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淑贞问。
可是,他们忽然听到宋少英说:“不!这正说明祈雨不灵。”
“神谕上不是说吗?妖人不除,天不下雨。他们把红军污蔑成妖人,可是红军并没有走,天倒下起雨来了。按迷信的说法,是妖人来了四岭山才天旱,可是红军进四岭山之前就旱了,这怎么说?红军来了,天倒下雨了,这也可以说是红军进四岭山带来了喜雨!”
淑贞的话正好说中了两个人的心思,那就是东间屋里的王心诚,西间屋里的淑贞妈。他们两人都以为是祈雨的功劳——“看,上天说三五日内有雨,果然不出两天,雨就来了,真是上天有灵啊。”
“对,神签上那些胡说八道全都失灵了。”黄六嫂说。
“这样,人们又会说祈雨灵验了。”王淑贞担心地说。
王心诚本想奔出来和宋少英争辩一番,可是他觉得宋少英说得也有道理,就又继续听下去。……
正当黄六嫂叙说小六遭害的经过的时候,传来隆隆的雷声。闪电抽搐着蓝色的火光照亮了窗口,一阵清凉潮湿的山风从窗口吹进来。宋少英高兴地说:“好啊,要下雨了!”
黄秋菊一直闷声不响地想着心思,她又想起姐姐黄秋萍来了。
三
几滴雨点打进了窗口,油灯被吹熄了。淑贞妈进来关窗点灯,忙了一阵,大家都为这阵喜雨而高兴。淑贞妈说:“若是下场透地的雨就好了。”
在一九二六年,四岭山有了共产党的活动后,黄六嫂和田世杰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淑贞说:“妈,这场雨保险小不了!”仿佛为了证实她的预言,窗外风雨大作。
周武一看田世杰身后跟着几十个佃户,深感众怒难犯,怕惹出大乱子来,所以咬了咬牙让了步。黄小六的工钱照付,买了一口棺材,还给了六嫂一石米养伤。但周武心中却恨恨不已,暗下决心,另图报复。
宋少英借着下雨,又把话题拉到白云寺上来,这对揭发周武的罪恶阴谋和发动群众,正是一个突破口。她把黄小六的死和谷月仙的进香、黄秋萍的失踪联系起来,她问黄秋菊说:“秋菊,你姐姐进香‘升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小六哥抬着谷月仙去进香的那一回‘升仙’的?”
“要你赔礼、买棺材!”田世杰说,“打伤了人要养伤!”
“是啊,就是那一回!”黄秋菊眼圈红红地说,“我那可怜的姐姐,至今生死不明。我姐姐给周武家采茶,叫周武看中了,要我姐姐到他家去做帮工,爸爸为了盖屋,借了周武的钱,就答应了。大前年秋天,姐姐陪谷月仙去进香,一去就没有回来。法慧和尚说她是天上的玉女下凡,为了有错被谪到人间受苦,期限已满,化成一团白云‘升天’去了。”
周武定睛一看,这人正是田世杰。他是来交租的,当他听到黄六嫂来找周武时,他就带着一伙交租的人冲了进来。周武看到他身后跟着一群拿着冲担的愤怒的人群,先自收敛了一些,但仍然声色俱厉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都相信?”宋少英问。
“周团总,你不能这样。”
“有的信,有的不信,不相信也不敢说啊,谁敢得罪周武呢?爸爸也没有办法,连一点证据也没有。老五爷爷主张和周武打官司,可是官府都是向着有钱的人,想想也就算了。……”
“我亲自来收拾这个婆娘!”周武这时摸到了他的手杖,恶狠狠地向已经昏倒在地上的黄六嫂打去。但他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架住了。
“这里面一定有鬼!什么升仙不升仙,这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地主豪绅压迫剥削穷人,什么法子都用。他们利用政权、神权、夫权、族权压制穷人的反抗,利用封建迷信愚弄人民,让你甘心给他当牛做马。他们宣扬‘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穷人受罪是命里注定的,他们享福也是命里注定的。这全都是胡说!……”
正当黄六嫂的剪刀快要戳到周武的喉咙时,她却被周家家丁重重地打了一下,昏倒在地上了。
黄秋菊按照她爸爸常说的那一套道理说:“种了人家的地不交租还行吗?借了人家的钱不生息还行吗?我姐姐为什么到周武家去帮工?还不是为了欠他家的债?为什么财主钱多地多,越过越富?为什么穷人拼死拼活地做活,还是越过越穷?这不是命吗?”
