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致
你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见信后立即撤出战斗,向伏虎岭东山坳转移,和指挥部取得联系。
敬礼
罗雄同志:
吴可征
“你……你是送信来的。”罗雄急忙把纸条抓在手里,向王淑贞抱歉地看了一眼,然后看那张被血迹涂得看不清的字条。这不是信,这是吴可征给他的命令,字写得很工整,但却极其简单:
×月×日晨二时
王淑贞看了罗雄一眼,急急地说:“……有信……有信……”于是她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创伤的疼痛妨碍了她,摸了很久,才拿出一张带血的纸条来。
“啊!淑贞,为什么现在才送来!”罗雄紧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晚了,太晚了!”
这时罗雄也跑了过来。他虽大声地斥责这个姑娘不该到火线上来,他却非常关心这个姑娘的伤情。
战斗在进行着,罗雄在思考着,射击着。如果这命令是凌晨送到,敌人还没有形成包围,那时撤退是很容易的。现在这命令迟到了四个小时,撤退就成了突围,而在白天突围,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姑娘的脸色变得灰白,胸脯上的鲜血透过她淡蓝色的衣衫向外淌着,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药包,脚上只有一只鞋子了。肖应良定睛一看认出了这位姑娘,他忙喊道:“王淑贞!是你!”
王淑贞强打起精神说:“送信人被打死了,……不,是受了重伤,他在树林子里爬,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就人事不省了!伤得可厉害啊,是炮弹打伤的,我给他包伤,……他叫了一声就苏醒过来了。可是他伸手卡着我的脖子,差一点没把我卡死,他把我当成白狗子了,等他认出我来,就松开了手,说:‘快,给罗中队长送信去!’他指了指口袋,头一歪,就牺牲了。……以后我从他口袋里拿出了这张纸条,就来了,唉!”王淑贞懊悔地说,“看我多慌啊,把药包忘到他身边了,没法给受伤的同志上药了……”
罗雄烦躁地说:“哎呀,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里是火线。”然后又对一个战士喊道:“肖应良,快把她带到后边去!”接着他又对着爬近了的敌人开始准确的射击。
罗雄听了,鼻子不由得一酸,两眼升起一阵湿雾,他后悔不该责难这个勇敢的姑娘啊!
“同志们,别打枪啊!”姑娘已经接近古寨堡了,她迅猛地跳起来向着罗雄跑来。但是,就在她离工事只有几步的地方,敌人从背后打了她一枪,她尖叫了一声,扑到工事上。罗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把她拉到工事后面去了。
敌人的进攻又被打下去了,罗雄扯碎了衬衫给王淑贞包扎。
果然,这个人把头抬起来了。罗雄的手突然停在扳机上,因为他看见这个人是梳着两条短辫子的,“又是她!”罗雄不耐烦地嘟囔着,“净来添麻烦!”
王淑贞说:“罗中队长!不用给我包了,你给同志们包吧!”
罗雄观察着四周敌人的动静,并对着爬得最近的几个敌人瞄准着,射击着。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在草丛中向前蠕动,腿和背偶尔暴露在外面。罗雄想等他一抬头,一枪就送他回老家。
“你怎么……”罗雄这个笨手笨脚的莽汉,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位由于流血过多,而变得异常虚弱的姑娘,更不知用什么话来表示他对王淑贞的尊重和歉意。
敌人包围了古寨堡后,便开始了攻击。他们攻击得非常小心,每碰到掩蔽物,就弯下腰去或俯伏下来,射击一阵,再寻找第二个跃进点。看样子敌人还不急于把古寨堡拿下来,他们认为古寨堡已是他们囊中之物,伸手可得,所以不必着急。
“我回到包扎所里的时候,碰见了彭医生,我说‘我到古寨堡去,叫一个黑大汉把我训了一顿’。彭医生笑笑说,‘那准是罗雄,他是个莽张飞,以后你对他厉害一点,他就不敢训人了。’……”王淑贞虽然被伤疼折磨着,但她仍不失她那乐观和顽皮的性格。
罗雄激动地说:“同志们,把多余的枪支摔碎,把子弹清查一下,每人留五发,多余的全交给机枪射手,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古寨堡就是我们的,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战斗就不会停止!……”
罗雄把王淑贞安置在断墙下,并挡上几块石条板,以防她第二次负伤。
罗雄和战士们一致认为,没有接到突围命令前,坚决固守。
“罗中队长!”王淑贞郑重地要求道,“你能给我一颗手榴弹吗?”
