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女孩面无血色,泪流满面,一双黑眼睛里都是血丝,眼皮还肿着。眼前南加州大学的录取信是能改变人生的一张纸……
她张开眼睛。
“求你。”劳伦轻声说,又哭了起来。
一个婴儿。
安吉的心像是自行躲了起来,让她觉得空落落的,失落。毫无疑问她的理智让她必须拒绝接受这个婴儿,然而见鬼,她根本没办法拒绝。
还没有那么坚强。她怎么可能离开?
她不能拒绝,不能拒绝劳伦,也不能拒绝自己。即使她轻声说出了“行”,但她知道,在被慢腾腾碾碎的心底里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并不合适。
她做不到。她没有那么坚强。
“你今天不对劲。”妈妈边说边推高鼻梁上的眼镜。
一个婴儿。
安吉别开眼,“没有,我没事。”
安吉闭上眼,几乎没听清从唇齿间逃窜出的细小声响。她不能回头走向那条梦之路,上一次险些害死她。她不能再去想充实自己空荡荡的臂弯,抱着……
“你才不是没事。杰瑞·卡尔问了你三次有没有空位,你才答复她。”
劳伦又上前一步,更近了。她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不顾一切,泪水在她眼中漾动,“求你!我们希望你来收养我们的宝宝。我们一整天都在谈这个,这是唯一的办法。”
“克兹坦扎先生要红酒的时候,你把瓶子递过去了。”蜜拉边说边在围裙上擦手。
空气离她而去,她觉得肺都被抽动了。“别。”她悄声说,挥手扫开那些话。
安吉就不该进厨房。蜜拉和妈妈像一对敏锐的土狼一样,她们能感测到苦恼,而且一旦有了警觉,就会凑到一起一边追踪一边等候时机。
劳伦松开戴维的手,上前一步:“收养我们的宝宝,安吉。”
“我没事。”她转身离开厨房。
安吉觉得后背一凉,她突然害怕起来。
回到忙碌的餐厅,她就不那么惹眼了。她尽量保持正常。也许她的行动有些缓慢,但是就她现在的心境来说,任何行动都是胜利。她茫然地笑着,假装一切正常。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实际上,她心不在焉。之前二十四小时,她一直把情绪锁进盒子里,看都不敢看一眼。
“是聪明姑娘就不会做这些事。”劳伦说。尽管她在努力微笑,但眼里又涌上了泪水。她抬眼看向戴维,他点了点头鼓励她,然后她期待地看向安吉。
最好别看见。她不想凑太近去看她和劳伦定下的交易,那就像浮士德和魔鬼定的交易。这场交易会将他们带往一段可怕的旅程,在旅程终点,路边都是破碎的心。安吉觉得像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黑屋。
安吉闭上眼睛,怎么回答都是欺骗。安吉知道劳伦当然了解现实:给两个月大婴儿的日间看护非常少有,而且理所当然很贵。她摸了摸鼻子,轻叹一声。这就像搭上了沉船,她能发觉水位在上涨。“那倒是个问题。”她最后说,说谎没有意义,“可你是个坚强聪明的姑娘——”
她走到窗边望向外面的夜色。餐馆熙熙攘攘的喧嚣在她身后淡去,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
“两个月大的宝宝?”劳伦的话沧桑空洞。它回荡着散去,像是她冲着一口井说了那些话。
现在怎么办?
“带着宝宝去上大学也不是不行。”
这问题昨晚一整晚都在纠缠她,今早也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
安吉渴望能抱抱她,但是戴维正握着劳伦的手。
她的心情是一团缠结不清的希望和绝望,她不知从何下手解开。她一直想着,一个宝宝,随之而来的是心口膨得快满出来的甜蜜,然而在这想法的深处总有另一个晦暗的想法,觉得劳伦做不到放手。
“这让一切都变了。”劳伦的话音太低,安吉得凑近才能听见。
不管哪样,都要心碎。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个可怕的选择:要么选劳伦,要么选那个婴儿。最好的情况,安吉能得到其中之一。最坏的情况,两个都得不到。
安吉以前从没听过劳伦会如此悲伤,已然心碎。劳伦今年遭遇的所有考验中,达成梦想的这一件或许是最让她伤心的。她已经下了决心,在场的人都明白。“我为你骄傲。”安吉道。
“安?”
