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成选好了地形,把队伍整理好后,就请周威讲话。
午饭后,郝大成带着红军第五中队,周威和朱英带着齐心会的一、二中队来到了太平寨外。
周威推托了一会儿,然后说:“郝大队长带着红军来帮助我们训练,我们是诚心诚意地感谢!如果我们齐心会像红军那样能打仗,我们就不怕任中元了!”周威又讲了齐心会要尊敬红军、虚心求教、好好学习等各项要求,然后就请郝大成讲话。
最后,还是周威让了步,按着郝大成的说法做了,心想:“世上恐怕没有比红军更好的军队了,红军真是和老百姓心贴着心哪!”
郝大成说:“齐心会员们!我没有进过什么军事学校,也没有学过兵书战策,红军打仗,是从实际战斗中学来的,吃一堑长一智,仗打多了,也就摸索出经验来了。……”
郝大成为难了,他说:“打任中元,这是红军应当做的事情,说到感谢,应该是红军感谢乡亲们的支援!这样吧,因为我们下午就要进行训练,酒就免了吧!菜也请尽量从简,红军一定要和劳苦大众同甘共苦,多一点享受也是不安的,这也是红军的心意啊!”
然后,齐心会员们,进行了射击、刺杀、投弹和战术练习。
周枫森也劝说:“郝大队长!如果红军不吃,连我也不满意!”
郝大成诚挚而中肯地指出了齐心会员们这些训练中的优点和缺点,并让红军第五中队给他们做了示范。
朱英也说:“郝大队长,如果红军不吃,那就使大伙扫兴了。这是齐心会和老百姓真心实意的表示。”
齐心会员们把自己平时的训练,和红军的示范一对照,深深感到红军战术和技术的高超。
“郝大队长!”周威诚挚地说,“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这是伏虎岭老百姓的心意,是齐心会员们的心意。打败了任中元,大家心里都高兴,大家对红军的竭诚帮助,真是感恩戴德!再说,刚刚麦收之后,……”
“学会这一些本领需要多长时间呢?”朱英问。
郝大成婉言谢绝说:“总指挥,你和齐心会员们的情意,红军是知道的,我们都心领了!可是,我们是红军,我们只有为人民流血牺牲,为人民艰苦奋斗的义务,没有享受这样招待的权利,酒和菜都免了吧,越简单越好。不然,我们吃了,心里也是十分不安的。”
“只要勤学苦练,是用不了很长时间的。”
受到这样的接待,对郝大成和红军战士们来说,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
“是不是学会这一些就能打胜仗了?”周威问。他也觉得学会这些本领并不很难。
在周威的大厅里摆了十张方桌,每桌八人,七个碟子八个碗的酒席已经准备就绪。
郝大成说:“学会军事技术对于打仗来说,当然也很重要,可这还不是主要的!”
郝大成先叫部队放下背包,洗脸之后,就去吃饭。
“还不是主要的?”周威和朱英同时都惊愕了,周威说,“那么主要的是什么呢?”
郝大成和部队来到住处,这是原来齐心会住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红军住,齐心会搬到民房去住。这排房子打扫得十分清洁,一色的新帐子新铺盖,这是特意准备的。
“主要的是靠战士的政治觉悟。一个红军战士,他知道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知道奋斗目标是什么,所以打起仗来就不怕苦不怕累,拖不垮,打不烂。他们不怕一切困难,甚至死也不怕,这就是制胜的法宝。……”
齐心会的第二中队长朱英来了,他和郝大成相见之后,就同赵铁牛带红军去住处休息,准备吃午饭。
周威以及所有齐心会员们都觉得有点疑惑不解。郝大成就打比方给他们听,他说:“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武器比我们好,也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但是他们打不过我们。任洪元的那个旅和谷敬文的那个保安团追了我们将近半年,却消灭不了我们。我们人很少,武器又差,可是我们却打了很多胜仗。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战士有高度的政治觉悟。我们红军里,有的战士就是解放过来和起义过来的士兵,他们慢慢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好好地谈谈心,这是一定的,恐怕多住些日子不行……”
“这个道理是什么呢?”朱英感到这种说法很新奇。
“这次来,务必多住些日子,我们俩要好好地谈谈心!”
