不会原谅她。她的母亲没有教过她原谅是什么,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原谅了她的妈妈——或者在妈妈一出现的时候就会立即原谅她。她不知道爱能有多么坚韧,只知道它有多容易破碎。”

爱你的,

“你知道什么事让人吃惊吗?你从没提起过那个婴儿。”

只要知道在某个地方,一个新妈妈在夜里入睡,想着你。假装着——期盼着——她曾当过你的女儿。

“我觉得她应付不来。”她叹气,“我真希望告诉过她。也许那样她就不会在半夜里跑掉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坚强得当面告诉你,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祈祷终有一天你和康兰愿意原谅我。

“你告诉了她真正重要的事,而且她听进去了。我保证。”

我本来就不该去抱他。(她在这里涂掉了一些话。)我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家人,现在我有个家人了,我没法离开他。对不起。

“我不这么想,康。”

亲爱的安吉,

“可我知道。她生下孩子的时候,你跟劳伦说你爱她,你为她骄傲。总有一天,等她不再为非做不可的事而恨自己的时候,她会想起来,她会回来。也许她的母亲没有教给她爱是什么,但是你教了。或迟或早,她会明白过来。”

安吉看向全白的信封。一个名字——安吉·马隆——草草写在封皮上。她两手发颤地拿住它,打开。

他总能办到,总能正好说出她需要听到的事:“我说过我有多爱你吗,康兰·马隆?”

监护人说:“我很遗憾。”然后走开了。

“你倒是说过。”他瞥了一眼炉子,“那东西要烤多久?”

“谢谢。”她接过两个信封。

她想笑:“五十分钟。”

“她给你留了一封信,还有一封给戴维。”

“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展示给我看。也许两次都够。”

安吉也料到了会这样,疼痛仍然来得又快又狠:“我明白。”

安吉亲吻她睡着的丈夫,小心地不去惊扰他,翻身下床。她穿上灰色毛衣,离开卧室。

不过来的是科纳莉女士,她是指定的委任诉讼监护人。“她一小时以前离开了。”那位女士垂下目光,“带着她的儿子。”

楼下如此安静。她都忘了。这样的沉默。

她慢慢吞吞转回身,以为会看到医院专职教士的那张圆脸。索菲娅夭折时,他第一个出现在安吉的房间。

一个年轻人能弄出那么多声音……

“马隆夫人?”

“你在哪里?”她低声说出口,抱紧双臂。外面的世界广阔得要命,而劳伦那么年轻。十来个不好的结局冒出来,像恐怖电影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

他们站在门口,握着彼此的手,目不转睛地看向铺得平平整整的床。花香在屋里徘徊未去,那是昨晚这里还有个姑娘的唯一的证据。

她朝厨房走去,打算来杯咖啡。她走到半路时看到了那个箱子,它就在走廊上,贴墙放着。一定是昨天早上在他们去医院以前,康兰把它从洗衣间里翻出来了。

她歪靠在门框上。她多少早有预料会有这样的事,早在等着它发生,可那并没有让她好过一些。“她走了。”康兰来到她身边时,她说。

昨天:在一切都还不一样的时候。

劳伦的床空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走开,装作没有看到它。然而那是以前的她曾经走过的老路,不去面对并无益处。

安吉推开康兰,跑起来。她的便鞋落在地面,声音响亮得讨人厌。她一把推开门,用力过猛都把门拍到了墙上。

她走向那个箱子,跪在旁边,把它打开。

“马隆夫人?”有个护士说,“科纳莉女士想跟你谈谈。”

那盏维尼熊的灯摆在最上面,包在一张粉红色棉花毛毯里。

安吉在路过护士站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出事了。

安吉把它抽出来,拿在手上。这盏灯是为那个亡失的宝宝买的,令人意外的是如今她没有为此哭,为此痛苦。她倒是把它拿到厨房,放到了桌上。

她会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刻。无论怎样,她会一直知道他爱过她。她把粉色纸片还给他。“吻我,极速小子。”她轻声说,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亲吻了。

