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岭山区,土豪周武,横行乡里,为恶多端,
布告
霸占土地,侵吞公款,重租重利,收税派捐,
郝大成向着会场大声朗读:
杀人灭口,制造谣言,勾结法慧,狼狈为奸,
接着就是通过农民协会的第一号布告。
农民协会,决议在案:有仇报仇,有冤申冤,
就在王心诚前思后想的时候,选举已经进行完了。田世杰当选为农民协会的委员长,黄六嫂、王淑贞、黄志高、王昌平都当选为委员。
租种土地,谁种谁收,周家租债,一律免还,
王心诚继续想着,会场上出现的情况他完全不注意了。他想:“淑贞真能当这个委员?嗐,我还想把她锁起来呢。这个疯丫头啊,你当了委员,还会受我管吗?到底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哼,当了官,也不会把你爷爷给忘了。你要当就得当好,给我王心诚丢脸我可不答应!……”
分配土地,法令待颁。切切此布,人人照办。
提王淑贞当农民协会的委员,受震动最大的要算王心诚了。他听到有人高喊出王淑贞的名字时,不由得全身抖动了一下,拿烟袋杆的手,差一点把烟袋丢在地上。他不知是喜是惧还是忧。“农会委员”这个新名词他第一次听到,他仿佛觉得这个“农会委员”是一个挺大的官。当然这和地主豪绅省县衙门里那些官不一样,这个“委员”是一个农民的官,不管是什么官,总是个能办国家大事的官。难道他那小孙女,在他面前撒娇的小淑贞,真的能当这个官吗?不可能,不可能,万万不可能!王心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暗暗在自己腿上捏了一下,觉得很疼,这就是说不是做梦。如果在这个会场外面有人告诉他说:“你家里小淑贞当了官啦!”他准会破口大骂说:“你别拿着穷人开心啦,我们王家,九千六百辈子也没有做官的命。”再说,淑贞还是个女的呢。
四岭山区兰田岗农民协会
“我看行!”郝大成哈哈地笑着,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王淑贞。
×年×月×日
“我?我可不行!”王淑贞的脸涨得通红,怯生生地说。
郝大成宣读之后,会场上鸦雀无声,仿佛在一声惊雷之后,出现的片刻寂静。
“我提王淑贞!”有人高声说。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那我也同意!”那位男会员服输地说。
“好啊!”
“我们主张男女平等,男女都能入农会,”郝大成说,“妇女也能当委员,我们农会里就要有妇女委员!”
“好啊!没有意见!”
“怎么?就你男人行?”王淑贞泼泼辣辣地说,“依我看,就要先革一革你这个脑袋瓜的命!看不起妇女啊,可是个‘封建’,就打倒你这个‘封建主义’!……”
“盖大印吧!”
“女人还能当委员吗?”有人低声说。可是屋里人全都听到了。
“通过!”郝大成说。
“我提黄六嫂!”王淑贞大声说。
接着,田世杰把新刻的大印,在红色的印泥盒里蘸了蘸,在写着“农民协会”的地方郑重地有力地摁了下去。
“我提王昌平!”
三
“我提黄志高!”
会场平静下来之后,郝大成继续说:
“我提田世杰大叔!……”
“第三件事,就是要在政治上,把土豪劣绅的威信打下去!这次祈雨,我们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全是谷敬文、周武和法慧和尚串通好了捣的鬼。还有,黄小六的死和黄秋萍的所谓‘升仙’,我们全都查清楚了,也都是周武和法慧害死的,现在人证已经抓到了。所以咱们农会成立以后,第一刀向哪里砍呢?就是先打白云寺!”
“大伙没有意见,我们就先办第一件,大家先提名,然后再举手通过。……”
“打白云寺?”
“好!好!……”会场上掀起一片叫好声。
“和尚也是地主?”
