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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安全套。

“你开着你妈妈的凯迪拉克。”她轻声说,想起了所有一切。他放下后座,拿出淡蓝的毛毯和绒线枕头。应有尽有,只除了最关键的一件东西。

他们停在海滩边上,香柏古木树下的幽影里。巨大的银色月轮照亮他们,他们脸上透着光辉,投下暗影。收音机里响着野人花园的《真情、痴情、深情》。

“对。你的重点是什么,洛?”

他也记得,她见到他的表情为回忆改变。他恍然大悟时,她立刻就知道了。恐惧让他眯起了眼,他皱着眉往后退:“我记得。”

“比赛以后我们都去了洛可家吃比萨,然后去了州立公园。”

“我怀孕了。”

“嗯?”

他发出的声音撕裂了她的心,那声叹息迅速淡入沉默。“不。”他闭上眼,“操。操。”

“我想的是另一场得分。”

“我想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她觉得他在摆脱她,这比她想象的还要伤心。她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任何反应,但如果他不再爱她,她受不了。

他显然一头雾水:“记得,21比7。”

他慢慢地张开眼睛。他转身,看向她呆滞的眼神:“你确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记得朗维的比赛吗?今年第一次主场?”

“确定。”

他摸上她的脸,擦掉眼泪:“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哭。”她听出他话音中越升越高的恐慌。

“哦。”他轻声应道。尽管他看起来既茫然又害怕,还是努力想保持微笑。这份努力赶走了她的几分绝望。“现在怎么办?”他终于问出来,话音低沉紧绷。

她无法自持,泪水灼烧着她的双眼。

她不敢看他,她能察觉他快要哭出来了,她不能看到他崩溃,“我不知道。”

“怎么了?你吓着我了。”

“你……可以……你知道的?”

她轻轻地推开他,跪坐着。“戴维。”她似乎要倾尽全力才能叫出他的名字。

“堕胎。”她猛地闭上眼,觉得内里有什么被生生撕开。泪水再次涌起,但没有落下。她有过同样的想法。可为什么听到他说出来还是觉得这么痛?“大概只能这么解决。”她无力道。

忘记孩子。

“对。”他附和得太快,“我来付账。我陪你去。”

她也想,想吻他,想让他碰她,直到她忘记一切……

她感觉自己在缓缓沉入水下。“好。”即使在自己听来,她的声音也这么遥远。

“只有我爸在,妈妈在镇上募捐。”他又试了一次,想把她拉到身上。

劳伦瞅着车窗外一片金色和绿色的模糊风景,不愿去想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戴维在她身边,两手紧握着方向盘。他们差不多有一小时都没有开口,现在有什么可说的?他们正要去……

她拧身滑下来,跪在沙发旁边,“你父母在家,我们不能——”

拿掉它。

“你最近真的表现得很古怪。”他躺上沙发,把她拉到身上。

想到这就让她打寒战,可是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讨厌他把她推开。

从西端镇到温哥华市的路像是要开到天荒地老,每过一英里,她都觉得骨头收紧了一点。她本可以在家附近做手术,但是戴维不想冒险让人看见。他们一家跟太多的本地医生相熟。

他低头对她皱眉,退开。

到了,透过覆膜的车窗能看到那间诊所。她本以为在前门会有卫道士扛着标语牌,写着可怕的字句或是贴有讨厌的图片,但是今天的诊所入口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大概连抗议者都不愿意在这样萧瑟冰冷的天气出门。

“我爱你,戴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弱无力、绝望得快崩溃,不禁畏缩。

劳伦闭了闭眼睛,强行压下一阵突然升起的恐慌。

她愿付出一切让时光倒流,除了她有多爱他之外没有更重要的话要对他讲。大人们总是在说犯下错误、做错事要付出的代价。现在她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听进去。

戴维第一次碰了碰她。他的手冰冷发抖,奇怪的是,他的焦虑给了她力量。“你还好吗?”

