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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突袭后的突袭

黄国信感到黄昏之后再赶夜路回谷家寨,危险性是很大的,他怕在路边的树丛里有人向他打冷枪。卫兵再多也是救不了他的命的,夜间还是不动为妙。便向站在他身边的伪保长说:“走,到据点里吃饭去。给我多拿几瓶好酒来!”

黄国信到黄家湾来讲演的这天,几乎家家都无心吃晚饭。赵星海佝偻着枯瘦的脊背,在摇颤的昏黄的菜油灯下编草鞋。

黄国信呆愣愣地站在场坪上,等到人群散了之后,他才定下心来。尤四鼠问他说:“黄特派员,我们到哪里去呢?”

小芬坐在一个茅草辫编成的小墩子上,用两只挖野菜时染得黑黑的小手托着下巴,两眼直盯着如豆的灯火,凝神沉思。

黄昏降临了。

“爷爷,我爸爸和大成叔现在在哪儿呢?还有少平叔叔,一去也不回来了,他们知道我们在想他们吗?”

“我这身老骨头啊,”赵星海气哼哼地说,“硬着呢!”

“知道,咱们想什么,红军全都知道。”老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尤四鼠用力把赵星海一推,说:“哼,看我不砸碎你这身老骨头!”

四岭山根据地怎么样了?黄国信的话是不可信的,可是任洪元打进了四岭山是真的啊!谷敬文不也是派了两个保安团进了四岭山吗?吴可征、郝大成怎么样了?也应该给乡亲们来个信啊!小芬的思念,更增加了老人的悬念和焦虑。

赵星海指着夹在人群里的一只狗说:“我骂它!你没听到我是骂狗崽子吗?”

小芬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又进一步问:“爷爷,你说咱们想什么红军都知道,可是,为什么还不回来?景元哥哥好久也不来了,我真想他们啊!”

“你这个老东西!你骂谁?”尤四鼠抓到了赵星海的手腕子。

“他们就要回来的,”老人安慰着孩子说,“也许他们正往咱这里走着呢!”

“你这个狗崽子,你怎么还不死啊!”

“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咱们这里?”小芬瞪着期待的眼睛,等着爷爷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人群轰的一声就解散了,扬起了一片咒骂声:

“快啦。小芬,睡觉吧,我也有些困啦!”老人打了个哈欠,用枯瘦的手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反了,反了!”黄国信胆怯了。本来他的演说词还很长,现在才刚刚开篇,他还要讲谷敬文为什么要扩兵,希望大家积极参加保安团等等,这才是他讲演的主题。可是他不愿再讲下去了,也不敢再讲下去了。他要很快地结束他的演说:“乡亲们!大家要安静!散会!”

“爷爷,我想红军,想爸爸,想大成叔!我还记得人贩子把我领走的时候,是大成叔把我救回来的。”小芬深情地回忆着,“爷爷,你说他们快回来了,我就更想他们了。”

保安团的匪兵们,向后退缩着,扳动着枪栓,但不知道抓哪一个是好。

小芬纠缠着老人。赵星海心情沉重地收拾着活计,没有理她。

“不许抓人!”会场上全站了起来。几百个喉咙同声怒吼着。

小芬又说:“爷爷,我唱个歌行吗?”

“不许抓人!”又有人站了起来。

“轻轻唱,不要高声。”

“不许抓人!”会场上有人站了起来。

小芬望着窗外的高远的夜空,唱起了她心灵上的歌。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她的心头上滴出来的:

“不许抓人!”小芬也叫了一声。

星星满天照窗台,

“不许抓人!”赵星海怒吼了一声。

白茫茫的银河天上开,

尤四鼠带着几个匪兵,拨开人群要过去抓人。

月亮婆婆驾小船,

黄国信看准了,喊叫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他立即指着这个人,向尤四鼠下命令说:“快,给我把他抓起来!”

