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万山红遍 > 第三十八章 偶像的倒塌

第三十八章 偶像的倒塌

农民协会的队伍到了白云寺。

今天的白云寺和往日大不相同,从昨天起,这里已经听不到晨钟暮鼓,也看不到袅袅炊烟了,一切就像断了气似的。庙前的几棵古老的银杏树上,传来几声乌鸦的聒噪,更衬出这座寺院的阴沉寂静。

青年们纷纷催促着,向前拥挤着。

“这是怎么回事?”

“快走!”

几乎所有人都发出这样的疑问。

“快走啊,看,白云寺快要到了!”

庙门关着,像一个闭口无声的野兽在那里蹲伏着。庙外人声喧闹,庙里鸦雀无声,恰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

“书耕叔有志气!”青年们称赞着。

在田世杰的指挥下,人群先把寺院围了起来,围了个风雨不透。

黄书耕想到这里,感到回答青年人的那句话还不够硬气,就又补充说:“只要把周武扳倒,坐牢砍头我都不怕!”

田世杰把农民协会的大旗插在庙门前的旗杆台子上。

一股怒火在黄书耕的胸中升腾起来:“我黄书耕聪明了大半辈子,却上了你周武的大当。周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给你当牛做马,还要感谢你租给我地种;你又把我女儿献给了你的同伙豺狼法慧,害得我女儿好苦啊。我要报仇!”

黄六嫂手提着花机关去叫山门。她上去猛力一推,山门咣啷一声开了。原来山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黄六嫂一抬腿跨过门槛,抬头一看,只见山门的影壁上贴着几行大字。

听到这呼声,黄书耕的心就像被挠钩抓了似的疼痛:“啊!我的女儿是死了呢,还是活着?被这些贼秃们糟践成什么样子了?我要报仇!我要雪恨!秋萍,都怪你爸爸糊涂啊!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到周武家里去啊!……”

这时王心诚和黄书耕也都进来了。

黄书耕在郝大成和他谈话之后,整整地想了一天两夜。他虽然有些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但是,他原来对周武的钦慕和尊敬却一变而为轻蔑和憎恨。他仿佛看到秋萍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仿佛听到秋萍那悲痛的哭声:“爸爸,你快来救救我啊!”

田世杰指着影壁对黄书耕说:“你给念念,这是些什么鬼话。”

“有红军给撑腰呢,怕什么?”

黄书耕先默默地看了一遍,才磕磕绊绊地念道:“共军妖人,谣言惑众,欲毁我寺,天地难容;吾神早知,上告天庭,亵渎神灵,电劈雷轰。”

怕为了秋萍的事,引起黄书耕的心疼和难堪,人们在他面前总是不提及这件事,只是半开玩笑地逗他说:“书耕叔,这回打白云寺,可是要得罪周团总啊,你不怕吗?”

……

“好,好!”青年人走到王心诚身边欢快地说,“王大伯,那咱就一言为定!”

黄书耕念完,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敢砸,我就敢烧!”王心诚不服气地说。

田世杰听完沉思了一下,恨恨地说:“他娘的,法慧跑了!”

“我把那些泥胎给砸了,你敢不敢抱回家当柴烧?”

黄六嫂上去几把,把贴在影壁上的黄表纸撕了下来,骂道:“什么电劈雷轰?净他娘的吓唬人。你现在就打个霹雷给我看看!”

“打什么赌?”

有几个青年人问道:“法慧跑了怎么办?”

“你当我不敢打?”青年人并不生气,故意用挑衅的口吻说,“王大伯,咱们打个赌吧!”

有人答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把这些泥胎给他砸了!”

“你对革命心诚,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打法!”老头子觉得青年人和他开玩笑,揭他的短,是对他不尊重,便气呼呼地反驳着。

“依我看,放把火,干脆!”

这话被走在后面的青年人听见了,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心诚大伯,你这话可是不对啊,这叫对革命心不诚啊!”

人们在纷纷议论起来。

“可是,我这心里正七上八下呢,我想去看看。”王心诚还不敢正视自己这种行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顶礼膜拜了一生的神灵,今天竟会亲手去把它打碎。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镢头,不由想起那雷雨之夜,躲在东间屋里,静听宋少英讲破除迷信的道理。开始,他正是要用这把镢头去打那不信鬼神的人的。今天,他却拿着这镢头来打鬼神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向黄书耕解释说,“这镢头嘛,因为规定一人拿一件家伙,我就带上了它。我也没有存心去打,也不知打得打不得!”

有的人开始泄气了。

“像你这样笃信神灵的人,今天竟然扛起镢头去打菩萨,这不是大变了吗?”

王心诚忧心忡忡地说:“也许菩萨真的有灵,不然他怎么早知道我们来打白云寺呢?”

王心诚此时的心境也和黄书耕差不多,但他不像黄书耕那样有条理,只是回头问道:“你说说怎么变了?”

“一定是走漏了风声!若是神真的有灵,他就不会跑了,可见他们心里有鬼!”田世杰说。

黄书耕觉得自己在变,他想:“过去,我总以为什么事都看透了,现在,又觉得过去全不对头,向前看,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对王心诚说:“心诚叔,看来,这世道是要变了,我们好像也在变!”