黄六嫂踏着满地杯盘碗盏的碎片,向前跨了两步,一伸手揪住了周武的领口,挥起剪刀,对准他的咽喉刺了下去。
“不!地主越过越富,是穷人的血汗养肥了他。”宋少英说,“就说土地吧,还不都是穷人开的吗!地主的地哪里来的?不是他自己开的,是他仗着势力从穷人手里霸占了去的!”
黄六嫂一把掀翻了饭桌子。杯盘碗盏,鸡鱼肉蛋,米饭菜汤,玎玲咣啷撒了一地,飞溅了周武一身。
王心诚听着,觉得秋菊说得很在理,可都是些老理。宋少英说的好像也有理,但这些都是他第一次听到的新理。那些老理他还不能放弃,这些新理他还不能接受。但他还是想听下去,慢慢地把手边的镢头移开了,想出去和宋少英争论一番。
谷月仙狼嗥似的喊叫着,向卧房里逃。
“那土地是他们祖上留下来的啊!”黄秋菊替王心诚说出了他的争辩词。
“救命啊!”
“他祖上的土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还不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霸占来的。周祖鸣霸占过马贵家的茶山,周武也霸占过朱二嫂家的茶山。”
吓得周武连忙向后倒退,碰倒了太师椅子,后背撞到了后墙上,才没有跌倒。
王心诚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震,“这个女红军说得也有理啊!”他想起周祖鸣还有周祖鸣的老子,以及周祖鸣的老子的老子,全都有过霸占土地的事。他要和宋少英争辩的勇气减少了几分,又静听着宋少英说:
几个家丁立即冲进来。这时候黄六嫂猛然抽出剪刀,直向周武扑去。她浑身的热血涌上头顶,多少年积压在心头的仇恨和愤怒一齐涌向心头,火山似的爆发了。
“这个道理按说是很容易懂的,可是地主怕人们懂了这个道理,就会联合起来反抗他。他们就办团练,拉武装,用枪杆子来镇压。他们觉得光用枪杆子来镇压还不够,压是压不服的,所以他就把鬼神搬出来了,就说他家富是命好,是上天安排的,这样一来谁还敢反抗他呢?……”
周武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一个穷婆子竟敢在他的家里破口大骂。这样的侮辱把他气蒙了,一时除了暴跳之外,不知怎么对付才好。这时谷月仙像只母老虎似的对着门外吼了一声:“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疯婆子权出去。”
“难道真的没有神吗?好像有时也灵验呢!”黄秋菊疑惑不解地说。她听着屋外的雷雨声,这风、这雨、这雷、这闪,这一切生生死死变幻无穷的大自然,对她来说是太神秘了,“去年四岭山出了瘟疫,白云寺法慧和尚就施过神水,有的人吃了就好了,再说,一祈雨,这雨不是来了吗?”
“你不要发疯,今天你不给工钱,不给买棺材,我就和你们拼了。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黄秋菊问的也正是王心诚、淑贞妈要问的,黄六嫂、王淑贞虽然不信鬼神,可是黄秋菊问的这些,她们都不能回答。
“反啦!反啦!”周武的眼睛几乎要爆裂出来,“你这个疯婆子竟敢爬到我周武头上来了。来人啊!……”
王心诚从心里高兴黄秋菊问得好,不再躺着了,因为躺着会影响他的听觉。他偎坐在紧靠门边的床头上,支起耳朵静听着。他认为这一切不知道的东西,除了归之于神明之外,不可能再讲出另外的新道理来了。
“小六一年的工钱呢?死了人也得给买棺材啊!”
