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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康兰当然明白,他推荐去见按摩师纯粹治标不治本,只是出于男人想要解决问题的心愿。到他们在夜里一同躺在床上时,像两片分离已久的拼图合在一起时,他会问出那些关键的问题。她会回答每一个提问,不管有多伤人。

事实在于,这噬咬着安吉的心,两件她希望达成的事不能共存。

“她很快就会离开。”他边说边搂紧安吉,拇指摩挲着她的胳膊,“她想早些去洛杉矶找工作,顾问可以给她安排在夏季代为照看妇女联谊会的房子。”

但是她明白问题的根源并不在她的骨头上,是因为心事。每次日出都让她向一直盼望有的宝宝更靠近一点……也靠近劳伦会离开的那一天。

“不错。”

每过去一天,安吉就觉得自己更紧张一点。有一次她扭伤了背,直到六月初她都一直头痛,起床也痛。康兰一直跟她说她得去找按摩师。她点头同意:“对,你说得对。”有时候她甚至真的去约按摩师了。

“必须得这样。”康兰说。

劳伦觉得泪水刺痛了双眼:“我也爱你。”她张开双臂圈住安吉,偎向她。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必须离去。

安吉闭上眼睛,可这没有用。画面被刻进她的脑海:劳伦收拾行装,跟他们吻别,搬走。“我知道,”她说,“我就是讨厌想到她要变成孤孤单单的。”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安吉说,“而且我爱你。”

康兰开口时,话音温柔:“我想她需要离开。”

“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什么就像等着中彩票。你每个星期都去买彩票并祈祷,但结果总是不好。”

“她不知道那会有多艰难,我试过告诉她的。”

安吉温柔地碰触着劳伦的脸:“我想一个女孩永远都需要她的母亲,但是也许那不会再那么痛苦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

“她已经十八岁了。我们很幸运,她什么都听我们的。”他收紧怀抱,“你没法为她准备好这个。”

“古怪的是,我有时候会想她。我哭着醒来,发觉刚才梦见她。你觉得那些梦会消失吗?”

“有个机会……”安吉鼓足勇气把话说完,“她可能办不到。”

安吉站起身,走向劳伦:“我相信你的母亲爱你,劳伦。她只是现在很烦恼。”

“你做好准备了吗?上一次——”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劳伦说,“不被喜爱……想要从某个人身上索取太多的感觉。”

“现在不是上一次。莎拉那次,我所有的时间都在想孩子。我总是坐在育儿室想象那会是什么样。我会叫她宝儿,她会叫我妈咪。我每天晚上都梦到摇着她入睡,把她抱在怀里。”

“人人都会犯错,蜜糖。被爱着长大也不会保护你不犯错。”

“现在呢?”

慢慢吞吞地,劳伦转回身:“如果我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大,有像你这样的母亲……我不知道。也许我不会去买有降落伞包两倍大的宽松衣服。”

她看向他:“现在我梦到劳伦。我看见我们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她的婚礼上……然后我看见我们挥手告别,而她总是在哭。”

“你希望什么?”

“可你才是那个脸上带着泪水醒来的人。”

劳伦不明白为什么它让自己想哭。她只知道她抱住安吉嘟囔着“哦,谢谢你”的时候,她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味。最终,她往后退开,抹着眼睛。为了一条项链就这么轻易哭起来有些尴尬。她走到扶手边,望向远处的大海。她出乎意料地哽咽着,几乎开不了口。“我爱这里。”她悄声说道,俯身迎向微风,“宝宝会爱上这里并在这里长大。我希望……”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夺走她的孩子。”安吉说,终于大胆地说出了她最深的恐惧,“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拒绝。我所知道的就是不管怎样,我们的心都会被撕裂。”

留给宝宝的。

“你现在更坚强了。我们都是。”他俯身吻她。

劳伦打开礼物时兴奋得手指头都在打战。内面是个标记着“海滨珠宝”的白色小盒,盒里是一条有心型匣坠子的漂亮银项链。劳伦打开坠子,看到一张小小的她和安吉的合照。左边空着。

“有吗?”他一退开,她就反问道,“那么为什么我害怕把爸爸做的摇篮从纸箱里拿出来?”