“那是什么时候走漏的风声呢?”

王心诚怕鬼神,黄书耕怕官衙。如果处在几天以前,要他们两人参加这样的行动是不可想象的。现在,他们却被卷进这革命的浪潮里来了。

“准是周武的探子把打白云寺的事探听去了!”

王心诚和黄书耕还是和上次祈雨那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的心境虽说和祈雨的时候大大不同了,但是,他们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都在考虑可能出现怎样的后果,所以闷着头走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讲话。

“对啊!准是让暗探探了去了!”

这队伍,预示着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跟着革命红旗,以雷霆万钧之势,开始了向旧世界的猛烈冲击!

“那么我们还打不打呢?法慧和和尚们跑了,怎么办?”黄书耕看到有些人泄气了,有些发急。

在红旗后面,是黄六嫂带领的农民自卫队,他们每人的左臂上都佩戴着农民自卫队的红袖章。他们的步伐虽然还不够整齐,却都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们的步枪、大刀、长矛,在晨光里闪耀着威严的寒光。后面便是长龙般的农民的队伍。

田世杰站在群众队伍前面,大声说:“乡亲们!我们打白云寺的消息,叫周武侦察去了。法慧和尚跑了怎么办?我们照样打。怎么打法,我们等郝大队长来再商量商量。……郝大队长去布置警戒,很快就会来的。”

今天这支农民的队伍是不同寻常的:在队伍的前面有一面绣着犁耙的农民协会的红旗,田世杰高举着它,在前边领路。那红旗在朝霞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鲜艳夺目,这红旗是王淑贞、黄秋菊她们用灵巧的手和赤诚的心绣制的。晨风愉快地吹拂着它,红旗在早晨的晴空里飘动着,发出哗哗的笑声。那满山的松竹、茶林、麦浪、稻波,都在轻歌曼舞,向红旗,向欢腾激动的人群点头致意。

这时郝大成已经布置好警戒,带着一个分队的红军战士上山来了,人们不由得欢腾起来:“郝大队长来了,快问问他!”

人们在吵嚷着,谈笑着,议论着。

郝大成了解了发生的情况,和田世杰商量了一下,就站在山门旁的石墩子上,对拥挤在一起,不知如何办好的人群说:

但是,这次和祈雨是多么不同啊,正好翻了个个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祈雨,是人们在旧政权的欺骗下,向神权的屈服拜倒;今天,人们却是在农民协会的发动组织下,向神权发出的首次冲击。这反映了四岭山区人民的巨大转变和新的觉醒!

“乡亲们,法慧跑了,还写了那一套鬼话吓唬人,他吓不倒我们!周武以为法慧一跑,就没有人证了。不,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白云寺的四百亩土地跑不了;法慧和尚催租逼债,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罪行跑不了;他和谷敬文、周武勾结,装神弄鬼,谣言惑众,破坏革命的罪行跑不了;他强奸民女,谋害人命的罪行也跑不了。抓不到人证我们可以找到物证!今天的白云寺还是照打!”

锣声和人们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晨雾一会儿就消散了,各村村头上都出现了喧腾的人群,他们扛着锄头,持着冲担,提着柴刀,像一股股山洪向大路上汇集,卷起一团团旋涡,然后形成了一条巨流,向着白云寺奔涌。这使人们联想起前些日子祈雨时的情形。

“好啊!打!”

“快走啊!打白云寺去啊!”

青年们首先欢呼起来,一举冲担就要向里冲。

锣声响得急促而又洪亮,在披满晨光朝霞的山林中扩散开来,群山也为这锣声震撼了。

“大家先停一停!”郝大成一抬手,把几个往里冲的年轻人拦住了。他对着纷乱的人群大声说,“白云寺一定要打,可是怎么打法呢?咱们不能乱打,就像打仗一样,打乱仗是不行的。我们进庙以后,首先把庙里的粮食、油盐、布匹等一切资财,全都翻出来,没收归公,清查登记,以后再分配;把他们的地契、债券、账目保存好,以后也由农会来清理,该烧毁的烧毁,该保留的保留,以后我们还要和他们清算哪!这些账目对我们有用处。……

淡淡的薄雾,在山林间浮动着。各山村几乎同时响起了“咣……咣……咣”的锣声。

“再就是仔细查访法慧和尚的罪证,这个贼秃是身上披着袈裟,脖子上挂着念珠的豺狼,什么坏事都干。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罪证的!

凌晨。

“至于那些泥胎,我看可以砸。不过,要等上面那些事情办完之后再砸,不然一打就搞乱了。这庙,是咱们穷人用血汗盖起来的。我们不但不能烧,而且还要保护,将来我们要在这里办学校,好让穷人的孩子有书念!……”

“好啊,就按郝大队长说的办!”

马义山走后,周武和周祖荫默默地相对而坐,等待着形势的发展。

接着田世杰把人组织了一下,哪些人专门清点粮、油、盐、布;哪些人专门清理地契债券,钱财账目;哪些人专门搜集法慧的罪证。……

“派团丁去押送!”周武急急地说,“要快!”

