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向莫克夫人:“我现在没事了。”
家。
“你是个好孩子,劳伦。我会往好处想。”
她再次向楼下正等着带她回家的安吉瞥了一眼。
“也许我会再见到你。”
劳伦能说什么?她一生都在等待母亲的爱,她没法舍弃希望。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那份信心根深蒂固如同心跳,如同脉搏。但是它再不会那么痛苦了,她失落的感觉已经麻木,几乎遥不可及。
“我希望不会,劳伦。你一离开这片地方,就留在外面,不过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这里。”最后莫克夫人笑了笑,跟她说再见。
“而你会等。”莫克夫人说这话时格外伤感。
劳伦在门厅提起箱子,匆匆出门,跑下台阶。
“跟杰克分手的时候——分开的时候——她会回来。”
“你需要我去搬其他行李吗?”安吉朝她走来。
“会是什么时候?”
“都在这了。”劳伦拍了拍箱子。
劳伦递给莫克夫人一张纸。她在上面写了安吉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了餐馆的。“给。”她柔声说,“我妈妈回家的时候,她会想知道我在哪里。”她声音里仍有那种渴望,破碎不堪,可她忍不住。
“哦。”安吉停步,她微微蹙眉,接着说,“那好吧,我们走。”
“对你不公道,孩子。你妈妈太不像话。”
穿过城镇经过海滩爬上山坡的一路上,劳伦眼睛盯着窗外,一言不发,月光时不时落到某个角度正好让她发现自己在凝视着自己的倒影。她不由自主地看到了一个脸上挂着微笑、眼中有悲伤的女孩,她不知道她的眼神如今是否总这么悲伤,总是看向她已经失去的机遇。她的母亲一定也曾经这样过。
劳伦还是感谢她:“你对我们很好,愿让我们迟交房租还帮我们。”
她瞟了一眼安吉,安吉正跟着收音机哼歌。大概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莫克夫人垂眼看着钥匙,抬眼看向她,她的笑容很悲伤,“我很抱歉,劳伦。要是我能做些什么帮你……”她没把话说完,她们两人都知道没什么可说的。
劳伦闭上眼睛。她想象安吉做她的母亲的生活会是怎样。一切都会是柔软甜蜜的,安吉绝不会掴怀孕的女儿耳光,或者在半夜里对她不告而别,或者……
“你把家具卖掉付房租,可以吗?”
“我们到家了。甜蜜的家。”
“我记得她。”
劳伦急忙张开眼睛。也许她刚才睡着了,这倒是,一切都感觉像场梦。
劳伦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到窗边。在外面的街上,安吉站在车旁正往楼上望。“那位是安吉·马隆。我打算跟她一起住。”她听到自己话音中的惊诧。
安吉把车停在屋边,下车。一路上她都回头跟劳伦说话,劳伦拖着箱子快步跟着她。
“你要去哪里?”
“……烤箱温度比显示的大概高二十度,没有微波功能,抱歉。这些生锈的老水管……”
“这是钥匙。”她说。
劳伦努力记住所有的话。除了安吉给她的信息之外,她还注意到一些别的事。例如,窗户需要清洗,沙发扶手有道裂痕。这些都是劳伦能帮忙的杂活。
那是她们唯一一张合照。她把它稳妥地塞在一层层衣服当中,合上箱子。下楼时,她拜访了莫克夫人的房间。
安吉一边上楼还在一边说话。“……水压很强。我建议你往下冲水,不然淋浴时会被冲出去。水管刚开始时会有点响,千万别在洗澡以前冲厕所。”她停下,转过身,“共用一间浴室没问题,对吧?如果不好——”
她最后收起的是一张镜框里她和母亲的合照。照片里的她俩看起来像一对招牌女郎,正把脸探出五彩纸板的洞口。老实说,劳伦都不记得曾为拍这张照片摆过姿势。按照妈妈的说法,她们在往西走的路上暂停在一个维加斯的卡车停靠站。多年以来劳伦试图记起关于这张照片的回忆,可从没想起来过。
“很好。”劳伦赶紧说。
劳伦收拾好她的衣服和校服(现在不需要了),她的化妆品和纪念品,箱子里还余有空间。
安吉笑起来:“我想也是。好,到了,这是你的房间。我们家的姑娘们都在这里睡过。”她打开大厅尽头的门。
劳伦奔进安吉怀里,死死抱紧她:“好。”
那是一间宽敞漂亮的房间,有陡峭的天花板和原木横梁,印着小小玫瑰花蕾和蔓藤的粉红色壁纸覆盖了四壁。配套的床罩盖在两张床上,一张橡木小书桌塞在角落,书桌左边有三扇巨大的方窗俯瞰大海。今晚的月光染亮银波。“哇嗷。”劳伦叹道。
“只要排到你的时候来上班,并且保持好成绩。好吗?”
