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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光荣的称号

“但是,他们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并不是为了个人的义气,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不是为了争强好胜,更不是为了个人的面子,而是为了革命,为了人民,为了人民的解放。”吴可征说到这里,内心里不禁充满着自豪感,“这些同志不管在战场上、刑场上,都是视死如归,宁死不屈,保持着高尚的革命气节,不让共产党员、红军这些光辉的称号有半点玷污。他们把个人的一切,全部融化在革命的集体中,生为革命而生,死为革命而死,从不考虑个人得失。”

“是英雄!”

……

“是不是英雄?”

周威两手托腮,目光盯视着脚下,凝神沉思,很久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内心里却说了千言万语。在沉思中,他把郝大成、吴可征、史少平、宋少英、田世杰、黄六嫂、陈大雷、王淑贞、黄四楞……这些人的行为和他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对照,又把这些人的行为一一地和吴可征所讲的进行了印证,他逐渐地信服了。

“很勇敢!”

“党代表,你说得太好了。”周威诚挚地说,“我要很好地去学,尽力地去做!绝不辜负你的教诲。”

“不,红军也要英雄主义,红军的英雄主义是革命的英雄主义,是集体英雄主义,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吴可征循循善诱地说,“就拿陈大雷、黄四楞、王淑贞来说吧,他们是不是很勇敢?”

“总指挥,我相信你在革命的斗争中,在党的教育下,会逐步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也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的!”

“那么,红军是反对英雄主义了?”

“谢谢党对我的信任!”

“他骂我怕死,我就怕死了吗?我会这样说,‘我向你的院子里冲杀的时候我怕死了吗?你不是躲在床底下被我抓出来的吗?怕死的是你而不是我!’其实,根本就不要理他这一套,干脆命令把他拉下去算了,和一个被俘了的惯匪,一个临近死亡的坏蛋去拼杀,是不值得的。不客气地说,这是愚蠢的!”吴可征说。

周威听了吴可征的话语,就像一缕阳光,拨开了心头的迷雾,温暖了他的心,在他眼前展现出一片绚丽的光彩,浑身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这个道理我也同意,”周威说,“可是,任中元如果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怕死,你能受得了吗?”

“我会这样说:‘任中元,你今天是我的俘虏,是我的阶下囚,你没有资格向我挑战,我要开大会公审你,我不会和你拼杀的。你的刀法再高明,也并不是你的光荣,因为你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我不和你决斗,并不是我的耻辱,因为我是为保卫四岭山人民的利益而战,我要公审后再杀你,给人民除害。’一个人的光荣和耻辱,是看他的行为是不是正义的革命的,而不是看他的本领高低。一个土豪劣绅,绝不能因为他欺压人的本领高强而光荣。一个受欺压的穷苦人,也绝不会因为他被欺压而耻辱。……”

在太平寨小粮仓被烧毁那天,周武接到了谷敬文的一封信,写道:

“那么,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呢?”

周团长勋鉴:

吴可征这些一针见血的话语,使自尊心很强的周威感到很大的委屈,他反问道:

欣闻你团攻占伏虎岭,驻军太平寨,甚慰。近来九里十八坪一带形势日紧,暴动烽火大有越扑越旺之势,望汝竭力扩充实力,积极活动,牵制共军,以作我之后援。……

“所以这叫个人英雄主义,你为什么去和他拼命?并不是为了革命的需要,而是为了争口气,为了个人的面子而去做无谓的、完全不必要的冒险。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人,就很容易被人利用,因为他不是从革命需要和革命利益出发,而是从个人义气出发,从个人面子出发!”

谷敬文亲笔

“英雄可杀不可辱,如果我被他杀了,怪我的本领不行,死而无怨;如果我不应战,那比战场上的逃兵还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四岭山的乡亲们?”周威说得有些激动。

“去你妈的吧!”周武没有把信看完,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踏了一脚。

“任中元是已经抓到手的豺狼了,他向你挑战,你就为了争那一口气去和他拼杀。如果拼死了呢?”吴可征说。

黄昏时分,侦察人员向周武报告:沙河镇一带没有发现红军和农民自卫队的活动。任洪元的一团已经撤走。周武和二营营长周拐子商量了一番,决定当夜回沙河镇。

“什么?”周威不同意了,他一直认为和任中元决斗是光彩的行为,是可以引为自豪的英雄行为,现在吴可征竟说他是不对的,他有点受不了,带有几分冲动地说,“难道听任他污辱我不成?如果我拒绝他的挑战,我还算什么人呢?我不能做胆小鬼、软骨头!”

“要不要搞一部分枪走?”周拐子提议说。

“比方说吧,”吴可征说,“在打开西屏镇时,你和任中元的白刃决斗,就是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

“向哪里搞枪?”周武已经猜透了几分。

“个人英雄主义?”周威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什么叫个人英雄主义啊?”

