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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叛变

“是啊!”尤四鼠帮腔说,“天虽说还不太晚,可是这一趟是够辛苦的,联络员一定要去,还是带两个人去好,虽说他们工作组深更半夜都能来来往往,可是,联络员身份不同。唉,若不是我头疼,我就跟联络员去了。”

马义山慌忙起立,向黄国信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联络员,我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可是,耽误了联络员安歇,我心里实在不安。再说,天也不早了。……”

黄国信本来是不太愿意晚上活动的,既然在冲动的时候说出口来了,又有尤四鼠的提醒,所以他决心定了,从罗雄一中队要了两个战士就出发了。

如果黄国信不提马上要去,马义山和尤四鼠会想尽各种办法要求他去的。可是,当黄国信提出立刻要去的时候,他们怕他改变主意,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手法。

“好啊!你宋少英也有犯错误的时候,这样大的行动,也不来请示我,就敢独断独行了。尤四鼠说得对,这是郝大成和吴可征包庇怂恿的结果,是她骄傲自满的结果!郝大成、吴可征不在,还有我这个代理党代表在,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我明白了,你们互相包庇,结成宗派来打击我。这次,我要抓住你们,向县委告你们,是算账的时候了。我作为县委的联络员,有权力也有责任处理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宋少英啊,你不服我管更好……”黄国信想到这里,气冲冲地向“茶商”和尤四鼠说:“走!我们到兰田岗去!”

月亮越升越高,也越来越亮,给大地洒下一片清辉,照耀着山间小路。

尤四鼠一句话,把黄国信的虚荣心挑起来了。自从白马山峡谷突围以来,他们互相之间展开斗争所积累起来的一切怨恨,在黄国信的心头潮涌般地泛滥起来。

晚风吹过山野,树林飒飒地响着。清风明月,使夜色别具一番风味,显得特别安谧。

“我怕,我怕联络员去碰一鼻子灰!”

黄国信、马义山和两个战士从梅林镇走出来,翻过一个不高的山头,踏上了去兰田岗的小路。

“你怕什么?”黄国信问。他正考虑着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

他们走得很快,一会儿就翻过了一个小山包。快到十字路口了,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马义山突然“哎呀”地叫了一声,跌倒了——这是一个信号。

“这准是宋少英干的!”尤四鼠恶意地挑拨说,“这事可不大好办,郝大队长庇护她,党代表惯着她,她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事只有黄联络员能秉公处理。……可是,我怕……”

“怎么了?”黄国信停下来问。

“我也这样说了,”“茶商”诉苦说,“可是,有个女红军,很厉害,我说不过她,只好来求党代表了。”

“坏了,”马义山从地上爬起来,拐着腿说,“我的脚脖子扭了。”

“有这样的事?”黄国信不以为然地说,“红军是保护工商业的。你坐下慢慢和我说。”

“糟糕!”黄国信皱了一下眉头,对一个战士说:“你扶着马先生走!”

“是这样,”“茶商”倾诉道,“我在兰田岗收了几担茶叶,可是,红军的工作组给扣住了,说我是土豪劣绅资本家,没收了茶叶还不算,连我的二百元大洋都没收了。”

战士站在马义山的身边。马义山一只胳膊搭在战士的肩上,搂着他的脖子。

“噢?”黄国信仍然摸不着头脑,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告什么人?”

这时,从路边的树林里突然跳出几个黑影来,猝不及防地扑到黄国信和另一个战士的身上。

“告红军的状!”尤四鼠代替茶商回答说,“我是在小酒馆里碰上这位马先生的,他要找红军大队的管事的,我就把他领来了。”

马义山也就势把扶他的战士的脖子紧紧抱住,把他摔到地上。

“告状?”黄国信莫名其妙地瞪着这位不速之客,“告什么人的状?”