郝大成等会场安静下来后,继续说:“第三件事,我们不光在经济上打击那些财主们,更重要的是要在政治上打击他们。什么叫政治上打击他们呢?就是要揭露他们的丑恶面目!把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们的罪恶全抖搂出来,让他们向农会低头认罪。过去不是说,‘穷人比人低三等,比人矮三分,比人下三辈’吗?咱们就要翻过来……大伙说好不好啊?……”
郝大成说:“是的,这个法慧和尚有四百多亩地,雇了五个长工,还出租了三百多亩地。他年年向佃户催租逼债,在这土地很少的山区,他是个大地主!他和谷敬文、周武勾结在一起,奸污民女,谋害人命,制造谣言,破坏革命,他是一个披着袈裟的大地主,大恶霸,大坏蛋!他和周武是一个窝子里的狼。打了白云寺,他们的原形就都会露出来!……”
会场上喧腾起来,有人热烈地拍着巴掌。
王心诚听后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久,才缓过气、定下神来。他不以为然地问道:“法慧和尚真的会奸污民女,谋害人命吗?证据在哪里呢?”
“今天的会,我们要办三件事:第一件事,先选举农会的领导人,选五个委员,选一个委员长;第二件事,就是要通过一张我们农会出的布告,在这布告上就要盖上我们农会的鲜红的大印啊!我们也有了印把子啦!”
“王大伯,你放心,你会看到证据的!”
“对,这个比方很好!我们就像掐虱子一样,把那些地主豪绅们消灭干净!可是,地主豪绅们有官府,有军队……要扳倒他们也不容易。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把天下穷人都联合起来,一齐和他们斗!俗话说:‘一根单丝难成线,千根万根拧成绳。’如今我们农会,就是要把千千万万的单丝拧成一根力担千斤的粗绳。只要咱们四岭山的穷人全齐了心,咱就能移山填海啊!
郝大成不再仔细解释,只是吩咐守在门口的王尚青说:“把周二游带进来。”
“少英姐早和我们说啦!”王淑贞抢着说,“就像人身上的虱子,光吃人血……”
周二游在会场上出现,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一时还弄不清带他到会场上来的用意和作用。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着。……
“大伙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地是我们开的,可是我们没有地;粮是我们种的,可是我们没饭吃;房是我们盖的,可是我们没房住;布是我们织的,可是我们没好衣;财主坐轿,穷人抬轿,这就叫不平等。所以我们要推翻这个不平等的吃人的旧社会,消灭那些吃我们血肉的寄生虫。……什么叫寄生虫啊?”
昨天,王淑贞按照郝大成的指示,提上她爷爷的老酒瓶进了沙河镇,先到酒馆里看了一眼,周二游不在,她就又先去找她爸爸去了。王淑贞在她爸爸那里坐了一会儿,又提着酒瓶子出来,到酒馆一看,周二游还不在,心里未免有些发急了。
“郝大队长,你就不用问啦,”心直口快的王淑贞说,“那些狗财主们除了吃喝玩乐害穷人以外,什么事也不干,就是连走路还是我们用轿子抬的哩。……”
自从红军进了四岭山之后,马义山和周二游专门做侦探,到处探听红军和共产党的消息。在祈雨那天,他和马义山都立了一“功”,马义山得奖五十元大洋,他周二游得奖三十元。
“全是我们穷人!”
周二游只要有了钱,是不肯离开酒馆的。这一天,周武把他叫了去,给他一个新任务,叫他到兰田岗一带,去侦察农民协会的情况。如果得到重要情报,能侦察着田世杰和黄六嫂的行踪,暗杀他个把,赏格就更为可观了!
“对,我再问,棉花是谁种的?布是谁织的?衣裳是谁做的?……”
周二游从周武的保安团部走出来,嘴里哼着下流的小调,踱到酒馆里来,在街口上正好碰见王淑贞。
“是我们啊!”
“二游,”王淑贞先向他打招呼说,“恭喜你发财了。”
“对!我再问,房子是什么人盖的?”
“淑贞,你来干什么?”
“是我们种田人!”
“打酒啊!”
“对,财主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他们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还不知道镢头柄是硬的还是软的呢。你们说,粮食是谁种出来的?……”
“走,一齐到酒馆去,”周二游油腔滑调地说,“我正有好些事要问你哩。”
“是我们穷人!”