宋少英从从容容地说:“这四岭山区也和我们九里十八坪一样,因为封建迷信太深,医生又少,有了病就只好请神婆子看,是个‘信巫不信医’的地方,不知让这些鬼婆子赚了多少钱,害了多少命。比方说吧,你的孩子生了病,她给你画符念咒烧香磕头,如果碰上好了,这就是巫婆的功劳,就是神明的灵验;如果死了,她也很有理由,第一说你不诚心,第二说你缺阴功,第三说你命里注定。如果你对她不好,她还借机骂你一顿,说你缺德,骂你命薄,责你不诚心。如果你对她好,她就给你个甜头吃,说你的孩子是玉皇大帝身旁的金童玉女,死了就是升天了,回到玉皇那里享福去了。你也信以为真,认为自己的孩子进了天堂,死了人还叫你高兴高兴。这就是活了有理,死了也有理,‘应验’了有理,不‘应验’也有理。到头来理都是她的,一切不是,全都推到你的身上!‘谁叫你心不诚呢?谁叫你没积下阴功呢?谁叫你命不好呢?全怪你,全怪你!’这就是当巫婆的诀窍。”
“你不要猪八戒倒打一耙,我还要找你算账呢!黄小六在我家就是个懒鬼……你打算怎么样?”周武双手叉腰,恨不能一口把黄六嫂吞了。
淑贞妈、黄秋菊、王淑贞、黄六嫂都不住地点头,承认宋少英说得有道理,并暗自用过去请巫婆的事例来加以印证。
“是你们故意逼他去挑木炭,白天帮你们抬轿子,夜里还要去挑木炭,他的病本来就没有好。”
王心诚也暗自惊讶,心想:“这个女红军怎么什么都知道呢?她不是鬼也是神,为什么她什么都能说出个道理来?唉,红军里也有能人啊!也许真能和法慧斗斗法哩。”
“怎么死的?挑炭跌死的,这有什么奇怪,是他走路不当心,难道要我扶着他走吗?他摔跟头也要我周武担当吗?”
“就说祈雨吧,”宋少英说,“神签上说,‘有雨有雨,应在三五’,就是周武、周祖荫、法慧和尚这些鬼东西骗人的办法。这些全都是他们事先弄好了的,不管出现什么结果,好像他们全都有理。你看那‘有雨有雨,应在三五’这句话怎么说都对。……”
“我问你,我家小六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说三五天之内有雨吗?”黄秋菊认为神签上说得已经够明确了。
这一从未有过的局面使周武全家深感震惊。周武从椅子上蹦起来,把象牙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他没有理睬黄六嫂,只是对着外面恶声恶气地骂道:“真是些死人,怎么让这个疯婆子闯到堂上来了。”
“若是三五天内有雨,菩萨是最灵验不过了。”宋少英说,“少不得又要烧香还愿,重修金身,是地主豪绅和尚尼姑搜刮钱财的好机会;若是三五天内不下雨,八天之内下雨,也不能说菩萨不灵。”
黄六嫂像一阵愤怒的旋风一直卷到周武家的正厅里,她两眼喷火似的盯着周武说:“姓周的!我来找你有话说!”
“为什么?”
黄六嫂擦干了眼泪,怀里揣了一把剪刀,怀着满腔的悲痛和仇恨,上了沙河镇。那时周武家里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在花天酒地地吃他那丰盛的午餐。
“因为‘应在三五’也可以解释成三加五,那不就是八吗!”
小六的死,像一声霹雳击毁了六嫂心灵上的希望,也击毁了她心灵上封建迷信的枷锁,从此她不再相信有什么神明了。她和黄小六祖祖辈辈都是给财主家当牛做马,从来是光吃亏不占便宜的。可是周武家和天下财主一样,哪个不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啊!如果神明有眼,就应该打雷把那些为非作歹的财主们劈死。可是不然,灾难总是落在穷人身上。就是有神明,那也是和财主穿一条裤子,是见钱眼开的势利鬼。
听的人都被这种新的见解说服了,不由得点头承认说得有理。
第二天,小六瞒着六嫂,拖着带病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到周武家去了。小六回到周武家去的第二天上午,他就和周二游抬着谷月仙到白云寺去进香。当天夜里,谷月仙又逼小六上山去挑木炭。在小六挑着一百五十多斤木炭下山的时候,跌下了十几丈深的山沟!