她贴在他身上。

她为此爱他,为他愿意陪她来并爱着她而爱他。她应该说出来,可她喉咙发紧无法出声。他们停好车,之前所下决心的重量全压到了她身上。她没有当心,于是得堕胎。

她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沙发边上等着。她没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戴维突然就冒出来蹦进房间,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她一时间怕得不得了,无法动弹。戴维绕过车头,为她打开门。她拉住他的手。

楼梯上的地毯很厚,她的鞋子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楼下的房间很宽敞,装饰完美。亚麻色地毯,金色和暗灰褐色的靠垫隔出一张超大的乳白羊羔皮,灰白大理石做的咖啡桌。雕花木门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等离子电视。

他俩一起走向诊所。一步,再往前一步。她让自己只想着这个。

“到楼下去,我去叫戴维。”

他为她打开门。

“谢谢你,先生。”她又能呼吸了。

候诊室全是女人——大部分是姑娘,独个儿坐着,低垂着头像在祈祷或是因绝望而丧气,她们紧紧合着膝盖,这样的姿态来得太迟。有些人假装在看杂志,另一些则没有假装忘记她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戴维是屋里唯一一个男孩。

他笑了:“别担心,他只是在玩那该死的Xbox,我相信他会很高兴看到你。”

劳伦去前台登记,然后回到一个空座位上填写要递交的文件。等写完了,她把写字板放到桌上,推给接待员。对方检视着她写的表单。

“我以为你还离家很远,而我……真的需要见戴维。”

“你十七岁?”她边问边抬眼看来。

“所以不管怎样你还是来了。”

劳伦忽然一阵恐慌。她本该写个假年龄,可她太紧张了没想到。“快十八了。我……”她放低声音,“需要我的妈妈的许可才能……做这个吗?”

“我知道很晚了,先生,快七点三十了。我应该先打个电话,实际上,我确实打过,但是没有人接听。”

“在华盛顿州不需要,我只是需要确认,你看起来比较小。”

海恩斯先生来应门,他穿着有笔直裤中线的卡其布裤子和白得像刚下的雪一样的衬衣。头发与晒黑的肤色一样无可挑剔:“你好,劳伦。真是惊喜。”

她无力地点点头,松了口气:“哦。”

她推开停车场边上的门,走上拼花石砖路,朝前门去。她站到门前,廊灯自动亮起。她按了门铃,响起一曲交响乐,大概是巴赫。

“坐吧,我们会叫你。”

她终于走到了他家。宏伟的佐治亚风格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张高清的圣诞节卡片,有着完美度假气氛的屋子,四处亮着灯,窗口摆着装饰蜡烛,前门上挂着常青树枝。

劳伦回到座位上。戴维在她身边坐下,他们牵着手,但没有看向彼此。如果那样,劳伦怕她会哭出来。她读起桌上的小册子,显然是另一个不幸的女孩留下来的。

等她走到戴维家——她一路走来这么远,上上下下好几条不熟悉的道——天开始下雨了。其实算不上雨——更像是雾,沾湿你的面颊,让人难以呼吸。

上面写着:手术不超过十五分钟。

劳伦朝警卫点了点头,尽管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她根本看不到人。在地砖表面她能看到自己的倒影:瘦小的、被吓坏的女孩,一头红鬈发,棕色的眼睛里已经含满泪水。

……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即可康复,恢复工作……

在她面前,大门猛地晃了晃,然后慢悠悠朝里打开。

……以最轻微的不适……

这不是她能一直保密的事,它要从心里把她撕裂了。

她合上小册子,丢到一边。她可能还年轻,但她也明白重要的不是什么疼痛程度、恢复时间或者“手术”时间。

“没有。”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不奇怪,昨晚的派对震天响,她和戴维得对着嚷嚷才能说上几句话。后来,在他回家以后——以防万一他的家人出现——她哭着睡着了。

重要的是:她受得了吗?

“他约了你?”