摇摇摆摆过河来。

“人怎么能学狗的样子呢?”人群里响起一声叫喊。

过河来哟过河来,

“不许哭!哭也没有用!”黄国信吼叫着,继续讲着他的演说词:“在国军荡平四岭山之后,就回师九里十八坪来,把豹子山踏平!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还是把自己亲人叫回来吧,叫他们来投靠谷司令吧,高官厚禄在等着你们!你看,我原来是共产党的县委委员,现在,我成了谷司令的特派员了!睡软的,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山上钻草窝美上几千倍!劝他们快来投降吧,我就是个样子!……”

红军叔叔快回来,

“别相信他的!这是骗我们!”赵星海低声说。

回来打开谷家寨,

“狗屁!”

给我们申冤报仇来。

人群里有了啜泣声。小芬一头扑到赵星海的怀抱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般流了下来。

夺回我们的地和房,

“四岭山区,已经全被国军占领了!郝大成、吴可征和红军全都被消灭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夺回我们的牛和羊;

黄国信怒视着人群,想找出这个骂他的人来,但是他看到的全是愤怒的眼睛,在这些喷着怒火的眼睛面前,他战栗了。

活捉谷敬文讨血债,

“坏蛋!”

害人的白匪活不长,

“诸位乡亲们!我是黄国信!……”

活不长!……

黄家湾的群众全都集中到场坪上来了。黄国信深知黄家湾的厉害,不敢登上放在场坪中央的方桌,因为他怕太突出了,成了游击队员的射击目标,所以他站在方桌旁边,开始了他的演讲:

“爷爷,有人敲窗子!”小芬停住了歌声,惊骇地侧耳谛听着窗外的动静。

在郝大成带部队来到九里十八坪的这一天的傍晚,黄国信来到了黄家湾。这黄家湾是郝大成的老家。这里的黄老四和二古董全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惩罚,被红军游击队干掉了。黄国信在这里特别小心。

老人立即从床边摸起了一把柴刀。

黄国信向谷敬文献计后,带着以尤四鼠为班长的一个班的卫队,到十八个村寨去巡回演说。每到一个村寨,通过保甲长和民团,把全村男女老幼全集中在打谷场上,他登上一张方桌,直着嗓子喊叫一通。

“我是景元,快开门!”

……

“哥哥回来了!”小芬听出是林景元的声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跑去开门。她真以为是她的歌把林景元唱回来的!

谷敬文点点头说:“我们要防着他这一手!所以我们赶快把第四团成立起来,那我们就不怕郝大成的什么奇兵突袭了。”

“轻些!”老人叮嘱着。

“郝大成如何飞出来我不知道。”黄国信说,“可是,我担心他能出来。试想,白马山峡谷那是四面受围的绝境,他不是出来了吗?现在的四岭山绝对没有白马山峡谷封锁得严密,再说,进了四岭山后,郝大成四处勘察地形,绝不会是白费的。……”

进来的是林景元和另外七八个游击队员,把狭窄的小屋都坐满了。

谷敬文虽然被黄国信的“擒贼先擒王”的比喻刺了一下,但他却没有计较,而是继续和他的高级谋士探讨。他说:“我也认为郝大成是想这样干的,可是,他想的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他从哪里出四岭山呢?就是他有上天入地的本领,总不会越过重重封锁飞出来吧?”

“外公,郝大队长回来啦!”林景元见到老人,第一句就向他报告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大喜讯。

“很明显,”黄国信以行家的口吻说,“就防卫力量来说,这两处最空虚,同时又是作战指挥的要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郝大成是很懂得这个道理的。”

“真的?你见到他了?”

“为什么?”谷敬文追问道,“说说你的理由!”他感到黄国信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没有,我见到史少平了!是他骑着马来报的信!”

黄国信思忖了一会儿说:“有两个地方,第一,是任洪元的旅部;第二,就是谷家寨。这都是他突袭的主要目标。”

“骑着马报的信?”老人一时弄不清原委。

谷敬文赞成说:“英雄所见略同,我和中一也想到这一点了。依你看,我们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是的,我们红军把任洪元的旅部消灭啦!任洪元也被我们俘虏啦!”林景元也来不及从头讲起。

黄国信以权威的姿态和声调说:“郝大成的为人处事我是了解的,他在用兵上诡计多端,多谋善变。奇兵突袭是他惯用的手法。在我们重兵压境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在四岭山里面和我们的大部队纠缠的,一定会寻找我们薄弱的地方打的。”

“好,好!”老人把门掩起来,让他们在床边坐下,“大成什么时候来?”