郝大成说:“这个道理,我可以找一个同志给你们讲一讲,他叫马贵,是你们四岭山人。他是从任洪元的部队里解放过来的,如今成了一个很勇敢的红军战士。在洪雷谷口打任中元的保安团时,他用枪打死了三个敌人,还用刺刀拼死了两个敌人!现在就请他和大家说一说。”
“事情是很多,可是我就是再忙也是要来的。”郝大成说。
“好,好!”齐心会员们大声呼喊着。
“郝大队长百忙之身,我没有想到你能亲自来。”周威说。
“马贵!快说吧!”齐心会员们有的认识马贵,就更加起劲地鼓励他说。
他们并肩向前走着,边走边和人群打招呼。
马贵虽说是有准备的,但是在这种场合讲话,还是第一次。开头他讲得很拘束,后来就慢慢放开了,他说:“我啊,从前是一个耳聋眼瞎的糊涂人,一心想报仇,当了国民党匪兵,我真是忘了本!”这段没头没尾的开场白,除了他自己,齐心会员们都没有弄清楚。
接着郝大成向周威介绍了第五中队长赵铁牛。
“红军救了我,我这才算找到了自己的家。同志们就像我的亲兄弟,共产党就像我的亲爹娘,不!比爹娘还要亲啊!”马贵激动着,话语也变得流畅了,“党代表和郝大队长教育我,同志们帮助我,我慢慢地开了窍。我才知道了什么叫阶级,什么叫阶级压迫和剥削,那些土豪劣绅狗财主,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把我们踩在脚底下,拿我们不当人看待,我那爹妈就是叫周武逼死的啊!”马贵说到这里眼圈红了,“……我明白了穷人的仇人是谁,那就是帝国主义,那就是国民党,那就是谷敬文、任中元、周武和那些土豪劣绅!他们是咱们穷人的死对头!……”
“是的,我记得,”周威说,“那时我说,‘若是红军像你说的那样好,不来我也要去请的!’……这不,就把你请来啦!”
“是啊!他说的全是实在话。”齐心会员们议论着。
郝大成也很激动,他说:“总指挥,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到太平寨来时,就曾说过,我们一定会有今天的!”
“所以红军才打土豪分田地嘛!”
“谢谢!谢谢!”
“红军的主张就是好!”
周威和齐心会员们站在人群前边。周威一见到郝大成,就猛向前跨了几步,和郝大成紧紧地握起手来,并激动地说:
“谷敬文、周武和任中元,他们全是一个窝子里的狼。他们为什么打红军呢,就是因为红军是咱们穷苦人自己的队伍!”马贵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流畅,“我当国民党匪兵的时候,是我糊涂,是我忘了本。现在我当了红军啦!我找到了自己的家,我知道我现在打仗就是为了穷苦人不受压迫,不受剥削,打仗是为了穷人翻身过好日子,所以我到了战场上,心里那股子怒气就上来啦,一心想把那些吃人的豺狼杀个干净。我向前冲锋的时候,没有想到死,就是死我也不怕!我开头还在问自己:周武是和我有仇,我打周武的时候是不怕死,可是,为什么我打任中元的时候也不怕死呢?哦,任中元和我就没有仇吗?我说:有!为什么?因为任中元和周武都是大土豪!我说的这个仇,不是个人的仇,这是阶级的仇啊!这个道理,开头我是不太懂的,党代表和郝大队长给我一讲,我就明白了。周武是迫害了一个马贵,可是任中元也迫害了个张贵王贵李贵!周武是白云山的大土豪,任中元是西屏山的大土豪,谷敬文是九里十八坪的大土豪!这真是天下的穷人都受苦,天下的土豪都吃人啊!……
人们敲锣打鼓迎接红军。
“前些日子,在白云山打土豪分田地,我们村的穷兄弟们还分给我二亩六分好山田。我心里真是高兴,就像吞了个蜜罐子似的。过去,我们一家人流尽了血汗,在荒山上开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小茶园,周武霸占了它,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土地了,能不高兴吗?……
“感谢红军帮助齐心会进行军事训练!”