“张彪有一个排单独住在一个小院里,很容易搞。”

“是的,这些道理不是一天半日就能想通的,要经过长期的革命斗争的锻炼才能逐步解决。”吴可征又说,“还有,你的第二个弱点,就是个人英雄主义。”

“算啦,别再老虎嘴上拔毛啦,再一搞,连我们走也走不利落。”周武苦恼地摇摇头说。

“这些道理,郝大队长也和我说过,”周威说,“可是我没有想透。”

“那太便宜他了!”周拐子恨恨地说。

“毛委员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要用阶级的标准来划分,绝不能用个人恩仇来划分。”吴可征又进一步说,“所以,你现在参加革命了,革命的目标多远多大呢?以前你曾说过,‘消灭了任中元就死也瞑目了’——那就是说,个人的仇报了,目标达到了,革命也到头了。不行,我们的革命目标,不是消灭了任中元,消灭了周武、谷敬文就算完了,我们要消灭一切反动派,要解放被压迫被剥削的阶级,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

“算啦,我们便宜了他,共产党便宜不了他,快去准备动身吧。要防着张彪这只狼,不要叫他从背后扑上来咬我们一口。”

“是的,过去总是认为‘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是小人’。”周威信服地说,“现在我知道是错了。”

午夜时分,周武已经准备就绪,带着他的一营共一百五十余人悄悄地开下了伏虎岭。

“对的,那时你救田世杰,当然是好的,但是,仍然是出于个人的恩仇,你救田世杰,是因为他救过你,你要报恩,并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吴可征说,“红军刚进四岭山时,农会的骨干分子田雨旺被周武抓去了,还抓去很多农民,你为什么不像救田世杰那样去救他们呢?那是因为他们对你并没有个人的恩情。……你当时,是以是否对你有恩仇来划分好坏的。”

“可别碰上农民自卫队啊!”周拐子祷告似的说。他望着黑魆魆的山影,听着飒飒的松涛,他有些草木皆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是袭击着他。

“过去,我是有些糊涂。”周威说,“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是也救过田世杰吗?那时,周武就说他是共产党,我为了田大哥,和周武差一点闹翻了!”

“不会碰上的,红军和农民自卫队不会想到我们在夜里活动。”周武在安慰着周拐子,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不错,这说明你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还没有从根子上彻底弄清楚,你恨他,是因为你识破了他的阴谋诡计,你对他有了仇恨。这个仇恨,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从个人恩仇出发的,还没有明确地上升到阶级的仇恨。”吴可征说。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下了老虎尾,一切都很顺利。周武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啊,我就要见到我的茶山我的土地了!我要重建我的家园……”想到得意处,他和周拐子说,“谁说我们夜里不敢活动?难道我们不是在夜里自由自在地活动吗?你看,四岭山的夜晚,依然是咱们的天下,哈……哈……哈!”

“现在可不同了。”周威说,“我现在恨周武了,我不是一直在和他作战吗?”

一阵枪声打断了周武的狂笑。

“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得很多,”吴可征说,“这是有原则差别的。在红军来说,恨任中元和恨周武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是一个窝子里的狼,这就是用阶级观点来看的;而你为什么当时不派兵打周武,还要回兵帮助周武守四岭山?就是你认为他是你的兄弟,和你没有仇,所以你不能像恨任中元那样恨周武!这就是用个人恩仇的观点来看的。……”

队伍顿时混乱了,乒乒乓乓地打了半个小时,周武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心慌意乱地把队伍整理好,清点了一下人数,死伤近二十名。

“好像有点不一样,”周威思忖着说,“可是也差不多。”

“这是什么地方?”周武问,这个四岭山的地头蛇,给吓糊涂了。

吴可征继续说:“为什么说你恨任中元和红军恨任中元不一样呢?红军恨任中元,是因为他是土豪劣绅,是国民党,是镇压人民的刽子手,是剥削人民的吸血鬼。这是阶级的仇。你恨任中元,却是个人的仇!你不报那一刀之仇,死不瞑目。……”

“在兰田岗附近。”周拐子说。

周威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听着。

“记住,这里有农民自卫队,待过几天清剿时,把兰田岗统统烧光!”周武咬牙切齿地发狠说。

吴可征说,“你打任中元和红军打任中元不一样。你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个人恩仇。谁对你有恩,你就感激谁,愿意为他去赴汤蹈火;谁对你有仇,你就恨谁,就和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队伍丢掉了死伤人员,又默默地出发了。他们不再大摇大摆了,都把枪持在手里,走得很是小心,一边搜索一边试探一边走,又走了五里路。

“可是,我并不站在地主豪绅一边!”周威稍带为自己辩护的口吻说,“我并不主张地主压迫农民。我举办齐心会打任中元,不也是革命吗?任中元就是个土豪劣绅大恶霸啊!”

周武的紧张心情慢慢松弛了,他和拐子腿说:“这些农民自卫队,只能像小孩子一样打偷拳,一到白天,就吓得像兔子一样钻草窝了。”但他没有哈哈大笑,他没有刚下山时那么乐观了。

“听说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完全想通弄懂又是一回事。”吴可征说,“这些道理,在王淑贞来说,一听就懂;可是,因为你和她的经历不同,经济地位政治地位也不一样,社会上的旧东西沾染得比她多,所以接受起这些新鲜事物来就比她慢。……”

周拐子没有吭声。

“这个道理,郝大队长一进山的时候就和我说过。”周威说。

又走了一程,周武问:“这是什么地方?”