拼死的搏斗继续了三分钟。两个战士,由于没有准备,而且寡不敌众,全都被绑起来了。

“我是来告状的。”

黄国信并没有认真地反抗,很容易地束手就擒了,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团乱草。

马义山仍然以茶商的打扮出现在黄国信面前,他轻声地说:

“马呢?”马义山压低嗓门问。

在黄国信心神未定的时候,尤四鼠划了根火柴把灯点上了。

“在树林子里。”

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夤夜来访,使黄国信感到很不寻常。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才好。他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冷冷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快,牵过来!”

尤四鼠和身后的黑影进了屋后,房门又轻轻地掩上了,屋内变得一团漆黑。

两匹带了嚼口、用布包了蹄子的灰马,被牵过来了。黄国信任凭马义山摆布着。他被扶上了马,像捆面布袋一样被捆在马鞍上。直到这时,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这个陌生人的相貌黄国信看不清,这个人的来意,他更无法判断出来。

马义山上了另一匹马,他一边上马一边吩咐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找我?”黄国信莫名其妙地说着。这时他看见尤四鼠后边又跟进一个人来。

然后,他带着黄国信向沙河镇疾驰而去。

“尤四鼠。”黑影轻声答着,“有个人来找你。”

四个保安团团丁,把两个被捆绑的战士拖进树林里去了。

在慌乱里,黄国信没有听清来者的声音。不过他不再喊叫了,而是低声地问道:“你是谁?”

……

“黄联络员,是我。”黑影轻声地说。

“请坐,黄先生,”谷敬文在刑讯室旁边的房子里,对被带进来的黄国信客气地说,“我等候你很久了。他们没有委屈你吧?”

“刺客!”黄国信的脑子里迸出这两个字后,就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惊恐地喊道:“谁?!”

狼狈不堪的黄国信什么也没有说,他听天由命地坐下来,不断地喘着粗气。这时,刑讯室里传来拷打犯人的皮鞭声,但这皮鞭就像抽打在棉被上,他听不到犯人的呻吟和喊叫。

黄国信前思后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不能入眠,天已经晚了,他开始进入蒙眬状态。这时,他似乎觉得虚掩着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他开头以为是幻觉,睁开眼睛一看,明亮的月光从半开的门缝中照射进来。迎着光亮,他看到了一个黑黑的人影。

“黄先生,我本来想亲自登门拜访的,考虑到进梅林镇不大方便,所以就把你‘请’来了。咱们不仅互相认识,而且你我也是心心相印的。”谷敬文仍然像在他的大厅里一样踱着方步,吸着香烟,像和一个老熟人谈天似的说,“我很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谈得来。因为时间仓促,没有设酒宴恭候,尚祈谅解——”谷敬文说到这里被黄国信打断了。

黄国信在想,想,想……

“我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自认倒霉,要杀就杀,要砍就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黄国信想到一旦回到县委,就要汇报工作情况,这个难题把他难住了。他又想:“汇报工作,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总得讲出个道道来啊。到底郝大成、吴可征这一套对呢,还是我的那一套对呢?比如阻拦祈雨这件事吧,我认为我是对的,而郝大成是错的。可是,关键是县委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摸不着县委的态度,汇报就不得要领,就像贩私盐做生意一样,摸不清行情,不但赚不到钱,而且会输掉老本的啊!如果能发现郝大成和吴可征工作中有什么大的错误,那就好了。一般错误还不行,要是抓住他们政策性的路线性的错误,那就好了。回到县委一汇报,即使捞不到更大的资本,总也可以交代过去了,也不枉四岭山一行,就是出口冤气也是好的。……可是,郝大成和吴可征的错误是什么呢?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黄国信说得很激愤,似乎也很硬气,谷敬文却听得出来,这些话说得虽然很硬,语气里却没有钢质。

黄国信虽然一向缺少自知之明,现在,却明确地认识到他在红军大队里是永远翻不了身了。他强烈地要求回来,本来是想和郝大成、吴可征比比上下,争一口气,另打锣鼓另开张,重新建立威信……既然达不到这个目的了,他也不愿意在这里久留了。他想:“吴可征不久就会回来,那时,我就可以回县委去。另投门路,另找靠山,何必在这里受气呢,联络员有什么干头?”