“我想自己是没法回复了。”
她倒抽一口气转过身。康兰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打粉红玫瑰。
“我就知道你能办到。”安吉轻声说。她想要搂住劳伦笑着转上几圈,可那样的狂喜是给平常时期的平常女孩子的,完全不是眼下的情况。
她都忘了他俩有约。她想笑出来,可她的笑容虚弱绝望,于是她见他微微皱了皱眉。“你来早了。”她笑说,笑声有点尖厉。她希望自己没说错话。通常没错。
“亲爱的瑞比度小姐:我们很高兴录取你为南加州大学……大学生……提供全额奖学金作为学费和住房……六月一日之前回复……”
他还在皱眉:“就早来一两分钟。你还好吗?”
安吉垂眼看向手中的信。
“当然好。让我拿个外套道个晚安。”她从他身边走过,朝厨房去。她走到门前才察觉自己还没从他手里接过花。
戴维立即贴向劳伦,伸手搂着她。
要命。
“等等。”劳伦叫住她,蹒跚站起。她从咖啡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安吉。
“康兰来了。”她对妈妈和蜜拉说,“今晚可以打烊了吗?”
安吉大大地松了口气。跟往常一样,她反应过度了。“哦。那好,你俩继续聊。”她走向楼梯。
妈妈和蜜拉会心地对望一眼。“那么是这事。”妈妈说,“你在想他。”
“没事。很好。”
“我会送劳伦回家。”蜜拉说,“玩得开心点。”
“宝宝还好吗?”
开心。
“戴维和我在聊天。”
安吉忘了笑一笑说再见。她回到餐厅。“好了,我们去哪?”她从他手里接过花,假装在嗅花香。
安吉感到一阵害怕,她可清楚怀孕期间哭泣意味着什么:“怎么了?”
“你会知道的。”康兰带她上车,帮她坐进副驾驶座。几分钟后他们朝南边开去。
一阵简直要持续到永远的沉寂之后,传来一声沙沙响。“在这里。”劳伦从沙发上坐起。她苍白的脸上闪着泪光,双眼红肿。戴维坐在一边握着她的手。他看上去也像是哭过。
安吉望向窗外。晦暗的玻璃上,她的倒影回瞪着她。她的脸看起来又长又瘦,被拖长了。
屋里沉寂无声,壁炉里的火焰噼啪响。
“是孩子的事吗?”
“劳伦!”
她眨了眨眼,回头:“什么?”
她把车停到屋边,拿起钱包跑进门。
“昨天你清空了仓库房间,对吧?所以你那么安静?”
她像是又变成了孩子,在本地队伍赢球之后开心地回家。
又来了,康兰声音里的踌躇,对她那温和谨慎的态度,她恨这种熟悉感。“我昨天挺好的。”
挂掉电话时她在微笑。收音机传出比利乔的一首老歌。“对我来说,仍一样的摇滚。”她扭高音量跟着唱。等她开进西端镇拐上海滩路,她已经在放声高歌,随着音乐拍打着方向盘。
只不过一天以前,她还蹲在遥远希望留下的遗迹前,相信自己已经向前看了,那是真的吗?
“我可记住了。”
“真的?”
“我们明晚庆祝。”
“我把东西都装箱带回小屋了,为了劳伦。”她的声音绊在那个名字上,回忆急流般奔来。
就是它,这就是她给他打电话的理由,尽管直到这一瞬间她才明白。
收养我们的宝宝,安吉。
“我为你骄傲,安。”
“听上去不错。”他谨慎地说。
“我知道,我等不及把这些给她了,她会很激动的。”
“我心满意足。”她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流露出渴望。在那以后发生了那么多事。
“哇。”
“我们到了。”康兰拐进一个碎石停车场。
“就是那次。我担心得要命,可是一等到直升机把我们放下去,我滑下山,就等不及再来一次。就是那种感觉。我又一次飞下山了。”
安吉伸长脖子从挡风玻璃向外张望。
“去之前你三天没睡觉那次?”
美丽的石头房子坐落在绿枞间,围着一圈杜鹃花。牌子上写着:欢迎光临秋沙鸭客栈。
“这就是惊喜,康。我感觉比还好更加好。记得那次我们去惠斯勒山直升机滑雪吗?”
她看向康兰,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这不只是约会了。”
“你还好吗?”他问。
他咧嘴一乐:“你正跟一名少女同住。我得提前做好计划。”
安吉知道康兰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而我们用不上。
她随他下车,走进舒适的旅店。
“她会用上的。”
一位穿着全套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女郎在门口迎接他们,将他们领向前台。
“为了劳伦?”