“地主认为佃户应当交租,而且越重越好,佃户却认为这是剥削,要起来反抗。如果你是站在地主一边,你就会帮助地主催租逼债,如果你是站在佃户一边,你就会帮助佃户抗租抗债,把剥削压迫穷人的地主豪绅打倒,这就叫‘阶级立场’。衡量一个人是不是革命,不是看他是不是‘好心’,而是看他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看问题办事情。”

“是梅林镇附近。”

“你打个比方吧。”周威说。

“梅林镇!”周武不由一愣,“这里是郝大成的大队部。现在郝大成在哪里呢?郝大成啊郝大成!四岭山你算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个人秉性耿直,有正义感,这当然很好,但是,仅仅靠这一点去处事为人是远远不够的。”吴可征说,“你刚才提的问题很好,你说,你也是诚心诚意地要办好事,为什么老上当呢?为什么进步没有王淑贞快呢?毛委员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讲得很清楚,人在社会上是分阶级的,经济地位不同,对革命的态度也不一样。地主豪绅认为好的,贫苦农民一定认为很坏;贫苦农民说好的,地主豪绅一准说很糟。俗话说,‘坐轿子的和抬轿子的绝不会想到一起。’如果不用阶级的观点去看事情,就没有是非标准。你认为是做对了的,不一定对,很可能是错了。……”

“再翻过五个山头就到家了,”周拐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总算顺当!”

“我这个人也不知怎么搞的,”周威说,“诚心诚意地想办好事,结果往往上当受骗,我也是一心一意想干革命的,为什么我没有王淑贞进步得快呢?就她的年龄来说,还是一个只懂得撒娇撒痴的孩子呢,可是,她说出了多么深奥的话啊,说出了人生应走的道路,这真是金玉良言啊!”

“到了家,”周武把这个“家”说得特别真切而又亲热,“先让部队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就下乡清剿……”到了家门口了,周武的心情又慢慢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指挥部的墙壁上,时明时暗的松明火在微风里颤动着。吴可征和周威促膝继续着白天中断了的谈话:

“咣!咣!咣!”十几颗手榴弹从山崖上对准敌人的脑袋摔下来,落在保安团的队伍中爆炸了。

松涛的飒飒声和流泉的淙淙声,无休无止地响着,像永远奏不完的乐曲。

又是一阵混乱,一直打到拂晓,枪声才慢慢停止。红军和农民自卫队早已无踪无影不知去向了。周武清点了一下人数,站队的还不到一百人。一块手榴弹片打进了法慧和尚的秃脑袋,他还没有看到他的白云寺的塔顶,就上了西天。

夜晚。

晨雾蒙蒙……

周武来到了沙河镇附近,一路上由于遭到了两次伏击,他不敢在浓雾里贸然进入自己的家,也后悔不该在夜里行军,可见“夜里是红军和农民自卫队的天下”的说法并非谬传。他命令部队原地休息,等待晨雾的消散。

吴可征和周威约好,他们的谈话到晚上再继续进行。

越走近自己的家,周武就越发心怀鬼胎,原有的狂想和乐观情绪已经消逝了。他心慌意乱黯然神伤地想道:“我的家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这时出外侦察的人员回来了,有很多紧急情况要报告。吴可征和周威中断了谈话,听取侦察员汇报情况,研究措施,而后又分头到部队和自卫队去布置任务。

上午九时,晨雾散尽。周武凄然地回到了沙河镇——他的老家。

“总指挥,你的优点还是很多的,郝大队长经常向我讲起你的长处。”吴可征说,“的确,你也有自己的缺点。在社会上各种旧势力的包围中,受到一些沾染,这毫不奇怪。……”

周武的房子依然健在,但却变得面目全非了。这是三十二旅匪兵居住的结果。他们前天刚刚撤走。墙壁上挖了很多枪眼,院子里布满了人屎马粪,家具全都东倒西歪缺腿少胳膊地散乱在地上,整个院子就像盗尸贼挖烂的坟坑一样,零乱、肮脏而又阴惨。

“我感谢你的信任和鼓励。”周威说,“你看,我身上还有哪些错误的东西呢?希望你毫不客气地给我指出来!”

周武木然地站在院子里,心里充满悲哀和仇恨。虽然他从枪眼和马粪上看出是三十二旅匪兵光临过他的贵府,但他仍把仇恨全部倾注到红军和群众身上:“我要把失去的一切全夺回来!”他恶狠狠地想道,“我要恢复得比原来还好!”

“总指挥,你的进步还是很快的。”吴可征真挚地说,“我希望你继续努力,争取做一个共产党员!”

他站在自家门槛上,打起精神,向周拐子吩咐道:“立即把寨门关闭,我要在沙河镇来一次大搜捕。”但他又想到自己的家实在没法落脚,又补充说,“派二十个人来给我打扫房子,把沙河镇所有的好家具全给我搬来!”