周二游是个贪心大胆子小的家伙。自从马义山在兰田岗指挥暗杀不成,侥幸死里逃生之后,他就特别小心了。他见到王淑贞后,就想向她打听一点消息,这比亲身去兰田岗要安全得多。
郝大成沉静地站了起来,他首先对兰田岗农民协会成立表示热烈的祝贺。然后他说:“今天是个大喜大庆的日子,今晚上到会的都是穷苦人。在过去,我们被官府财主土豪劣绅踩到脚底下,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今天,我们就要把他们掀下来!我问问大伙:那山上的土地是什么人开的?……”
“你先去吧,我去找我爸爸有点事,一会儿我就去。”
人们立即安静下来,用期待和感激的眼睛热切地看着郝大成。
“你可要来啊。”
他说:“乡亲们,先别嚷,以后怎么办,请郝大成同志和大伙说一说。”
“不来,我的酒怎么打?”王淑贞骂道,“净你娘的说废话。”
田世杰从这激愤的人群中,看到了移山倒海的力量。
周二游嬉皮笑脸地嘿嘿着,先到酒馆里去了。
会场喧腾起来。
王淑贞知道周二游进了酒馆,就不太急了,在沙河镇的街上东游西转,估计周二游喝得有七分醉了,才提着瓶子到酒馆来。
“哪个?哪个财主不是咱穷人的死对头啊!”
酒后话多。周二游见淑贞来了,就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淑贞,来陪我二游喝一杯!”
“先朝哪个下手啊?”
“放你的狗屁!”淑贞破口骂道,“我不会喝酒!”
“田大叔,什么时候和狗崽子们算账啊?”会场上有人喊叫起来。
“不喝就不喝,”周二游宽宏大量地说,“不要骂人嘛,见到你爸爸了?”
这是一个无限美好的夜晚。
“当然见到了,”王淑贞故意叹了口气说,“唉,真不巧。”
就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夜晚,在这四岭山的小小的山村中,田世杰面对着受苦受难的穷兄弟们,宣告了第一个农民协会的成立,宣告了一个伟大革命斗争的开始,宣告了穷人翻身做主人的新时代就要来临了!
“什么不巧?”
会场上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我爸爸肚子疼,把事给耽误了。”王淑贞做出说漏了嘴的样子,赶忙住了嘴。
田世杰等大家平静之后又继续说:“现在,我正式宣布:兰田岗农民协会成立了!”
“什么事?”
郝大成带头鼓起掌来。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不和你说!”王淑贞装出天真的样子,“是个秘密事。”
田世杰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他继续说:“……在过去,我们四岭山区也闹过几次暴动,吃过几次大户,可是,都没有成功,那是因为没有正确的领导,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啊!……今天,我们按照毛委员教给我们的办法,走毛委员开创的建立农村根据地的井冈山道路,在四岭山建立根据地。我们是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胜利的!……”
“淑贞,”周二游一心想向淑贞打听消息,便继续问道,“你是回兰田岗吗?”
田世杰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也被激动的泪水湿润了。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茶馆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他看着这四十个振奋激动的面孔,仿佛看到了波澜壮阔的人山人海。这是多么不平常的一天啊!为了这么一天,祖祖辈辈流血牺牲,艰苦奋斗了多少年啊!田世杰又想起了当年闹“红绫会”的情景。但是今天和过去又有多大的不同啊!今天,在党的领导下,他找到了真正的革命的道路。他在这个会场上,看见了伟大胜利的远景。
“不回兰田岗回哪里?难道我还在这沙河镇逛一辈子大街吗?”王淑贞一边说着,一边支了酒钱,把瓶子一提就往酒馆外面走。
“乡亲们,”田世杰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巡视着会场,“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叫作兰田岗农民协会成立大会,此外还有其他村寨的代表,回去也照这个样子去成立农会。从今天起,咱们种田人就跟着中国共产党干革命了,我们穷苦人也就团结成一家人了。咱们成立农会干什么呢?就是要打倒土豪劣绅,咱们自己当家做主。往后,我们再也不给财主家当牛做马了!再也不受土豪劣绅的欺压了!……”
周二游一推酒杯跟了出来,在淑贞背后轻轻地叫着:“淑贞,淑贞,你慢点走嘛,我有事要问你……”
田世杰的激动,显然不下于郝大成。他首先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大。
淑贞装作不耐烦地停了下来,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要赶路呢。”
郝大成请大家坐下。他看着这四十个人的小会场,心情是很激动的。人数虽然还不多,但这是组织起来的第一步,有了今天的四十,就有明天的四百,就有后天的四千!迈出这第一步,是何等的不易啊,为了这一步,田世杰、黄六嫂以及红军的全体指战员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辛劳啊!