安吉变出一个箔纸包裹的小盒递给她。“给。”她说,“我想在周围还安静的时候把这个给你,只有我们的时候。”

康兰叹气,一时间她看到了他蓝眼睛中的担忧。她不确定那是他的担忧,或是她自己忧心的映照。“梦想田园小床。”他低声说,似乎方才刚想起来。

劳伦收不住她的笑容了,以前从来没人给她办过生日聚会:“我爱玩游戏。”

她的父亲亲手打造了那张床,把每一片木头抛光得如同丝缎。他说是从凯文·科斯特纳的电影得来的灵感。

安吉放声笑起来:“当然是为你庆祝。不过我现在警告你——很可能有各种游戏。”

爸爸把摇篮展示给安吉莉娜看时,他的眼中有泪光。“我造的,”他说,“她就快出生了。”

劳伦一阵感动,仿佛喝下一大堆香槟酒,醉陶陶的:“为我庆祝?”

“只管抱着我。”康兰最后说,“我会稳住我们,不管发生什么。”

“我们在妈妈那里有个聚会。”

“好。”她答,“可是谁去拉住劳伦?”

“哦。那个。”她从没想过要告诉他们。她的生日总是没有怎么庆贺就到了又过了。

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在下雨。所有祈求晴天的祷告都被无视了。

“比如说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我得从戴维那里才听说。”

劳伦全然不在意天气如何,让她沮丧的是镜子中的影像。

“什么?”

她瞪着自己看,她的头发状态不错。怀孕给了她红铜色的头发,总之那一直都是她最好看的地方,光泽鲜亮。

“差不多。好了。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其余一切都糟糕。她的脸从上周开始浮肿,以往的苹果圆脸大得快像个盘子,更别说她的肚子。

“一次住一个人,是吗?”

在她身后,一堆衣服盖住了她小心铺好的床。之前一小时里她努力试过了每一种能想到的适合母亲身份的搭配。无论她怎么穿,看起来都像个足球妈妈充气娃娃。

安吉笑了出来:“行。然后我就治愈癌症,还能在水上行走了。”她沉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你,劳伦。有些忧虑埋得很深,就是这样。对你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现在那里是你的卧室,我喜欢你留在那里。”

这时传来一记敲门声。安吉说:“好啦,劳伦。该走了。”

“那就别担心。”

“我就下来。”

“我知道,劳伦。”

劳伦叹气。就这件了,她走到镜子前第四次检查脸上的妆,挣扎着不要往脸上再上一层颜色。她抓起背包甩过肩,离开卧室。

看到安吉如此担忧让人受伤。劳伦走过去,坐上她旁边的秋千:“我并不是莎拉,我不会那样伤害你。”

楼下,安吉和康兰都在等着她。他们看上去不可思议的迷人,两人都是。康兰穿着黑西装,配着钢蓝色衬衣,看上去像新一任詹姆斯·邦德,而安吉,穿了一身玫瑰色的羊毛裙,和他配极了。

“莎拉。”安吉说,她的话音几乎消散在初夏的各种声音中——消散在海浪、岸风还有鸟鸣当中。一对风铃响起来,听起来像教堂的钟声。

“你确定?”安吉问。

劳伦看到安吉眼中的担忧,突然间一切都对上了:“另一个姑娘。她曾跟你一起装饰育儿室。”

“我没事。”劳伦说,“我们走。”

“别。”安吉似乎意识到她的话太尖锐了,实际上是大喊大叫,她无力地笑了笑,“我还不能想装修的事,还太早。”

开到菲克瑞斯特学院似乎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劳伦还没完全准备好,他们就到了,正往学校停车场停车。

“我可以——”

他们仨尴尬地沉默着横过校园。他们周围的所有其他人都又说又笑,不停拍着照。

“还有时间。”

礼堂就是个热闹的蜂巢。

“是你的宝宝。”劳伦说,“我们应该把我的房间改成育儿室。我看过洗衣间里所有的纸箱,你怎么没有打开箱子?”

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

“呃,没有。”安吉迅速回答,“索菲早产了,就是那样。我确定你的宝宝强壮又健康。”

她不能进去,不能沉笨地挪上看台在所有的父母和祖父母中间坐下。

“你在害怕,对不对?你担心宝宝会有意外,就像索菲一样?”