“你讲得太好了。”周威感慨地说,“我知道,我现在离一个共产党员还差得很远,可是,我信服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拥护共产党的主张,我崇敬共产党员的高尚的品德。”

“淑贞同志说得对,”吴可征说,“在生活中,有各种不同的称号,比如说:有大队长,有党代表,有分队长,有战士,有自卫队员,有医生,有护理人员,有教师,有石匠,有木匠……各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如果一个医生,只记得自己是医生,那你就会只关心治病;如果一个教师,只记得自己是教师,他就会只关心教学。如果一个人,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革命者,他想得就宽了,看得就远了——他在课堂上就是教师,在田野里就是农民,在战场上就是战士,……凡是革命工作,他都关怀,凡是革命需要的,他都努力去做,为革命流血牺牲,为革命战斗到最后一息。……所以,共产党员这个称号是一个光荣的称号。”

周拐子按照周武的命令,分配四十个人到四个寨门去担任警卫,又派二十个人去给周武打扫房子,还剩下三十余人由他带领,以搜罗周武家的家具为名,在沙河镇开始了抢劫,全镇上立即鸡飞狗跳,大人哭孩子叫地乱成一片。

吴可征和周威送出小屋以外,又回到指挥部里,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马义山带着十个人来到了南门,远远看见门洞里坐着一伙老乡,有的在安闲地吸烟,有的在兴高采烈指手画脚地闲聊说笑。

黄六嫂跟王淑贞的担架一起去了。

“滚开!”马义山呵斥道,“什么地方不好蹲?”

彭志超已经把王淑贞的住处收拾好了,她被安排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小竹棚里。

这伙农民慢腾腾地站起来,从容地说:“别发火啊,老总,”但他们猛然从怀里抽出武器大声喝道,“举起手来!”

……

马义山见势不好,转身跑了几步,拱进寨门附近的一间小屋里,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妇女手持柴刀,对他劈了下来。他把脑袋一偏,柴刀削掉了他一只耳朵,砍中了他的肩膀。他大叫了一声,又从门里翻倒在街上。这位妇女立即赶出来,去拾他摔在地上的短枪。

“淑贞,你说得好啊!”周威听了王淑贞的话,激动地说着。然后又冲动地转过身去,紧拉着吴可征的手,说:“共产党教育出了多少好人啊!”

马义山认出了这位妇女是谁,就哀求道:“朱二嫂,饶我这条狗命吧,害死朱二哥是周武逼我干的!”他一边哭着一边在地上翻了个滚,摸起手枪向朱二嫂射击,但二嫂的柴刀早到了半秒钟,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把扳机勾动,就被二嫂当头劈了一刀,这个作恶多端的坏蛋哼叫了一声就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了。

王淑贞摇摇头不赞成地说:“不,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只要是革命工作,全是我的任务,没有一个任务是额外的。……我要对得住‘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

南门的敌人很快被解决了。其他三个寨门也都落了同一个下场,全被埋伏在寨门附近的农民自卫队解除了武装。

“你是护理人员,可是,你却穿过敌人的包围送命令,并且受了伤……”

周武亲自指挥着二十名匪兵打扫房子,担水的担水,扫地的扫地,弄得满院子尘土飞扬。

王淑贞说:“什么叫额外的……”

忽然大街上响起了枪声。

“不!不!”周威半蹲在王淑贞的担架前,眼里滚动着泪珠,冲动地说,“你是一个好队员,你完成了额外的重要任务,你是好样的!”

周武正在发愣,这时在寨子里替周武抢劫桌椅橱柜的周拐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不好了,农民自卫队全都藏到镇上来了!快跑啊!”

王淑贞的形象,在周威的心目中,陡然高大起来,闪着灿烂的光辉。周威对她深深地敬佩着。王淑贞——一个普通的农民自卫队员;他——农民自卫队的总指挥。他自豪,因为他的自卫队员是好样的;他惭愧,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如王淑贞。

周武的头上就像猛然响了一声霹雷,昏头昏脑地问:“农民自卫队?藏在哪里?是不是郝大成来了?……”

“我不要紧,你们都放心吧,”王淑贞反而在安慰别人,“我现在知道了,阎王老儿不敢收留我,怕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砸他的阎罗殿。”她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又严肃而歉疚地说,“总指挥,我的任务完成得不好,……我从牺牲的同志身上一拿到给罗中队长的命令,又急又慌,把药包给忘了,……一个护理员,丢了药包,就像一个战士丢了武器。……”

“不,是周威和宋少英,我看见他们了……”

“淑贞,你不要多说话。”吴可征看见王淑贞说话很困难,关切地说,“彭医生要你好好休息。”

“快,我的马呢,你干吗不早来说呢?快!”周武急得直跺脚。

“党代表,总指挥……”王淑贞深情地叫了一声,“我当见不到你们了,我是准备去和阎王老儿干架的,我怎么能离开你们呢?看,阎王老儿又放我回来了……”

马弁牵过两匹马来,周武已经吓得浑身打战,脚伸不到马镫里去,卫兵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上了马。