“你快说说什么秘密事。”周二游说,“说了对你有好处,咱周二游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人们还不习惯鼓掌,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表示对郝大成的热烈欢迎,见第一个人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只是对着他憨笑。
“你的良心早叫狗吃啦。你说说你要给我什么好处?”王淑贞做出动了心的样子。
田世杰看见王心诚和王淑贞都一齐来了,王心诚坐在最后边的角角上。田世杰点了点人数,整整四十个人。一会儿,郝大成进来了,王尚青没有进屋,站在茶馆的门外边。
“这要看什么事了,”周二游引诱地说,“你说你那个秘密事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田世杰来了,黄六嫂来了,黄志高来了,许多刚入会的会员们也都陆续来了,人们都兴奋地互相打着招呼,变得比平时亲近多了。
“来的路上,我碰见一个跌伤了的人。”
“谢天谢地,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可走啦。呃,他怎么没有说一声呢?”昌平嫂自言自语地纳闷,“也许是生了气,赌气走了?……”
“淑贞,你可真会打哈哈,”周二游泄了气,“这算什么秘密事呢?”
昌平嫂听说他马上就走,心头轻松了。这时她想起炉灶里还没有撤火,就急忙抽身出去照看炉灶,等她把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回到茶房里时,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你猜这个跌伤的是个什么人?”
“好吧,我吸完这支烟就走。”陌生人无可奈何地答应着,但他又点上了一支烟,两只贼眼四下里搜索着,像一只找食吃的狗。他就是周武保安团别动队的马义山。
“什么人?”
“不开张就是不开张,还问为什么。”昌平嫂不耐烦地催促着,“快到村西头大茶馆里去吧。”
“是一个红军的侦察员!”
“为什么?”
“啊!真的?”周二游惊喜地问,“在哪里?”
“老乡,今晚这里不开张!”昌平嫂冷冷地下逐客令说。
王淑贞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说:
“老板娘,请拿茶来。”陌生人在桌子旁边一坐,点上了一支香烟。
“在西寨门外,山坡上的造纸棚子里。”
在开会之前,茶馆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行商打扮的陌生人,在刚吃过晚饭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小茶馆里。
“他一个人?”
在这个茶馆里吃茶的人都是泥脚杆子,稍微有钱的人怕失身份,是从来不到这里来的。经常来吃茶的人,大都是新发展的农会会员。在这里开第一个农会成立大会,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因为周武的保安团和他的爪牙还没有清除,农民协会的活动还是半秘密状态。
“一个人!”
兰田岗的小茶馆是坐北朝南的两个大通间。里边放了六张方桌,每张桌子四周有四条长凳。另一头,是一张大木床,床上撑着一顶破帐子。烧茶水的锅灶是在屋外一个棚子里。
“你不是开玩笑吧?”周二游滑头地说。
二
“我有闲工夫去逗狗玩,也不愿意和你磨牙。”王淑贞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不相信就拉倒,别再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快滚!”
老人站在门外,看着远去的孙女的背影,他觉得山变了,水变了,人变了,连他自己也变了。
“淑贞,你不要生气嘛,”周二游赔小心道,“说正经的,你是怎么看见的?你怎么知道他是红军侦察员的呢?”
“你快去吧,爷爷忘不了!”
“我也摸不很准,他大概是到沙河镇来侦察情况的吧?不小心跌在山沟里,伤得很厉害。我躲在树林子里看着他,他爬到棚子里就没有出来。我想他是昏过去了。”
“开会的事你可别忘了。”淑贞到了门外,又回头叮嘱着。
“你和你爸爸说了?”