大致分配完后,黄六嫂把枪一举说:“跟我来!”

“他们不走怎么办?”马义山说。

人们流水似的跟着黄六嫂冲了进去。

周武又补充说:“要法慧把所有的人都带走,尤其是那些忙饭的打杂的,都靠不住,要统统带走!”

周祖荫已经把信写好了,折叠起来,交给马义山,又嘱咐说:“告诉法慧,快跑是要快跑,可是不要慌乱,把该烧的烧了,该藏的藏好,不要留一点把柄!要走得干净些!”

白云寺是一个很大的寺院,院内有两棵上千年的银杏树,还有两排半死的古柏,它们都标志着这庙宇的历史是悠久的。走进山门,左右两边,是高大的偏殿,这里边是张牙舞爪、瞪眼咧嘴的四大金刚和十八罗汉。正面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的两丈多高的镀金佛像,若无其事地盘腿打坐在莲花宝座上,眯着眼微笑着,似乎在悠然自得地俯瞰着“芸芸众生”,未熄的灯火,还在香烟缭绕,迷迷蒙蒙。

“趁现在天还不亮,你赶快到白云寺去找法慧,叫他们快跑!叫他们去找谷司令!这里有一封信,叫他给谷司令带去!”

寺院里挤满了人,搜查很快就结束了。

马义山急忙从外面跑进来,听候团长的吩咐。

搜查的结果,只是查到了大量的粮食、油盐、布匹,并没有查到什么罪证,就连地契、债券、账目也没有查到。

“那你就快写信吧,让法慧带给他。”周武无可奈何地说。接着他又向外喊道:“马义山!”

田世杰、黄六嫂、王心诚、黄书耕等都集中在郝大成周围。

“话虽不能这么讲,可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子事。我们就把青龙山让给他吧!”

“怎么办?”黄书耕问。

“这不成了‘趁火打劫’了吗?”周武愤愤地说。

“可见这些坏蛋们准备得很充分,”郝大成说,“很多罪证他们可能都销毁了,可是地契文书他们是不会烧毁的,一定是藏起来了。”

“你不叫他派兵,他是不会满意的。”周祖荫摆出谙晓世故通达人情的架势说,“人和人都是利害关系,不是你利用我,就是我利用你。谷敬文为什么来帮助我们?就是因为他想到四岭山来为王。我们为什么要请谷敬文来帮助?就是因为我们正在难处。你想我的利钱,我想你的本钱!没有便宜赚,谁还做买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就是人世不变的法则。现在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先对付红军要紧!”

“是啊!我们得仔细找一找。”田世杰说。

“这样一来,”周武叹了口气说,“咱这四岭山可就成了谷敬文的啦!还是不叫他派兵的好。”

“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黄六嫂说。

“向九里十八坪的谷家寨跑,要法慧去找谷敬文,请谷敬文赶快带兵来四岭山!”

“走!到法慧和尚住的方丈里去,这里大家要严加搜查。”郝大成说。

“叫法慧他们向哪里跑呢?”

人们跟随着郝大成来到了法慧住的卧室。

“依我之见,还是先让白云寺的和尚跑掉,销声匿迹,若是找不出证据,那共产党可就没法向刁民们交代了。”周祖荫毕竟是高级参谋,他的这个“万全之策”得到了周武的同意。

这卧室陈设更是简朴,粉刷的四壁,洁白如雪,一张板床,一床灰色的薄被,一张方桌,两把木椅,桌上有油灯一盏,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大堆佛经。此外,四壁空空,既无其他陈设,也无茶具,当然,更没有烟酒。……

“都把我急昏了头了,那可怎么办好呢?”周武抓耳挠腮地说。

这样少见的简朴,更使郝大成生疑。他想:“不,法慧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有四百多亩庙田的收入,绝不会过这样简朴的生活。”他重又在这个方丈里寻视了一遍,并没有看出新的可疑之处。只是在右面的墙壁上,有一幅挂轴,很是精致,这个用黄绢镶边的挂轴中,是一个门扇般大的“佛”字,是由三卷大藏经,用蝇头小楷所组成,真是别出心裁!

“可是,你刚才还说要固守呢,难道你把红军忘了!再说,我们派兵守白云寺,正说明我们心里有鬼。至于向老百姓开枪,他们中间就有很多保安团的家属,那就更不好办了。……”

“佛”!你欺骗了多少人啊,在郝大成眼里,这个“佛”字就像一只伸展着的魔爪,上面沾满了千千万万穷人的鲜血!

“对,派两个中队去!谁上山就开枪。我谅那些泥脚杆子们没有这个胆量。……”周武恨恨地说。

同时,郝大成注意到在挂轴下面铺地的方砖被踏得光溜溜的。心里更是奇怪:“难道法慧会这么虔诚,每天站在挂轴前面读经吗?不,绝对不会!”郝大成眼瞪着“佛”字,不由怒火中烧,他一步跨上前去,伸手揪住挂轴的一边,猛力往下一扯——

“得把白云寺护起来,”谷月仙披头散发地从屋里走出来说,“黄秋萍的事一露馅,不光法慧完蛋,咱们也全牵在里面。……这个该死的周二游啊!”她喊了几句,就回到卧室里梳洗去了。

“哗啦啦”,挂轴被扯下来了。它凄然地呻吟似的叫了一声,就飘落在地上。

“可是谷司令命令我们固守,”周武沮丧地说,“现在还顾不了那么远。你看眼前这些事怎么对付吧!这个该死的周二游,把黄秋萍升仙的事也供出去了,真他娘的软骨头!”