“马隆先生及夫人,”接待处的男子说,“来得正好。”
停顿的空隙像撑裂了小小的黑色喇叭。
康兰填好文件,递出信用卡,然后搂着她往楼上走。他们的房间是个漂亮的双人套间,有一张四柱大床,鹅卵石壁炉,一个浴缸大得足够装下两人,魔术般的视野可见月光普照的海岸。
“婴儿床、婴儿服、一切。我清空了仓库。”
“安?”
一阵停顿。接着:“怎么说?”
她悠悠转身面向他。
“婴儿用品。”
我要怎么对他说?
她觉得自己像个终于承认自己有问题的酒鬼,她的嗜酒者互诫会就在后车厢的纸板箱里。
“来。”
“这可是新台词。”
她无法抗拒他的声音。她朝他走去。他拥她入怀,抱紧,让她目眩神迷。
她开怀大笑:“猜猜我后车厢里有什么。”
她得告诉他。
“你走的方向不对。”
就现在。
“不。我在回西端的路上。”
如果还希望他们将来能相处,她得告诉他:“康兰——”
一分钟后康兰接电话:“嗨,来了。你在城里?”
他吻了她,无限温柔。他撤身垂眼看着她。
“当然在。”
她觉得自己沉溺在他的蓝眼睛中。
“嗨,凯茜。”安吉朝遮阳板上的喇叭说,“我是安吉。康兰在吗?”
“我简直没法相信你会放开那些婴儿用品。我那么为你骄傲,安。如今看着你,我感觉又能呼吸了。直到昨天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一口气。”
“新闻编辑部。”
“哦,康。我们得——”
她点了车上手机的快速拨号。
他非常缓慢地单膝跪下,微笑着,拿出她的婚戒:“我明白该拿它来做什么了。再一次跟我结婚吧。”
老实说……
安吉跪下来的时候像是把自己折了起来:“我爱你,好吗?请别忘记。就跟爸爸以前说过的一样,我对你的爱比天上落下的雨水还要多。”
她真希望康兰现在就在这里看着她,毕竟一直以来他总是发现她坐在育儿室里,手里拿着拨浪鼓或者毛毯或者玩具在哭。那几个纸箱里没有哪件东西没被她的泪水洗过。
他皱起眉:“我原本期待就一句简单的同意,然后冲到床上去。”
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让我同意再容易不过了,可我得先告诉你一些事。你的想法可能会改变。”
育儿室、婴儿服和玩具。她知道只要自己还留着那些东西,她就无法摆脱阴影。
“改变跟你结婚的想法?”
安吉没法相信自己感觉有多好。这一天多年来都在她的世界里投下暗影,遮天蔽日。
“是。”
她把纸箱一个接一个放上车。等她再次锁上仓库时,下雨了。
他瞧着她看了很久,眉间拧出一道细纹:“好吧。说吧。”
到了让这些东西走出仓库萧索黑暗的时候了。它们是拿来用、拿来抱、拿来玩的,它们是拿来给一个宝宝的房间用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昨天,我给你打电话讲育儿室的事,我那时非常激动。我等不及回家去告诉劳伦。”她站起身,从他身边离开,她走向这窗户,望向外面拍打着岸边的海浪,“我到家的时候,她在哭。戴维也在。”
“照看好我们的索菲娅,爸爸。”她悄声呢喃,再次站起身。
康兰站起身,她听到老旧木地板的吱嘎声。他大概想走到她身后,但他并没有动弹。
在她的脑海里,她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发女孩,长着她爸爸的闪亮的蓝眼睛。
“她拿到了南加州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她做梦都想去的大学。”
她合上眼,回忆着她的育儿室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她把这一切打包装起的那个夜晚。
“然后?”
当然不会有了。从未有婴儿穿过它,从未有婴儿在维尼熊的蜂蜜水桶灯光下醒来。
“这让一切都变了。”她轻声说,重复着劳伦的原话,“如果她带着的是个刚学走路的孩子,还能撑过去,可是一个才两个月大的婴儿怎么行?她没办法在应付学校和工作的时候还要养一个新生儿。”
她拿起一件卷成一颗球的小小的白色婴儿连身衣,凑在面前。除了纸板的气味没有别的味道,没有婴儿粉或者强生洗发水的气味。
过了半晌康兰才发出声音,当他开口时,语不成声,全然不像往常的嗓音:“还有呢?”