“可是,乡亲们分给我的土地,我不要!我说,‘我要土地干什么?把留给我的地再分给乡亲们吧。我马贵要为穷苦人扛一辈子枪,为穷苦人打天下,为穷苦人保江山!’……”
“感谢红军帮助齐心会打任中元!”
马贵的讲话,不但教育了齐心会员们,也教育了周威。虽然周威没有像穷苦的齐心会员们感受得那样深刻和强烈,但他认为这个红军战士讲得很有道理。再把郝大成第一次向他讲的那些道理一印证,周威心里清楚了很多。他已经明白,在洪雷谷口,周祖荫极力挑拨他和红军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缘故了。他有一种要和郝大成一吐衷肠的强烈愿望。
“热烈欢迎红军!”
马贵讲完之后,郝大成说:“马贵讲的全都是他自己的切身经历和体会。齐心会员们!红军为什么能打胜仗?就是因为有共产党的领导,就是因为红军有强大的政治思想工作,所以每个战士都知道当兵、打仗是为了什么,每个齐心会员也都应该想一想啊!”
太平寨的大街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
三
郝大成和红军第五中队,正当伏虎岭人民群众和齐心会员们殷切盼望,周威和周枫森望眼欲穿的时候,来到了太平寨。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和隆重接待是可以想见的。
夜。
二
在周威的厢房里,两张竹制躺椅,依然放在郝大成第一次来太平寨时坐的地方,其他摆设也没有变化,周威打石的锤头凿子依然挂在墙上。明亮的蜡烛,跳动着红色的光焰。
周枫森对红军的无限信任,使周威也深深地感动了:“是啊!我也相信郝大队长他们是会来的!”
郝大成和周威各自半躺在竹躺椅上,谈话的方式仍像上次一样,但是内容却大大不同。
“能来,一定能来!”周枫森十分肯定地说,“郝大队长既然答应来,就一定会来!”
“郝大队长,自从洪雷谷口战斗以来,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周威推心置腹地说。
“你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周威说,“不知道郝大队长能不能来。”
“总指挥明白了哪些事情呢?”
“总指挥,”周枫森不知说什么好了,“天不早了,你睡吧!”
“我明白了,郝大队长第一次和我讲的‘四岭山有两种匪,四岭山也有两种家’;也明白了‘周家佃户种的周家地主的地,周家地主剥的周家佃户的皮’;还明白了周武,我这个同族兄弟为什么喜欢谷敬文,喜欢任中元,可就是不喜欢红军……”
“孩子,你说得对,我一生做错了许多事。”周威愧悔交加地说,“都怪我是个瞎子,是个聋子,我看不清他们的毒蛇心肠,听信了他们的谗言。我真对不住共产党,对不住红军,对不住郝大队长啊!我这个总指挥真是太无能了!”周威深深地责备着自己。
“同时他也并不喜欢你!”郝大成接着周威的话头说。
“一家人,可就是不和咱们一条心!”周枫森生气地说。
“是的!”周威点点头说,“今天马贵说得很好,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而喜欢任中元?因为他们是同一个窝子里的狼!”
“他是周家的族长啊!难道不该听一家人的话吗?”周威在为自己辩解着。
郝大成说:“马贵是个觉悟很快的战士,他从国民党部队里解放过来还只有几个月呢。”
“总指挥!你为什么老听周祖荫的话?”