不扯则已,一扯惊人!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总觉得固守,是坐以待毙。他们会把我们困死的!”周祖荫说,“一棵大树,周围的根给刨了,土给挖了,就是不倒也会干死的啊!”

“门!”王心诚惊叫了一声,向前跨了几步,“佛”字被踏在他的穿草鞋的脚下。他推了一下,门上着锁。

“我也不是不想干,就是怕中了郝大成的埋伏。”周武想起郝大成初进白云山的情景,心有余悸地说,“你没见洪雷谷口,他二十个人就把任中元打败了,可见这个郝大成是专门打埋伏的。”

这扇门刷着白漆,它几乎和墙壁一个颜色,但由于天天开关,门的轮廓却很显露。

“干吧!”周祖荫说,“趁他们打白云寺的时候,我们杀他个片甲不留。我看晚干不如早干,等共产党都把刁民发动起来,我们再动手就晚了!”

“撞开!”田世杰说。

“共产党把农民协会成立起来了!他们要打白云寺了!”周武语无伦次地把马义山报告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焦急地说,“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司令又回谷家寨去了,真叫人发急。”

这时黄书耕挥起手中的镐头咣当当砸了一下,门上的白漆被打掉了!杉木门塌陷了一块,但并没有裂开。

“出了什么事?”

“不要急!”郝大成说,“看看锁在哪里。”

周祖荫的猪尾巴小辫子也没有来得及扎,就像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黄枯草来到了大厅。

这时有人才沿着门缝找,但找了一圈仍找不到锁。

周武一听,真是庙台子上长草——慌(荒)了神。他赶忙把周祖荫从睡梦中叫起来商量对策。

“用木杠子撞开!”性急的人们呼叫着。

马义山把在小茶馆的床底下,听到农民协会开会的情况,向周武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一通。

在这方丈外,人们簇拥着,都以惊讶好奇的心情等待着这个秘密的揭开。

这一天,周武在度过难熬的长夜之后,刚刚进入半睡眠状态,就听见马义山的呼叫声。他急忙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听马义山给他讲侦探来的情况。

“用柴刀撬!”郝大成说。

谷敬文自从到四岭山来,亲自坐镇指挥,连遭失败,感到红军确是厉害。加上谷中一不断来函告急,为了老巢的安全,在布置就绪之后,就溜回九里十八坪去筹划新的阴谋去了。谷敬文一走,周武失去了主心骨,变得六神无主,夜夜失眠。造谣污蔑失败了,组织暗杀也失败了,发动祈雨又失败了。现在,他除了拼死固守沙河镇外,一筹莫展,深感不是红军的对手。

有人递过一把柴刀,田世杰插进门缝用力一撬,门向旁边滑动了一下,开了一条两指宽的门缝。这门是向旁边开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嘈杂声,你拥我挤比看戏还热闹,比看魔术还惊奇。

田世杰把手伸进门缝,向旁边一推,门下的滑轮滚动了,门轻轻地滑动到夹壁里去。

“去!我去找那些披着袈裟的坏蛋算账去!”

门里面好像是一条甬道,但黑漆漆的看不清楚。田世杰抬起腿刚要向里迈步,黄书耕伸手拉住了他:“小心,也许有机关!”

“我们准备后天一早就要打白云寺,你去不去呢?”

“拿火来!”郝大成说。

黄书耕毕竟是聪明人,他听了以后痛心地说:“秋萍准是叫他们害了!我真糊涂啊,我把这些畜生当成了好人。祈雨那天,周祖荫解释神签的时候,我就觉得里面有个圈套,今天我总算明白了。……哼,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接着有人递进火来,王心诚把踏在脚下的挂轴卷成一个筒形,点了起来。在火光照耀下,看见了一排坡度很陡的台阶。田世杰在前,郝大成、黄书耕、王心诚等在后,慢慢地向下走去。

“秋萍的事我们分析过,今天周二游也把当时的情形全供出来了。”郝大成说,“可以肯定是周武和法慧和尚捣的鬼!”接着,郝大成就把周二游的口供向黄书耕全家说了一遍。

打开黄缎门帘,里面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密室,两个窗口都挂着灰色的窗帘。把窗帘拉开,立刻有两股强烈的阳光透过遮在窗外的藤萝照射进来,这窗口外正是一段难以攀登的陡壁悬崖。

黄书耕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黄大妈也连声说:“说得在理,说得在理!”