老人也天真地甜蜜地笑了,这是王心诚有生以来第一次最舒心的笑。
“说了,爸爸也很急,可是他肚子疼得很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叫我不要和别人说,等他好些了,就去抓他,爸爸说赏钱很大呢。”
“爷爷,你真好。”淑贞又从门口转回头来,向老人亲昵地笑笑,扮了个鬼脸,跑出去了。
这个造纸棚子周二游是知道的,很久就没人造纸了,是一个废弃了的造纸棚。
“见了你爸爸,就和他说,叫他多长几个心眼,把你说的这些道理也和他说一说。”
王淑贞提供的这个情况,对于周二游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捉一个红军侦察员,可不同寻常,那比侦察一点情况,不知重要多少倍。谷敬文是会重赏他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立功受奖的大好时机啊!他想带上几个人去,这样保险一些,但又不愿意和很多人分赏钱,如果这上百的大洋能独吞该有多好。
“没关系,爷爷放心好了。”王淑贞很老练地说着,推开了房门。
周二游毕竟是滑头的,他做出受了骗的样子说:“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你淑贞净和我打哈哈,耽误我喝酒了。”
“淑贞,你去没有危险吧?”王心诚忽然想起,前天夜里,宋少英的话,她要淑贞把周二游引出来。
周二游说完,一甩袖子又走进酒馆里去了。
“保证差不了。”淑贞对爷爷笑着,把饭碗一推,拿起酒瓶子要走。
王淑贞不由得有些失望和焦急——这家伙没有上钩。怎么办呢?她站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不好,忽然发现周二游并没有马上坐在桌子上,而是回头向她张望。王淑贞明白了,会心地一笑,心里骂道:“嗨,这个狗东西是和我耍花招啊。”
王淑贞很高兴爷爷的转变,这个倔老头子能答应去小茶馆开会,可是个了不起的进步啊。
王淑贞转身走了。她的判断是对的。果然,周二游在王淑贞走后,就从酒馆里急匆匆地走出来,直向西门走去。在出西寨门时,他把手枪顶上了子弹。
“好,那你可要打点好酒来。”王心诚说,“要五粮液吧!”
周二游出了寨门,上了山坡,直奔造纸棚子。
“开穷苦人的会,咱们这里要成立农会啦。你去听听吧,净是新道理。爷爷,你听了准开窍!”
一个打柴的青年小伙子从造纸棚子附近的树林里跳出来,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用驳壳枪向他腰里一顶说:“周二游!跟我走!”
“我去?开什么会?”
“你是谁?”周二游把三角眼向青年人一瞪,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额角上立即沁出了汗珠。他的酒随着汗水挥发了,头脑也清醒了,认出了史少平,他们在洪雷谷口见过面。他强自镇静地点头哈腰地说:“史中队长,你可好啊!”
“等咱们穷人大翻身的时候,咱们自己喝!”淑贞凑到王心诚耳边说:“田爷爷和我说了,明天晚上在村东头小茶馆里开会,也请你去!”
“不要说话,”史少平严厉地说,“跟我走!”接着一伸手把周二游的短枪缴在手里。
“既然不请地主了,那还要酒干什么?”
“你要我到哪里去?”周二游哭咧咧地问着,两眼四下里瞅着,寻找逃跑的机会。
“爷爷,今天你不要去了,酒我给你捎回来。”
“郝大队长有请!”史少平警告他说,“你要老实一点,若是想什么歪点子,那你就别想活过今天!”
王心诚说到这里停下了,他忽然发现他的小淑贞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是只会撒娇的疯丫头了,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这些本领是哪里学来的?当然是从红军那里学来的,不错,红军里真的有能人啊!不是吗,那天晚上,宋少英讲破除迷信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好像所有的不可知的“天机”她都知道。是啊,世道大概是要变了,老天派下能人来了。他不由得对红军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敬佩感。
“我的妈吔!”周二游一听郝大成找他,两腿一软,竟蹲到地上站不起来了。
“当然帮咱们,你爸爸去当民团,是周武逼了去的!打土豪分田地,这个主张好是好,就怕……”
“别害怕,只要你说实话,就没有你的事!”史少平见他吓成那个样子,先镇静了他一番。周二游这才又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跟着史少平走,到了梅林镇大队部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人多势众。过去斗不过他们是因为没有共产党领导,现在有共产党领导,有红军撑腰,哼,我们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只要咱穷人齐了心,他地主豪劣才有几个人?就说我爸爸吧,若是咱和周武闹起来,你说他帮谁?是帮周武,还是帮咱们?”