“不,不,黄先生,我干吗要杀你呢?我是很重视你的。”

黄国信在县委时的检讨中,也“深挖”过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和社会根源,但那只是口头上的“深挖”,他并没有从思想上真正挖掉犯错误的根源,他并不愿意真正改正自己的错误。他那些错误思想,在一定的时候隐伏,在一定的时候回潮,在一定的情况下,改变成另外一种形式出现。现在他一想到将来,就更悲观失望了。

黄国信茫然而又激动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同时,黄国信仍然相信,目前这种兴旺景象毕竟是靠不住的,是暂时的。九里十八坪不是也曾红火过?敌人重兵压境,到头来还不是又要流窜?当然,他在县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自己内心并不真正服气,况且县委委员之间认识也不完全一致,他的观点还是有人支持的。想到这里,黄国信的苦味酸味之中,又掺进了一点甜味。

谷敬文微微一笑说:“你会懂得的。这些事我们可以慢慢谈。你可以在这里看看,我继续审理我的案件,让你见识见识,和我作对顽抗会得到什么下场,我希望你从中得到一点教训。”接着谷敬文向刑讯室喊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黄国信吃过晚饭,在梅林镇转了几圈,天已经黑了,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半躺在门板搭成的床铺上,一种惆怅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头,无法排遣。他这次回到红军大队来,本想大展身手,重新得到已经失去的地位和权力。却没有想到在阻止祈雨这件事上又栽了大跟头,真是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了。目前四岭山革命形势虽然大好,黄国信并不感到振奋,因为这些成绩都不是他做出来的。面对着十分动人的革命景象和振奋人心的革命形势,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他的心情中掺杂着两种邪味:一种是酸味,一种是苦味。在南屏山时,他曾断言红军进不了四岭山,即使进来也站不住脚。但是事实与他的判断恰恰相反,红军不但进了四岭山,而且很快扎下了根,红军力量大大发展壮大了。这个铁的事实证明他的到处流窜,所谓分散隐蔽、流动游击的主张是错误的。这种革命形势的发展,对他是一个打击,回想起他和吴可征、郝大成的争论,自然是酸不可耐,苦不堪言。

这时周拐子和另一个匪兵从刑讯室里架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全身是血。他被周拐子猛力一掼,整个身体平摔在地上。

这个被折磨得临近死亡的人,却不愿意躺在地上。他以惊人的毅力,聚集起所有力气,抓住椅背,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满脸血迹,炯炯有神的目光在这黑屋子里扫视了一下,眼里充满着憎恨和怒火。当他看见黄国信时,便流露出极端憎恶和鄙视的神情。

“总会有办法的!”谷敬文说,“我已经想了好久了,我来说给你们听,三条锦囊妙计,哪条好,用哪条。一计不行再施一计。你们放心,黄国信不是吴可征和郝大成,好对付!”

谷敬文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黄国信和犯人说:“你们两位大概还不认识吧!”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把黄国信抓到手呢?”周武没有谷敬文那么乐观。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马义山走后,谷敬文对周武和周祖荫说:“现在,郝大成和吴可征都不在梅林镇,正是我们抓牢黄国信的好时机。如果我们能把黄国信搞到手,咱们就可以给郝大成来个内外夹攻。我不信郝大成有天大的本领!”

谷敬文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委联络员黄国信,黄先生。”他又指着犯人对黄国信说,“这一位是田家冲的农民协会的骨干分子,叫田雨旺,我正在等待他的口供。黄国信先生,你应该劝劝他,他太执迷不悟了。”

谷敬文听完了马义山的详细报告,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再找你。”

黄国信看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田雨旺,悲痛地说:“同志,你受苦了!”

……

“住口!”田雨旺憎恨地怒视着黄国信说,“我不是你的同志!”