这间密室里有一张金丝镶花的红木大床,床上是锦被罗帐,在床的对面是大立柜,柜门上一面四尺高一尺半宽的穿衣镜,一张梳妆台上是三折的镜屏,台面上摆满了珠宝玉器和各种脂粉,此外还有绢扇、小镜、象牙梳子……在另一面是一架红木衣橱,打开来,里面全都是妇女穿的花衣裳。

“要说到命好命坏,毛委员讲得最清楚,”他拿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向黄书耕介绍了文章的基本内容之后,念道,“‘信八字望走好运,信风水望坟山贯气。今年几个月光景,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一齐倒台了。难道这几个月以前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还大家走好运,大家坟山都贯气,这几个月忽然大家走坏运,坟山也一齐不贯气了么?……巧得很!乡下穷光蛋八字忽然都好了!坟山也忽然都贯气了!神明么?那是很可敬的。但是不要农民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劣绅么?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劣绅不曾替你们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会?’”

“看吧!”郝大成说,“这就是法慧的真面目!”

黄书耕真是有点惊呆了!指责孔圣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刚才他还教训秋菊是“犯上作乱”哩!

“啊,我要宰了这个贼秃驴!”黄书耕又气又恨,抡起镐头对着梳妆台砸去!但是王心诚急忙架住了他的镐头:“书耕,你不应该砸这些东西!”

“不,这不是命。你读了几年诗云子曰,念了几年所谓圣贤书,自以为长了学问,其实是中了几年毒,上了几年当,受了几年骗。孔老二这家伙是一个大骗子,历代的统治阶级都拿他来欺骗人民的。他剥削你,压迫你,打你骂你,你都不能反抗,因为这是天命,命该如此!让你心甘情愿地给他当牛做马,所谓‘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就是让你认命。他们享福,就说是他祖上有阴德,命好,应该享福。你受罪,就说是你祖上缺德,造了孽,命不好,应该受罪。你要反抗吗?他就说你是大逆不道,是犯上作乱,是造反的暴徒……”郝大成指着案板上盖满着灰尘的《论语》笑笑说,“你上了孔老二的当了!”

“我不光砸,我还要烧啊!这些脖子上挂着念珠的豺狼把我的女儿给害啦!”黄书耕哽咽了,眼里噙着泪珠,“我的可怜的孩子啊!”他喊了一声,不禁双手捂面,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有时信,有时也不信。开头我是不相信命的,我相信事在人为,可是我拼死拼活挣扎了大半辈子,我相信了。就拿我和周武相比吧,他有钱有势,日子越过越富,我起五更睡半夜,操劳一生,可是越来越穷,这不是命吗?”

“走!”王心诚拉着黄书耕的手,坚定地说。

“你相信这句话吗?”郝大成问。

黄书耕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抹了几把泪水,顺从地跟着王心诚从密室里挤了出来。

“郝大队长,古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话对吗?”

院子里人山人海,就像部队行军传口令一样,你传我,我传你,把密室的情况流水般地传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心诚和黄书耕从里面挤出来,一直挤到大雄宝殿。

郝大成向黄书耕介绍了红军的政治主张,解释了为什么兴办农民协会,讲了些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道理。

王心诚这才向人们招呼说:“谁带着绳子了?给拿根绳子来!”

黄书耕原来是很自信的,自以为对世界上的事物,都看清楚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走着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前不后的中庸之道。就拿祈雨来说吧,他既不像有些人那样坚决反对,又不像王心诚那样虔诚笃信,他认为前一种有危险,而后一种又太愚蠢;在发家致富上,他认为走的路是对的,可是并没有富起来,好像双脚陷在泥潭里,越挣扎越陷得深,连原来的景况也保不住了。因此,他对自己所走的道路产生了怀疑:“我不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我自以为自己有学问有心计,结果还是处处碰壁事事上当,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自信心在几经挫折之后,开始动摇了。秋菊回来,把宋少英讲的那些破除迷信的道理一讲,他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不能不承认这些道理很新鲜,很有说服力,好像在迷雾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他对红军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崇敬感,很想听听郝大成的道理,在今后生活道路上给自己以指点。

人们拿来了几根准备捆和尚的细麻绳,王心诚说太细,要粗的攀山绳。黄书耕明白了王心诚的意思,想起在搜查法慧的罪证时,看到厨房里有一根杯口粗的大麻绳,就大步流星地跑去拖了来。

“是啊,小时候念了几年诗云子曰,孔子说:‘学而优则仕’,我呢,是个‘学不优不仕’,到头来还不是敲了半辈子牛腿,挖了几十年山地。”黄书耕说完,苦笑了几下。

“梯子!”王心诚在绳头上打了个套扣。

郝大成恳挚地笑笑说:“大叔,以后再不要这么客气,咱们随便谈,有不一样的看法,咱们也可以争论。听说大叔小时候还念过几年书。”

但人们一时找不到梯子,有人想出了办法,用一根竹竿挑着绳扣,套到了佛像的头上去。

黄书耕说的这些话并非完全出于客气。在他的心目中,郝大成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从郝大成挑着铁匠担子进四岭山救黄六嫂,和周威谈判,直到带着二十个红军战士大战洪雷谷口,打败任中元……这些事在四岭山区已经是家喻户晓,并在传说中加入了传奇的色彩。黄书耕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物,怎能不肃然起敬呢?