在明亮的烛光下,周二游看到郝大成那张威风凛凛的严厉的脸,就吓得簌簌颤抖起来,嘶声裂气地哀嚎着:“大队长啊,我可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当然穷人多了。”
“你做了什么,我们心里都有数!”
“咱们也有刀把子,爷爷你说地主有钱有势,咱们不给他们交租交税,他们钱从哪里来?连个屁也吃不成,光喝西北风他能活?你说他有势,可我问你到底地主人多,还是咱穷人人多?”
周二游一想到平时做的那些坏事,就想到红军很可能在他头上先开刀,一想到死,眼前就发黑了,觉得大地晃动起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大队长啊,饶我这条狗命吧!”
“当然是地主的硬了,人家有钱,有势,有民团,有衙门,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呢。”
“把他拉起来!”郝大成十分厌恶地说。
“少英姐说啦,咱们也要有自己的官府,有自己的衙门,专门为穷人办事,替穷人报仇申冤,专门制裁土豪劣绅!保安团算得了什么,十个也不顶一个!”淑贞越说越起劲,“爷爷我问你,穷人和地主谁的拳头硬?”
史少平像拎死狗一样,揪住他的后领口把他提了起来。周二游像全身被抽掉了筋似的,空咚一声,又翻跌到凳子后面去了。
“周武有保安团,官府也向着他。”
史少平又用了很大的劲,把他提了起来。
“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啦,有共产党领导,有红军撑腰,保证能把土豪劣绅打倒!”
郝大成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紧盯着周二游那吓得扭歪了的脸,不想和他磨时间,就声色俱厉地说:“要死要活全靠你自己,不过,你可以立功赎罪!”
“淑贞,这可是个造反的歌啊,说不定会惹出乱子来。前些年,那时候你才八岁,郑大年带头造反,还不是叫周武给铡了,你那郑万春爷爷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在哪里?……”
“我立功!我赎罪!”周二游听到可以活命,马上又有了一点生气。他又要下跪,郝大成用手势制止了他。
……”
“只要你说实话,我们就宽大你!”郝大成为了不使周二游吓得发昏,延长审问的时间,声调放得和缓了一些。
土豪劣绅不久长!
“我说实话,说实话,不说实话我不是人养的!我是个狗!”周二游像捞到了可以救命的稻草,发誓赌咒地说,并做了个学狗爬的样子。
共产党领导闹革命,
“你把去年秋天和谷月仙到白云寺去进香的情况说一说!”
翻身的日月赛蜜糖;
“我说,我们一共去了四个人,黄秋萍陪周太太,我和小六抬的轿子。我记得回来以后,就吃晚饭了……”周二游为了证实他的坦白,尽量地说得详细些,同时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但是他只能火烧眉毛顾眼前,小命要紧。
又分地哟又分房,
“秋萍为什么没有回来?”
谁种田地谁收粮;
“升仙了!”
南风吹哟麦梢黄,
“你亲眼看见的?”
“你没有听见到处唱的山歌吗?我唱给你听:
“是法慧和尚说的。”
“怎么改法?”
“你把详细情况说一说。”
“他敢!我们有红军给撑腰,我们的农民自卫队很快也要成立起来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这……我怕……”周二游擦了一把冷汗,“周武知道了,会杀我的头的!”
“周武不派保安团来抓你?”
“要活命你就快说!”郝大成厉声说道。
“怎么改不了,一定能改得了。黄老八的粮还不是分了!黄老八还不是给镇压了!”