周威感叹地说:“马贵是个孩子,又当过国民党匪兵,今天能讲出这样深奥的道理来,很不易啊!这都是你教育得好啊!”
周威盯着周枫森天真无邪的孩子气的脸,满怀内疚地说:“往下说!”
郝大成恳挚地说:“这一点我要说明一下,不是我对他教育得好,而是共产党对他教育得好。在我打铁的时候,我也是不懂这些道理的!”
周枫森这些话,既触到了周威的痛处,也触动了周威的感情。他深深地感到对不住红军。
周威领悟地说:“我明白了,所以说,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嘛。”
周枫森由于周威的鼓励而大胆起来,他说:“就说周团总和周……”周枫森在周威面前,不便把周祖荫的名字说出来,“他们勾结谷敬文,一心一意害红军,也害咱们齐心会。他们主张咱们攻打杨家寺,可是在洪雷谷最危险的时候,他们都像老鼠一样先溜了。只有红军,……”周枫森提到红军,不禁产生了一种自豪之感,感到自己哥哥也是红军,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光荣,“我们冤枉人家,说人家不诚心,和人家发脾气,不听人家的计策,可是人家不计较,整夜地埋伏在谷口外面,帮咱们打任中元。这全都是为了四岭山好!”
“是的,总指挥明白了就好。”郝大成十分高兴地说,“今天晚上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听。”
周枫森觉得自己上了火,赶忙收住嘴,看看总指挥是不是生了气,但他看出周威并不生气,反而带着静听的神情,鼓励他说下去。
“讲故事?”周威不解地问。他看看郝大成讲得十分认真,就说,“什么故事呢?”
“我看,人家红军没有私心,报公仇,不报私仇,谁坏就打谁。就说打任中元吧,任中元和四岭山人有仇!红军并不是四岭山人,也没有受过任中元的害。可是人家打起任中元来,那才叫真心实意,拼着性命往上冲杀,不像咱们四岭山里那些坏蛋,总想坑害齐心会。……”
“是一个石匠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是刚听说的,我讲给你听吧!”
周威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石匠的故事?”周威迷惑地瞪着郝大成,说,“我就是一个石匠啊!”
“人家红军就是高明,既帮咱打了任中元,又不上周武——”周枫森这才想到总指挥不准谈周武的禁令,就改口说,“又不上谷敬文的当!”
“我讲的这个石匠,也许你认识他!”
“唔……”周威听到这个孩子能讲出这番道理来,不胜惊讶,连不准谈周武的禁令也取消了,点点头说,“你说得有些道理。”
郝大成讲着下面的故事:“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一个大山区里,有一家大土豪。他家里有三个儿子,那个大土豪在死之前,把家业分成了三份。因为老三在省城里念书,年龄小,还没有成家立业,他的那份财产,就由老大来统一经管。只有老二那份财产他独自经营。
“因为红军一方面帮咱们打任中元,一方面还要提防着周武,他们居心不良,想趁红军来洪雷谷的时候,抄红军的后路。你看,这不是红军想真心帮助我们,周武却拉住了红军的后腿吗?红军来的人少,不能怪红军,应该怪周武!假若没有周武在背后捣蛋,我敢保证红军会把大部队开来!”
“地主豪绅都是巧取豪夺贪得无厌的豺狼,这个老大时刻想把老二那份财产拿到手,处心积虑地暗算老二。在一个大年除夕的晚上,老大、老二、老三,一起祭了祖,然后就回到老大的大厅里来喝酒。老大亲自给老二斟酒,他们畅叙手足之情,享受天伦之乐。可是酒过数巡,老二忽然肚子疼痛难忍,老大显得万分焦急,派人把老二抬回自己的家。第二天,老二就死了。老大十分哀痛,为暴病而死的二兄弟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真心在哪里?又高明在哪里?”周威就像大人考问小孩般地问着。
“这时老二只剩了一个妻子和十几岁的孩子,老大要为这孤儿寡妇安排今后的生活,就把他的二弟媳妇叫去了。老大叹着气,对那个还在为她丈夫突然死去而哀伤的寡妇说,‘你们的地产今后是没法经营了,孩子年幼,你是个妇道,雇个外人来管家我不放心!’