淑贞妈甚至还记起来,有一年祈雨,神签上就是这样说的。对宋少英的说法,打心眼里信服。
小六却慢吞吞地说:“嘴硬有什么用?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宋少英继续说道:“若是半个月内有雨,也不能说菩萨不灵。”
“狗东西,不去就不去,我看也犯不着死罪!”六嫂对着周拐子的背影怒骂着。
“为什么?”听的人都有些愕然了。
“这年月,良心能值几个钱?去不去随你便,咱可是有言在先。”周拐子冷笑一声瘸着腿走了。
“三五,就是三乘五,三五一十五天啊!”
“你说什么?”六嫂又气又急地说,“在你们周家干活,累得九死一生才抬回家来,不给养病,还说这是无故旷工,这明明是讹人嘛!快到发工钱了,你们就玩鬼花样。你们还有良心没有?”
“哎呀呀,”淑贞不禁惊叫起来,“怎么一个口诀,左说右说都有理啊!”
“你想得倒好,看这工钱怎么扣法。按照合同上写的,无故旷工一天,扣钱五串。若是再不去啊,这一年的工钱也不够扣的。”
王心诚一听,心头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他也清楚地记起有一年祈雨,神签上说“应在三五”,结果半个月都没有下,神婆子却说这是祈雨的人心不诚的结果,同时,他又想到祈雨回来的路上,周祖荫向他和黄书耕解偈语时的情况,王心诚对祈雨的灵验感似乎发生了一丝动摇。
“他跺他的,”六嫂说,“让他扣工钱好啦!”
屋外风雨在紧一阵慢一阵地继续着,一声声,一阵阵,全都洒落在王心诚的心上。……
“这个由不得我,”周拐子说,“老爷气得在家直跺脚呢。”
“若是一个月之内有雨,那也很有理由,三五也可以说成是三十五天啊。再说,现在是农历四月,三月份下过雨,若是五月份有雨也行,六月份七月份下雨也行。……”
黄六嫂急忙赶上来对周拐子说:“你去告诉周团总,他的病还没有好,他去上工怎么能吃得消?我知道,你们周家拿人当牛马使。”
“那又是为什么?”黄秋菊被解释得目瞪口呆了。
“前天我才刚起床,过两天我就去。”小六有气无力地说。
“三五,他并没有说死是三五天,也可以说成是三月份或五月份,也可以说成是三个月或五个月啊!……”
“小六,你可真是小病大养啊,在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可真够排场的了。”
“我的老天爷啊!”黄秋菊愤愤地说,“真是嘴是两扇皮,反正都使得。这些鬼东西真是害人不浅,若是三年不下雨,他们也有理啊!……”
这一天他到泉边汲水,正碰上周拐子来找他去上工。
接着宋少英又向她们介绍了一些自然常识:为什么有白天有黑夜,为什么有阴天有晴天,为什么冬天会下雪,为什么会刮风会下雨。然后说道:“这些道理并不难懂。我们很快就要办学校,孩子们要上列宁小学,上了年纪的人要上夜校,咱们还要办一个妇女识字班……”
那是大前年的秋后,黄小六在秋收秋种中累得吐了血。在家里躺了半个月,一没有医药,二没有补养,全凭着六嫂对他的耐心照料,凭着小六从小在饥寒交迫中熬出来的筋骨,总算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过来了。他刚能拄着拐杖到门外帮六嫂干活了。
四
六嫂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黄秋菊兴奋地说:“少英姐,你真是个有学问的人,经你这一说,我全明白了。你快多给我们讲一讲,开导开导我们吧!”
二
淑贞妈也忍不住从西间屋里走出来,她怀着和年轻人同样浓厚的兴趣来听这些新道理。
“是啊,我那小六的死,就是死在秋萍‘升仙’这件怪事上,”黄六嫂回忆着说,“这全都是周武和法慧勾结起来捣的鬼!”