王心诚和黄书耕首先把麻绳抓在手中。后面的人已经像拔河一样,站成了一串。

“郝大队长,早就听说你是个又能文又能武的人,往后还请你多多开导。”

“拉呀!”王心诚喊了一声。

大婶和秋菊又坐下了。

“嗯——嗨!”

“不!大婶、秋菊,你们都坐着,我们一起讲讲话,拉拉家常。我和书耕叔没有背人的话。”

“嗯——嗨!”

“你们在这里说话吧,我给你们烧茶去。”黄大妈说着,站起来想走。她本来也是很想听听的,但黄书耕不断地示意叫她们走开,她只好找个借口和秋菊躲出去了。

稳坐在莲花座上的佛像动摇了,但它并不想轻易地离开它的宝座,死赖在上面不愿下来。王心诚在大声地叫着号子:

郝大成说:“书耕大叔,我前几天就想来找你,结果叫别的事给耽搁了。”

“用劲拉呀!嗯——嗨!”

田世杰因为还有别的事,和黄书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用劲拉呀!嗯——嗨!”

散会之后,郝大成和田世杰走出小茶馆,一面商量着明天的各项工作,一面走着,他们看见黄书耕的窗口还亮着灯,就顺便来找他了。

“咔!咔!”佛像的底座上响起了断裂声,人们拉得更上劲了。这时人们又在长绳后接上了另一根长绳!

对于黄书耕,郝大成和吴可征做过分析,认为他是一个半自耕农,是农村中的半无产阶级,正像毛委员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绝大部分半自耕农和贫农是农村中一个数量极大的群众。所谓农民问题,主要就是他们的问题。”“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黄书耕就是这个阶级中有代表性的人物,做好他的工作,将对其他半自耕农起很大的影响。本想由吴可征同志找他很好地谈一谈,由于吴可征同志去县委开会,也就耽搁下来了。……

“拉呀!嗯——嗨——!”

“好好!秋菊这孩子回来,总讲很多新道理给我听。”黄书耕客气地说,“能听听郝大队长的指教,真是……”他想说“三生有幸”,自己又觉得这样未免太客套了,就没有把下文说出来。

“咔喳喳!”释迦牟尼高叫一声离开了原位,倾斜在半空中,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就“啌隆隆——”震天动地地倒塌下来了,那“慈航普渡”的大匾额,也和神像一齐倒塌下来。大雄宝殿摇撼着,殿里扬起了烟雾弥漫的灰尘。

在忙乱了一阵后,郝大成说:“书耕叔,你就别忙了。我不喝茶,也不会吸烟,是来找你聊天的。”

随着飞扬的尘土,人群里响起了阵阵欢呼声。

黄书耕做梦也没有想到郝大成会来找他。他吃惊而又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走进屋里,就连忙吩咐秋菊烧茶,又叫大妈拿烟,自己则抢着搬椅子。

“哦!郝大队长,请进,快请进!”

在人们欢呼佛像的倒塌时,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从摔碎的佛像的大肚子里,滚出了三个漆着黄色油漆的樟木箱子来。两个大的,一个小的,都用黄铜锁锁着。

黄书耕也看到田世杰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的人,只是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

人们大声呼叫着,从尘土飞扬的佛像的“尸骨”堆里抬了出来。

“郝大队长来看你!”田世杰对开门的黄书耕说。

“哟,好重啊!”

黄书耕听出了是田世杰的声音,急忙站起来去开门。

“这个小的轻!”

“是田大哥!”

“快砸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书耕!书耕!”接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不要砸,快找钥匙!”

宋少英的话,秋菊总是信服的。所以她这次回来,就是做她爸爸的思想工作的。直到农民协会散会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睡。

……

“这就要我们做工作了。你看王心诚大伯原来多么封建啊,他现在也有进步。今天晚上是农民协会的第一次会议,参加的人不多,开过会后,接着就要大发展,你就动员你爸爸一齐参加,影响就会更大些。”

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越围人越多。比赶庙会看猴戏还要高兴,还要热闹。

“他若是不参加呢?”秋菊说,“爸爸很封建。”

“大家都先不要动!”负责清理工作的王昌平大声喊叫着,“要等郝大队长和田大叔来!”

本来,秋菊是已经报名参加农民协会了。但是少英对她说:“你要参加农会,当然很好,我们都很欢迎。可是干革命要善于团结大多数人,要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最好你和你爸爸一齐参加。”

人们稍稍安静些了。

黄秋菊是很精细的,她从红军那里听来的消息和学来的道理,都说得很有条理很完满。她这几天在这“家庭会议”上的发言,是带有“权威”性的。

……

黄书耕今天没有昨天那样烦躁了,对秋菊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不是那么居高临下地教训她了,而是耐心地听女儿说。他对女儿没有违背他的意愿,没有独自去参加农民协会,也表示满意。他向女儿打听着各个方面的消息,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郝大成和田世杰,听到人们的喧闹声,从法慧的密室里走了出来,听说是找到了三个箱子,便急忙来到了大殿前面。

在农民协会开会的这天晚上,黄书耕全家仍然继续谈论着秋萍的事,同时也谈论着农民协会以及打土豪分田地的事。

人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站在箱子前边,仔细打量着。

郝大成说:“想法把它打开!”