“你能办到。”康兰说着,挽起她的手臂。

安吉叹气:“我曾经囤过一大堆东西,劳伦。我有很多很多婴儿用品。”

他的接触让她安心。她抬眼看向人群,再看向横挂在墙上的条幅。

沉默落在他们中间,只有下方的海浪声打断它。闭上眼睛往后靠,假装正常一些本来会容易些——也更自在。她上个月一直都在这么做。他们全都关注眼前,因为未来令人忧惧。但是他们做戏的时间正越来越少。“预产期就在几周以后。”她开口说,好像安吉还不知道一样,“书上说你应该会有筑巢行为。也许我们应该买个婴儿澡盆。”

“2004届。

劳伦想起来安吉确实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时有点晚了。

无惧未来。”

安吉坐到门廊的板条秋千上,金属链条在她压下的分量下吱嘎作响。

如今看来这像她上辈子的生活,她本来应该负责准备这些装饰。

“你有没有躺在一颗西瓜上面睡过觉?就像那个样。”

体育馆挤满穿着深红缎袍的孩子,面庞明净闪耀,双眼亮着憧憬。劳伦想要下场跟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想要再次变成那个纵声大笑、嬉笑欢快的姑娘。这份渴望如此尖锐,刺得她险些站立不稳。今晚会有毕业生晚会,她盼了好几年的晚会。

在她身后,纱门吱呀着打开,砰一声关上。“你起得好早。”安吉来到她身旁,将温暖的手搭上劳伦的肩膀。

安吉拉住她的胳膊,带她走上看台上中间的位置。他们三人挨着坐在一起,挤在其他毕业班的亲戚朋友当中。

她深深地叹息,抚摩着胀大的腹部。重要的是宝宝的幸福,还有安吉的。她得记住这一点。

劳伦四处找戴维。他鹤立鸡群,又融身于中。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往这边看。他活在当下,爱着当下。

这样的未来在劳伦心头萦绕不去。她在安吉和康兰这里得到了一个家,在德萨利亚餐厅得到了一个家族。一想到要失去这些,要再次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她简直无法忍受。但是迟早她都会再是孤单一人。戴维会远行去上大学,她的母亲离开了,安吉和康兰一旦领养了孩子就不会再需要劳伦黏在旁边。生活中有些事有自然规律,妇孺皆知。与亲生母亲告别是其中之一。

这惹恼了劳伦。他可以在场下当一个前途无量的男孩,而她却困在观众席上,只是个失去了那么多的怀孕的少妇。

孤身一人。

激愤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只给她余下一整天都感觉到的悲伤渴望。

可是所有领养关系到了最后一般都是同一种结果,最终都是:亲生母亲继续她自己的生活。

嘈杂噪音模糊成一记响亮的悸动的咆哮。劳伦两手握拳,她的镇定仅悬一线。

她是个聪明姑娘。她对指定给她的领养法律顾问和诉讼监护人追问不休,她问过脑海里冒出的每一个疑问。她甚至去过图书馆读过关于公开式领养的相关读物,那比旧式的封闭式领养要好——不管怎样,从她的角度看是这样——因为她仍然能听闻亲生孩子的成长过程。能得到照片、手工、书信,甚至还能偶尔探视。新的领养方式中这样很常见。

她忍不住去寻找她的母亲,即使她明知道妈妈不会到这里来。去他的,如果劳伦能正常毕业,她就会错过这一切了。

她想不下去了。近来这样突如其来的恐慌屡屡发生,并不是因为领养,劳伦毫不怀疑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毫不怀疑自己会坚持完成。问题在于在那之后。

然而……她依然心存微弱的带着疼痛的希望,企盼母亲会回来。劳伦某天抬头就能看到她。

这一天会过得很艰难,她的全部人生仿佛都困在一面小小的后视镜中。去年的今年,她跟朋友们一块去了海滩。小伙子们在踢足球和沙包,姑娘们穿着比基尼、戴着墨镜晒日光浴。夜幕降临,他们堆起篝火,烤热狗和棉花糖,倾听音乐。那一晚她在戴维的怀抱中感觉如此安心,相信着世界上属于她的位置就是在他身旁。她唯一开始担忧的事就只是他们会去上不同的大学。一年后她已经从女孩变成了妇人,她盼望过能再走回头路。当她把孩子给安吉和康兰以后,劳伦可以——