王淑贞又苏醒过来了,她听到人们轻声的说话声,这些声音,都是她熟悉的,这里边有党代表和总指挥的声音,有黄六嫂和罗雄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像隔着一层迷雾,透过这层“迷雾”,她看到了这些亲切的面孔。她被伤痛折磨得苍白而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带着她平时那种顽皮泼辣的神采,带着几分稚气和任性,如同严冬里斗雪傲霜的一枝蜡梅,显得特别秀丽清新和生意盎然。

“跟我跑!”周武慌乱地发着命令,但他并没有看看卫士们是否跟在身后,就策马向南门跑去,周拐子骑着马紧紧跟随着他。

在没有正式安排好病房之前,王淑贞的担架暂时停放在指挥部里。吴可征、周威、黄六嫂和罗雄全都守护在她身边。

“站住!”

……

“打啊!”

彭志超说完,挥了挥手,让大家散开。但他并不管大家听不听他的,就急匆匆地从人群中间走过去,给王淑贞安排住处去了。

他们身后响起了喊声,接着枪声响了。

“你们这是什么话?‘想法救活她’……”彭志超以一个医生特有的严厉,打断了这个战士的话头,生气地说,“我比你们哪一个不更着急啊,大家快回去吧,围在这里乱吵吵,对病人没有好处。”

王大发对着周拐子打了一枪。被打中的周拐子嚎叫了一声,从奔跑的马上滚落下来,倒撞到大街上。周拐子的马惊啸了一声,从周武的马旁边飞跑过去,歪斜到一旁的马鞍正撞在周武的腿上,周武也从马上跌了下来。

“彭医生,”战士们并不在乎彭志超的态度,焦急地祈求说,“你可要想法救活她啊!你可要尽心啊……”

周武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稳住自己的身体抬头一看,周威手持雪亮的宝剑站在他的面前,用愤怒的眼睛直瞪着他。

“不行!”彭志超严峻地说,“病人需要安静!”

“大哥!我错了!”周武半跪在地上凄声地哀求道,“看在祖先的分上……”

“我们能看看她吗?”

“住嘴!你不是人,”周威怒不可遏地说,“你是个败类!”

“她可吃东西了?”

“看在兄弟的情分上,饶我这条狗命吧!”周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继续哀求着。

“她能说话了吧?”

“我不是你大哥,你也不是我的兄弟,我们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彭医生,怎么样?没有危险吧?”

“大哥,你要把我怎么样呢?”

当彭志超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战士们一齐围了上去,齐声问道:

“我要把你交给四岭山的人民来审判!”

一中队的战士们和自卫队员们,听说王淑贞活着回来了,全都拥到指挥部来,在猎人的独间小屋外面探听王淑贞的伤情。

“大哥!你真的不讲情义吗?”周武收住了他的眼泪,两眼闪出毒蛇似的冷光,“我有一件东西留给你吧!”他从怀里猛然拔出了手枪,对准周威的胸口打了一枪。

彭志超把王淑贞连担架,暂时停放在指挥部——猎人的独间小屋里。

“畜生!”就在枪响的同时,周威骂了一声,把他的宝剑刺进了周武的胸膛。

夜里,彭志超一行五人,轮流抬着担架,在山林里看不清路径,走得很慢,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到达了指挥部所在地。

“周武把总指挥打伤了!”农民自卫队员们跑了过来。

“替总指挥报仇啊!”农民自卫队员们纷纷喊叫起来。

彭志超抽泣了一声,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吩咐护理员把烧开的热水拿过来。自己用羹匙给王淑贞喂水,让两个护理员摇醒肖应良和田立春,叫他们吃饭。

周枫森含着泪水,向周武连连打了三枪,然后把周威抱在怀里,哽咽着说道:“总指挥,怪我来晚了一步!”

铁筒里的水开了,另一个铁筒里也散发出米饭的香味。

“孩子,别难过,我现在死也瞑目了。任中元死了,今天我又亲手杀死了这个坏蛋,总算解了心头之恨了。孩子,死在敌人的枪弹之下,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宋少英同志呢?……我有话和她说,……”周威的声音变得微弱了。

王淑贞脸上出现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眼睛却闭起来了。

宋少英正在指挥农民自卫队员们解决大街上的匪兵,听到总指挥受伤的消息,便急忙赶了来,并吩咐立即准备担架。

“好,好,一定去找回来。”彭志超连忙答应着。

“总指挥,你醒醒。”宋少英沉痛地蹲俯在已经昏迷过去的周威的身边,急切地呼唤着他。

“……在识字班上开会的时候,……”王淑贞两眼望着天空洁白的流云,她回想起在识字班对“十字歌”时的情景,没有注意彭志超的表情,仍然断断续续地说着,“少英姐动员我做救护工作,……我那时候还不想干哩,……我今天才知道,是不对的,救护工作也很重要,……很重要……我要去把药包找回来……”王淑贞身体扭动了一下,真的就要挣扎起来去找药包。

周威的脸色变得灰白,他醒转来了:“少英同志,真遗憾,我可能见不到党代表了。……”