马义山背上钱褡裢走了。尤四鼠对着酒杯,呆呆地坐了好久。

“田雨旺,”谷敬文突然换了一副凶狠的面孔说,“你还不交代吗?”

“你真他妈的是个油老鼠。”马义山戏谑地骂了一句,见他提供不出更多的情况了,就又补充说:“你要多和黄国信接近,要向他讨好,今天就说到这里。以后我和你在这里接头,如有紧急情况,你可以告诉小酒店老板。成功之后,司令不会亏待你的!”

“你不要做梦!”

“这可是个秘密事。”尤四鼠嘿嘿一笑说,“就和我的头疼病一样,除了我自己知道真情,谁也查不出来。”

“哼!不给你点厉害看看是不行的!”谷敬文怒不可遏地向匪兵们吼叫着:“把他的皮给我撕下来!”

“也不知你怎么得的机关枪。”马义山不相信尤四鼠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真他妈的瞎猫碰上死老鼠了!”

周拐子向前跨了一步,扯住田雨旺沾满血迹的上衣前襟,猛力一扯,田雨旺满是鞭痕的上身全部裸露出来。

“他们现在忙得团团转,还顾不上我。”尤四鼠宽慰地说,“再说,我是个得机关枪的有功之臣,又是个好了外伤还有内伤的病号,他们不会注意我的。”

“真残忍啊!”黄国信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他把脸转了过去。

“他们对你怎么样?”马义山关切地说,“没有人注意你吗?”

就在这时,田雨旺抖擞起全部力量向谷敬文扑过去。

“你说的是宋少英啊,她带着工作小组到别的村寨去了,不是开会,她很少回大队部来。这里只有罗雄的第一中队。……”

谷敬文没有想到被打得九死一生的田雨旺还有力量扑击他,顿时他吓得惊慌失措。

马义山见尤四鼠对黄国信说不出更多的情况来了,就又问别的:“那个女红军怎么样?”

这时,田雨旺已经抓住了谷敬文腰带上的手枪。

“他的活动……”尤四鼠端起酒杯,咂了一口,说,“我没有在意,知道得不多……哎,我想起来了,前天,他也到小酒店来了,正碰上我在喝酒,把我吓慌了,我以为他会处罚我的。可是,真没有想到,他也是来喝酒的,还和我一起喝了几杯呢。”

谷敬文一边挣扎一边喊道:

“你多说一说黄国信。”马义山说,“这个人,谷司令很关心他,他经常到哪些地方去呢?”

“打死他!打死他!”

尤四鼠讨了个没趣,低下头,咂了一口酒,说:“吴可征到县委去开会,还没有回来;郝大成带着第五中队到太平寨去了,是去帮助齐心会搞军事训练;黄国信在大队部里,因为阻拦祈雨的事,受了批评,情绪很不高,整天东游西转的没有什么事干。……有时候也带几个人下去,检查各个工作小组的工作。……”

周拐子开始也被田雨旺的意想不到的动作吓愣了,这时他才清醒过来,从背后抓住了田雨旺的手。为了不伤到他的主子,他把枪口按在田雨旺的右肩上,向下打了一枪。田雨旺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少废话!”马义山把手一摆制止他说,“快说正事!”

黄国信被这悲壮的场面惊呆了,他全身软绵绵地平瘫在椅子里,嘴里连连嘟噜着:“残酷!残酷!”

“噢,我明白了,”尤四鼠醒悟地说,“是他告诉你,我叫尤四鼠的吧?”

谷敬文被田雨旺的举动吓慌了,等匪兵们把田雨旺抬出去之后,他惊悸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马义山明白了尤四鼠的意思,低声地说:“没关系,他是我们的人!”

“黄先生,”谷敬文说,“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我们的了!”