谷敬文并不注意黄国信的情绪,只是关心着眼前的大局,对当前的形势和采取的对策,他虽然有了自己的看法,但他还是想听一听这个高级谋士的意见。他说:“黄先生,刚才咱们对于当前的大局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不过,我们不能光从好处想,以往这方面的教训够多了,‘大意失荆州’的事,我们不能再干了。你对我今后的行动方针,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快到了!”

黄国信对这个新的任务并不感兴趣,他认为这是大材小用,但他还是答应了。

“你舅舅能回来吗?”

“我给你派上一个班的卫队,”谷敬文说,“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不知道!”林景元遗憾地说,“见到史少平的时候光顾了高兴了,也顾不上问。”

“别的困难倒没有,就怕史太昌的游击队,”黄国信说,“他们正千方百计地找我呢。”

“吴可征来不来呢?”

谷敬文说完,看着黄国信的犹豫不决的脸色问:“怎么?有什么难处吗?”

“他留在四岭山了!”

“你很会讲话,你又是弃暗投明的共产党的特派员,说话的效力就更大!”谷敬文带几分幽默的腔调说,“我也委你当我的特派员,把你特派到十八个村寨去巡回演说,向所有人讲明四岭山的情况,讲明共产党必然失败的道理,号召他们来参加我的保安团。如果你愿意带兵,我可以委你任第四团团长,如果你不愿意带兵,你就永远当我的特派员也行。”

“少英姑姑呢?”小芬插嘴问道。

“我能做什么呢?”黄国信问。

“也许来了吧?也许没有来。”林景元说,“哎呀,事那么多,怎么顾得上问那么仔细。”

“刚才我和中一谈过了,我们既要占领四岭山,又要保证九里十八坪的安全,所以扩大兵力成了当务之急。我们想再从这九里十八坪的十八个村寨中征集一部分兵员,成立一个新编保安第四团。……”

“大成回来不走了吧?是不是来打谷家寨的?”

“怎么立功?”

“是来打谷家寨的!走不走我就不知道了。”

“离这一步不远了,”谷敬文说,“黄先生,你的立功的机会也到了!”

“好,好!”小芬拍着巴掌跳着脚说,“就和我心里想的、歌里唱的一样,‘回来打开谷家寨,给我们申冤报仇来!……活捉谷敬文讨血债,害人的白匪活不长。’……”

“那倒真有点遗憾!”黄国信真正有些遗憾地说着,好像事情真会像他说的那样似的。

“乡亲们都知道了吧?”赵星海高兴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真想立即叫开九里十八坪的所有门户,大声地对他们说:“乡亲们哪!郝大成带着红军回来啦!快起来和谷敬文干啊!”

“会有这一天的!”谷中一说,“不过也可能很遗憾,十有八九抓不到活的。”

“外公,我们要在你这里开个会,乡亲们马上就会知道了!你和小芬帮我们去通知人吧,这样目标会小些,不容易引起民团的注意。”然后告诫小芬说,“可不要高兴得到处瞎咋呼,要保守秘密啊!”

“可惜,我们还没有把吴可征、郝大成抓住!”黄国信恨恨地说。

“我懂得!”小芬把头骄傲地一扭,有些不高兴了,意思是:还用你像嘱咐小孩子那样嘱咐我吗?我早就知道!

“这个结论,是我帮助你作的。”谷敬文哈哈地大笑着。

“通知哪些人呢?”赵星海问。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自从白马山峡谷突围之后,我就和吴可征、郝大成有争论,那时候我就说:‘谁是谁非历史会给我们作结论的。’今天证明了我是对的。”黄国信自得地说。

游击队员们把要通知的革命群众的骨干分子告诉了老人和小芬。

“说说你的感想吧!”

老人和小芬来到黑洞洞的大街上,轻轻地叫开了骨干分子家的门。

“我都听说了。”

谷敬文指着一个空椅子让他坐下,说:“黄先生,你知道四岭山的情况吗?”