“人家是真心帮咱们打任中元。开头,我也以为郝大队长带来的人太少了,可是,往后我仔细听了听,又仔细想了想,就更佩服红军了。人家不光有真心,而且还会动智谋,红军就是高明啊!”周枫森觉得自己心里是明白了,可就是一下子没法说明白。
“……‘那怎么办呢?’这个寡妇哭泣着。
“说红军,不要说周团总。”周威不愿意听到周武的名字。
“老大说,‘我替你们想了好久了,我看这样吧,你把地契文书全给我,由我来统一经管。本来嘛,我们不分家是一家,分了家也还是一家。每年我可以给你们娘俩五千元大洋,这就够你们吃不完用不尽花不光的了!’
“红军不光说得好,而且人家是真正按照说的做。不像周团总那样虚情假意。”
“……‘那我那孩子长大了怎么办?总得有份家业啊!’这个寡妇忧虑地说,表示出几分对大伯的不信任。
“话都是好话。”周威回忆起郝大成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争辩来。
“……‘你真是个女流之辈,’老大以长者的身份申斥着,‘先叫孩子上学,等他长大成人了,要经商我给他钱,要立业我给他地。老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都是周家的亲骨肉,你就放心好了。’……
周枫森的生活阅历大大地局限了他,使他很难讲出什么大道理来,但他又有他自己观察实际生活的体验。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为什么说红军好呢?第一次,郝大队长挑着铁匠担子到四岭山来,然后又到我们太平寨来,我觉得他说的话句句在理。”
“老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老二的地契文书拿到了手,寡妇还千恩万谢地感激她大伯对她孤儿寡妇的照应。事隔一年,在一个刮大风的夜里,二寡妇家突然失了大火。二寡妇和她的房产一起葬身火海,幸好她那孩子那天不在家,这才免了烧身之祸。……”
周威不断地向周枫森发问,但是,他并不想从这个孩子的回答中得到多少教益,而纯粹是为了舒舒自己心中的郁闷。就像一个母亲,怀有极大痛苦而无处倾诉,只好对着三岁的不懂事的孩子倾吐苦衷一般。
周威开头只是无所谓地听着,似乎这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并不能十分打动他的心。但是,当他听到二寡妇葬身火海时,他不由心头一震:“这个故事说的是谁呢?我的母亲也是因为家中失火被烧死的啊!”但他忍耐着没有发问,只是在竹躺椅里扭动着身体,仿佛竹椅上突然钻出许多针刺,使他坐不安躺不宁了。这个故事,引起了周威对于早已淡漠了的童年遭遇的回忆。
“你说给我听听,红军好在哪里?”
郝大成继续说着这个家族的并不十分引人的故事:“这个老二就这样家破人亡了,只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业的孩子是不能再上学了,他就跟着一个老石匠去当了学徒。后来……”
“因为红军是好人啊!”
郝大成忍不住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锤头和凿子,说:“后来,这个石匠的故事,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了。”
“为什么?”
周威在躺椅上猛然挺身而起,脸上冒着汗珠,凄声地叫道:“这个故事是没有的!”
“不管是谁打败了任中元,我都高兴!”周枫森说,“红军把任中元打败了,我就更高兴。”
郝大成平静地说:“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不!不是我们把任中元打败了,是红军把任中元打败了。本来,是我们被任中元打败了!所以我很伤心。”
“你说的这三兄弟有名有姓吗?”
周枫森微微地点着头,望着周威变得瘦削了的脸,轻声地说:“总指挥,我们把任中元打败了,应该高兴啊!”