这时正是农忙季节,小酒店里很少有人来往。尤四鼠向柜台看了一眼,担心地说:“酒店老板……”

“你太残忍了,真是行同禽兽!”黄国信说。

“没有什么难事叫你干,”马义山安慰他说,“你把郝大成、吴可征、黄国信和红军的活动情况告诉我就行了。”

“不,你错了,残忍的不是我,而是他,而是你们!我问你,我的二儿子谷福生是怎么死的?还不是死在游击队手里吗?汤三磙子是怎么死的?黄老八是怎么死的?还不是都叫你们枪毙了吗?……”

“你要我干什么呢?”尤四鼠虽说是个老兵痞,干这种事情毕竟是第一次,他有些胆怯,“我怕干不了。”

黄国信沉默着。

马义山把“收条”折叠起来,放进钱褡裢的夹层里,轻声地说:“尤四鼠,从今以后,咱们就合伙干一个买卖了。”

“啊,你没有话说了吧?你说我残忍,可是我的残忍是叫共产党逼出来的!你们打土豪分田地,如果当年我谷敬文跑慢了一步,不也是被你们杀害了吗?我这眼不是叫郝永兴那个造反的余孽给打瞎的吗?谷中一的腿还不是你给他打瘸的吗?说真话,我是不同意进行流血斗争的!……”谷敬文一边说,一边看着黄国信的神情。

尤四鼠迟疑了一会儿,心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尤四鼠豁上了。”他终于在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真像是一只老鼠在上面爬的一般。

本来,谷敬文这种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伎俩,是很容易反驳的。谷敬文这个手上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他家祖祖辈辈残害了多少人命啊!在他制造的白色恐怖中,有多少人被他杀害,有多少人家被他搞得家破人亡啊!他这种只准他们向人民动屠刀,而不准人民反抗的反动言论是丝毫也站不住脚的,是不值得一驳的!

“签字?”尤四鼠犹豫了。这时,马义山已经从酒店账房那里借来了毛笔。

然而,黄国信却沉默不语。

“这是收条,”马义山把一张纸条放在尤四鼠面前,“你签个字吧!”

“我赞成自由、平等、博爱,我也赞成合法的斗争,让明智的人们来判断我们之间的是非吧,何必用武力来解决呢?一切战争都是残酷的,难道我们不应该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吗?

“好!”尤四鼠伸出爪子,一下抓了起来。

“不错,过去我只不过多收了佃户几担租谷,如果嫌我收得太多,我也可以减少嘛,只要政府颁发一项法令,我就会不折不扣地照办。……”

“哪,这里有好放的。”马义山又掏出了两个闪闪发光的金戒指来。

黄国信仍然沉默不语。谷敬文看到他的论点已经起了作用,他继续向黄国信阐述他的人生哲学:

尤四鼠瞪着钱袋,两眼发出贪婪喜悦的光来,可是一下子又暗淡了,遗憾地说:“不,这么多钱,我他妈的连个放的地方也没有!”

“黄国信先生,我要问你,假如你父亲没有为贩烟土而犯法,他的地位和处境又怎么样呢?当那些暴民打开你家的粮仓,并开大会公审你父亲的时候你怎样想呢?就算我过去做了些对不住乡亲们的事吧,难道就值得采用暴烈的行动吗?这次你可看到了,九里十八坪一带死了多少人!这都是革命的结果,这都是斗争的结果!本来这些人是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都怪他们造反!当然,活着的日子是苦一些,可是过着苦日子,不也过了几千年吗?佃田交租,借债生息,这都是历代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不安分守己呢,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这不是我们祖先留下的格言吗?……”

“眼前没有什么要你干的。”马义山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口袋说,“这里是一百块大洋,你先收下吧!”

谷敬文的这段话,就是一个刚懂事的孩子,也会把他驳倒的。他压迫人民有理?人民反抗无理?九里十八坪死的人多,本来是他屠杀的结果,他却说成这是革命的结果!人民之所以起来革命,这是被土豪劣绅逼出来的。

“你说。”

黄国信似乎不同意谷敬文的论点,但由于他的世界观没有改变,所以找不出有力驳斥的理由,他仍然沉默着。而谷敬文似乎也不急于让他表示态度,只是让他好好听着,仔细想着。

马义山相信尤四鼠讲的是心里话,就放心大胆地说:“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锦绣前程就摆在你面前,不知你有没有胆量走!”