“来吧,”她说,“它在等着你,劳伦。回家来拿走它。”

“我只有这个。”

她得到的唯一回应是寂静。这座老房子时不时会嘎吱响,远方有大海的轰鸣与呼啸,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居住者从三人变成两人的房子里,一片寂静。

“哦,戴维,不。”

她走到门廊,凝望着下方的海洋。她太专注望着海水,过了一阵才看到那个姑娘站在树林里。

她满眼泪水,几乎看不见他的模样。

安吉跑下楼梯穿过湿淋淋的草坪,路上两次差点跌倒。

“我要你拿着它。”

劳伦站在那里,面无笑容,眼睛又红又肿。她想要笑。没笑出来。

她皱眉。纸片在她的指间薄得像一句低语:“这是你的车证。”

安吉想张开双臂搂住劳伦,但是有什么阻止了她这么做。女孩的眼神悲痛欲绝,她的嘴唇在颤抖。

他伸手进口袋,抽出一小片粉红色的纸。“给。”他递给她。

“我们很担心你。”安吉上前一步。

“对不起。”他哭得那么伤心,她知道他会接受她的提议离开。了解这些让她心痛,也拯救了她,几乎使她微笑起来。为了爱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劳伦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我知道我保证过把他给你。我只是……”她抬起头,眼里满含泪水。

她不知道爱着他还会让她痛多久。她希望那是一道某天能自行愈合的伤,只会留下一条苍白的银色疤痕。“我要你去斯坦福大学,忘掉这一切。”

“哦,劳伦。”终于,安吉收紧了她俩的距离。她温柔地摸着劳伦湿润的脸颊,以前她从不敢轻易释放这样的怜爱。“我本来应该多告诉你一些那会是什么样。只是……要想起我还有索菲的时候太难受了。我抱过她的短短几分钟。我看你看向宝宝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你会像我以前一样失落,所以我从来不去装饰育儿室。我知道,蜜糖。”

她觉得自己眼中有泪水燃烧。她期盼能收回那句话,告诉他她不是真心的,但是她现在已经长大了,知道怎样才更合适。有一些美梦就是会这样从你的指间溜走。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样,要不是她怀孕了,他俩本来可以美梦成真,可以相爱到永远。

“你知道我会留下他?”

然而,他开始哭泣。

“我非常确定。”

“我们结束了。”她柔声说。大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她痛苦。她想要他笑出来,抱住她说,没门。

劳伦的脸微微皱起,嘴唇颤抖着往下撇:“可你还是跟我在一起。我以为——”

她是先退开的一方。他牵起她的手,握紧。

“是为了你,劳伦。你还不知道吗?你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们爱你。”

“我也爱你。”他俯身把她拉进怀里。

劳伦睁大眼睛:“即使在我那样伤害你以后?”

他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他来得是太早了。突然间她想到他们共度的所有时光,所有她爱着他的这些年月。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他喋喋不休地讲汽车容量的样子,在看电影时也不停嘴的样子,他唱歌跑调永远不记得歌词。大部分时候,她想到他似乎总是知道她什么时候感觉害怕或是失落,那时他会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他能让她定下心。她会一直爱他。“我爱你,戴维。”她呢喃,话音含混不清。

“爱在生命里会撞伤我们,劳伦。但是它不会离开。”

“确定。对我们来说他来得太早了。”

劳伦抬眼盯着她看。“我小时候,曾做过一个梦。每天晚上都是同一个梦,我穿着绿色的裙子,有个女人垂下手握住我的手。她总是说,‘来,劳伦,我们别迟到了。’我醒来时,总是会哭。”

劳伦抬头看他:“你完全确定要这么做,对吗?”

“为什么你要哭?”