她早就明白看到这些什物时会有什么感觉,一件件都是精心挑选而来,没有一件能用上。它们就像是她心上零零落落的碎片,一路丢下却从未被遗忘。
安吉紧紧闭上眼睛:“她想送孩子让人收养,她认为那是对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了。”
她本该只管拿起箱子放上车,可她办不到。她反倒是跪在沁凉的水泥地板上打开了纸箱。那盏维尼熊的灯摆在一叠粉红色法兰绒毯上。
“大概是。她还那么年轻。”他来到安吉身后,但没有碰她。
她翻找着箱子,翻过一个又一个,一路走进了仓库深处。最后,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它被塞在最深的角落,一组三个标着“育儿室”的箱子。
“她说,‘收养我的宝宝。’就那么说的。”她叹口气,发现他僵住了,“那就像车祸当头,对我的打击又狠又快。”
她为劳伦而来。
“你答应了。”
但是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拿那些东西,那些让她想起自己过去什么样子的东西。
她听出他话音中的麻木。她转身面对他,庆幸至少他还没有离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爱劳伦。也许我就不该让她走进我心里——不,不,我不该这么说,我很高兴这么做了。她让我变回了原来的自己,让我回到你身边。”她伸手环向他的脖颈,拉近他,让他不得不看着她,“如果是索菲娅向我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一场婚姻给她留下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床是她和康兰在先锋广场买的,他们在上面睡了很多年。书桌是他读研究生时就在用的,最后不要了。组合沙发会被买下是因为全家都能躺到上面看电视。
“她不是索菲娅。”他说。她明白说出这话让他有多伤心。
天花板上一只孤零零的灯泡亮起,照亮一堆箱子、包着毯子的家具和寝具。
“她是某个人的索菲娅。她是个被吓坏的十七岁姑娘,需要有人爱她,照顾她。我怎么能拒绝她?我要跟她说把孩子送给陌生人吗,明明我就在这里?明明我们就在这里?”
她按下灯的开关。
“你真要命,安吉。”他推开她,走进另一个房间。
是那份忧心,怕自己的进展不足,不敢来到这里的忧心最终促使她前进。她专心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前,接着她发现自己就站在门锁前。她插进钥匙,嗒的一声打开。车库风格的门咔啦咔啦地抬起,蛇一般卷向天顶。
她知道自己不该跟着过去,该给他时间,但可能再次失去他的担心让她不顾一切。“我们怎么能拒绝?”她穿过房间,去到他身旁,“你可能会当他的小小联队的教练——”
安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钥匙触手冰凉,感觉陌生。她差点就想转过身,差点就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强来做这件事。
“别说。”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其他人的仓库在另一边,这个又长又矮的建筑是几十个仓库之一。“一流仓储,”前门上这么标着:“留着它。锁着它。”
“我们怎么能拒绝?”她轻声又说了一次,逼着他面对她。她问这问题,禁不住想起到他办公室去的那一天,黛娜那时说:“我两次到他办公室遇上他在哭泣。”
C-22。
他一手扒过头发,叹了口气:“我想我受不了再来一次这种事了。很抱歉。”
仓库在她面前。
她闭上眼睛,那两句话痛彻心扉。“我明白。”她垂下头。他说得没错。他们——她——怎么能再一次孤注一掷?泪水在她眼中灼烧,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不能再次失去康兰……可她怎么能拒绝劳伦?“我那么爱你,康。”她呢喃着。
安吉下车,关门。
“我也爱你。”他说这话的模样仿佛那些字句是诅咒一般。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回沙发。他俩挨着坐下,可是感觉他们仍然相距遥远。“我们别吵了,就谈谈它。”他小声说,“彻底谈谈。”
“这会是我们的机会。”她说。
“这要毁了我们。”她说。
“我们以前也那样想过。”他木然提醒她,“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是什么感觉吗,一直在抱你起来,擦干你的眼泪,听着你哭?不知怎么总在担心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站在原地,怒目相对。最后,戴维朝她走来:“对不起。真的。”
她抚摩着他的面庞:“你曾流过泪。”
“烦死了。”
“是的。”他的声音粗哑。
这让他面无血色:“这事烦炸了。”
“我从没有为你擦过泪。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哭?”
“你以为我想?你个混蛋。”她推开他。
“你那时太伤心……”
“我该说谎吗?你觉得我想一把扔掉整个前途去当爸爸吗?”