彭志超眼里猛然涌满了泪水。这个救治过数以百计的轻重伤员的医生,在病人面前一向是像岩石一样严峻的,今天在这个勇敢完成任务而仍在自责的姑娘面前,他却控制不住感情了。但是,一个医生是不能在病人面前流泪的,他猛然扭过头去,一串泪珠洒落在青草上。

“总指挥,你伤得不重,你会好的!”少英在竭力地安慰着垂危的周威,“我已经派人去找党代表去了。……”

王淑贞嘴角上出现了一抹歉意的微笑,声音微弱地说:“彭医生,我的药包丢了,还能找回来吗?我要给受伤的同志们去换药,我不该把……”

“不要派人去了,他和黄六嫂在沿路伏击敌人很辛苦,不要叫他赶着往这里跑了,只是有一句话你要转告他,……”

“淑贞,”彭志超喉咙喑哑地安慰她说,“你的伤并不重,很快就会好的!”

“总指挥,你说吧!”少英难过地说,她知道这位可敬的老人的生命,已经延续不了多久了。

在彭志超的救护下,王淑贞又苏醒过来了,她困难地呼吸着,蒙眬的眼睛逐渐清晰起来。她认出了彭医生,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响起了吴可征的焦急的声音:“总指挥呢?”

彭志超清楚他们两人突然跌倒的原因,所以并不过分慌张。他吩咐护理人员,先不要去动他们,让他们休息一会儿,赶快支起两个小铁筒,一个做饭,一个烧水,自己便打开药包给王淑贞敷药,包扎伤口。

吴可征在农民自卫队员们的指引下,奔跑了过来,黄六嫂也奔跑了过来。

两个护理人员慌了,急忙赶过去扶他们。

周威已经听到了吴可征的声音,他如释重负地说:“党代表来了吗?”

他们两个又饿又累,全都昏睡过去了。

“我来啦!”吴可征俯在周威的脸上,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安心休息吧,你会好的!”

“怎么了?怎么了?”田立春看看肖应良倒下去了,惊慌地叫着,但他也忽然觉得头昏目眩,一屁股蹲了下去……

“党代表,……你的手呢?……”

肖应良当看到彭志超的时候,他把担架往地上一放,狂喜地叫了一声“这可好了!”就两腿一软,啌咚一下跌在地上,一头扎在草窝里。

吴可征把手伸给周威,并紧紧地握着他那已经变得有些僵冷的手。

一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山林里正好碰上了彭志超医生和两个护理人员。

“党代表、黄六嫂,……我叫毒蛇咬了,……世上最毒的蛇。”周威激动起来。

肖应良和田立春抬着王淑贞翻山越岭向伏虎岭东麓走着。他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了,但他们忘记了饥饿和劳累,一心想快些找到指挥部,把垂危的王淑贞救活。

“你不要多想了,身体要紧!”吴可征一面安慰周威,一面对宋少英说,“快准备担架。”

……

“已经准备了。”宋少英说。

肖应良把两个上衣的纽子扣好,把两根截好了的竹杠从衣襟里穿到两个袖筒里去,两个上衣下摆对着下摆,领口向着两头,然后两头用横竿一撑,用藤条一绑,一副简单而又轻巧的担架就制成了。

这时临时用门板做成的担架,已经由农民自卫队员们抬着飞奔过来。

肖应良点点头“嗯”了一声,自己先把上衣脱下来了。田立春也脱下来了。

“不,不用了!”周威微笑着,做了个坚决的手势,“我要说完心里的话,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就要和你们长辞了。我真悔恨,直到现在,我的眼睛才算亮了,……开头,我把他当成亲兄弟,把他当成自己人;而后我才慢慢看出他们心怀奸诈,是坏人;后来我就看得更清楚些了,他们是恶人,是禽兽;直到今天,他临死还咬了我一口,啊,这条毒蛇……我总算把他砍断了!……”

“上衣?”田立春不明白肖应良的意思。

周威喘吁吁地说着,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他把吴可征的手握得更紧了。吴可征知道任何安慰的话都是不需要的,只是揪心地望着周威已经开始混浊了的眼,听他把心里话说完。

不一会儿,肖应良扛着三根胳膊一般粗的大毛竹和一捆藤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把毛竹和藤条向地上一丢,对田立春说:“来,把上衣脱下来。”

“党代表,你替我向郝大队长告罪吧,我曾经误解过他,这是我终生所遗憾的,……可惜我不能当面向他致歉了。……”

肖应良也不向田立春多作解释,抽出挎在腰上的刺刀,向着一片竹林走去。……

吴可征本想劝阻周威,叫他不要为这些事情激动,但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只好静静地听着这位总指挥的永诀前的留言,临终时的遗嘱。

“你在这里看着淑贞,等我。”

“……党代表,临死前,我能和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握手告别,这是我三生有幸啊!……你对我讲的那些话,我都铭记在心头,一句也没有忘啊。……”周威的混浊的眼睛陡然闪出期待和希望的神情,“党代表,可惜我看不到谷敬文和任洪元的下场了,可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被我们消灭的;我也看不到我们四岭山根据地的遍地红旗了,可是,我相信,毛委员开创的井冈山道路是一定会胜利的……”

“绑一个?”田立春没有学过战场救护,不知这个担架在没有材料的情况下如何绑法。

周威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本来,我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心愿,现在,我不能不说了。我知道我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还差得很远,可是我向往‘共产党员’这个光辉的称号;还有,我想去看一看井冈山,见一见给我们指路的毛委员。……我相信,我们唱的那支山歌——沿着毛委员指引的道路走,千山万山都红遍!……”

“我们绑一个!”

