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到了那些女人。她们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蜜拉在削土豆皮,莉薇在往华丽的银盘子里摆开胃菜,安吉在切蔬菜,玛丽娅在擀面团。
完全是天堂。
她们全都在说话,还经常笑起来。劳伦只能听清谈话的零星片断。
香气最先击中她。
“劳伦!”安吉大叫,从蔬菜山里抬起头,“你来啦。”
劳伦屏住呼吸匆匆穿过,没人问她是谁,然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厨房门前。
“谢谢你请我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带些东西来,比如一束花。
她害怕穿过人群,于是从门口退开,转过身。门厅另一头是另一个房间,里面有几位长者在看电视。
安吉往她身后看去:“你妈妈呢?”
里面吵吵嚷嚷,至少有二十个人在里头。三个男人站在观景窗边的屋角,边喝鸡尾酒边比手画脚地谈天、看橄榄球赛。几个少年坐在游戏桌边玩牌。他们放声大笑,冲彼此大叫大嚷。一些年纪小些的孩子趴在地毯上,围着糖果土地游戏板爬,就像车轮上的几根辐条。
劳伦脸红了:“她……呃……得了流感。”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窄小的门厅,在起居室外停下。
“好吧,我们很高兴你来了。”
劳伦站在原地,困惑不解。冷风吹过她的后背,提醒她关上门。
接着劳伦发现自己被女人们围住了。接下来一小时里,她也在厨房里忙活。她帮莉薇摆好桌子,帮蜜拉在起居室里放上开胃零食,帮安吉洗盘子。
“哦。”女孩朝她笑,转身跑开了。
任何时候厨房里都有至少五个人在。到开始上菜的时候,人数翻了倍。似乎人人都很清楚该做什么。女人们行动起来就像花样游泳运动员,端着托盘将菜送去一个又一个房间。到最后坐下的时候,劳伦发现自己坐在成年人的餐桌上,就在蜜拉和萨尔中间。
“我是劳伦。安吉邀请我来吃晚餐。”
她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菜。有火鸡,这是当然的,还有两碗馅料——一份填在火鸡里煮的,一份没填。一堆又一堆土豆泥,一碗又一碗肉酱汁,青豆炒洋葱,蒜香培根,帕尔玛干酪配意式熏火腿,阉鸡汤粉,烤蔬菜盒子,还有家制面包。
“你是谁?”小女孩问。
“满满当当,对不对?”蜜拉歪过身笑着说。
一个小小的金发姑娘站在门口,仰着头。她穿着漂亮的缀有白边的黑天鹅绒衣服。
“很漂亮。”劳伦出神地应道。
又一次,没人应门。她正打算转身离开时,门突然打开了。
玛丽娅在主座带领所有人祈祷,以为全家祈福结尾,然后她站了起来,“这是我在你们爸爸的位子上过的第一个感恩节。”她停下,紧紧地闭上双眼,“他在想着他有多么爱我们大家。”
她按响门铃。
当她张开眼睛,他们眼里都涌满泪水。“开吃。”她蓦然坐下。沉默了半晌之后,众人重拾话头。
没人回应,但她能听到屋里一阵骚动。
蜜拉端起片好的火鸡肉递向劳伦。“给,年轻人比美人优先。”她开怀大笑。
她走下水泥路,经过一座圣母玛利亚的喷泉,敲响门。
劳伦从吃火鸡开始但并未到此为止。她往盘子里装食物直到能堆起来,每一口都比前一口要美味。
房子是美丽都铎风格,有含铅玻璃窗和倾斜的屋顶以及拱形的砖砌门廊。门边站着一尊耶稣像,伸出双手迎客。
“你的大学申请得怎么样了?”蜜拉尝了一口白葡萄酒。
她扣上外套避寒,跑下街道,一路看着门牌号——尽管其实无须如此。她接近德萨利亚家时,一下就认出它了。庭院修剪得整整齐齐,被精心照料。紫甘蓝沿着步道开放,在冬日枯荒的地面造出一道色彩的溪流。
“我把申请信全寄出去了。”她努力往话音里倾注热情。不过在一周以前,她还被申请书逼得喘不上气,害怕也许不能被录取,害怕会跟戴维分离,但是仍然为未来而兴奋不已。
在枫树路和哨兵路的交叉街角,她下了车。天空是铅灰色,看上去更像是傍晚而不是正午。风刮扫过地面,卷起发黑的树叶,摇动着光秃秃的树。还没下雨,不过很快就要下了。暴风雨快来了。
不像现在。
今天会是她第一个合家共度的感恩节。她等了一辈子,她不能让那个孩子毁了它。
“你申请了哪些地方?”