“这次不一样,康。我们不一样了,我们会在一起。也许她能够坚持下去,而我们会成为一直想要做的父母亲。也许她会退缩,只留下我们。不管怎样,我们的关系都不受影响。我发誓。”她单膝跪下,轻声低语,“跟我结婚,康兰。”
“好像你一直没说错过话一样,你想要的就是让我处理掉它。”
他低头瞪着她,双眼发亮。“你真要命。”他慢慢沉身跪下,“没有你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见鬼,劳伦。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十秒就改变一次主意,我要怎样才能不说错话?”
“那就别离开。求你……”她吻他,“相信我,康兰。这一次我们能天长地久。”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不知道。”
劳伦听到戴维的车开近了。她跑向前门,开门,等着他。
他的笑容垮了:“你什么意思?”
这个月里第一次,他是笑着的。
她似乎笑不出来。他的热情不知怎么让她心寒,让她生气:“你总是要什么得什么,对吧?”
“你准备好了?”他边问边拉起她的手。
喜悦改变了他的面容,将他变回那个让她坠入爱河的男孩。他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喘不上气,直把她吻得头晕目眩。他放开的时候,咧着嘴笑:“我爱你,劳伦。”
“从没这么好过。”
“我们能见见他们吗?让我们自己选人?”
他们穿过院子,上了车。开往富豪山的一路上,他都在讲这辆保时捷,讲齿轮比、起步速度和定制喷漆颜色。她看得出他有多么紧张,他的焦虑莫名地让她平静了下来。开进他家时,他停了车,深叹一口气,朝她看来:“你下决心了?”
“最好的。”
“是。”
那样做才对,她知道。至少,她的大脑知道。她的心不这么想。没有学历,没有前途,她要怎么养孩子?她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整天站着剪头发,整夜顾着喝酒,在阴暗中寻找爱。她重重叹了口气。事实尖锐得像针一般戳穿她的防御。她想去念大学,那是她能过得跟母亲不一样的机会。慢慢地,她又一次抬眼看向戴维:“那位律师已经找到好心人接过这个孩子了?”
“好。”
“拿奖学金。”他说。尽管他话说得糙,话音里却带着温柔。
他们沿着石头小路走向海恩斯家高大的前门。戴维打开门,带她走进他的家,走入一片米黄色的冷清与优雅。
“我要怎么办?”她小声说,抬眼看着戴维的蓝眼睛。
“妈?爸?”
普利策奖。她忍不住摸了摸膨起的腹部。“给自己一次机会,”她的母亲说过,“别落得跟我一样。”
“你确定他们在家?”劳伦轻声问道,拉住他的手。
他拉她入怀,抱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在阿伯丁那场比赛以后。我们坐在海滩上,在巨大的篝火边。那时人人都在周围又跑又跳喝着酒,我们在聊天。你跟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得普利策奖,而我相信你。你是唯一一个看不到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的人。”
“他们在家,我跟他们说过我们得谈谈。”
她打开信,看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些字句。“我办到了。”她悄声说,“我没想到——”
海恩斯先生与夫人迅速走了进来,像是一直就在附近等着似的。
戴维朝她走来。他看起来和她一样既害怕又紧张。“你知道自己能行。”他说。她为他这份信心而爱他。
海恩斯夫人盯着劳伦膨起的腹部看。
“南加州大学寄来的。”她的心猛然一跳。她都忘记了之前有几周时间她疯狂地寄出大学申请。
海恩斯先生则刻意避开目光不看她。他将一行人领向下沉式的客厅,那里的布置都是浓重的乳白色,没有任何不协调的事物。
“谢谢。”她把包裹放在门边的桌上,翻了翻那些信。有一封是给她的。
当然,只除了眼下这位怀孕的姑娘。
“给。”
“好了。”所有人就座后,海恩斯先生开口。
她打开门,看到了邮差恩尼。他拿着几个小包裹和一摞信。
“你感觉怎么样?”海恩斯夫人问。她的话音紧绷,仿佛不能面对劳伦的目光。
她重重叹了口气,挣脱他的怀抱:“来了。”
“胖了,不过挺好。我的医生说一切都很正常。”