周威聚集起最后的生命力,继续说,“我想看一看革命的……红……红旗!”他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在远处轻轻地消逝了。

“哪儿去找担架?”

“把红旗拿来!”黄六嫂向农民自卫队员们喊着。

“我们想法抬着她走吧,那样她可以平躺着,会好一些。”肖应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背着她,伤口老出血不行!”他把王淑贞轻轻地放到草地上。

“我死之后,”周威的声音更加微弱了,“把我埋在高山之巅,好让我看到四岭山满山遍野的红旗啊!”

他们隐藏了战友们的遗体后,就背着王淑贞走下古寨堡。肖应良发现王淑贞的伤口仍在流血。她的伤口虽然经过罗雄的包扎,但是包扎得太匆忙了。如果背着王淑贞满山遍野地去找部队,那是万万不行的,王淑贞需要紧急救护。

“总指挥!你不能死!”周枫森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扑到周威的身上。

“快,先把她背到树荫下去。”肖应良说,“我们把牺牲的同志安排好,就抬着她一起走!”

“好孩子!”周威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想去抚摸周枫森,但他已经不能动了,“你在共产党的教育下,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我放心了……”

田立春猛然把王淑贞的胳膊放开了,缺乏战场救护经验的他,不知道如何办好了。

红旗拿来了,它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在周威的眼前飘展着。周威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他想伸手去抚摸这战斗的旗帜,但他已经无力举起他的手了。他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所能做到的是眼里闪出一阵火花似的光辉——这是红旗所映照出来的,嘴角上绽出一丝笑容。他眼睛里的光辉很快暗淡下去了,笑容却长久地凝定在他的嘴角上。

“活着!”

黄六嫂眼里噙着泪水,把总指挥的宝剑放在他的手边。

肖应良和田立春同时惊喜地喊了一声:

田立春说着,就粗手重脚地去拉王淑贞无力的垂着的胳膊,他用力过大。疼痛使昏迷中的王淑贞哼叫了一声。

张彪独霸太平寨之后,开头很是自得。但是,他把周武丢下的小粮仓中没有烧完的粮食吃光以后,烦恼的事情便接踵而来。开头几天,张彪命令部队以一个班为单位,分头下山抢粮。但是粮食很难抢得到,匪兵却损失了不少,有的被农民自卫队干掉了,有的开了小差。张彪像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疯狗,整天酗酒,打骂士兵,到各山村烧杀抢掠,进行报复。

“我来背她,我力气大。”

吴可征、罗雄和黄六嫂共同商议:认为消灭张彪必须调虎离山,只可智取,避免力敌。方针既定,吴可征就选择了一个便于伏击敌人的峡谷,以便把张彪引进峡谷予以歼灭,同时派一部分红军埋伏在太平寨附近,等张彪一下山,便把太平寨占领,使张彪无处可退,处于四面受围的境地。……

“我们把她抬走吧!”

这一天张彪在小酒店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在伏虎岭下,南北岗之间的一块凹地上,有农民自卫队坚壁的一个大粮仓,只是有农民自卫队守卫着,人去少了恐怕不行。张彪不信,便派了一个排去,结果被打死了十几个人,便退回来了。

肖应良满怀崇敬地在王淑贞面前,致哀般地站了许久,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说:

抢粮的匪兵们为了推卸责任,便说粮食很多,抢了粮后只顾背粮,妨碍了战斗,所以才打了败仗。如果不赶快去抢,农民自卫队把粮仓转移了,那就没处找了。

“全都牺牲了,”田立春看着王淑贞的宁静的苍白的脸和满身的血迹,沉痛地说,“她是个勇敢的姑娘啊!”

张彪立刻决定全营出动,只留下少数人守寨,一举把粮食抢运上山。匪兵们凌晨出发,十点钟左右,张彪就进入了凹地,他们全都落进吴可征预设的伏击圈内。当匪徒们挤成一团乱纷纷地挖掘粮食的时候,战斗猝然爆发了。

他们选择了离古寨堡有半里路的一个山洞,作为集中点,然后把牺牲的战友搬进山洞里。在牺牲的战友中,他们找到了陈大雷,找到了奉命救护王淑贞的小李,也找到了王淑贞。

我军的土炮、猎枪、步枪、手榴弹一齐向聚集在洼地上的匪兵轰击。有些匪兵丢掉锨镐,还没有来得及举起步枪就被打倒了。

肖应良和田立春,奉罗雄的命令,隐蔽在离洪雷谷口不远的草丛中。当占领了伏虎岭的敌人,搜索了战场,向石门店开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披着树枝做成的伪装,来到了古寨堡。他们准备白天把战友的遗体,先集中隐藏起来,然后回指挥部或是找到当地群众,在夜间进行认真的收殓和安葬。