“床单有一阵没洗了,我能现在就——”
“你不需要为我打扫房子。”安吉笑起来。虽然还有担忧,但那种“我能受得了吗”的紧张感淡去了,她感觉挺好。她能让这女孩的生活起些变化。或许她不再能当一名母亲,但并不意味着她不能扮演母亲的角色。
“不必。”劳伦突兀反对,她没打算这样的,就只是……太惊人了,“我能自己清洗。”
“我会为你打扫房子,会洗衣服。我也能做饭,如果你告诉我哪些是杂草——”
“当然了,你是个大人了,我并不是说你不会洗衣服,就只是——”
安吉听出劳伦声音中的惊愕。如此简单的一件事——照顾——而它的缺失在这个灵魂中留下多大一个火山口。
劳伦丢下箱子奔向安吉,张开双臂抱住她。“谢谢你。”她说,把脸埋进安吉温暖香甜的颈弯。
“照顾。”
安吉慢慢吞吞地伸手回抱。劳伦发现自己开始哭,于是想退后,但安吉不让她走。她抚着劳伦的头发,喃喃说没关系。说了一遍又一遍,“没关系,劳伦。没关系。”
“相信我。到小屋来住一阵,直到你考虑明白你的未来。你需要照顾。”
劳伦一辈子都在等着这样的时刻。
劳伦没回答,但是事实就在她的眼神里。
“什么?”
“你以前相信过任何人吗?”
众口一词,实际上是同时大叫。
“你会改主意的。你会看到我越来越胖,你会——”
安吉忍住不要后退:“劳伦搬来跟我一起住。”
“我是。”
她的妈妈和两个姐姐在妈妈的厨房里站成一排,她们全都瞪着安吉。
劳伦倒吸一口气,抬起头:“你不是当真的。”
“你就这样当心那姑娘?”妈妈呵斥道,两手叉腰。
“我跟你说。”安吉慢吞吞地开口,她真的无法说出其他的话,“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住?”
“我觉得很不错。”莉薇说,“她们相处得不错。”
她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劳伦而去?
妈妈不耐烦地挥手。“安静。你妹妹没想明白。”她一步上前,“你就是不能请一个红头发的陌生人回自己家。”
然而。
“她算不上陌生人。”莉薇说,“她一直在餐馆干活,她也很好心。”
它是忠告,而现在,在此时此刻,安吉恐怕不能听从。她如此艰难才走出渴望孩子的黑暗,她怎么能让自己再滑落回去?她能在劳伦身边眼看着她的腹部渐渐膨起吗?她能经受住再分享另一个女人怀孕时的亲密吗——晨间孕吐、随着增加的每一磅体重增长的憧憬、只言片语中的奇迹:她踢我了……他是个小小运动员……来,摸摸我的肚子……
“直到她三天都没见人。”妈妈说,“谁知道她是不是犯罪找乐去了。”
“你要当心这姑娘。”
莉薇哈哈大笑,“对哦。开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镇子,抢抢小超市,停下补个弹药,考个数学测验。”
“她不是你的女儿,安吉拉。”
安吉紧张地倒换着两只脚,她没有料到让劳伦搬进来的消息会得到这种反应。
劳伦孤苦伶仃。她是个善良的、负责的女孩,她拼命在做正确的事,可是她才十七岁,怎么能在如此凶险的路途上找到正确的出路?她需要帮助。
接下来的话就是另一码事了,冲击这个词在她脑海里冒出来。
安吉紧闭上眼,她眼中也有泪水。回忆奔流——劳伦在助邻会,外面天寒地冻,她却为母亲申请一件外套……雨夜的杂货店外的停车场,往挡风玻璃上贴传单……轻声说着我不能去返校舞会,后来拥抱安吉就为了借到裙子和帮化妆这样简单的事。
“安吉,”蜜拉靠近,琢磨着她的样子,“你还有事没告诉我们。”
“我怎么知道?我想……”她缩进椅子,垂下头。安吉看出她在哭。她哭得无声无息,仿佛已经学会让泪水往心里流。“是我的麻烦。我让自己陷进去了,我得把自己拉出来。也许莫克夫人会让我在这里再留久一点。”
安吉退缩了。
安吉笑了,笑得悲伤还有些紧张:“你和戴维想留下孩子吗?”