“不是今天。”她大声说。为什么不能自言自语?这里没人会发笑,也没人会神经紧张地偷偷溜走。
“南加州、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佩珀代因、伯克利、华盛顿大学,还有斯坦福大学。”她叹气。
它一直像个漂着的软木塞,准备着随时跳出她的脑海。
“好厉害的名单,难怪安吉那么为你骄傲。”
劳伦深深叹息。
劳伦看向蜜拉:“她为我骄傲?”
宝宝。
“她一直都这么说。”
然而同时这意味着她有地方可去。比那些今天独自坐在家里的人要好些,边吃锡箔纸盒里的饭边看电影会让你为自己没有的事物伤心。所有的假日特别活动都这样,电影也好,游行也罢,它们展示的都是家人团聚欢度节日,享受彼此陪伴,母亲抱着……
这话一箭穿心:“哦。”
她是感恩节白天里的唯一乘客。她觉得这有点悲哀,将举目无亲表现得惟妙惟肖。
蜜拉把她的火鸡切成可入口的小块。“要是我能离开去上大学就好了,也许去莱斯大学或布朗学院。但我们那时候没这么想过,至少我没有,安吉有。后来我遇上了文斯,然后……你懂的。”
她赶上了十二点四十五分穿过镇子的公交车。
“什么?”
最后,她没时间了,决定就穿着身上的衣服:顺滑的印度印花纱裙、黑色蕾丝领口的白T恤衫和安吉送她的外套。她梳直头发,往后梳成马尾,上了一点妆,刚够给苍白的面颊和浅色的睫毛上点颜色。
“计划是在菲克瑞斯特的社区大学读两年,然后在西华盛顿大学读两年。”她笑了,“某程度上是这样。我没有算上大学二年级和三年级之间那八年,但生活还是按着计划走了。”她的目光越过房间落在孩子们那一桌。
劳伦走回卧室。十二点十五分,她扯出三套衣服,挑来拣去。老实说,她感谢选衣服能让自己分心。这让她脑子空不下来,让她除了怀孕之外有事可想。
“因为有宝宝害你没能读大学。”
门关上了。
蜜拉皱起眉头:“多奇怪的说法。不,只是让我放慢了速度,就那样。”
妈妈抽着烟笑了:“没有比跟我一起露面更尴尬的。”她特意看向劳伦的肚子,“再说,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这番交谈之后,劳伦再也没法舒心进餐了,连微笑都困难。她吃完了——或是假装吃完了——然后像个自动机器人一样帮着清理盘子。她想的全都是肚子里的孩子,它越长越大,将她的世界越挤越小。
“他们邀请了我们两个,只去一个人很尴尬。”
她周围所有人都在谈论孩子、宝宝还有拖大带小的朋友。安吉进屋的时候这话题就停了,但她一离开,女人们就又开始讲小孩的事。
“你去,好好玩。反正我不爱凑热闹,你知道的。”
劳伦希望自己能离开,就这么不为人注意地溜进夜色里消失不见。
“可——”
可那样很无礼,她是守规矩和与人为善的那种姑娘。
妈妈往身后瞧了瞧——无疑在看床上的男人,“我想我要待在这里。”
那种让男朋友说动了有那么一次不用避孕套也没事的姑娘。“我会拔出来。”他保证过。
“我……我想去。”
“不够快。”她喃喃着拿起一片馅饼走进起居室。
妈妈从旁边摸了一包烟,点燃了一支,“哦,对。你的老板。我以为你还没想好。”
她坐在起居室里,挤在莉薇的两个小儿子中间时,注意力飘远了。她低头盯着丝毫未动的馅饼看。有个男孩一直在对她讲话,向她问起她从没听说过的玩具和从没看过的电影。他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见鬼,她几乎都不记得要点头微笑假装自己在听。眼下她怎么可能去关注一个孩子的提问?就在此时此刻,有一个生命在她体内扎根,随着她每一次心跳成长。她摸了摸腹部,那里还那么平坦。
“今天是感恩节,还记得吗?我们被邀请去吃晚餐。”
“跟我来。”
“什么事?”