“当然有,老大周祖鸣,老二周祖坤,老三周祖荫,那个孤儿……”
“我心里闷得慌,你陪我坐一会儿,说说话。”周威说。
“那个孤儿就是我!”周威大叫了一声,似乎消失了一切力气,他颓然地跌坐在竹椅上,嘟囔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周枫森轻轻地在周威对面坐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郝大成静静地坐着,并不去看处在极度混乱中的周威。
“枫森,你坐下。”周威爱怜地望着周枫森那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温和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这是你听说的,还是你想出来的?”周威盯着郝大成问。
周威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动,但他那沉郁的思绪,却被这孩子的话语所融解了。
“这是一个周家的老雇农和我说的,那时他还年轻力壮,给周祖鸣家喂马。周家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过了一会儿,周枫森端上灯来,又轻声地说:“总指挥,身子要紧。若是不想吃,就早一点睡吧!”
“我认识这个人吗?”
平时,周枫森的话,周威是很乐意听的。可是,现在周威的这种心境,周枫森是不太理解的。现在把任中元打败了,四岭山安全了,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想你应该还认识他,他现在住在兰田岗,名字叫王心诚。”
周枫森摇摇头,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我还认得他。”周威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和郝大成都沉默着。
“去去去!”周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忽然,周威暴跳起来:“那么说,这毒药是周祖鸣下的了,这火也是周祖鸣放的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周枫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深情地看着周威那憔悴的脸,轻声地问:“总指挥,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这些地主豪绅,我相信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郝大成说,“你想想,他们对同宗同族同胞兄弟都能下此毒手,他们对穷苦的人民会发善心吗?他们都是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啊!”
周威坐在大厅里,已经将近三个钟头了。他总是闷声不响,紧皱着眉头,怒视着桌面或是对面的墙壁,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感谢’周祖鸣给我安排的命运,他叫我破了产,叫我变成了一个靠劳动吃饭的石匠。不然,我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吗?”
开完祝捷大会,周威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他的大厅。晚饭他不想吃,只是坐在太师椅里,一杯一杯吃茶,两眼凝望着空空的墙壁在苦恼地沉思。
“是的,你说得很对。”
以上就是在祝捷大会的前前后后,群众所议论的主要内容。这些议论反映了伏虎岭齐心会员和人民群众的激动心情。
“我现在好像懂得一点什么叫宗族,什么叫阶级了,我也懂得你说的‘家族不亲阶级亲’那句话了。”
……
周威说着,怀着愤懑的心情,平静地打开了他的抽屉,拿出一个账本似的东西来。然而,这不是账本,这是一本周氏族谱。他猛力扯了一把,然后伸向烛火!
“红军来了就知道了!”
那周家的族谱在烛火里燃烧着。一会儿周祖鸣、周祖坤、周祖荫的名字……全都化成了灰烬。
“这可是个好章程。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族权在周威面前毁灭了!
“传说是先谁种谁收,田地在麦收后再分。”
周威默坐了好久,激动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郝大成也不去打断他的沉静,只是考虑着怎样继续谈下去。
“怎么个打法?”
周威这时的心境是十分复杂的,在新旧思想的斗争中,在逐步觉醒的脱胎换骨的过程中,往往要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
“那就好了,听说白云山正在打土豪分田地。”
试想,当一个人忽然发现:他的“亲人”原来是他的仇人的时候;他所信任的人正是欺骗他的阴谋家的时候,他所怀疑的人,正是他的最好的朋友的时候,他的心能平静吗?当他发现过去做的想的差不多全错了的时候,他的心会平静吗?
“准要来的。郝大队长亲口答应总指挥,说是要派红军来帮助齐心会搞军事训练!”
接连发生的事情,对周威来说,教训是太多了,他恨自己晦暗不明,他恨自己糊涂,上当受骗的事是太多了,他变得自卑起来,他不想原谅自己。
“若是红军能到咱伏虎岭来就好了!”