“说!”史少平把匣枪一摆,催促着,免得他再耍花招。
“怎么改法?你又是听了宋少英那一套。我看改不了。”
“我……我说,那时谷月仙叫我和黄小六等在山门外,还有个和尚出来陪我们看风景。周太太就和秋萍进去了,怎么进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吃一顿饭的工夫,法慧和尚就送谷月仙出来,手捻着佛珠,口里不断叨念着‘阿弥陀佛’……然后对谷月仙说,‘回去给黄书耕道喜吧,他女儿得道升仙之后,他全家就有福了!’……
“爷爷,你这是老皇历啦,不能用了,这些老规矩要改啦!”
“接着谷月仙就说:‘有劳法慧师父超度,算是黄书耕家三生有幸,我一定要他来感谢法慧师父的恩典!’
淑贞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当时我和黄小六都迷糊了,什么升仙得道,这种稀奇事从娘肚子生下来,还是第一回碰到。当时我也不敢问,我一看黄小六,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我当他的病又犯了。在我去和他顺轿子的时候,他嘴里嘟念着‘有鬼,有鬼’。……
“你说,能不心慌吗?”王心诚咬了一口野菜饼子,“你们年轻人啊,就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
“别看黄小六老实,心眼可不少,我问他:‘你说什么有鬼?’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头没脑地说,‘哼,没有一个好东西!’
……
“这话叫踅过来坐轿子的谷月仙听到了。……”
如不顺从,全家遭殃!
“当时谷月仙说什么?”
租子一交,吃粥喝汤;
“她问黄小六说:‘小六,你嘟念什么?’小六这家伙也不会撒个谎,只是‘哼’了一声。
新租交清,再算旧账;
“谷月仙眼珠子一转悠,忽然变得笑嘻嘻地说:‘今天秋萍升仙了,是个大喜的日子啊!你们也沾光,回去犒劳犒劳你们。’……”
地主开口,要完租粮;
“以后呢?”
“你说好酒好菜那是不假,若说好心好意嘛,那可没有,把好心好意丢给狗吃,也不能对地主们好心好意啊。你说为什么心慌吗?我再给你念一段:
“以后,回到家里,谷月仙欢天喜地地和周团总,不,周武,有说有笑,还赏给了小六半碗白酒。……”
淑贞向妈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叫她插嘴,又做出十分天真的样子逗引老头说:“佃户好酒好菜好心好意招待地主,为什么还要心慌呢?”
“小六怎么死的?”
王心诚像逗小孩子玩似的念给淑贞听。这时淑贞妈给他们端上野菜饼子和稀米粥来。
“晚上,他们叫小六上山挑木炭,过了一会儿马义山也上山去了。怎么摔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
经过提审周二游,所有到会的人听说法慧和周武、谷月仙勾结起来,伤天害理地谋害了秋萍和黄小六,大家都气炸了肺。
酒足饭饱,佃户心慌;
黄志高喊道:“把白云寺打了,把法慧抓起来!”
敬茶倒酒,鱼肉鸡汤;
“黄小六准是给害死的,杀人灭口!”
地主上庄,迎到堂上;
“把秋萍姐姐救出来!看看周武怎么说!”王淑贞说。
“傻丫头,这还用问吗?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啦,你听我给你念一段:
“秋萍准叫他们害了!”
“打酒给谁喝啊?”
“这菩萨真的能打吗?”王心诚忧心忡忡地说。
“我到镇上去打斤酒来,顺便给你爸爸捎个信,叫他告几天假,咱们的麦子要割了,‘芒种三日见麦茬’,今天不就是芒种了吗?”
“怎么不能打?这些木骨麻筋草包肚子的泥胎,还不是人们用手捏的?砸烂了算事!”
“爷爷,你到哪里去啊?”
“什么时候打呢?”
这一天淑贞起得很早,她要到沙河镇去,完成郝大队长交给她的任务。她看见爷爷也起来了,从床底下摸出了酒瓶,带上褡裢,也像要出门的样子。
“我看这事越快越好!”郝大成说,“明天一天,我们要到各村去秘密宣传,把周二游今天晚上的口供向大家说清楚,更主要的是宣传革命道理和农民协会的主张。大家串联好了,后天就干!”
……
“保安团不让我们打怎么办?”
打倒豪绅和地主!