“冲啊!”吴可征、黄六嫂和农民自卫队员们一齐向山下冲去,张彪的队伍失去了指挥,纷纷地四下乱突。农民自卫队员犹如暴雨后的山洪,高喊着“缴枪不杀!”的口号,向洼地上奔腾,大有地裂山崩之势。

……

大部分匪兵看看已经陷入绝境,没有生逃的希望,便缴枪投降了。只有张彪带着二十多个人,冲开一条血路向伏虎岭奔逃。

随着思想的逐渐清醒,她的肉体的感觉也逐渐敏锐起来,她感到了自己的伤疼,全身都像被火烧燎着一般,在哪里痛她分不清楚。她想坐正自己的身体,但是四肢已经不听从她的意志的支配了。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眼睛变得模糊了,神志也恍惚起来。一团云雾在她脑海里浮动着,王淑贞又昏迷了。

在伏虎岭的老虎尾上,张彪碰上了一个从太平寨跑出来的匪兵,向他报告说:“张营长,你带着队伍下山以后,太平寨就叫红军占了。……”

面对着死,她毫无畏惧,也毫不悲伤。死,不过是劳动或战斗后的一次长眠。但是,她不愿意离开她的亲人,更不愿意离开战斗,她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啊!……

“胡说!哪里来的红军?”张彪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怎么没有听到枪响呢?”

王淑贞面对着这些生她养她教导她的亲人,她的心是平静的:她觉得在这人生的短短的路途上,她所想的和做的是问心无愧的,是对得住自己的亲人,对得住自己的同志,对得住自己的家乡,也对得住党的!

“弟兄们没有防备,来不及开枪,就……”

王淑贞又想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要永远和他们分别了。”

“他妈的,”张彪一个耳光打过去,“都是饭桶!”然后他对跟在身后的二十几个匪兵大声喊道:“走!跟我去把太平寨夺回来!”

“这是怎么了?”王淑贞愕然地想道,“我这是在哪里?”许多往事像云霞一般,一团一团地从她眼前飘过。她的眼睛落在一具敌人的尸体上。她完全清醒过来了,想起了她带着吴可征的命令,穿过敌人的包围,来到古寨堡——这块激战的阵地上;她想起了把拉了弦的手榴弹丢进了敌群中。……“罗中队长他们是不是突围出去了?”……王淑贞断断续续地想着,“我是受了伤了,看来,伤很重,恐怕是不能和同志们一道战斗了。”通过她的想象,郝大成、吴可征、宋少英、田世杰、黄六嫂、周威,还有黄秋菊、朱二嫂,她爷爷、妈妈、爸爸……那一切贴心的人,全都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在哪里呢,又都在干什么呢?”

张彪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又暴躁又凶狠,他带着队伍沿着老虎尾向上冲,没跑多远,就迎面射来了一排子弹,他的帽子也被打飞了,这一下使他吃惊不小,他高喊了一声:“退!”

青春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王淑贞在一阵昏迷之后,渐渐地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看,山野的苍郁的青松和红艳艳的枫林映入她的眼帘。战地秋色,似乎变得更加壮丽。

刚转回头去往老虎尾下跑,迎面又响起了枪声,原来在洼地上的农民自卫队,解决了残余的匪兵后又追上来了。张彪落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王淑贞斜靠着古寨堡的石壁,安详地睡在那里,鲜血染红了她的天蓝色的衣衫。

“困兽犹斗”,张彪挥舞着他的匣枪左冲右突,已经受了几处轻伤。当他知道没有冲出去的希望时,便负隅顽抗。张彪蹲在一个乱石坑里,向着自卫队员和红军战士射击,有三个战士被他打伤了。

守卫伏虎岭的红军和农民自卫队员们,都已经按着指挥部的命令撤退了,他们穿过密林向伏虎岭东麓集中。

罗雄便命令部队注意隐蔽,停止攻击,仔细地观察着张彪的隐身处,沉着地等待着。“要有勇有谋”,“不能光知道冲冲杀杀!”郝大成的声音在罗雄的耳畔震响着。罗雄运用起智谋来了,他向着张彪隐伏的乱石堆打了一枪,告诉张彪这边有人,接着就用短枪举着自己的军帽在岩石上一晃。

枪声早已经沉寂了。空气里还带着浓烈的硝烟气味,那些被炮火打着的树木和山草,还冒着缕缕的轻烟。

“叭!”从张彪隐蔽处打来一枪,帽子被打飞了。

秋天的阳光,照耀着激战后的伏虎岭。

罗雄用这种火力侦察的方法,发现了张彪的隐身处,是在乱石堆的左边些。他紧紧地盯视着,等待着。

张彪沉不住气了,提着匣枪猛然从石头缝里跳起来,准备向外冲。他还没有跨出第一步,罗雄就对他打了一枪。这个凶狠残暴的野兽嚎叫了一声,就狗吃屎地扑倒在乱石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