“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道理,你是读书知理的人,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你要和那些黑泥脚杆子混在一起闹什么暴动,干什么革命呢?这不就是‘犯上作乱’吗?难道你真的相信共产主义会实现吗?这完全是空想、妄想、做梦!”

“哈哈哈!”尤四鼠看着马义山要逃命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又低声说,“你不要慌,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得了机关枪,连个屁也没有奖给我,我抓你这个保安团的探子,也不会奖赏我的。如果抓个探子能奖我一百块大洋的话,老兄,那就很难说了,哈哈哈!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我才不做这种蚀本的买卖呢,你放心好了。”

“这不是空想,更不是做梦!这是现实,”黄国信似乎找到了一个反驳的机会,“就拿十月革命来说……”

“不,不!”马义山慌忙否认着,“我不过是一个茶商,这个玩笑开不得!”

“不,你先不要急于做出结论,你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不要感情用事,要头脑冷静地去想一想。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就是田雨旺的路,毫无意义地死去。黄先生,你是个有作为的人,和一个不值半文钱的黑泥脚杆子一样死去,连我都替你惋惜。另一条就是改过自新,写一份自首书,表白一下,你仍然可以去当你的联络员。……”

“老兄!”尤四鼠盯着马义山说,“我也用不着问你名和姓,我知道你是谷敬文派来的人,不然就算我尤四鼠没有长眼珠。”

“不,我绝不叛变!”黄国信有气无力地喊道,“我绝不写自首书!”

“若是在保安团那边啊,像你这样的功劳少说也得奖你一百块大洋,提升个营连长当当,护兵马弁你都用上啦。那该多么威风啊!”

可是,谷敬文并不理会黄国信的喊叫,而是继续宣扬他的观点,他相信黄国信一定会被他征服:“这里我还有一笔账,请你算一算。任洪元旅即将返回,我的保安团正在扩大,不久三个保安团将全部组成,我管辖下的民团不下数万人,任中元的保安团也要扩大。我们武器精良,弹药充足,训练有素。红军和游击队呢?不只人数少,而且武器差,都是一群没有经过训练的乌合之众,一切斗争和反抗,结果都将是自取灭亡。

“你想,人家会相信咱这样的人?”尤四鼠发牢骚说,“咱尤四鼠算个狗屁!我就是立下天大的功劳,也提升不着我。再说,红军这个官有什么当头?咱干不了,也不愿意干。”

“好,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你们再发展到九里十八坪暴动初期那样的势力吧,又有什么用?还是会在我的手里变成齑粉。不要以为郝大成、吴可征暂时在四岭山得势,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九里十八坪第二的!”

“那真是太不自由啦!”马义山同情地说,“会不会提升你当个中队长呢?”

这些论点,从谷敬文嘴里说出来,本来并不奇怪,可是黄国信听来却暗暗吃惊。因为这些论点和他对革命悲观失望的想法,产生了共鸣。

“奖个屁!”尤四鼠苦笑了一下,“就是来趟酒馆也得偷偷摸摸地来,叫人看见,少不了挨顿训!”

“……”黄国信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什么,但是谷敬文摇了摇手制止了他。

“谁不知道你啊?得过机关枪的功臣嘛。”马义山又低声问道,“这一回奖给你很多钱吧?”

“凡事要三思而行。”谷敬文说,“你给我们干比给共产党干有利得多。你既会赌博又贩过私盐,懂得把赌注押在哪里更好!你也懂得做什么生意才能赚钱。……你写自首书也罢,不写自首书也罢,反正一个样,白布到了染缸里,洗一千遍也不会再变成白的了。你既然被抓来了,还是我给你指的那两条路……你好好想一想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尤四鼠呢?”尤四鼠瞪着鼠眼狐疑地问。

黄国信垂着头,好像抽了骨头拔了筋似的软瘫在椅子里。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要我干什么?”