“郝大队长!”周威诚挚地说,“我想,我今后还是去当石匠去!……”
“我们应当感谢红军的救命大恩啊!”
郝大成听了,惊异地望着周威。周威凝视着前面,继续着他的思路:“只是有个心愿没有了,我那焦大海兄弟还在任中元那里受着折磨,任中元还没有消灭,我的大仇未报,真是寝食难安哪!”
“这一回幸亏红军啊,不然齐心会还不知死伤多少人呢!”
“任中元早晚是会被我们消灭的!”郝大成安慰着周威,以为他的心绪不好,“你怎么想到要再去当石匠?”
“周武算什么?任洪元、谷敬文都不是红军的对手!”
“我想,我是指挥不了齐心会的,齐心会不应该由我这样的人来指挥,我无能又糊涂!”周威说到这里,竟感到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不奇怪,红军在南山口不伤一兵一卒,就把南山口打了下来,一个小小埋伏,就把民团二中队消灭了,周武早就吓破胆了。”
“总指挥!发现自己的不足,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所以嘛,周武的民团,吓得躲在沙河镇里不敢出来。”
“我想把齐心会交给共产党来领导,交给红军来领导!只要能把任中元消灭,能把焦大海救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二十几个人,就把任中元打了个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郝大成没有想到周威的转变是这样地急转直下,但又感到周威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就说:“你这个建议很好,我回去和同志们商量一下,还要向上级党请示了以后才能定。总指挥,我代表红军大队谢谢你,谢谢你对共产党的信任,谢谢你对红军的支持。相信你在建立四岭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中,会起更大的作用。”
“啊,红军真了不起!”
“郝大队长!在我周威还当齐心会总指挥的时候,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周威无不从命,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但是这个祝捷大会的召开,却使红军的声威远震,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大会,是洪雷谷口大战情况的大交流。
“总指挥在我第一次来四岭山的时候,就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若是红军像你说的那样好,不来我也要去请的!’……”
这个大会没有产生周威预期的效果。第一,由于地处山区,居住分散,群众集中较为困难,参加大会的除了齐心会员外,主要是太平寨的群众,外地群众由于路途遥远,又值大旱时节,忙于担水抗旱,参加的并不多。又加先后数次战斗,伤亡了近百名齐心会员,这就大大地减弱了大会的欢乐气氛。第二,周威虽然得胜而归,严格说来,这个胜利并不是齐心会的,如果没有红军,他的齐心会就面临着被消灭的危险。他觉得自己的齐心会和红军比起来,简直算不上什么军队。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齐心会的战斗力是如此之差,在大会上还要鼓吹自己的胜利,心中不免有些惭愧。第三,周威原来以为周武即使和他有种种不和,但不至于暗中伤害他,同时他认为周武固然不好,但周祖荫却是好的,认为周祖荫是他的叔叔,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现在他发现周祖荫也是谷敬文的亲信,他和他们合在一道来欺骗他,挑动他和红军的不和,为了借刀杀人,把他的齐心会推到火坑里也在所不惜。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一股悲愤之情和孤寂之感:我周威在四岭山之中,既然自己的叔叔和兄弟都不能依靠,还能依靠谁呢?第四,在战斗中,他自己受了伤,虽说伤得不重,但一想到当时受伤的情景,心中总有些黯然。……
周威立即接过郝大成的话头说:“大队长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红军只能比我说的还要好!’……看,今天,我们说的这些话都已经实现啦!”
祝捷大会在伏虎岭的太平寨召开,周威亲自主持了大会。
郝大成说:“这是共产党的胜利,也是四岭山人民的胜利啊!”
周威自从洪雷谷口反败为胜之后,留下两个中队守卫洪雷谷,自己带着三个中队回到了太平寨。
周威郑重地说:“今天我实现以前说过的诺言。我代表齐心会、代表伏虎岭的老百姓,正式邀请红军开进齐心会的辖区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