“固守呢,还是突围呢?”罗雄希望等待着吴可征的命令,但他派出去的联络人员没有回来。他们通往太平寨的道路已被敌人切断了。
罗雄从自己腰里抽出了唯一的一颗手榴弹交给了她,然后他又跑到前沿,指挥战斗,并考虑着突围。
古寨堡成了伏虎岭唯一的强固的据点。
三
九月的秋阳,像往日一样照耀着伏虎岭上的古寨堡。战士们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了。罗雄清查了一下人数,连轻伤员在内还有三十多人。
因为命令的迟到,撤退就变成了突围。但在大白天,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敌人的火力下,突围是极端不利的,再加上许多重伤员没法带走,如果带着伤员突围,那困难就更大了。罗雄决定坚守到夜间再说。
敌人的全线进攻的方针,终于收了效,在几处隘口上突破了伏虎岭的防线。他们并没有贸然深入,而是巩固伏虎岭上的阵地,并派了一个营的兵力绕到洪雷谷口的背后,把古寨堡包围起来。很显然,敌人企图拔掉这个钉子之后,再驱兵直入四岭山腹地。
但是敌人不准备让他们坚守到天黑,他们调集了大量的炮兵,集中对古寨堡进行猛烈的轰击,只打得山石乱崩,断草横飞,整个古寨堡都笼罩在浓烟烈火里,空气热辣辣的烤人、呛人,熏眼睛、刺鼻子,使人感到窒息、恶心、要呕吐。敌人真是花上老本了,炮击持续了将近半小时。
二
炮声一停,敌人就从三面(一面是悬崖峭壁)向古寨堡发起了攻击,这次攻击是猛烈而又疯狂的,他们冲上了已经变成碎石堆的古寨堡。混战开始了。
“你……你说什么?”姑娘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气得跺了跺脚,一颗炮弹在她附近炸开,她被带着硝烟味的气浪冲倒了。但她立即挣扎起来,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士,离开了火线,向包扎所跑去。
“杀啊!同志们!”罗雄像愤怒的猛虎一般怒吼着,冲向围上来的敌人,他右手里提着匣枪,左手里执着一把砍刀。机枪已经没有了子弹,即便有子弹也用不上了。短兵相接,呐喊声,钢铁的撞击声,敌人的惨叫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混杂在一起。
罗雄粗暴地斥责着,没对姑娘看一眼,就又扑到机枪上去了。敌人又开始了进攻。
在这激烈的拼杀中,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每一个红军战士就是一个战斗的中心,他们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敌人活捉;他们只有一个希望——为保卫根据地人民的利益向敌人索取最高的代价;他们只有一个决心——只要有一口气,就不停止战斗,就要和敌人拼杀!
“肖应良!快把大雷背下去!”罗雄吩咐着,然后他火急火燎地对着满脸汗水和灰尘的姑娘说,“快下去!这里是火线!”