郝大成带领红军回到九里十八坪的消息,给人们的振奋和鼓舞是不可估量的。在赵星海家里开完了骨干分子的秘密会议,散会之后就变成了公开的行动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使地下党员们,使群众的骨干分子们都脱出了常规,失去了平日特有的谨慎。

黄国信应召来到谷敬文的大厅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好酒好菜已经使他变得又白又胖了,他向谷敬文和谷中一鞠了一躬,说:“听候谷司令的吩咐!”

“郝大成带领红军大队回到九里十八坪来了!”

“那就这么办,在这件事上,要黄国信出一把力。”谷敬文派人去叫黄国信。

“任洪元被俘虏了!”

“还得到这十八个村寨里去征集,一个村寨,大的抽二十,小的抽十五,就可以凑出二百多人来,先把保安第四团的旗号打起来,不管战斗力如何,壮壮声势总是好的。”

“要打谷家寨活捉谷敬文了!”

“可是哪里来的人和枪呢?”

这些简短的消息,像春雷般震响了山村,叩开了家家紧闭的大门,飞进了每个人的心坎!

“我们能不能再成立一个新编第四团呢?”谷中一说。

这些简短的消息像烈火般燃烧起大家的战斗热情;战鼓般鼓舞起大家的斗争勇气!

“我也是这样想,四岭山的地盘我们要占,九里十八坪的根基又要稳,什么才是既能顾此又不失彼的万全之策呢?”谷敬文一如往常,在大厅里踱着方步。

在这寂静的夜里,人们奔走相告,于是:

第三团派出去之后,谷家寨就剩下保安第一团的两个营了。谷中一首先向谷敬文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说:“司令,我感到谷家寨的力量太少了。三十二旅的力量也都进入了四岭山,九里十八坪空虚了,我总觉得有点不稳。”

被折磨得驼了背的人们又直起了腰杆!

谷敬文的估计,和任洪元不一样。他首先估计到郝大成有可能东出青龙山,到九里十八坪来袭击他的老窝,所以他在命令第二团进占太平寨后,马上把他的一团第二营扩编为第三团,任命他的副官蔡九为团长,开赴青龙山,一面阻止郝大成,一面做第二团的后盾,为进一步向四岭山扩展地盘做好准备。

被敌人打得满身伤痕的人们又摸起了冲担!

谷敬文接到他的新编保安第二团已经占领了太平寨的报告之后,立即给周武去了一信。然后和他的参谋长估计着四岭山形势的发展。

埋在地下的砍刀、红缨枪又挖出来了!

藏在夹墙中的红旗又飘展起来了!

这时,郝大成听见了史少平和宋洁泉的声音,连忙站起来说:“他们来了!”便和史太昌迎了出去。

在白色恐怖中,人们的悲苦的心,又为战斗的热情所激动,冲锋的号角又在人们心中响起来了,革命的战鼓已经隆隆地擂响,积压在胸中的仇恨,像火山一样猝然爆发了。

“这就更好了。”史太昌说。

人们手提着柴刀、斧头、棍棒、镢头……乱哄哄地闹嚷嚷地拥到大街上来。

“化装是个好办法,”史太昌的提议启发了郝大成,他用一向果决的口吻说,“这样吧,少平他们不是骑来了五匹马吗?让冯自信当作三十二旅的送信人,叫开寨门,把我们的人带进去。”

“大叔!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想法再派人进去!”史太昌思索着说,“化装进去会容易一些。”

不知道消息的人,听到街上不寻常的响动,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惊愕地问着。

“半夜?”郝大成深深地思索着。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切得失利害他都考虑到了。他深知这是关键性的一仗,成败与否,关系着能不能彻底粉碎敌人围攻的大局,关系着根据地能否巩固和发展的大局。绝不能掉以轻心。他说,“根据打西屏镇的经验,攻打寨子,必须里应外合,硬攻是要付出很大代价和很多时间的。里应外合的办法,莫过于协助夺取寨门。如果我们派一个有武装的战斗组进去,把寨门从里面夺取,这样攻打谷家寨就会容易得多。”

“你还不知道啊!”黑影里的人大声回答,“快,郝大成到黄家湾来了。快拿上你那猎枪,轰他娘的民团去!”