她伸手按向仍然平坦的肚子,在她身体里有一个生命。

“我来这里见戴维·海恩斯。”

生命。

说话的是那个放彩灯的人。她的出现似乎让他心烦,也可能只是因为在烦手上的工作。

不这样看待她的妊娠能容易些,能更容易假装一个十五分钟的手术就能洗刷掉她的麻烦。可是如果不能呢?如果她的余生都在为这个失去的宝宝哀伤呢?如果今天让她觉得永远被玷污了呢?

“要帮忙吗?”

她抬眼看向戴维:“你确定要这样?”

她走向门卫室,从窗户往里张望。桌上摆着汽车杂志,桌后的空椅子吱嘎响。

他的脸白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劳伦花了一整天来积攒勇气。等她到富豪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门紧闭,门卫室似乎空无一人。穿着黄褐色制服的人在往高高的铁栅栏上绕圣诞彩灯,栅栏护卫着里面的房屋。

“我不知道。”

安吉往后躺,仰望天空。她又再次前进了。

一个女人走进候诊室。她拿着书写板,念出几个名字:“劳伦,莎莉,贾丝婷。”

蜜拉坐到她旁边。她们踢着沙子,旋转木马慢悠悠地转动。

戴维捏住她的手:“我爱你。”

“不骗人。”

劳伦站起身时摇摇晃晃,另两位姑娘也站了起来。劳伦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戴维,跟着白衣护士走下走廊。

“不骗人?”

“贾丝婷,二号房。”女护士说,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下。

笑起来如此轻松真出人意料:“你知道吗?我很好。”

一脸惊慌的少女走进去,关上身后的门。

蜜拉跑过大路,长裙在腿边翻飞。她跑进公园时上气不接下气的:“你还好吗?”

“劳伦。三号房。”护士几秒后说着,打开一扇门,“穿上袍子戴上帽子。”

她抹了抹眼角。

这一回劳伦就是那个一脸惊慌走进门的少女。当她脱掉衣服穿上白棉袍,戴上纸帽,她禁不住注意到这有多么讽刺:帽子和长袍。作为毕业生,她没想过会这样穿上这些。她坐在桌边。

“安吉?”

明亮的银色柜子和台面让她瑟缩,它们在头上灯光的照射下太亮了。

她曾为之痛哭流涕。哭过很好,哭泣似乎撕裂她的胸膛,让心伤痕累累,但是当哭泣结束,内心的泪水会风干。终于,她昂头看向淡蓝的天空。她觉得父亲就在身边,是一片寒冷中温暖的体温。

门打开。走进一位已过中年的男人,他戴着帽子,松松垮垮的口罩在他走动时滑到了喉咙上。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像一支老旧的铅笔。“你好,”他低头看向她填的表格,“劳伦。上前把脚踩到踏板上往后躺。睡得舒服点。”

她坐在冰冷的波浪形铁条上,合上双眼,想起那场失败的收养,再不会有的宝宝,太快被带走的女儿,还有破裂的婚姻。

另一个人进来。“你好,劳伦。我是玛莎,我会协助医生。”她拍了拍劳伦的手。

她穿过大道,听到从未有过的笑声响起:“推我一把,妈咪。”

劳伦觉得泪水扎痛了眼睛,模糊了视线。

它就在那里:瑟尔公园。她梦中的旋转木马在明丽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她在这个公园里玩耍着长大,她的孩子们也会爱上它。

“几分钟就结束了。”护士说。

她的信仰一直都在,在她血脉中流淌,等着她归来。某种平和的感觉流过她全身,让她感觉更坚强,更安全。礼拜结束,她走出教堂,走进清冽寒冷的空气,望向街对面。

结束。

结束祈祷时,她察觉心里有什么已经改变,突然间一切各安其位,尽管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有这么乱。

几分钟。

之后一小时里她重复着少女时代的动作:站起、跪下、再站起。

再没有婴儿了。

她们走到第三排,文斯和萨尔已经带着孩子们站在座位边上。安吉坐到妈妈身边。

手术。

安吉走进十二月冷冽的早晨,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她又变成了小姑娘,穿着第一次圣餐仪式时的白裙子……然后是婚礼那天全身雪白的新娘……接着是为父亲哭泣的全身素黑的女儿。她一生中有那么多大事就发生在这些彩色花窗下。