宋少英说:“我再给你们讲个捉鬼的故事吧。那是今年春节,我们刚到了白马山的宋家岭。这里有一家大地主,外号叫宋大头,他从祖辈起,就装神弄鬼欺骗群众。他家门前有一棵大橡树,这棵橡树足有千把年了,五个人合围也抱不过来,树心都空了。橡树下有一口水井,在宋大头降生的第二天,井里忽然开了一朵莲花。……”
“你先把六哥的死说一说吧,”宋少英对黄六嫂说,“也许和秋萍的事有联系。”
“井里怎么生了莲花?”王淑贞心急地问。
王心诚一听要打白云寺,立即把镢头摸在手里,真想跳出去把这几个不敬鬼神的家伙砸个头破血流,但他却拿不定主意第一镢头向哪个打下去好。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先听个水落石出再说。
“是啊,井中忽然开了莲花,真是奇事,远近山村,男女老少都来看。这时有个云游老道,站在井边,口里念念有词:谁家井中莲花开,有福之人下凡来;谁人触犯有福人,苍天必然降大灾。
淑贞妈一听要打白云寺,首先出了一身冷汗,又听要自己女儿和秋菊告白云寺的状,心里更是惶恐不安,心想:“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贞丫头啊,总要闯个塌天大祸出来。”
“老道把四句胡话念完,写在黄表纸上,然后向橡树上一贴,就扬长而去。这四句话一传十,十传百,四乡都传遍了,大人小孩都会念。我们到白马山区时,宋大头已经四十八九岁了,很多人都还记得这四句话。
“淑贞,秋菊,”黄六嫂说,“我们决定发动群众去打白云寺了,这就需要揭发白云寺的罪恶,不然群众就不容易信服。我们来的时候,和郝大队长、田大伯研究过了,这次祈雨,谷敬文、周武玩的鬼花样已经搞清楚了,矛头就是对着红军来的。另外还有两个情况很重要,一个就是我家小六的死,一个就是黄秋萍的‘升仙’。今天我们研究研究,这两件事肯定和法慧和尚有关。……”
“这样,宋大头就成了天生的有福之人,命好,长大了欺压乡里,没人敢惹他。如果碰上瘟疫和荒年,那就更是他敲诈勒索的好机会。说什么因为有人反对他,老天爷这才降了灾,千方百计把反对他的人除掉。这神话越传越玄,直到我们去的时候,还没有被戳穿。
但是,这一次却大大不同了,祈雨回来后各种谣言传说很多,淑贞妈很想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出个眉目、听出个究竟来。她怀着三分惊惧七分好奇的心情,悄悄地坐在西间屋的门帘后面,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
“我们发动群众打土豪抓劣绅,分地分粮,群众说,‘别家的粮好分,就是宋大头家的粮不好分,别人好抓,就是宋大头不好抓,都说他是神人下凡,惹不得。’……
淑贞妈不知道她们这一伙要谈什么,也不知自己留好,还是去好。淑贞妈本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往常,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她总是躲到一边,让年轻人随心意儿地去谈心。自己生怕年长不合时宜,在旁边引起青年人的厌烦,妨碍她们的促膝倾谈。
“我们说这都是骗人的,莲花可以采来丢到井里,老道可以花钱收买,……这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人们不相信。……
她们四个人一齐坐在堂屋里,淑贞和黄六嫂都是大嗓门地说着话,似乎并不忌讳老头子,也不怕他听到。只有淑贞妈为她们捏着一把汗,她不住地张望着东间屋的门,生怕老头子吼叫着从屋里跳出来。
“这天,我们正在开农会,研究如何打破群众的迷信思想,忽然听说,‘宋大头家门前的大橡树出了神啦,大树还向人们说话呢!’吴代表一听,笑笑说,‘橡树会说话,这真是少有的奇事。走,咱们都去看看去!’