“我妈妈觉得他看起来像她的爸爸。”在他俩又一阵长久的尴尬沉默之后,他开口说。

“因为她是我得不到的妈妈。”

戴维那天下午在她床边。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笑容敛起。

安吉猛抽一口气,发出沙哑的叹息。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解脱了,压力消散之前,她都没有察觉自己把它裹得那么紧实。她和劳伦就是因为这个走到一起,这个完美的时刻。她伸手按着劳伦的手,柔声说:“你有我,劳伦。”

无论多么明智和正确,就是不能做出某些选择。

泪水从劳伦脸上滚落。“哦,安吉。”她说,“我很抱歉。”

慢慢地,她张开眼睛低头看向她的儿子,泪水给眼前蒙上一片刺人的模糊。“可是我是你的妈咪。”她低声说。

安吉把她拉进怀里:“没有什么要道歉的。”

安吉。那个女人等待着准备成为强尼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母亲。那个女人让劳伦看到了爱是什么,一个家庭会是什么样。

“谢谢你,安吉。”她小声说着退后。

劳伦紧紧闭上眼睛。她现在怎么能背叛安吉?

安吉的表情放软,变成微笑:“不。谢谢你。”

“我不是莎拉·德克,”不过几星期以前她还对安吉那么说,“我绝不会那样伤害你。”

“谢谢我除了找麻烦让你熬夜以外什么也没干?”

可是那时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那时怎么会明白爱着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谢谢你让我知道做母亲是什么感受。现在,是外婆。过去怀中空虚的那些年我一直梦到我的小姑娘坐在旋转木马上,我不知道……”

她保证过——

“不知道什么?”

她猛吸一口气。她怎么可以离开他?这念头让她哭出来。

“我的女儿已经大得不该去游乐场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

劳伦仰起脸看她。一切都在她眼中。在寂静的绝望中度过的那些年月,她站在窗边,梦想着能有一个爱她的母亲;她躺在床上,渴望能听到床边故事,得到一个晚安吻。“我也一直在等着你。”

她一生都在寻找某个跟她有关联的人,现在他就在这里,偎依在她的怀抱里。她从来没有过祖父母、堂兄弟表姐妹、姨舅叔伯,或是兄弟姐妹,但是她有一个儿子。“强尼。”她低语,摸了摸他的小拳头。

安吉觉得笑容稳不住了。她加固笑容,抹了抹眼睛,“你胸前的这只藤壶叫什么?”

家人。

“约翰·亨利。”劳伦把身前背袋里的婴儿解出来,递给安吉。她接过,抱在怀里。

他是她的家人。

“他棒极了。”她悄声说,怜爱和惊叹拧在一起涌上心头。没有什么能像孩子一样可以填满一个女人的胸怀。她亲吻他柔嫩的额头,闻到他身上宝宝的甜香。

她低头盯着她的宝宝,她怀抱里的奇迹,即使他还那么幼小,看起来就像是整个世界。她的心满是他的模样,直到连呼吸都真的让她发痛。

“我现在要怎么办?”劳伦轻声问。

她根本没注意到护士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劳伦摇头。她的喉咙收紧,说不出话。护士轻轻地把婴儿摆好在劳伦臂弯里。

“我想去念大学。我猜现在一定有社区大学,也许我工作几个月就真能存够钱,可以在春天时上课。这并不是我期望的,不过……事情变了。”

“你知道怎么抱他吗?”护士问。

“就算那样也不会容易。”安吉轻声说。要眼看着她所有的朋友——还有戴维——在秋季时就去念大学更艰难。她失去了他们所有人。一个接一个的,他们会继续自己的生活。他们将会跟一个在同样年纪就变成了母亲的女孩南辕北辙。这让劳伦心碎。

最后,护士回来了,于是劳伦第一次见到了她小小的、有着粉红脸庞的儿子。他有戴维的眼睛,有她母亲的尖下巴,还有她自己的红头发。她的一生汇聚在这张小脸蛋上。

“我习惯了艰难的日子,如果我能做原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十分钟像是永远都过不完。

“你有个地方住会怎么样?”

接近破晓时分时,她下定决心。她歪到一边按了护士铃。护士出现时,劳伦说:“请把我的宝宝带给我。”

劳伦吸了一口气,声音尖锐清脆,仿佛在岸边被海水冲到:“真的?”