劳伦扬起头,连忙从腹部抽开手。
床垫弹簧响声,接着是脚步声,门开了。妈妈站在门后,眼神蒙眬,皮肤泛灰,穿着一件及膝的T恤衫,上面印着酒馆广告,口号是“酒鬼为酒鬼服务89年”。
安吉站在眼前,肩上披着格子花羊毛毯。她没等劳伦回应,转身就朝着滑动玻璃门去。
她问得那么温柔,劳伦没法拒绝。她太想去了。“当然。一点钟。”她挂了电话,走向妈妈房间,站在门前聆听,里面很安静。她终于敲了敲门:“妈妈?”
劳伦跟着她走到后院露台。她们肩并肩坐到木长凳上,两人都把脚搭上了露台栏杆。安吉用毛毯裹紧了她俩。
“你会在一点钟到,对吧?”
“你想谈谈吗?”
劳伦叹气,满心向往地叹息:“不用,谢谢。”
这温柔的语气是劳伦的弱点。她的决心消退,余下一片苍白阴沉的绝望。她看向安吉:“你了解爱,对吧?”
“我想你今天会不会需要搭个便车。看起来会下雨,我知道你妈妈的车不能用。”
“我和康兰相爱了很久,我的家人结婚近五十年。所以,是的,我对爱还是懂一点的。”
“哦,嗨。”
“可是你离婚了,所以你也明白它会结束。”
“劳伦?是安吉。”
“对,它会结束。它也能建立起一个家庭,永远延续下去。”
到十一点电话铃声响起时她还在公寓里徘徊,才响一声她就接起了电话:“喂?”
劳伦对那种在困苦年月中仍能坚定不移的爱一无所知,但她确实知道如果戴维听说了他俩有个孩子会做何反应。他的笑容会消失。他会努力说这没关系,他爱劳伦,他们会没事的,但他俩谁都不会相信这话。
这一次,她在过节时有地方可去,可她现在一塌糊涂、呆头呆脑的怎么能去?安吉看她一眼就会知道真相,劳伦从发现自己怀孕那一瞬间就在害怕这一刻到来。
“你爱过你丈夫?”劳伦问。
感恩节那天,劳伦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在德萨利亚工作,你是家人。
“爱过。”
“如果她很忙,你就自己来,考虑一下,可以吗?大家会在一点左右到妈妈家。”安吉递给劳伦一张纸,“地址在这里,你要是能来就太好了。你在德萨利亚工作,你是家人。”
劳伦情愿自己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安吉现在看起来很难过,可她停不下来:“那么是他不爱你了?”
她这一生都在等这样的邀请。“我……”她似乎无法拒绝,“我妈妈不喜欢派对。”除非你们提供琴酒和大麻。
“哦,劳伦。”安吉叹气,“在这些事情上答案并不是一直那么分明的。爱能让我们挺过最难熬的时候,但它也会是最让我们难熬的时候。”她垂眼看向自己露出的左手,“我想他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安吉朝她靠近:“我们真的希望你们能来。”
“可你的婚姻没能保持下去。”
“哦。”劳伦希望没有露出自己的渴望之情。
“我们有个大问题,劳伦。”
“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母亲来妈妈家吃感恩节晚餐。”
“你的女儿。”
她转过身,发现安吉正朝她笑,眼神里有着担心。
安吉抬起目光,显然吃了一惊,然后她悲哀地笑了:“没什么人敢提起她。”
“劳伦?”
“我很抱歉——”
无论怎样劳伦还是挺过了周三在餐馆上班的时间,老实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到的。她的脑子塞得满满的,她应该不可能记住一份订单,别说是一堆。
“别。我有时喜欢讲讲她。总之,她夭折的时候,就是康和我关系结束的开始。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事,你和戴维分手了?”
上个星期劳伦最大的担忧——似乎有无敌绿巨人那么可怕的担忧——曾是担心不能进斯坦福大学。如今那不过是最小的烦恼,很快,她就得告诉戴维关于孩子的事,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了。爱微不足道。
“没。”
生活不复杂的时候爱一个人很容易。
“那么一定是跟大学有关的事了,你想聊聊吗?”