“尤四鼠,”马义山把自己要的一瓶杏花村酒向对面一推,说,“烟酒不分家,你先喝我的。”

“黄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从今天起,我们已经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们好,你也好,我们失败了,你也跟着一块完蛋!”谷敬文的声调里,充满着威胁。

这一天尤四鼠正在小酒馆里吃酒。他的桌子对面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头顶礼帽,身穿府绸长衫,戴一副墨晶眼镜,肩头搭着钱褡裢。看上去是一个很阔的茶商。其实,他就是兰田岗开农民协会成立大会时,钻在床下偷听的那个人,就是马义山。

“你们要我怎么办呢?”黄国信像被浇了一盆水,冷汗涔涔地向下流着。

尤四鼠自从得了机关枪,头上“负伤”之后,自以为成了红军中的“有功之臣”。为了逃避红军紧张艰苦的生活,为了摆脱同志们对他的监督,他伪装头疼,虽然脸上的伤早已痊愈,但他还是叫喊着疼痛,无病呻吟躺在病床上睡懒觉。瞅着没人的时候,他就上小酒馆,因为他从一排长身上骗来的钱,和从保安团机枪射手的死尸上搜来的钱,只能到酒馆里去花。

“你现在是县委的联络员,这个地位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们并不想轻易地惊动你,希望你越爬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这对我们很有好处。今天对你并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把吴可征、郝大成的一切行动计划,尤其是军事行动计划,告诉我就行了!”

马义山诚惶诚恐地坐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三县司令面前落座,可见他是何等地被器重了。他详细地叙述着他“钓鱼”的过程……

黄国信这时已经开始平静下来了。惊骇的心情已经慢慢消失,豁出来的思想陡然抬头,心想:“也好!反正红军在四岭山是站不住脚的,我黄国信在共产党里是没有前途的,与其到那时和红军同归于尽,倒不如现在就另奔前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这次被捕,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飞黄腾达的开始。好吧,我就干一番冒险的事业!等待我的是高官厚禄也罢,是断头台也罢,管他娘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就是碰运气啊!”

“对!”谷敬文又指指对面的太师椅子客气地说,“坐下说。”

黄国信屈服了,想“通”了,他供出了他所知道的情况。……

“你说说他是怎么上钩的!”周武说。

“很好!”谷敬文表示满意,“县委指示郝大成出兵西屏山,配合农民暴动,这是特别重要的。我需要他们的详细的行动计划,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搞到这个计划,并及时告诉我。”

“可靠!”马义山还不敢在谷敬文面前落座,仍然站着说,“这是他画过押的字据!”马义山把一张纸呈到谷敬文面前。

“我怕在传递情报的时候出漏子,一个‘茶商’时常出入大队部不行,太显眼了。”黄国信说。

“噢,那好,你坐下,”谷敬文指着一个椅子说,“坐下仔细说一说,可靠吗?”

谷敬文说:“尤四鼠和小酒店的老板都是我们的人。今后的所有情报,可以由他们传递。至于你的奖金,先存在我这里,如果你需要,我叫小酒店老板转交给你。”

“已经拿到手里了。”

黄国信眼睁睁地看着一脸奸诈满面笑容的谷敬文,觉得从这一天起,他的命运已经和谷敬文、周武联系在一起了,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船!

“我叫你钓的鱼怎么样啦?”

“我怎么回去呢?”

“多谢司令栽培。”

“不用担心,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谷敬文向等候在外面的马义山喊道:“马义山,送黄先生回去。”

“如果你干得好,我会重赏你的,也会提升你的。”

马义山来到刑讯室里。谷敬文吩咐说:“按着我说的那样执行,不准露出一点破绽。”

“哪里,哪里,”马义山点头哈腰地说,“我愿意舍命为司令效劳!”

“司令放心!”马义山向谷敬文敬礼后,对黄国信说:“黄先生,请外面上马!”