她正想说些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门铃响了。
“她拿到了南加大的全额奖学金。”戴维对他的父母说。
“艰难的选择。”安吉曾这么对她说过。直到此刻,劳伦才真正明白有多么艰难。
“难以置信。”海恩斯夫人说。她瞥了丈夫一眼,他倾身表示听到了。
如果留下孩子,她会失去他。
劳伦拉住戴维的手,握紧。她意外地觉得很平静:“我们决定将宝宝送人收养。”
劳伦抬眼看向他泪汪汪的眼睛。她想跟他说一切会解决,他们之间的爱总会让他们渡过难关,可她现在觉得如此卑微,说不出那些话。肚子里的轻微拍击提醒——她此时此刻对她和他而言感受大相径庭。
“谢天谢地。”海恩斯先生突兀地舒了口气。劳伦头一回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颚,还有他眼中的忧虑。解脱的感觉改变了他的表情。他终于笑了。
“以为我会就这么走开。”他木然道。
海恩斯夫人坐到劳伦身旁:“你下这样的决心一定很不容易。”
她绕过去面对着他,这个答案她知道:“你会去读斯坦福大学,无论怎样都会。”
劳伦感激她的体谅:“是不容易。”
“我们会变成怎样的父母?”戴维问,没有转身看她,“如果我们不去上大学,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怎么供得起——”
海恩斯夫人朝她伸出手,又在最后一刻抽了回去。劳伦有种奇怪的印象,觉得戴维的母亲害怕接触自己。
她朝他走去,站在他身后,环着他的腰。她没法更贴近他了,她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孩子踢了踢她,轻如羽毛的拂动。
“我认为这样做最好,你们都还这么年轻。我们会给律师打电话——”
他不再缠着她,站起身:“我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办,劳伦。”他的声音不稳。她突然明白他就快哭了。
“我们已经选定了养父母。”劳伦说,“是我的……老板。安吉·马隆。”
她朝他仰起脸:“你真要这么做?我是说,就这么放开我们的宝宝?”
海恩斯夫人点头。即使她看上去显然松了一口气,但不知怎么仍然让人觉得悲伤。她弯腰拾起她的手袋,放到腿上。她抽出支票簿,填了一张支票,撕下,站起身,将支票递向劳伦。
他重重叹了一声:“我知道,洛。相信我,我知道。”
五千美元的支票。
“别说它,戴维。这是我们的宝宝。”
劳伦抬起眼:“我不要。”
“我妈妈说她上周又跟律师谈过了,他认识几对夫妇很乐意收养它。”
海恩斯夫人垂眼看向她,劳伦第一次看到了在她妆容下的皱纹。“是你的大学资金。洛杉矶生活费很高,奖学金不能解决一切。”海恩斯夫人解释道。
“我不知道。”她柔声说。这四个字开始消磨他们的善意了。
“可是——”
他们在沙发上搂在一起,手缠着手。壁炉里的火焰噼啪响。
“就让我帮这一次。”她柔声说,“你是个好姑娘,劳伦,也会是个好女人。”
“怎样?”戴维轻轻推了推她。
劳伦噎住了,为自己会被如此简单的恭维所感动而惊诧:“谢谢。”
近几个月来她过得冲击连连,眼前看到的只有下一次到餐馆上班的时间或下一次跟戴维的约会。但是现在——又一次——他问起她那个重大问题,而她知道已经到了不能再回避的时候了。
海恩斯夫人动身离开,然后停步转回身:“他出生以后,也许你能给我一张我的——一张宝宝的照片。”
到了四月,她开始面对一个问题:接下来会是什么?
劳伦第一次想到这个宝宝也是他们的孙子。“没问题。”她说。
这还不是最糟的。她的脚疼;她上厕所的频率比好喝啤酒的酒鬼还高;她的胸口像有浊气烧出了一个洞;她还不停打嗝。
海恩斯夫人低头看着她:“你觉得你真的能做得到?”
劳伦也如花朵开放。她已经重了快十五磅,现在每天她都觉得自己的产科医生要对着体重的飙升大皱眉头。她的行动也更慢了,有时候她在餐馆里不得不在厨房门外停下歇口气,在餐桌间穿行变成了一桩需要奥运会级运动能力的活动。
“必须做到。这样做才合适。”
春天早早来到了西端镇,寒冷多雨的冬季为奔放的色彩建好了舞台。当阳光终于敢从灰暗的云层间窥看世界,风景就在你眼前发生了改变。亮紫的番红花最先从萧瑟坚硬的土地上冒出,然后山腰转绿,林木舒展嫩叶,郁郁葱葱。水仙花在每一条路边绽放,在迅猛蔓长的沙巴叶当中添上星星点点亮色。
话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