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背包甩上沙发,然后朝母亲的房间走去,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该说什么。现在她已经到家,在闻起来还有未散去的烟味的公寓里,站在母亲半掩的卧室门前,还是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劳伦关上身后的公寓门。
正打算敲门时她听到了说话声。
“好了,让我们给你做个检测看看情况。”
真不错。那个他又来了。
劳伦身上泛过一阵寒意,“哦。”
“你记得我们相遇那个晚上吗?”他的嗓音沙哑苍老。妈妈所有的男朋友听起来都那个样,仿佛他们打从少年就开始抽没过滤的烟。
朱迪看向她,“你知道怀孕时也会有少量出血吗?有时那看起来就像来了月经。”
然而,那仍是一个浪漫的问题,真令人意外。劳伦发现自己正倚向前,紧张地等着母亲的回答传出门外。
“几乎不明显,但是有。”
“当然记得。”妈妈说,“我怎么忘得了?”
“它们当然有可能出错。上个月出血量多吗?”
“我告诉过你我只在镇上留个几周,现在过一个月了。”
“我用那些家用验孕棒测过一次,结果阳性。可它们总是出错,对吧?”
“哦。”母亲的声音有着令人吃惊的脆弱,“我知道。过得开心之类那些话。”
“还有?”
“别。”他柔声说。
“我这个月的月经来晚了,还有……”她没法大声说出来。
劳伦凑近。
“那么为什么你今天还要来这里?”
“别什么?”妈妈说。
“我知道。”现在她感觉凄惨和愚蠢的程度和羞愧一样深,“那是在十月的第一周,我会记得是因为那就在朗维比赛之后。我那个月的月经准时来了。”
“我定不下来,比莉。我干了些破事。我让人伤心,尤其是嫁给过我的那三个女人。”
朱迪的表情是满满的带着悲伤的理解:“一次就够了,劳伦。”
“你以为我是特蕾莎修女吗?”
“是,绝对安全。我和戴维一起三年了,才让他……你知道的……我们只有一次没用保险套。”
劳伦听见他穿过房间,床垫在他的体重下嘎吱响,床头板撞到墙上。
“性行为安全吗?”
“我离开镇上时你要是跟着我走就太傻了。”他说。
“是的。”
劳伦倒抽一口气,她听到母亲也是一样。
要应答这些成年人的问题让她觉得羞愧,她还太年轻不该到这里来。
“你是要我跟你走?”妈妈问。
“性生活频繁吗?”
“我想是的。”
“我确定我并不需要,不过……”她强颜作笑,“保险一点,以免后悔。”她的微笑淡去。她等着朱迪挑明如果劳伦真做到保险一点,现在也不必后悔担心。
“劳伦六月毕业,要是你能——”
“跟我来。”那女人说,“我叫朱迪。”她们进走一间小小的检查室。朱迪指示劳伦坐上一张盖着纸的检查台,然后手拿写字板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那么,劳伦,”朱迪说,“你想做妊娠检测?”