郝大成说:“我们要准备两手,一手是秘密地进行,不能把这事漏给地主们,更不能叫周武知道。再就是我们派部队把通白云寺的路口控制起来。这样保安团就上不了山,周武未必敢和我们硬打,就是硬打,我们也不怕他。明天晚上农会再开个会,凑凑情况,后天一早就上山……”
分田分粮闹革命,
会议开到了半夜,可是人们都不愿散去。革命斗争的烈火在人们心中燃烧着,大家在兴奋地议论着。
红旗飘飘起风雨;
田世杰征求郝大成的意见说:“天不早了,散会吧?”
白云山来了共产党,
郝大成说:“我们来喊几句口号,夜深了,大家压着嗓子喊就行了。我先喊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
越是丰年越是苦。
“庆祝农民协会成立!”
苛捐杂税租谷重,
大家举起拳头跟着喊道:“庆祝农民协会成立!”
地主豪绅恶似虎;
人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这气吞山河的吼声,仍然冲破了静夜,在四岭山的群峰中扩散开去,像一声春雷从天空滚过,宣告了四岭山人民革命斗争的开始!
四岭山区本富足,
“打倒土豪劣绅!”
逼得穷人没生路。
“中国共产党万岁!”
地主豪绅喝血鬼,
农民协会的会员们,怀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散会之后,小茶馆的王昌平夫妇收拾了一会儿东西,就把房门上了闩,然后就寝。
没有地啊没有土;
他们虽然一天劳累,但仍兴奋得睡不着,一直议论着打白云寺的事情。
农民苦啊农民苦,
随着夜的加深,他们慢慢地入睡了。
尽管人们有多少顾虑和疑问,但大家都抱着热烈的希望和对土地的强烈的渴求,有些人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道,在徘徊观望,有些人却确信世道要变。在白云山上很快就唱起了这样的山歌:
这时,在他们的床下,传来了像狗爬一样的响动,并带着喘息的声音。
麦收在望,人们都关心着今年是不是和往年一样,七成以上的金黄的小麦,还会流进地主的谷仓;人们关心着由地主豪绅霸去的田地茶山能不能要回来;红军如何对待保安团及其家属;红军是在四岭山区久住呢,还是不多时就要开走。此外当然还有更多的疑虑:难道世上真有这样好的队伍?难道世道真会改变?打土豪分田地,真能行得通?红军是不是先甜后苦,会不会变心?红军走了怎么办?
昌平嫂首先听见了,她支起耳朵静听着,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丈夫:
群众是最讲求实际的,他们亲眼看到红军的所作所为,这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任凭周武在谷敬文的指导下,玩弄多少阴谋诡计,到头来还是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昌平,快醒醒,床底下有东西!”
红军和群众的接近,帮助群众劳动,秋毫无犯的严明纪律,帮助齐心会打任中元,分粮救济青黄不接的困难户等等,都使群众感到红军是自己的队伍,是自己的亲人。
“是老鼠吧?”王昌平在蒙眬中嘟念着。
周武的谣言原来说得太玄了,说红军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说红军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红军不来时尚可骗骗群众,红军一到,谣言不攻自破,反而暴露了造谣者自己。
响声停止了。
一场喜雨挽救了干旱中的秧苗,也把“妖魔不除,天不降雨”的谣言制造者,淋得垂头丧气。周武的阴谋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
昌平嫂不放心地又静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骂了一声“该死的老鼠”,打了声呵欠,就转身睡去。
红军的积极宣传工作,和周武的谣言中伤,像一股清流和一股浊流,同时在人们的心田中流过。这是一场真理和谣言的斗争,是革命舆论和反革命舆论的决战。红军利用无产阶级的真理,利用革命的行动,宣传教育群众;而周武却利用了几千年因袭下来的旧思想、旧习惯势力来挣扎、抵抗、反扑。这些旧的习惯势力,在真理的阳光下面,正在冰化雪融,但由于世世代代的流传,它在人们心中,影响较深,也不可忽视。
待床上的人扬起微微的鼾声的时候,一个黑东西悄悄地从床下爬了出来。
一
黑影悄悄地爬到了窗口,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扶着窗台,纵身攀上了敞着的窗口,又轻轻地落在窗口外面,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