殊死的苦战进行了半个小时,敌人不断地投入新的兵力,红军的数量显然是减少了,还有二十几个人在拼杀,如果想找一个不带伤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但战斗仍旧在沸腾着。
姑娘腰挎着一个药包,她背了背陈大雷,背不动。于是她决定马上给他包扎,但她看着陈大雷被砸坏的两腿不知如何下手好。
陈大雷背靠在断壁上,他的枪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的腿丝毫也不能转动,但他仍和扑向他的敌人搏斗着,他的面前躺着三个白狗子的尸体,又一个敌人向他扑过来了。他大喝一声“来吧!”整个身体向前猛力一扑,他不是用腿、脚,而是用仇恨,用意志,也是用他聚集起来的全部生命的力量,扑了过去。刺钝了的刺刀,带着一个红军战士的全部力量和仇恨,插进了这个敌军官的胸膛,一直插到刀柄,刀尖从背后穿出去。
罗雄看见跑过来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姑娘,他没有立即看清她是谁。
陈大雷倒下去了,他的钢铁般的手,仍紧握着他那战斗的武器。他半卧在那里,仍然圆睁着他那充满怒火的眼,他那英勇的气概,他那魁梧的身躯,使白匪们惊恐,谁也不敢走近他。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把他交给我,你们打仗!”
罗雄身上涂满了敌人的鲜血,他的匣枪子弹打完了,他把枪摔向了一个敌人,把敌人打倒在地,他手中只剩下了一把砍刀,这砍刀呼啸着雄风,在敌群里闪动着。他的力量好像永远不会衰竭似的,他的刀是那样的准确有力。他跳跃着,向敌人扑击着,来不及躲闪的匪兵,在他的刀下不是被劈开脑袋,就是被砍断臂膀,当他砍中一个敌人的时候,总是喊一声:“回你的老家去!”
接着跑过来两个战士,“中队长,我来背!”
还有十几个战士跟在他身边拼杀。这时,他仿佛在远处听到了枪声,这是来接应他们的枪声,他想起了党代表给他的突围的命令,在这混战中,正是一个突围的机会,于是他向身边的一个战士命令着:
“来人,把大雷背下去。”罗雄喊道。
“小李,你快去把王淑贞背上,准备突围。”
罗雄把他扶起来,但是他站立不住,罗雄手一松,他又瘫倒下去,昏过去了。两条腿已经渗出血来,看来,是被沉重的石头砸坏了。
“同志们,跟我冲啊!”他一把刀在前面杀开了一条血路,十几个战士跟着他向山下冲去!
“中队长!我的腿呢?”陈大雷仍不能转动自己的身体,“我的腿呢?”
但是,小李和王淑贞并没有突出来。当小李背着王淑贞突围的时候,敌人的一颗手榴弹在他身旁爆炸了,他随着爆炸声,扑倒在王淑贞前面的一堆碎石上。……
“陈大雷,是你啊!”罗雄猛力掀掉压在他身上的石块。
战斗终于结束了。任洪元的第三团团长来到了硝烟弥漫的古寨堡。
罗雄听见有人叫唤,丢下机枪跑过去,看见一个战士被倒塌的墙垣压在下面,两只手伸在外面拼命地乱抓,他像被几颗大钉钉在地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所以这个战士才喊叫起来。
“抓到活的了吗?”这个白匪团长喘吁吁地问他的搜索战场的匪兵们。
“啊——啊——!帮帮忙啊!——”
“没有,”匪兵们回答,“连一支完好的枪也没有,全都摔碎了。”
“嗒——嗒——嗒——”机枪又响了,喷射着愤怒的火焰,白匪们像镰刀下的谷草一样,纷纷地扑倒在山坡上,敌人的冲锋又被打退了。“今天少说也打死他一百多!”罗雄兴奋地想着,抹了一把汗水,又摸摸机枪枪管,他的手被火红的枪管烫起了燎泡,“来吧,白狗子们!看你们的尸首能不能把洪雷谷填满!”