一会儿淑贞和黄秋菊也叽叽嘎嘎边说边笑地来到了。
“于是农会也不开了,一齐来到了橡树下,只见橡树上张灯结彩,树下摆着供桌,供桌上点着香炉,摆着鱼、肉、干果等很多祭品。宋大头全家都跪在桌前,见我们去了,就拼命磕头祷念:‘橡树大仙,点化众生,救灾救难,快快显灵。’这时男女老少围了一大片。
不一会儿,黄六嫂就和宋少英到了,她们和淑贞妈亲昵地打着招呼。淑贞妈一边应酬着,一边向东间屋努嘴,表示老头子在家里,请她们说话要留意,不要触犯了鬼神,引起老头子的火气。并请她们到西间屋里坐,离开老头子远一点总要好些。但黄六嫂却坚持要坐在堂屋里。
“橡树果真说起话来了,神哭鬼嚎,嘶声赖气地喊道:‘共党作乱,得罪上天,除尽共党,天下平安。’橡树会说话,真是把大家弄糊涂了,有人吓得要走。
王心诚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趁淑贞妈收拾饭桌子的时候,悄悄地摸了一把镢头放在床边,又把枕头移到冲门这一头,微闭起两眼,支起耳朵,谛听着堂屋里的一切动静。
“党代表心中早有数了。他对大伙说,大家不要动,你们听我和橡树大仙说几句话。他走到大橡树下,围着树转了一圈,敲了敲树身,橡树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就对着空了心的橡树说:‘你快钻出来吧,别蹲在里面装神弄鬼啦!你不出来,红军可是对你不客气啦!’
淑贞和妈妈的对话,全叫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老头子听了去了。他准备猛然跳起来把淑贞堵在家里,拿出最严厉的家法,降伏家里的这个“小恶魔”。可是他忽而又改变了主意。他想:“今天晚上黄小六家的,还有那个女红军不是要来吗?到底她们来做什么呢?我要仔细听一听,神签里说红军是妖人,我要看看这个妖人是什么样子,她用什么办法迷惑人,我今晚上就要除妖!”
“橡树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淑贞一阵风般地走了。
“‘我看不请他是不出来的了,给他一颗手榴弹!’罗雄说。
王淑贞坦然地说:“没有关系,妈妈,你放心好了,就是爷爷发火也不怕,我去把秋菊姐找来。”
“党代表怕手榴弹伤了群众,就指了指树下的有半个枕头大的一块石头。罗雄会意地笑笑,搬起来,从上面树洞里丢了下去。只听见里面惨叫了一声:‘啊呀……我出去……别打啦!……’
“哎呀!”淑贞妈胆战心惊地说,“老头子正在火头上!”
“果然灵验,宋大头的大管家头破血流地从树洞里爬了出来,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我不怕,”王淑贞毫不在意地笑笑,然后又对妈妈说:“一会儿黄六嫂和少英姐就到咱家里来。”
“……‘大家快来看橡树大仙啊!’‘打死这个骗人的鬼东西!’大家嚷成一片,……这时宋大头想趁机溜走,罗雄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我的老天爷,若是叫你爷爷听见,他不打扁你!”妈妈战战兢兢地说,“我看你是着魔了,你爷爷正要把你锁起来哪。”
“党代表说,‘宋大头,你快向大伙坦白坦白,你那井里的莲花是怎么一回事,不说实话,我们要枪毙你!’
“在红军大队部。”
“宋大头战战兢兢地说,‘那是我爸爸见我生下来了,就采了一朵莲花丢到井里,莲花漂在水上,就像新生的一样;那天正好有个云游老道,路过投宿,我爸爸就用十元大洋,买他写了四句话。’……
“吃过了,在哪里?”
“大伙听后,都气得火冒三丈,立刻打开了宋大头的粮仓,然后又把他的土地给分了。你们看,地主豪绅利用迷信把人们骗得多苦啊!”
“我已经吃过了。”
淑贞说:“这些狗财主们有多么歹毒啊!秋菊姐,我看秋萍姐不是什么‘升仙’了,准是叫白云寺那秃贼给害了!”
“气可大着哩,饭都没有吃,”淑贞妈说,“你快悄悄地吃吧。”
宋少英说:“刚才六嫂说小六哥抬轿子去的,我们一定要找到证据!当时给谷月仙抬轿子的还有谁?”
淑贞悄悄地踅进来,低声地和她妈妈说话:“爷爷还生气吗?”
“抬轿子的有周二游,秋萍是跟着谷月仙的轿子上山的!”黄六嫂回忆着说。
妈妈努了努嘴,指了指东间屋,表示爷爷在里边,并且火气很大。
“这就是说,知道情况的只有四个人,小六哥和秋萍姐都不在了,只有谷月仙和周二游知道了!”宋少英分析着,然后又问黄六嫂说:“抬轿回来,你没见到小六哥吗?”