“我不是会等人的那种人,比莉。”
她跳起来奔上前:“我是劳伦。”
一阵很长的停顿,然后母亲开口了:“太糟了,杰克。也许我们可以……我不知道……做些什么。”
没完没了的等待之后,有个女人走进候诊室叫出劳伦的名字。
“是。”他说,“时机不好。”
劳伦小心地避开跟任何人的眼神接触,连忙找了张椅子坐下。她低着头让长发垂落挡住脸,呆看着腿上的背包。
劳伦听见他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请坐。”
她磕磕绊绊退回起居室,想装作刚到家的样子。
劳伦不禁瑟缩,这女人根本是把妊娠这词尖叫出来。“对,没错。”
杰克匆匆走出卧室。看到劳伦时,他停下步子,笑了笑。
女接待员查阅文件:“哦,对,妊娠检测。”
这是第一次劳伦真正看到他。他挺高——大概六尺三寸——一头长金发。他穿着摩托车服——黑色旧皮裤、黑色重靴、镶着花里胡哨饰物的黑色皮衣。他的面容让她想起国家森林公园里那些嶙峋的山岩,生硬粗糙。他脸上全无一丝柔软,尽是尖锐的棱角与深邃的沟壑。一道彩色文身盘过他的喉部向下埋入衣领。那是条尾巴,大概是龙的或者蛇的。
劳伦倾身向前低声说:“瑞比度。我电话预约过看医生。”
如果麻烦长了一张脸,它就长这样。
“要帮忙吗?”女接待员边问边从蓬起的头发里抽出一支笔。
“嗨,小鬼。”他点点头,从她旁边走过。
劳伦大步走向前台,接待员抬头朝她微笑。
她眼看着他离开,然后回头看向妈妈的卧室。她朝门口走了几步,接着停下。
一开始她看到的都是女人——还有女孩——都是比她先到的。没有一个人来这个地方看上去很高兴。这里没有男人,接着她发现了这里的沉闷——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塑料椅子、量产型灰色的地毯。
也许现在时机不对。
她快步走上建筑物前门的石板路。她一刻也没敢停顿,推开大门,路过保安,走进候诊室。
卧室门吱呀响着打开。妈妈趔趄走出,跟劳伦擦身而过时骂骂咧咧:“我该死的烟在哪里?”
“别哭,你没怀孕,你只是来确认。”
“咖啡桌上。”
她深深呼出气,迟了一点才发现自己在哭。
“谢谢。哦,我觉得像坨屎。昨晚派对玩过火了。”妈妈垂眼看向流理台上一堆比萨饼盒,发现烟盒时笑起来,“你回家挺早,怎么了?”
真是笑话。如果真是笑话,她就跟这里完全没有关系。它应该叫作无计划不要生育。
“我怀孕了。”
“计划生育”
妈妈猛然抬头,烟叼在她嘴边,没有点燃:“跟我说你骗我。”
目的地就在那里:一座低矮朴素的平顶水泥建筑。
劳伦靠近母亲。她忍不住。无论她过去多么频繁地失望,她总是相信——或说希望——这一次会不一样,眼下她渴望拥抱和安慰,渴望听到有人说“没事,蜜糖”,即使她明知那是谎言。“我怀孕了。”她这回放柔声音说。
她翻起衣领挡住脸,四下张望确定方向,然后步行过两个街区走上切斯特城大街。
妈妈甩了她一耳光,打得结结实实。她俩都被这番突兀举措惊呆了。
冷风迎面而来,潮湿的冷冽空气包拢了她,害她猛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和家里不同,家里有松香、绿树和大海的咸风,这里闻起来像大城市,一股汽车废气味,空气也不流通。
劳伦倒吸一口气。她的脸痛得要命,然而反倒是妈妈的眼里涌起泪水。
劳伦抄起她的背包仓促下车。
“别哭。”劳伦说,“求你。”
“第七大道盖伦。”司机在公交车匆匆靠站时大喊。
妈妈原地不动,瞪着她看,烟还叼在嘴上。
她不可能怀孕,不管那根小细杠显示的是什么。
她穿着粉红的低腰裤和剪短的白衬衫,本该看起来还青春年少,然而她看上去像个希望落空的老年妇女。“难道你就没从我身上学到点东西吗?”她往后靠向粗糙的灰泥墙壁。
那些家庭装妊娠测试的便宜货总是出错,人人都知道。
劳伦过去站到她身边。她们肩挨着肩,可谁也没伸手去碰一碰另一个。劳伦木然呆看着凌乱的厨房,试图忆起自己竟然指望过母亲说些什么。“帮帮我。”劳伦无力地说道。
“我没有。”劳伦悄声祈祷那不是真的。
“做什么?”
“你知道一个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就想吐,对吧?”