安吉伸出手揽住劳伦,将她拉近。

她靠向椅背,合上双眼。轻柔的摇摆如此让人欣慰,她今天需要这个。

音乐响起。

“你会喜欢的,对吧?”她对未出生的婴儿说话,宝宝踢了踢她的肚子做回应。

劳伦倾身向前。在场下,孩子们跑向他们的座位。

劳伦在门廊里大大的橡木老摇椅上坐下,这摇椅简直像为她量身打造。她舒了一口气,她得告诉安吉这里会是一个特别合适在夜里摇着婴儿入睡的好地方。她(劳伦总是觉得这会是个女孩)会听着大海的声音长大。劳伦深信那样的环境会让她的生活有所不同——摇晃着入睡,倾听着海浪声,而不是被邻里的争吵和点燃的香烟包围。

菲克瑞斯特学院的毕业生一个接一个走过主席台,从校长手中领过毕业证,帽子上的流苏晃来晃去。

昨晚,在她的梦里,那位牵着她手的女人是安吉。

“戴维·瑞尔森·海恩斯。”校长念道。

参加什么事会迟到,劳伦并不知道。有时是去教堂,有时是去学校,有时是去跟爸爸一同吃晚餐。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她愿意跟着那位妈咪去任何地方……

掌声如雷。孩子们为他欢呼,尖叫着他的名字。劳伦的声音消失在人群之中。

昨晚她又做了那个梦,梦到自己是个穿着亮绿色杰西潘尼裙子的小姑娘,正牵着母亲的手。那只强健的手包拢着她的小小手指让她那么有安全感。“快来,”她梦里的母亲说,“我们别迟到了。”

他走过主席台的样子仿佛此处为他所有。

怀孕真的开始让人觉得难受了。脚痛、心烦,一半时间都在头疼,她的宝宝还像个运动员一样在肚子里蹦跶。其中最糟糕的是她和安吉每个星期都要去上的拉梅兹助产法课程。那画面太吓人了。可怜的戴维去上过一次课,就求着别让他去了。老实说,她那时乐意让他走开。到了分娩的时候,她想要安吉在身边。劳伦非常确信那个呼——呼——呼的费劲呼吸方式没法让她撑过疼痛。她需要安吉。

待他回到座位,劳伦松了一口气。直到念到R开头的姓名时,她又紧张起来。

她在门廊上站了足足十分钟,直到脚开始发痛。

“丹·兰斯博格……迈克尔·艾略特·雷尔克……莎拉·简·雷奎斯特……”

她溜到楼下,从沙发上抄起柔软的安哥拉毛毯,走了出去。柔和的海浪拍击声一瞬间就安抚了她焦躁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又一次呼吸得轻松起来。

劳伦往前伏身。

天空是一片美丽的淡紫红色,衬着黑漆漆的林木。她决定出去走走。她觉得憋闷,感觉太狭窄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安吉和康兰紧闭的房间门。

“托马斯·亚当斯·罗邦德斯。”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劳伦早早醒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可以安睡。她披上衣裳——粗腰弹力紧身裤和钟形袖薄罩衫——望出窗外。

她直起身往后靠,努力不流露出失望。她就知道他们不会念到她的名字。毕竟,她上个学期就已经毕业了,可是……

对那些一直在西端镇生活的人而言,或者对那些曾在这里度过好几个潮湿冬天的人而言,游客的到来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没人质疑游客带来的金钱能使镇子运转下去,使道路得到修补,给学校带去供给,让老师有薪水可领。但他们也引起了交通拥堵,密集人潮,让杂货店收银处排起有十人的长队。

她还有过期望。她曾经努力过那么多年,如今她在此处,朋友们在彼方的情形似乎并不对劲。

很快——在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后——镇上就会开始拥满游客。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到来,乘着轿车来,乘着公交车来,乘休闲房车来,一边拿着他们的渔具,一边看着潮汐表。空空荡荡的沙滩会无情地召唤他们,用老套质朴的宣传词把他们引向大海,观光客都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引来了这里。但是他们就是会来的。