老头子刚刚进东间屋不久,淑贞就从门旁边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探进半个身子给她妈妈打手势,问她爷爷在不在。
“见到了,那时他生病刚好,我不放心,就跑到沙河镇去看他,听说他抬轿上白云寺去了,我就等他。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才回来。谷月仙满面春风,可是小六却愁眉苦脸,我以为他是累的,问他哪里难受。可是他什么也不说,然后瞅了个空,见周家人不在面前,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连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白云寺里有鬼!’我刚想问个明白,谷月仙就连忙出来,把小六支走了。然后谷月仙向我说:‘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叫小六干重活!’谁知道,当天晚上就叫他上山去挑木炭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想起来,他们准是为了灭口,把小六给害死了!”
说完之后,就到他的东间屋睡觉去了。淑贞妈愣怔了半天,不知道老头子是生她的气,还是生孙女儿的气。
“可能是杀人灭口!”宋少英说,“我们只要把周二游抓到,真相就可以大白了!”
淑贞妈以为这样说,就可以让老头子满意了。谁知道恰恰没有说到老头子心里去,他正在担心孙女儿挨饿呢。听了淑贞妈的话,他只是气哼哼地把碗一推说:“我不饿!”
“周二游这个家伙,轻易不出沙河镇,胆小得像老鼠。”黄六嫂说,“怎么抓他呢?最好有人把他引出沙河镇,那就好办了。”
淑贞妈说:“爸爸,你先吃吧,淑贞这孩子不听话,叫她挨挨饿,也该!”
“把他交给我吧,”淑贞说,“我能把他引出来!”
等到吃晚饭淑贞还不回来,老头子又心软了,自己也吃不下去了。
“只要能引出他来,抓他比抓鸡都容易。”黄六嫂说。
淑贞和红军的接近他是知道的,宋少英也时常到她这里来,老头子并不反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道。可是自从祈雨回来之后,他改变了态度,下决心把淑贞拦在家里。谁想淑贞竟从后窗口走了,真把个老头气得发了昏,发狠等淑贞回来后,一定要把她锁在屋里,把窗口用胳膊粗的木棍子钉起来,首先饿她一顿,以示惩罚。
“这事要回去和郝大队长商量一下。”宋少英听了听外面的风雨,雨好像小些了,“等风雨小了,我们就走。”
王心诚的脾气很倔,要是认准了一条道,就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头。村里人都怕这个倔老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三股犟筋”!王大发夫妇对他更是敬畏,从来不敢回一句嘴。只有淑贞是个例外。老头子好多管闲事,如果遇到不顺眼的事,看到不顺眼的人,总是唠唠叨叨,尤其对青年人,他总是看不惯。每当他向那些青年人发脾气的时候,青年人总是说:“你还是回家管管你那淑贞去吧!”老头子没有话说了,只好气哼哼地走开。
“少英姐,你到我那里睡去吧。”黄秋菊说,“你顺便把姐姐的事和我爸爸说一说。”
兰田岗,靠村西头的山坡上,就是王心诚的家。他家的房子正像一般的穷苦山民一样,是一连三间的茅草屋。中间是个小堂屋,两边就是两个小房间。东间是王心诚住,西间是淑贞和她妈妈住,如果王大发回来,淑贞就去找黄秋菊做伴。
“不,秋菊,我今天没有空,你可以把今天咱们谈的这一些,先向你爸爸说一说。等把周二游抓到,把证据搞确凿了,那时再和你爸爸细谈吧!”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四岭山中,除了不懂事的婴儿之外,恐怕没有什么安静的人了。就像一江冰封的春水,在初次开冻的时候波浪已经在激溅翻腾了,各种矛盾冲突都在激烈地展开。
这天晚上,王心诚的心情是最复杂的,宋少英那些新鲜的令人折服的道理,就像屋外的暴风雨一般倾注在他的心头,摇动着他那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的根基。直到宋少英、黄六嫂和黄秋菊走了之后,他还木然地偎依在床头上,一动不动地想,想,想。
深山的夜,是这样的静寂而神秘。
这天晚上,红军各个工作小组就像宋少英一样,向群众展开了破除迷信的大宣传,揭露谷敬文、周武和法慧互相勾结搞阴谋诡计的罪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