若是在昨天那就已经足够,可今天她看事情的眼光不一样了。
大学。
真的。他爱她,并不是那些傻乎乎的高中生式的“我只想找人睡”的爱法。
一时间她没明白是在说什么。大学现在看起来如此遥远,完全不像现实生活。
“我爱你,劳伦。”
不像一个怀孕了的女孩那么近。
她想为他高兴。斯坦福大学,他的梦想之地。“我为你骄傲,戴维。”
也不像一个愿意付出一切怀上孩子的女人那么近。
“感恩节要在弗雷德里克叔叔家过。”他把她拉进怀里抱紧,悄声说,“只过周末,然后我们就能庆祝了。”
她看着安吉,求助的话在嘴里憋得发苦,但是她不能开口,不能把麻烦甩给安吉。
她终于抬头看向他。如今他俩相距遥远,像隔了一片海。读不同学校算不上什么问题。“你今晚要走,对吗?”即使在自己听来,她的声音也呆板发木。
“也许是比那更严重的事。”安吉慢慢地说道。
“这才开始,劳伦。你会进南加州大学或伯克利分校,我们就开始新的征程。我们会一起过周末。还有节假日。”
劳伦甩开毛毯站了起来。她走向栏杆,望向黑魆魆的后院。
运气好,是啊。“哇嗷。”她不敢看着他,她不可能现在告诉他。
安吉来到她身后,搭着她的肩膀:“我能给你帮什么忙吗?”
“我猜我就是走运。”
劳伦闭上眼睛,有人愿意伸出援手感觉真好。
“太早了……还没有别人知道。”
但是任何人都没法帮忙,她知道的,该由她自己来处理。
“不是很好吗?”他说,从她手里拿过信,“之前还在纠结。”
她叹气。她真能有什么选择吗?她才十七岁。她刚刚提交大学申请书,把每一分钱都花在能去念书上。
泪水害她没法再读下去。
她还是青少年,她不能当母亲。天知道她算是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妈妈恨她们的宝宝。她不想那样对待一个孩子。她继承了这样痛苦的馈赠,厌恶将之传续下去。
她屏住气抽出信纸看向第一行:“亲爱的海恩斯先生:我们很高兴录取你为……”
如果她打算处理它——
斯坦福大学。
“说出来,”她的潜意识命令道,“既然你想到了,就说明白。”
她垂眼盯着他手上的信封。它已经打开过了,上缘破破烂烂。她从他手里接过,看向回信地址。
如果她要流产,她应该告诉戴维吗?
他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退开,咧开了嘴:“给。”
她怎么可以不说?
“真的?”如果可能的话,他的微笑简直在生长。他拉起她的手一路牵着她跑。他们跑过自助餐厅和图书馆,一头扎进音乐室旁边一个黑漆漆的凹室。行进乐队正在练习,断断续续的《龙舌兰酒》音符吐向下午的寒气。
“相信我。”她低声说,看着自己的吐息凝成有网眼的白色叶子,“他宁可不知道。”
她仰头看他,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那么明亮,笑意如此明显,他看起来随时都会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你听说了,对吧?该死,我跟所有人讲我要给你个惊喜。”
劳伦转向安吉:“其实是……家里情况不太好。我妈妈又爱上了一个没出息的人——大吃一惊吧——而且她不去工作。我们……吵架了。”
“我们能去别的地方说话吗?”
“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我妈妈和我对这种事处理得还不错。我确定——”
“你去哪里了?”他边问边用鼻尖蹭着她的脖子。
“相信我,不是一回事,我的妈妈不像你的。”劳伦再次感到孤独涌上嗓子眼,安吉看向她的眼睛之前,她就撇开了目光,“你知道我们住得怎么样。”
她偎依着他。到她最终退开时,她在发抖。
安吉靠近她:“你说过你的妈妈很年轻,对吗?三十四岁?那说明她有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那是一条很艰难的路,我确定她竭尽所能了。”她碰了碰劳伦的肩膀,“有时我们不得不原谅爱的人,哪怕自己都气死了。就只是那样。”
“洛!”戴维叫她,飞奔而来,背包拖在地上。他一到她面前就把包扔了,拥她入怀。
“是的。”劳伦木然应道。
刚到放学时间。学生们从她旁边跑过,一堆一模一样的红黑格子花呢彼此谈笑风生。假日前的最后一个上课日,总是这么喧闹。她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大声招呼她。他们不可能没看出她现在有多么异样,多么疏离。
“谢谢对我说实话。”安吉说,“家庭问题很难开口。”
她洗过手,擦干,离开浴室。
就是这种感觉——在你以为已经掉到底的时候,还有更糟的。劳伦盯住外面的黑暗,没法再看安吉。她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想到,只除了一句轻得几不可闻的“谢谢,聊聊很有用。”
劳伦的校服袖口一如既往松松垮垮,它还是不合身。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努力劝说自己没人会发现。她觉得自己就像赫丝·特普林,只不过鲜红的字母是个P,印在她的肚子上。
安吉伸手揽住她,温柔地搂了一下:“这就是朋友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