劳伦这辈子一直觉得有母亲在场自己都很孤单,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孤立无援,“我不知道。”
她最后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行经的路途。每一英里都在将她带往目的地。
妈妈转头看她。化妆品糊脏的眼睛里那份悲哀比耳光更伤人。“拿掉它。”她疲惫地说,“别让一时犯错毁了你的一切。”
她在灰狗公交车上,僵直地坐在窗边,瞧着外面的风景变化。她付费上车时,外面还是一片黎明来临前的黑暗。等到公交车穿过菲克瑞斯特,阳光刚刚爬上山头。公交车在菲克瑞斯特停了好几站。每到一站她都神经紧张,祈祷着不会有认识的人上车。谢天谢地,她安全了。
“我以前就是这个?只是你一时犯错?”
这辈子里,劳伦第一次逃了一整天的课。但是安吉说得对:劳伦需要事实,而不是恐惧。
“看看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蜜拉看向她:“你确定?”
劳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抹了把眼睛,“它是个宝宝,不……没事。如果我想把它留下呢?你会帮我吗?”
“他现在不爱我了。”安吉迅速答。
“不会。”
“是,现在你三十八了。康兰可比某个高中运动员有价值得多。如果你还爱他……”像所有优秀的渔夫一样——西端镇上人人都懂怎么钓鱼——蜜拉正晃着鱼钩。
“不会?就这样,不?”
安吉放声笑起来。确实,那个可怜人一点反抗机会都没有,她像阵寒风一样追在他后面。“我那时才十五岁。”
她的母亲终于碰了碰她。这记碰触悲哀温和,几乎未做停留,“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不会背负你的错。信我这一次,去流产,给自己一条生路。”
“到死都不晚。还记得肯特·约翰吗?他甩了你的时候,你发起的活动能载入史册。”
“你确定?”
光说出来都让她伤心:“火车已经离站了,蜜拉。太晚了。”
这问题害安吉昨晚全无睡意。
“把他赢回来。”
“去你的,蜜拉。”她嘟哝。
“做什么?”
“你说什么?”妈妈来到她身后。她们现在都在妈妈的家中的厨房里,在做感恩节要吃的馅饼。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没什么,妈妈。”
“我想他。”安吉悄声承认。
“你来以后一直都在嘟嘟囔囔,我以为你有事要说。把山核桃摆整齐,安吉拉,没人想吃乱七八糟的馅饼。”
“你从你们分开那天就有麻烦了。人人都知道,就只除了你自己。”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安吉把那包山核桃扔到流理台上,出去了。露台上到处都是露水,扶手上挂着,地板上粘着。草坪茂盛柔软,像一幅圣诞节丝绒帷幕。
她叹气:“我有麻烦了,蜜拉。自我又见到康兰以后——”
她听到滑动门打开,又关上。
蜜拉疲惫地一笑,啜了一口酒:“你看起来也不开心。”
妈妈来到她身旁,站在一边低头看着光秃秃的玫瑰园,“你不是来说山核桃的。”
“啊。这话说得重。”
安吉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我在西雅图看到康兰了。”
“我也这么跟妈妈说。她回答:‘你最好告诉莎拉,她在给太年轻还不能出卖的东西打广告。’哦,爸爸会在坟墓里气得翻身。”
“你也该告诉我了。”
安吉倒了一杯酒,递给姐姐:“这年头所有的青少年都那么穿。”
“蜜拉多嘴了,嗯?”
“我陪妈妈走到她停车的地方。我们站在雨里的时候,她十分确定地告诉我,我那十来岁的女儿穿得像个妓女。”她沉进椅子里,“我要来一杯。”
“我会说是分享。她担心你,我也是。”
“我以为你回家了。”安吉说,朝姐姐推过一张椅子。
安吉把手放上冰冷的木扶手,靠上去。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远方的海浪声,接着她发现那不过是头顶飞过的一架飞机。她叹息一声,想要问问母亲自己是怎么落到这般地步,三十八岁的女人,无夫无子。但是她自己清楚,是自己让爱情漏出指间。
厨房门突然打开。蜜拉走进餐厅,一脸疲惫。
“我觉得迷失了。”
她抿了一口葡萄酒,告诉自己方才的一阵战栗全是因为炉火太热。
“那么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孤寂。
“我不知道。蜜拉问了我同样的话。”
餐馆打烊时她仍然考虑着这事,于是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壁炉边坐下。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餐馆非常安静。她没有回家的理由,她觉得在这里很自在。而在家里,太容易一头沉入孤寂自怜的黑暗道路。
“那姑娘,她有了不起的基因。还有呢?”