“只是个仪式。”安吉靠过来悄声说,“你也是高中毕业生。”

人们慢慢悠悠地从家中逛出,被日光刺得像不停眨眼的鼹鼠。孩子们打开衣柜,四处翻找去年的短裤、无袖衫和薄绒衬衣。晚些时候,他们的母亲会站在同一间卧室里,两手叉腰,瞪着成堆的冬装,听到外面脚踏车的轮子转动和被雨水闷了好几个月孩子们的笑声。

劳伦忍不住可怜自己,“我那么想参加。”她说,“毕业帕和长袍……掌声。我曾想象过自己会是年级代表发言人。”她苦笑,“实际上我是年级笑话。”

五月呼啸而至西端镇,一天比一天晴朗炎热,全镇上下的玫瑰都馥郁芬芳地绽放着。仿佛一夜之间,流木路沿路的花篮就从细瘦灰暗毫不起眼摇身变成奔流的五彩瀑布。紫色的山梗莱、红色的栀子、黄色的三色堇,还有淡紫色的绣球。空中都是新鲜花朵的香气和海水气味,还有被炽热的太阳烘烤的海草味。

安吉看着她。她眼中有着深重的悲伤:“我希望我能把一切做好。但是有些梦想就是与我们擦身而过,生活就是这样。”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听过鲍嘉和巴考尔?史上最佳银幕情侣?真是罪过。来。我们走。”

“我知道,我只是……”

她说不出话来:“我从没听说过。”

“想要。”

“我们去看电影。”他轻声说,“市区正在播映《贫与富》。”

劳伦点头。这是最接近的答案。她靠在安吉肩上,握住她的手听着继续诵读的姓名。

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脆弱易伤。她站起身:“我想我得去看书了。我刚开始看斯蒂芬·金的新书。”

毕业仪式接着持续四十五分钟才迎来结束。他们三人融入说笑的人群,向足球场移动,那里已经撑起挡雨用的巨大帐篷。照相机的闪光多得像是来了一群狗仔队。

他看着她。在他眼中,她再次看见了那种悲哀的神色,也看到了新出现的理解之情。

朋友们朝劳伦走来,对她挥手,欢迎她归来。

劳伦噎住了,渴望之情撑紧了她的胸口。直到方才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安安静静说出来的回答,正是她真心想问的事,一名父亲要做什么?

但是她看见他们的目光避开她的腹部,看见他们眼中“可怜的劳伦”的同情眼神,这让她再次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这问题似乎让他动摇了。他缩了缩,低头看向双手。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回应,待他终于开口时,他的嗓音轻软柔和:“那个,我想,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事。不会错过比赛,不会错过学校的游玩活动,不会错过约见牙科医生。”他抬起眼,“我会带她——或者他——去公园,去海滩,去看电影。”

“他在那边。”安吉最后说。

她走向咖啡桌坐到桌边:“你会是什么样的父亲呢?”

劳伦踮起脚张望。

“我知道。”他退后,在沙发上坐下,像是想要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在远处跟双亲站在一起,她放开安吉的手匆匆穿过人群。

他俩注视着彼此。她看出他想要强颜欢笑,这让她伤心,让她对他觉得亲近。她了解失望是什么样。“我不会像那个女孩一样,你懂的。”

戴维看到她时,笑容瞬间黯淡了。也只是一瞬而已,接着他笑起来,可她已经看见了,于是她明白了。

他的眼中闪过某种情绪,也许是悲伤,那让她宁可自己没有问出刚才的问题。“想。”康兰回答。

他今晚想跟他的朋友们一起,想去做菲克瑞斯特毕业生在毕业当晚一直在做的事——去海滩上,围坐在篝火旁,喝着啤酒笑谈共度的时光。

劳伦没法回答,于是改变了话题:“你想当父亲吗?”