她想通了。

到了十点,她们停在了教堂停车场。

她坐直。“我不做了。”她说,泪水滚落面颊,“我受不了。”

她花了十五分钟洗澡穿衣擦干头发,又花了三分钟化妆,准备好出门。

医生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悲哀的、垂下的眼睛让她知道这样的一幕曾在他面前上演过多少次。“你确定?”他翻了翻她的表格,“你能做手术的空窗时间只有——”

安吉知道自己撞上墙了,德萨利亚家女人们的意志都是用实心砖砌的。“好吧。”她只好妥协。

“堕胎。”劳伦第一次把这个词大声说出口,它锋利的边角似乎割伤了她的舌头。

“你当然没睡好。”妈妈说。

“是的。”他说,“堕胎,超过——”

“也许下个礼拜日吧。”安吉疲惫地说,“我昨晚熬夜,没睡好。”

“我知道。”这些天来她头一次确信了某件事,这份决心使她平静,“我不会改主意。”她扯下帽子。

“今天是降临节。”妈妈说,“你得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行,祝你好运。”他说完,离开手术室。

门甩开。妈妈、蜜拉和莉薇站在门口,所有人都穿着礼拜日最好的衣服。

“生育计划能协助办理收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护士说。没有等她回应,她也离开了。

她坐起身,拨开眼前的头发。她甩开被铺,爬下床,磕磕绊绊地下楼。“来了,别走。”她喊道。

劳伦坐在原地,孤零零的。她的情绪全都纠葛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下的决定没错,这是她唯一能接受的选择。她绝对相信女性有权选择是否生育,这就是她的选择。

感谢上帝,她想。得有人让她的想法从过去挣脱出来。

她滑下手术台,动手脱掉袍子。

她时不时会发现自己在哭。等她听到敲门声时,她的枕头都湿了。

她已经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她做对了。她完全彻底这么认为。

她喘着气醒来。接着几个钟头里她躺在床上,侧身团起,想把一切都抛开。她本来不该想着回到过去,太受伤了。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她本该知道的。

可是戴维会怎么说?

“我很抱歉,康。”梦里的自己低语着,向他伸出手。

几小时后,劳伦跟戴维坐在他家媒体室的乳白色沙发上。在楼上,也许还在继续着日常生活,而在楼下,一片诡异的沉寂。她把他的手握得那么紧,手指都麻了。她似乎止不住哭泣。

为什么她那时就没有想过他会需要什么?

“我想我们得结婚。”他的话音平板。

那画面漫着水雾,看不真切,因为她从来没有真的坐在看台上过,没有看过丈夫如何指导朋友们的儿子,没有在比利·冯-德比克冲过中场过线时为之鼓掌。那些日子她待在家里,在床上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太痛了。”当丈夫来求她一起去的时候,她对丈夫这么说。

听到他这么丧气比什么都要让她受伤。她转过身,搂住他。她察觉他的泪水落在她的喉咙上,每一滴都烫伤了她。她退后一点,刚够能看见他。他看上去……崩溃了。他竭尽所能想当个成年人,但是眼神出卖了他的年轻。他俩都被吓坏了,他的嘴唇在颤抖。她摸着他打湿的面颊,“只因为我怀孕了并不意味着——”

接着她看到康兰在球场上,指导着小小联盟。

戴维推开她:“妈妈!”

慢慢地,女孩褪去色彩变灰,消失不见,仿佛有一阵迷雾掠来,遮盖了世界。

海恩斯夫人站在门口,穿着毫无瑕疵的黑色套装和一件雪白的衬衫。她在身前托着一个比萨饼盒。“你爸爸给我打了电话,他觉得你们可能想吃比萨。”她麻木地说道,注视着戴维,接着她哭了起来。

安吉当晚的梦境一片黑白,从某本被遗忘的家庭相册里散落已褪色的照片,记录着那些有过和从未有过的时刻。她在瑟尔公园,在旋转木马边,朝一个黑发小女孩挥手,女孩有着父亲的蓝色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