“半夜!”

“郝大成到黄家湾来了?”有人不大相信。

“这样很好,”郝大成又问道,“今夜各村寨的暴动什么时候开始?”

“错不了,刚才还在赵星海家里开会呢!”

“是的,是化装成卖柴卖菜的人进去的,因为寨门检查得很严,没法带武器进去。”史太昌又补充说,“可是,我们寨里有人,朱惠芳她们工作得很有成绩,她们可以搞到一部分武器。”

“啊,这可好了!当心,千万不要叫黄国信跑掉!这回非要扒这只狗崽子的皮不可!”

“刚才你说游击队分了十八个小组,”郝大成说,“是不是有一个小组也分到谷家寨去了?”

“别贪说话耽误了大事!乡亲们,走啊!……”街上有人吵叫着。

“只有保安第一团,其实就是原来的一营,团长就是一营营长杜松。谷敬文见四岭山有机可乘,红了眼,想把青龙山和伏虎岭拿到手,这家伙野心太大,力量太小,他只好唱空城计了。”

街上拥满了老人、小孩、妇女和手执武器的青壮年们。

“现在,谷家寨还有多少兵力?”郝大成一边问一边思索着。

“你们出来干什么?”一个青年人冲着挡着他去路的老头子说,“白天走路都拄拐杖,夜里出来净碍事,快回家待着去吧!”

史太昌说:“根据县委的指示,我们把游击队编成了十八个战斗小组,每小组少者五人,多者十人,是按照各村民团的力量大小来分配的。游击小组今天晚上都要配合村里的地下组织,发动基本群众,举行一次暴动,九里十八坪除谷家寨以外,其他十七个村寨一齐动手,先把各村民团打掉,夺取武器,然后围困谷家寨,等谷敬文发觉后调青龙山的二团回来也好,建议三十二旅回来也好,都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所以我们一定要争取在明天晚上把谷家寨拿下来。”

“你说什么?你这个小兔崽子!碍事?你当我这手里的拐杖就不能打那些坏种们?”老头子蹾着拐杖气哼哼地说。

“县委研究的具体措施是什么?”郝大成问。

其实那些青年人并没有注意听他的,早跑到前面去了。

“对,问题就是我们要干得快。”史太昌对于郝大成有这样的判断力和魄力,感到由衷地高兴。他充满信心地说,“我们一定会抢在谷敬文的前面!”

“还等什么?把那些民团狗子们收拾了吧!”

“他会这样做的。”郝大成说,“我认为县委这个分析判断是很对的。可是,如果我们干得快一些,谷敬文连一个措施也来不及实行!”

“对啊!先把那个乌龟壳(民团碉堡)掀掉!”

“你们撤出太平寨后,谷敬文就命令周武的保安第二团进驻了太平寨;就立即以他的保安第一团的第二营为底子,又征集了一些保丁团丁,凑了个新编第三团,由蔡九当团长,进驻青龙山;第二个措施,他可能把各村寨的民团集中到谷家寨,固守老巢以待外援;第三,因为任洪元旅部已垮,任洪元被俘,他会建议上司把三十二旅的三个团归他指挥。……”

人们沿着街道像长河的洪波一样向民团碉堡拥去,并高声喊着:“黄国信!看你这回向哪里跑!”

“谷敬文又编了第三团?”郝大成问,“团长是谁?”

“烧啊,烧了这个乌龟壳!”

“经过分析,县委认为谷敬文听到任洪元旅部被消灭的消息后,会立即采取三个措施:第一,他要把派到青龙山去的新编第三团马上调回九里十八坪米,保护他的老窝。……”

沿街打更的民团看到这种情景,真是吓得屁滚尿流,把梆子铜锣往地上一丢,舍命地向碉堡跑去,边跑边嚎叫着:“啊!不好啦,……暴动啦!”

郝大成点了点头。

黄国信正在碉堡上和保长吃酒、打牌,听到喊声,慌忙把麻将牌一推,战战兢兢地说:“快,快把门关好,上楼!”