“那是我们炸的!”匪团长自信地说着,有点得意扬扬,但他看到古寨堡的悲惨的情景,不禁全身战栗了:满地躺的都是他的士兵的尸体,他付出了一百二十多人的代价,夺下了这一堆废墟,可是连一个俘虏也没有抓到。
罗雄的腿被炮弹片擦伤了,血染红了他的裤管。炮声突然沉寂了,敌人接近了山头。罗雄发现古寨堡上的机枪不响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古寨堡跑去。射手牺牲了,身子伏在机枪上。罗雄扑上去把牺牲的同志抱开,自己翻身扑在机枪上。
“给我仔细检查,只要有一口气的就行,一定给我找一个活的!”匪团长向他周围的人命令着,他盘算着如何向旅长报功,一个活的俘虏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战士们散卧在山脊上,在一阵阵猛烈的炮击中,有的同志受了伤。有些树木被打得着了火,噼噼剥剥地燃烧着。炮声刚刚停下,白匪们就像灰黄色的爬虫,从浓烟里涌出来,并发出狼一般的嗥叫,不断地向山上冲击。
“啊!这里有一个受伤的!”古寨堡的角落传来一个匪兵的呼叫声,“还是个女的呢!”
原来的防守方法都不适用了,罗雄沿着伏虎岭的山脊奔跑着,指挥着。土炮的弹药早已全部用完了,他命令红军战士和自卫队员们,要节省子弹,要多用刺刀手榴弹和石头对付敌人。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异常的激烈,敌人成批成堆地倒下去,但防守者伤亡也很大。
匪团长一听是何等的高兴啊,率领他的随从们立即赶了过去,匪兵们也都围了过来。这真是个奇迹,是个受了伤但是还活着的,而且是个女的。
匪兵们在军官们的手枪逼迫下,攀着树丛,扯着青藤,扳着岩棱,漫山遍野地爬了上来。
姑娘半靠在石壁上,她脸色苍白,安详而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干活累了,靠在那里休息一般,她胸膛上血在流着,看来她身上不止受了一处伤。
正如郝大成所料,吃尽了苦头的敌人,改变了方法。他们放弃了对洪雷谷口的重点攻击,重新选择了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在洪雷谷口以东三里处,这个隘口只有五十多名自卫队员和一个红军小队在防守。为了使红军和自卫队不能互相支援,敌人仗着优势的兵力,两个团同时展开了全线进攻。南北长约五十里的伏虎岭,处在一片战火中。
“你是什么人?”匪团长大声地问道。
两天来,由于罗雄运用了郝大成告诉他的作战方法,敌人付出了三百五十人的伤亡,耗费了上万发的子弹,仍然不能攻占洪雷谷。
“我……四岭山人!”这时姑娘的嘴角上掠过了一个神秘而又恬静的微笑。
黎明,又在隆隆的炮声中降临了,洪雷谷口开始了防守的第三天。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匪团长感到这个姑娘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慢慢地走近了她。
吴可征给罗雄的命令,因为送信人受了重伤,并没有按时送到。伏虎岭仍处在激烈的战斗中。
“我嘛,我是来送你们上西天的啊!”
就在吴可征撤出太平寨的这一天的夜里,谷敬文立即命令他的新编的保安第二团,进占了太平寨。
“不要开玩笑!”匪团长感到这个姑娘的回答有损他的尊严,便板起面孔,阴沉地说,“我是在审问你!”
吴可征立即写信,命令罗雄当天下午撤出战斗,放弃洪雷谷口,和太平寨农民自卫队会合,一起行动,准备袭击进入四岭山的敌人,并寻找有利时机,打击敌人的薄弱部分。
“谁和你开玩笑?我这里还有送你们上西天的路条哩!”姑娘立刻拉下了脸来,怒火把她的眼睛烧红了!她突然高举起了罗雄给她的那颗手榴弹,“刺啦”一声拉出了弹弦,弹柄里嗞嗞啦啦地冒着烟。
在郝大成带着四个中队越过劈云峰的第二天,吴可征、周威、田世杰、宋少英和太平寨的自卫队一齐撤到了伏虎岭东山沟的密林里。
“啊!妈呀!”团长惊呼起来,“散……”匪团长的“散开”没有来得及说完,“轰!”一声爆炸。……
一
硝烟笼罩着古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