秋菊心想:“我是说不服你,明天我找少英姐去。”黄书耕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女儿变成另一个人了!真的着了魔了?”

“没有钥匙。”王昌平瞪着黄铜锁说。

父女二人都闷声不响了。

王心诚等不及了,说:“还要什么钥匙!”说完他就从一个青年人的手里抓过一把镢头,“咣啷”一声,把锁敲下来了,接着又敲下了另外两只箱子上的铜锁。

“有话明天再说,”黄大妈生怕父女俩争吵起来,就从中调和说,“有啥争头?天不早了,……秋菊,你去睡吧!”

箱子被打开了。

黄秋菊和黄大妈虽然没有读过孔老二的文章,不知道这“犯上作乱”的出处,却也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

两只大箱子里,盛的全是金条、元宝和银元。小箱子里则是地契、账册、债券和来往文书。

“什么?”黄书耕惊愕地瞪着他的女儿,不理解他的女儿怎么会变得这样有主见,而且竟然反抗起老子来了。他既奇怪又气愤,“你……你这是犯上作乱!”

“乡亲们,看看吧,”郝大成说,“法慧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看清楚了,连那佛像也成了他的金银库了。”

“你不入我入,我也有权利!”秋菊说得虽然平静,但是却非常坚决。

“法慧这个狗娘养的,”王心诚瞪着满箱金银,愤恨地说,“真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

“我们不入,”黄书耕说,“要等等看。”

“唉!今天,我算全看透了,”黄书耕叹了口气说,“他欺骗了多少人坑害了多少人啊!”

“我们有农民协会,有红军撑腰,就能打得了,怕闯乱子就闹不了革命。”秋菊激动地说,“我问过少英姐了,我们家是个半自耕农,可以加入农民协会。王心诚爷爷都入了,人家和淑贞姐都去开会了。”

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田世杰吩咐负责清理工作的王昌平把三个箱子查封,由农民协会清点分配。

“我不相信你们能打得了。”黄书耕警告说,“这会闯大乱子的!”

……

黄书耕万没有想到,软弱的女儿竟然有这样的举动,难道这天真要大变了?

秋萍仍然下落不明,但是,在法慧的密室和佛像中的金银财宝被发现以后,就是连最不相信的人也不再怀疑了,秋萍是被法慧给害了!

“正因为他们有勾连,才更要打!”黄秋菊说得很强硬。

田世杰把人群组织好,一批接一批地轮流去参观法慧的密室。

“你敢!”黄书耕暴跳起来,“这叫什么?这叫造反。法慧和尚和谷敬文、周武有勾连,你能斗得过他们吗?”

人们肚子饿了,但大家都没有想到吃饭。

“怎么没有人去?我就想去!”

田世杰对郝大成说:“从前我干‘红绫会’的时候,就吃过谷敬文他老子谷孟余的大户,那才热闹呢!”

“能有人去?”

“今天,我们就吃吃白云寺这个大户吧!”黄六嫂说。

“老百姓去打!”

“好啊!吃饱了,喝足了,咱们就带着农民协会的队伍去游行,向谷敬文、周武示示威,对群众也是个宣传啊!”郝大成说。

“谁去打?”

“做饭的事就包在我们妇女身上了。”黄六嫂说着,就去张罗人来动手做饭。

“少英姐说了,要打白云寺!”

于是,白云寺的厨房里热闹非凡。从库房里搬来了大米白面,搬来了油缸,切菜的烧火的忙成一团。大家欢天喜地,就是结亲过节也没有这么欢畅。

“怎么去查?”

这才是四岭山人民真正的节日,他们的革命斗争,在今天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并且取得了胜利。

“查出来怎么没有用?一来要为姐姐申冤报仇,二来也好叫人们看清周武和法慧的面目。……”

寺院里摆满了桌子板凳,人们把那些木鱼、铜磬、小神像都搬来坐在屁股底下。吃饭了,一批一批又一批,直到日头偏西,才算吃完。

“是啊!”黄大妈有些心酸。

早吃过饭的人们,怀着对法慧和周武的痛恨,在寺院里,拣着可疑的地方挖掘着。……

“查出来又有什么用?”黄书耕伤心地说,“还不是咱黄家丢人?”

在一棵古柏下面,他们挖到了两具女人的尸骨。在这两具尸骨中很难辨认出哪一具是黄秋萍,但是白云寺的罪证已经找到了。

“能,少英姐说准能查得出来!”黄秋菊激动地说。

在一个女尸头颅骨的旁边,人们发现了一个翡翠色的耳环。

“照这么说,秋萍的事能查出来了。”黄大妈说。

黄六嫂跳进土坑捡了起来,对抱头痛哭的黄书耕说:

“这个女红军,倒是个有学问的人。”

“大叔,你看,这是不是秋萍的耳环啊!”