“什么?你还有秘密?”妈妈哼了一声,“你要知道你爸爸会把一切告诉我。”
“回到十月用避孕套。”
安吉陷入了困境,她毫无办法,怀上孩子不是那种能一直隐瞒的秘密。她瞧着这一排女人,说:“还有一件事。劳伦怀孕了。”
“没关系,劳伦。深呼吸。”安吉看向她,“你想做些什么?”
说是冲击低估了情况。
劳伦擦擦眼睛,抽抽鼻子,坐直:“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些甩给你,我就是害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现在还得找个新住处。”
争吵持续了几个小时。当它最后变成令人厌倦的唾沫横飞的情况时,妈妈叫来了援手。安吉的两位姐夫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茱莉娅婶婶和弗朗西斯叔叔。关于安吉做得对不对,屋里人人都持同一个观点。
安吉真希望能有某种魔法咒语能安抚这个可怜孩子的心,但是有时生活会把你逼到角落,无法轻易摆脱。
莉薇说出唯一的异议,一招怔住了所有人。“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开吵第二个小时,她开了口,“我们没人懂得对她来说是什么滋味。”
劳伦的眼睛慢慢涌起泪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戴维说他会放弃斯坦福大学和我结婚,但那不会有用。他会开始恨我,我想我受不了那样。”
莉薇的说法让这场争论戛然而止。这样间接点出安吉无儿无女的话,让每个人都迅速别开了目光。
尽管她并无恶意,安吉还是被触动了。她将一绺头发别到劳伦耳后,“我没有那样看你。我为你悲伤和害怕,就那样。”
安吉感激地瞟了莉薇一眼。莉薇眨了眨眼,回笑。
“认为我很蠢的样子。”
然后辩论再次开场。
“哪样?”
安吉现在受不了了。他们在权衡这个决定的正反意见时,她溜出房间上楼去。
“我怎么能让这个问题去烦你?我知道它会伤害你。我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看着我。”
她走进旧日闺房,关上门。安宁的沉默使她平静,她估计在妈妈或者蜜拉来找她之前,能有大概六分钟的独处时间。
“你应该来找我,劳伦。”
比那还短。
“我以为自己就能处理这个问题,你懂吗?像个成熟大人,但是我做不到。”
门开了。妈妈站在门口,一脸失望。那是她的女儿们都熟悉的表情。“两分钟。”安吉记下,迅速走到床边,“新纪录。”
“试过?”
妈妈关上身后的门:“我让所有人都回家去了。”
“我试过去流产。”
“很好。”
安吉叹气。在她不孕与失子的这些年来,她经常见证是否成为母亲全看运气。有太多不该养育孩子的女人得到那份天赐的礼物,而另一些女人则怀中空虚。
妈妈叹了口气,在安吉旁边坐下,老弹簧在她俩身下吱嘎响。
“那就是她离开的原因。她说她已经养大了一个错误,不会再养一次。”
“你的爸爸——愿上帝使他的灵魂安息——今晚该朝你嚷嚷了。你也不会听他的。”
“你告诉过你的母亲了吗?”安吉问。
“爸爸从来不朝我们嚷嚷,嚷嚷的是你。”
不行。
妈妈大笑:“他不必非得大喊大叫。他会让我咆哮吼叫一会儿,然后在沙上画一道线。‘够了,玛丽娅。’他会说。”她一愣,“现在难了,沙上没有线了。”
如果一个女孩需要母亲……
安吉偎向母亲:“我知道。”
她凝视着劳伦。女孩的红头发乱七八糟缠成一团,她圆润饱满的脸颊比平常苍白,棕色的眼睛浸润着伤悲。
妈妈满是皱纹的手搭到安吉的腿上:“我担心你,就这样。这是母亲的责任。”
安吉把自己的感情推开不管。她想着,会有时间的,在晚上迟些时候,当她脆弱孤独的时候,会去考虑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道。她匆忙后退坐到咖啡桌上,她需要跟她保持一点距离。劳伦的痛苦显而易见,安吉想安慰她,但现在不是时候。一个拥抱并不够。
“我知道,我为此爱你。”
那么令人绝望的、不可思议的年轻。
“你会当心的,对吧?我已经看过你心碎太多次了。”
“九周了。”劳伦说。她的样子可怜得很,同时那么年轻。
“我现在更坚强了,妈妈。真的。”
上帝救她,安吉的第一反应是嫉妒。她的心刺痛,她觉得毒素在散开。
“我希望如此,安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