“不过,他们不会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史太昌说。

十几个团丁加上黄国信带来的尤四鼠一个班的匪兵,提着枪上了碉堡的第二层。这时整个小院已经被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谷敬文是会想到这一点的。”郝大成说,“即使他想不到,黄国信这个叛徒也会帮他想的。”

“冲啊!活捉黄国信这个狗崽子啊!”

史太昌点上了一袋烟,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今天早晨,少平报告了你们袭击任洪元的情况,县委作了分析,估计任洪元旅部被消灭的消息,谷敬文明天就会知道,他有可能判断出你们会到九里十八坪来。”

“打!打!”黄国信在碉堡上命令着。

“那个时候啊,你就睡不成了!”史太昌笑笑说,“那就先谈谈情况吧,不然你也睡不着。”

“砰!砰!砰!”碉堡里向外打了几枪,有两个群众被打伤了。人们才稍稍向后退了一些,但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恨,怒不可遏地喊叫着、怒骂着:

“你还是谈谈九里十八坪的情况吧。”郝大成风趣地说,“打完了谷家寨我再加倍地休息吧!”

“架火烧啊!狗杂种们还敢打枪!”

“他一会儿就来的,让你休息,就是他给你留下的命令!”

“报仇啊,全都杀死他们!”

郝大成充满着对于老战友老上级的怀念。又补充说:“自从九里十八坪突围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

这个情况的出现,是出乎林景元的预料的,这时他才充分地感受到郝大成带领红军回到九里十八坪,给人们带来了多大的欢欣、鼓舞和勇气!他怕群众受到意外的损失,便跑到前面,请群众向后退一退。同时他向碉堡上打了几枪作为警告。

郝大成命令姚光明等几个中队长把部队带去吃饭,吃过饭后立即休息。他自己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困,我们还是先到宋洁泉同志那里去吧。”

这时群众已经被民团的反抗和罪行所激怒,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在碉堡下堆满了柴草,泼上了煤油,点起火来。烈火浓烟吞噬着碉堡。

“这样吧,你和部队全休息。我已经叫少平到县委去了。等些时候,宋洁泉同志就会来的。”史太昌说,“同志们休息的地方,全都准备好了,饭也快好了。”

民团团丁们一看人山人海的激怒的人群,吓破了狗胆,有人喊着:“别烧啦,我们投降!”

他们来到了史太昌的临时指挥部。

接着从碉堡上丢下了几支枪来。

“他是在做梦!”郝大成说。

“打!打!谁投降我枪毙他!”黄国信威胁着团丁们,并向带头丢枪的团丁打了一枪。这个团丁立刻惨叫一声捂着肚子缩了下去,他向另一个团丁说:“老二,替你大哥报仇啊!”

“前一段时间,一直躲在谷家寨不出来,他成了谷敬文的高级谋士啦!这一阵子,国民党一进攻四岭山,他们又活动起来了,整天带着保安团的几十个团丁到各个寨子上去扩兵,谷敬文想再成立一个新的保安第四团。”

这个老二看见哥哥倒下去了,他猛然抡起枪托向黄国信打了下去。但是,黄国信向旁边一闪,躲开了。

“现在黄国信在哪里?”郝大成问,“应该把他铲除掉!”

那个叫老二的团丁又抡起枪托照着尤四鼠打了下去。尤四鼠来不及躲闪,被打中了,他嚎叫一声,倒在黄国信的身边。

“黄希才同志很坚强!”史太昌说,“他还被关在谷敬文的监狱里。”

于是,保卫黄国信的卫兵和团丁们起了内讧,在碉堡内动了刀枪,灯也被打灭了,漆黑一片,乱成一团。……

“同志们也都想念乡亲们啊!”郝大成接着又问了赵星海的情况,还有黄希才的情况。

黄国信见事不好,生怕在混战中被打死,就趁机从碉堡第二层的小小的窗口里钻了出来,用手扳着窗口的砖棱,向下一滑,正好跌在火堆里,他的腿也跌伤了,嚎叫着,从火堆里向外爬。

“都好,”史太昌接着说,“你们的情况,少平都和我说了,可征同志在上次到县委开会时,我也见到他了,他的担子很重啊!九里十八坪的乡亲们都很想你们哪,整天整夜絮叨着,眼都盼穿了!……”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黄国信的扁平的脸。这张脸,对黄家湾的群众来说是太熟悉了。

“大妈他们都好吧?”郝大成边向指挥部走着边问。

“黄国信!”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天刚放亮他们就赶到了,他们把马向死里赶,全都累垮了。”史太昌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村说,“走,到指挥部去吧!”