黄书耕在幼年时,读过五年书,由于家庭的生活所迫,没有受十年寒窗之苦。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很有学问了,可是秋菊讲的这些道理,他读的书上是没有的。他越听越有味道,越听越想听了。他似乎觉得女儿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他聪明了,他能不动心吗?不由得敬佩地说:

黄书耕抹了几把泪水,把耳环捧在手里,集中着他的记忆。……终于,他想起来了,这是五年前,在黄秋萍的生日那天,他在沙河镇给她买的,这个耳环虽然是假翡翠的,但是很好看。他还记起了秋萍戴上这对耳环时满意的微笑和对爸爸的感激的目光。

秋菊从宋少英那里听来的那些道理,对黄书耕来说,是十分新奇而具有说服力的。

黄书耕的心碎了。他把这只耳环紧紧地握在手里,只觉得头昏目眩,一头扑倒在树下,泣不成声地说:“秋萍,秋萍,爸爸一定给你报仇!”

秋菊就把宋少英讲的那些破除迷信的道理讲了一遍,秋菊是很聪明的,她讲得很仔细很完整。

人声鼎沸,愤恨的怒骂声响成一片。

“哼,她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黄书耕的架子仍然放不下来,但他还是听着。

王心诚什么也不说,他跑到厨房,拖出一根燃着火苗的木柴,伸向大雄宝殿的红漆窗棂。但是,他的手却被郝大成拉住了。

黄大妈赶忙插进来帮助女儿说话:“秋菊,你快把听到的新理和你爸爸说一说。”

“大伯,你不能烧!”

“你……”黄书耕又要发火。

“郝大队长,”王心诚把火把往地上一丢,把脚一跺说,“这真是把我气疯了!”

“你这是封建思想!”秋菊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你总是以为你的理对,可是,你那些道理都是些老理!”

“大伯,白云寺法慧和尚的罪恶,也就是周武的罪恶。我们要把他们这些罪恶,告诉四岭山的乡亲们,要大家起来,向白云寺,向周武,向土豪劣绅,向一切压迫残害老百姓的坏蛋们讨还血债。”

“你学了很多什么?学得没大没小的教训起老子来了!”

郝大成说完,就去找田世杰去了。

“我听了很多新道理!”秋菊申辩着,“学了很多……”

人们怀着仇恨,噙着眼泪,把那些尸骨重新埋好之后,就整队出发了。

“还怪我发火,你总是惯着这个黄毛丫头。红军一来,她跟着淑贞学野啦,白天黑夜跟着女红军转。”

队伍,在农民协会的大旗引领下,仍然按着来时那种顺序和队形,像一条矫健的长龙,从白云寺开出来。人们的情绪大大不同了,一个个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斗志昂扬。打白云寺的消息,像一股春风吹遍了大大小小的山村,队伍在不断地扩大着,许多老人小孩妇女都涌进了游行的行列。

“有话慢慢对孩子说嘛,”老伴不满意地说,“像吃了二斤枪药似的!”

群众队伍所到之处,都张贴了农民协会的布告。

“你说什么?”书耕把眼一瞪,“我活了大半辈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还不如你懂事吗?”

当王心诚走到他租种的田头上的时候,他从队伍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捧起了一捧泥土,放在嘴边亲了亲之后,就贴在自己的胸口,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泥土上……

秋菊带有几分埋怨的口吻说:“爸爸,红军来了,人家讲的都是新道理,你那老脑筋也该开开窍了,不能再上周武的当了。”

啊,土地!这些浸透了穷人血汗的土地,今天开天辟地第一遭回到穷人手上了。“谁种谁收!”农民第一次享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不再受地主豪绅的剥削压迫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怎么能够不在王心诚心头掀起巨大感情的波涛呢!

秋菊想和爸爸讲一讲成立农会的事情和她听来的许多新道理。可是黄书耕却听不进去。他在家里是一家之长,又自恃聪明,习惯了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教训家人,听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来给他讲道理,他觉得很不舒服。

农民协会的游行,直到深夜才结束,各山村的会员和群众都分别回到了家。这天夜里,兰田岗有两把火,映红了夜空,划破了长夜。

提起黄秋萍“升仙”的事,黄书耕的心情是十分懊恼和沮丧的。这次祈雨回来,他对神签发生了怀疑,因此对秋萍“升仙”的事就更加怀疑了,有一种上了当受了骗的感觉升上心头,他变得烦躁起来。

王心诚回到家,立即摘掉了他的神龛,把供在里面的神像几脚跺碎,丢进了灶膛。

自从雷雨之夜,秋菊从王淑贞那里回家之后,早已淡薄了的秋萍“升仙”之事,重又提起来了。

黄书耕回到家里,从案板上,拿过了他那幼年读过的《论语》,扯了个粉碎,点上了一把火。

坐在白云寺大雄宝殿莲花座上的佛像倒塌了,坐在王心诚家中神龛里的神像化成了灰烬,黄书耕心头上的古圣贤也化成了黑烟。这些牛鬼蛇神倒塌了,千百年来,压在四岭山区人民心上的偶像倒塌了!这些牛鬼蛇神的倒塌,象征着神权的覆灭,象征着孔孟之道的破产。四岭山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用自己的手,扭断了精神上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