他不想沉默地坐在鲸鱼一般的女朋友身边,听她长篇大论地讲述各种疼痛。

“不会是故意的,不会。”

她踉踉跄跄地停在他面前。

“而你觉得我会伤害她。”

“嗨。”他俯身吻她。

他笑了:“讲得好!我只是担心,就这样。安吉……有时候很脆弱。她按心情行事。”

她吻他吻得那么长久,那么用劲,黏在他身上,最后强逼着自己退开。

“你在我周围觉得紧张。”

海恩斯夫人看着她,心照不宣,“你好,劳伦。安吉。康兰。”

康兰穿过房间,走近她:“你在我周围觉得紧张。”

接着几分钟,他们就这么站在原地,说些没意义的闲话。等谈话落向一阵尴尬的停顿时,戴维问她:“之后你要来海滩吗?”

安吉当然已经告诉过丈夫了,劳伦觉得说什么都像个傻瓜。

“不。”她发觉这个字很难说出口。

“我知道。”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追问:“真不来?”

她背对窗户,盯着他看,紧张地绞着双手:“安吉去镇上了,她一会儿就回来。”

她甚至没法责备他。她盼着毕业晚会盼了好几年,那是关于菲克瑞斯特学校的谈天。只会……伤心。“真不去。”

婚礼之后的几星期里,劳伦都努力跟康兰保持距离。他们都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所以这当然很不容易。可她感觉到他有种犹豫的态度,一种不情愿认识她的态度。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然后朝车走去。直到后来,直到他们开上车道,她才发觉没有人给她和戴维拍照。

她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嗨。”她招呼道。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却没能有一张在毕业那天的合照。

“我以为你这年纪的孩子喜欢波士乐队。”康兰在她身后说。

到了住处,劳伦下车,回到房间。她觉得听到安吉和康兰在跟她说话,但是有噪音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她无法确定。也许他们只是在彼此交谈。

她努力不去想她的母亲,但是那也同样不可能办到。

她坐在床边,盯着床柱看了大半天。回想着。

她转身从窗前离开,奔向音响,狠狠关掉音乐。尖锐的沉寂骤然降临,周围如此寂静,她都以为自己能听到康兰在楼上敲击手提电脑的声响,但那根本不可能听到。

到她再也忍不下去的时候,她下楼走出门廊。

宝贝,我们生来就要奔跑……

雨已经停了,余下明净的知更鸟蛋一般的蓝色晴天。

劳伦走到窗边朝外张望,目送着安吉驱车离去。在她身后,CD放的曲子变了,响起布鲁斯·史普林斯汀粗粝的嗓音:

她站在栏杆边。

劳伦站在原地,擦干湿淋淋的手,与此同时安吉匆匆穿过屋子离开了。大门地的关上;车在院子里发动起来。

在下方的海滩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烟雾飘向空中。

“哦。”

大概并不是毕业生的聚会。

等碟子晾干放好,安吉说:“我要去趟助邻会,跟董事有个会面。捐外套活动很成功,我们打算再来一次宣传。”

当然不是。

玛丽娅抱了抱她俩,说过再见,离开了。劳伦走向水槽开始洗碗,安吉凑到她旁边,她们按照最近练出来的轻松步调清洗并晾干碗碟。

然而……

“好。”

她想着如果她挪下台阶到海滩上,一路走过沙滩会怎么样……

安吉伸手搂过母亲,抱紧她:“我只是在开玩笑,妈妈。感谢给我上课,明天我会去买本烹饪书试着学做我自己的菜。这样如何?”

“嗨,你呀。”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安吉拉,”玛丽娅哼哼,“你无视家族的传承。”

安吉来到劳伦身后,将一张厚重的羊毛毯围到她肩上,“你会着凉。”

安吉放声笑起来。“谢天谢地。”她冲劳伦眨了眨眼,“我想我得继续对付餐馆的剩菜。”

“会吗?”