“打死这条狗!”赵星海喊道。

“少平他们什么时候赶到的?”郝大成问。

“饶命吧,乡亲们!”黄国信哀嚎着。身上带着火苗爬出了火堆。

如果把一个人的平常的一生所经历的波折、危险、艰难、困苦全部集中起来,也许还没有在这战争时期一个月经历得多。

“不要听他狗叫唤,打!”人们喊着。

在这十个月里,又有多少战士在战斗的烈火中成长起来!

接着有人举起镢头,向着黄国信打了下去。

在这十个月里,有多少同志,为了革命事业的胜利而壮烈牺牲了!

黄国信被打倒在地上,人们把他架起来,丢到火堆里去了。

在这十个月里,他们进行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斗争啊!

团丁们在碉堡上高叫着:“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十七八条枪全从碉堡上丢了下来。他们敞开冒着火苗的门,从火堆里冲了出来。没有来得及冲出来的团丁就和碉堡一起化为灰烬。

在这十个月里,他们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

大火映红了夜空,撕裂了黑暗,温暖着大家的心。忽然有人喊道:“看啊!东沟寨起火了!”

在这十个月里,他们穿过了多少枪林弹雨?

人们一齐拥到小山头上,兴奋地吵着嚷着,蹦着跳着。

在这十个月里,他们走过了多少崎岖的道路?

“看啊!史家坪也起火了!”

这是充满着失败的痛苦和胜利的欢乐的十个月!

“好大的火啊!”

这是充满着生死搏斗的十个月!

“怎么没有看见郝大成呢?”忽然有人问。

“有十个月没有见面啦!”这十个月的时间,在人生道路上是很短暂的,在历史的长河中更是短短的一瞬。可是,这十个月,是多么不平常的十个月啊!

“郝大成准到谷家寨去了,这回非活捉谷敬文不可!”

他们这短短的两句问答,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太一般了,似乎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似乎是两个熟人在街上相遇时随便打个招呼。不!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两句问答中所包含着的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内容的。在战火中度过的岁月是多么不平常啊!

人们都把视线转向谷家寨,但这时的谷家寨却一团漆黑,沉寂无声。

“有十个月没有见面啦!”史太昌也以同样的心情回答着,“你脸上也有皱纹了!”

在谷家寨周围的十七个村庄都烧起了冲天大火,使谷家寨显得更加阴森黑暗。

“太昌叔,你见老了!”郝大成盯着史太昌的风尘仆仆满是皱纹的脸,声音颤抖着说。

“为什么谷家寨还没有起火?”

郝大成和史太昌的相见,其激动和欢乐的情绪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像被喜悦激荡得喘不上气来一般,好久说不出话来,千千万万的话语一齐拥塞在喉头,反而不知道说哪一句好了。他们两人的眼里都含着激动的泪花。

这时响起了林景元的声音:“乡亲们!郝大成带领红军在谷家寨等我们了!走啊,打谷家寨去啊!”

这时史太昌正分配十八个战斗小组到九里十八坪各村寨去。在各小组出发之后,史太昌便到山口去迎接红军部队。

“走啊!”赵星海高喊着。

部队的行动严守着机密。一部分红军士兵,换上了三十二旅匪兵的服装作为前导,竭力避免和敌人遭遇或冲突,以强行军的速度在极端隐蔽的情况下,在当天傍晚到达了史太昌游击队所在地——豹子山。

“走啊!”赵小芬也高喊着。

郝大成袭击了任洪元的旅部和特务营之后,把俘虏和多余的武器交给了纪松田,只带着冯自信,率领部队连夜向九里十八坪急进。

人们从山头上拥下来,燃起了火把,向谷家寨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