等马义山毕恭毕敬又笔挺地站在谷敬文面前时,谷敬文嘉奖地说:“马义山,听说你干得很不错!”

一会儿两匹马出了沙河镇向原路奔驰。

奉召来见的马义山出现在大厅的门口。

两个小时后,黄国信又回到了原来被捕的地方。

“报告!”

马义山和黄国信一齐翻身下马。

这时谷敬文正在周武的大厅里踱步,等待着他要召见的人。

黄国信心怀鬼胎,不知谷敬文给他安排了一个什么下场。

但是,谷敬文正在准备他的第四根支柱,并且把主要希望寄托在这第四根支柱上。

马义山说:“黄联络员,你听我说,你是带着两个战士到各村去检查工作组的工作的,半路上遇到了保安团的袭击,两个战士牺牲了,你也光荣地受了伤。……”

有这样三根支柱支撑着,周武认为他的大厦不会倒塌下来。……

“什么?我受了伤?”黄国信愕然地问。

谷敬文从九里十八坪回来之后,给周武这摇摇欲倒的大厦带来了三根支柱。第一根就是他的特务连进驻了青龙山,使周武的保安团背后有了依靠,增强了四岭山的武装力量;第二根支柱,就是蒋、桂、冯、阎四派联合对张作霖作战,已占领了北平和天津,因此,任洪元的部队可望很快调回,那时再对四岭山区来个大围攻,这个支柱虽说目前还只是精神上的,而且还是瘸腿的,因为除了对付红军是一致的以外,内部的矛盾还很大,但它却坚定了周武对红军斗争的信心;第三根支柱,这就是谷敬文本人,周武深感自己不是郝大成、吴可征的对手,在他的心目中,足智多谋的谷敬文是可以和郝、吴较量一番的,谷敬文的到来,使他感到有了主心骨,有了依靠,睡起觉来也踏实了。

“是的,谷司令为了黄先生的安全,你只好受一点委屈了。”

谷敬文的到来,使周武又从绝望的泥潭中挣扎出来,阴沉郁闷的脸上又出现了一线希望的色彩,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一样,他希望这块木板能把他带上安全的海岸。

马义山说完,扯起黄国信的胳膊,贴着皮肉,打了一枪,黄国信叫了一声跌在地上。

各村农会都已经普遍建立,农民自卫队也都组织起来了。周武他们深感到自己的根基已经全部动摇了,只有一个沙河镇还在他的统治之下。这沙河镇,就像一个孤岛。他们不能不预感到,这个小岛很快就会被越来越汹涌的波涛所淹没。

“快跑吧,躺在地上是不行的!”马义山对黄国信说。

白云寺事件,这个跟头跌得更厉害,在祈雨之后,周武和周祖荫曾得意忘形,满以为这一下子可以置红军于死地了,却没有想到红军和群众有力地反击,反而更加暴露了自己丑恶的面目。

接着,两个被俘的战士也被拉到路上来。一阵枪声,他们倒在血泊里了!

在谷敬文离开四岭山这段时间里,周武接连摔了两个大跟头,使他跌入了绝望的泥潭。洪雷谷口,任中元虽然打了败仗,但真正失败的却是周武。因为他完全失去了周威的信任,周祖荫再也不敢到太平寨来露面了,老狐狸把尾巴露了出来,失去了欺骗作用,再到周威面前充“外婆”已经不可能了。

黄国信听到了马义山的话,立即爬了起来,向山林里跑去。在他的身后又响了几枪。

当郝大成在太平寨和周威深谈的时候,谷敬文接到法慧和尚捎给他的信,急急忙忙从谷家寨赶回来了。他立即和周武、周祖荫策划新的阴谋。

但是,这几枪并不是打他的,而是马义山为了把这场“袭击”演得像真的,故意开枪把一个保安团团丁打死在路边。

黄国信自己向梅林镇跑了一阵子,忽然想道:“不对!我怎么好一个人脱逃呢?”于是他又跑回来,把一个已经牺牲的战士放在肩上,艰难地向梅林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