这些都是那天她在剧场时应该跟他说的。然而,她表现得像个没头没脑的青少年,徒劳无功地一头压在四分卫身上。
“也许我会给他打电话。”她说,头一回允许自己去想这回事。
如果他们能更坚强些就好了。
“会有用。当然了,要是我的话,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只有那样你才能知道真相。”
如果亡失能催促他们更紧密而不是让他们分开就好了。
“他只会走开。”
那份爱,刚开始萌芽的时候过于幼小,她还并不确定,毕竟当时她刚刚抓住生活中缺失的事物,然而最终水到渠成。爱使他们期盼得到一个孩子,而在期盼过程中又耗尽了他们继续爱下去的能力,这实在是讽刺。
妈妈似乎惊呆了:“你听见了,当爹的?你的安吉拉变成了胆小鬼。这不是我认识的孩子。”
她是那么爱他。爱得足以在神明面前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再爱别的男人。
“前些年我干成过一些事,妈妈。”她勉强笑着,“我没有以前那么坚强了。”
然后她遇到了康兰。
“才不会,以前的安吉拉为她失去的崩溃了。我的这个新女儿不会害怕。”
十六岁时她决定要变成个大人物。也许因为她在一个小镇里的大家庭中长大,或者因为父亲给予的宠爱与尊重对她来说分量太重。即使到如今她也无法确定是什么催促她的选择成型。她只知道自己渴望着另一种不一样的、节奏更快、更能见世面的生活。就读常春藤联盟是个开始,她的高中班里没有谁去了那么遥远的大学。从那以后,她学会的东西使她与高中时代的朋友和自己的家庭越行越远。俄国文学、艺术史、东方宗教、哲学,所有这些科目的学习让她更为关注广阔的世界。她想全都抓住,想去体验。你一旦将自己绑上赛车,咆哮着奔上快车道,你就会忘记减速下来看风景。一切模糊一片,只除了终点线。
安吉转过身,看向母亲幽深的黑眼睛,那里映着她的一生。她闻到妈妈的水网发胶和“禁忌”香水味,突然间她很欣慰能与这个女人一并站在这庭院里的露台上。这提醒她无论生活如何天翻地覆,总有一部分不曾改变。
一旦她开始思考她的生活,似乎就无法停止了。她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出的选择,那时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够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亲情。
安吉最近仔细考虑过,实话说,是在遇见康兰以后,毕竟她有很多时间来思考。在一个小镇里,一个没有孩子也没有约会计划的单身妇女有大量的思考时间。
真是讽刺。她一路奔向加利福尼亚,拉开自己与家人的距离。她早该知道那种事情办不到,亲情浸血入骨,家人以前一直陪伴她,即使是已经过世的爸爸也……他们依然会继续在寒冷的秋日清晨陪伴她。
妈妈的特餐今晚销量特别好。她们在八点就卖完了藏红花贻贝烩饭,再过不到一小时,配有烤番茄和蒜泥蛋黄酱煎洋蓟心的鲑鱼细面也会售罄。能这么成功真是令人惊讶。
“我很高兴回家了,妈妈。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你们。”
安吉在餐桌间穿行,与来客交谈,确认罗莎和新来的服务生卡拉完成了工作。她亲自上阵加水、送餐包,还清理了很多张桌子。
妈妈笑了:“我们知道。去把馅饼放进烤箱,我们还有很多烘焙活要做。”
约会之夜大获成功。看来不论老少,有许多西端人都在找机会出门吃晚餐、看场电影。很可能还得归结于天气。这是个灰暗阴沉的十一月,即使感恩节即将来临,天气似乎也并未有所改善。这样寒冷多雨的夜晚在镇里可以做的事可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