“好了,”玛丽娅最后说,“我现在得走了。我的花园在召唤我,我有东西要种。”

“会的。”

她讨厌看见这节烹饪课快要结束了。

她转过身,看到安吉担忧的表情。“哦。”劳伦颤抖着叹息,接着骤然痛哭出声。

早上剩下的时间里,那几个字都留在劳伦的脑海里温暖着她。在她们包饺子和做面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笑。有时是毫无理由地大声笑。

安吉一直站在那里,抱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

你的女孩。

劳伦终于抽噎着退开的时候,她看到安吉的眼中也有泪水。“它会传染的吗?”劳伦挤出笑脸。

“你看到了,安吉?”玛丽娅说,“你的女孩有天分。”

“只是……你有时候还只是小姑娘。我想戴维要独个去毕业晚会了。”

劳伦拿起贝壳样的糕点圆刀,动手把面团切成方片,没有哪个化学实验室见识过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会独个去,只是不跟我去。”

“我们把它揉回去,再来一次。动手切。”

“你本来可以去。”

“会怎样?”

“我现在不再属于那里了。”她脱身走向门廊的秋千,坐下。她想告诉安吉,最近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归属。她爱这座房子,这个家庭,但是一旦孩子出生,劳伦就不再属于这里了。

玛丽娅温柔地拍了拍劳伦的脸:“你知道如果你犯错了会怎么样吗?”

律师是怎么跟她说的?

安吉在一边大笑:“对,我来当然比较好。”

孩子只需要一个母亲。

劳伦皱起眉头:“我会搞砸的,也许该让安吉来。”

安吉坐到她的身旁。她们一起凝望着蔓藤横生的后院,望着下面的沙滩。

玛丽娅递给劳伦一个带把手的金属圆形切刀:“现在把面皮切条,大概两寸宽。”

“以后会怎么样?”劳伦问,俯低身体,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安吉,“我会去哪里?”她听到自己声音破碎不堪,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听起来够坚强。

“这样好些。”她跳着舞回来。

“你会回到这里来,回到这座房子。然后,等你准备好了,你会离开。康和我给你买好了去学校的机票,还有一张回家过圣诞节的机票。”

接下来一个小时里,她们肩并肩地忙碌着。玛丽娅教她俩怎么在面粉中间掏出洞,再往里放入适量的蛋,然后小心地和面不让它变硬。劳伦正学着怎么擀面的时候,安吉走进客厅打开了音乐。

家。

“面条。”安吉皱起眉说道。

这个字飞镖一般刺到她的心底深处。这里将不再是她的家了,一旦孩子出生就不再是了。

“现在过来。”玛丽娅带她到料理台,动手从箱子里往外拿食材。到安吉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回到厨房的时候,案板上已经有一堆面粉,旁边是满满一碗的蛋。

她这辈子都觉得孤独寂寞,如今她了解得更深。她的母亲曾经在这里,然后妈妈跑掉,安吉走进来。前几个月里,劳伦觉得自己仿佛终于有所归属。

劳伦照做。

但是很快她就会明白真正的孤寂是什么感觉。

玛丽娅从纸箱里抄出一件围裙递给劳伦:“给。套上。”

“我们不必非照别人的规矩做,劳伦。”安吉说,她的声音有种细弱无力的绝望感,“我们能创造我们想要的任何家庭。”

劳伦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的法律顾问认为在孩子出生以后我不应该留在这里,她认为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难接受。”

玛丽娅朝她走来,她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小小的啧啧叹息声。“你太年轻,不该有这样悲伤的眼神。”她轻声说。

“对我来说不难接受。”安吉慢吞吞地说道,稍微留了些余地,“但是你需要做对自己最好的决定。”

劳伦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笑着:“我该做什么?”

“是的。”劳伦说,“我想我得从现在开始照顾自己了。”

劳伦跑上楼,换下法兰绒睡衣,穿上黑色紧身裤和一件菲克瑞斯特牛蛙队旧T恤衫。等她下楼回到厨房时,玛丽娅上下打量她。

“我们总是会帮你的。”

“你们笑什么?”玛丽娅喝问,两手叉腰,“你也来学。你俩都穿好衣服,十分钟后回到厨房来。”

劳伦想到他们最终定下的领养方案——书信、照片和探视许可。一切都制定得让她俩保持一定距离。

劳伦站在门口,尽力不要对安吉的反对声发笑。

“好。”劳伦说,明白这不是真心话。

四月末一个下雨的星期一,玛丽娅认定安吉需要学会怎么做饭。她一早就出现,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纸箱。多少争论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你结婚了……又一次。你该学会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