但是她害怕。想到要离开他是那么痛苦,真的抱住他又会有多么难受?

“当然是真的。”

在安吉离开很久以后,劳伦考虑起来。在她心里,她知道安吉说得没错。她得抱住她的儿子,吻他小小的脸蛋,告诉他她爱他。她得说再见。

“我不会——我们不会打扰太久。就只到有足够的钱租公寓和找日托为止。”

安吉碰了碰她,动作那么轻柔:“我知道,蜜糖。所以你才需要去做。”

“你还没明白吗,劳伦?你不需要找日间托儿所。你现在是吵吵闹闹的、相亲相爱的、固执己见的一家子的家庭成员。强尼不会是在餐馆里长大的第一个宝宝,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咧嘴一笑:“正如你或许已经想到的那样,我可以找时间去照看孩子。当然不是每一天,他是你的儿子,但是我会帮忙。”

“我害怕。”

“你会吗?”

当时劳伦抬头看向安吉的眼睛然后想:“那个时候到了。”劳伦寻求了一生在找的爱。

“当然。”安吉悲伤地垂眼看着劳伦。这女孩现在看着那么年轻,眼里涌起全新的希望。安吉狠狠地拉过她抱了抱。她一时间不想放手。最后,她做了次深呼吸,往后退。“你来得正好,今天是茱莉娅婶婶的生日。我做了三个脆皮蓝草莓馅饼——除了你和康兰以外没人愿意吃。”她向劳伦伸出手,轻声说:“来吧,我们别迟到了。”

“你得见见他。”

劳伦怔住。颤抖的微笑弯过她的唇角,哪怕她同时又哭了起来,“我爱你,安吉。”

她看起来不太好,简直糟透了。她的眼睛红肿,虽然她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笑得很难看。她跟劳伦聊了很久,为她梳头发,给她拿水喝,直到最后才说出她的来意。

“我知道,蜜糖。有时候痛得要死,对吗?”

她原以为是夜班护士,护士会在熄灯前最后再检查一次她的情况。但是来人是安吉。

她俩手牵着手,一起走过湿漉漉的草地,进了屋子。

“劳伦?”

劳伦立即跑向音响放音乐,它还在她最喜欢的音乐台。一首史密斯飞船乐队的老歌跃出音箱,用声音摇动着屋子。她连忙调低音量,但还不够快。

劳伦睡了,不过只是浅眠。她听到外面高速公路的嘈杂声,但假装那是海浪声,哄自己睡觉。

康兰咚咚咚地跑下楼梯,跌跌撞撞地进了起居室:“什么鬼这么吵?”

她煎熬了一阵去相信这话,但是如果安吉昨晚没有来看她的话,她本来会没事的。

劳伦僵住了,仰起脸看他。她的笑容敛起:“嗨,康兰,我——”

她总能听到那种尖锐的、期期艾艾的新生儿悲泣。不知何时起她给她的宝宝起名叫强尼,她会坐在原地紧紧地闭上眼,攥着拳头反复说有人会照顾强尼……

他跑过房间把她搂进怀里。他抱着她转圈,直到两人都大声笑起来。“到时候了。”他说。

到第二天结束,她感觉身体好到可以憎恨待在医院里了。食物糟透,景色烦人,电视几乎收不到任何频道,最讨厌的是她能听到育儿室的声音。每次有婴儿哭,劳伦就得眨掉泪水。她试过一遍又一遍地读南加州大学的概况手册,但那没用。

“她回来了。”安吉轻轻地拍着婴儿,在这份吵闹里微笑,她看向流理台上的维尼熊灯,它终于将会照亮一个宝宝的房间,“我们的女孩回家了。”

劳伦二十四小时没有见她的儿子。她完全不冒险给别人机会。每当有个护士到她的病房来,还没等护士开口,她就会说,我是生母,婴儿的事去跟马隆夫妇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