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石头的全都是保安团的人。”
“对着天?若不是叫郝大队长用手一挡,说不定就打到谁身上!”
“今年祈雨和往年不一样,我看是要出事的。”
“我看红军倒没有什么,他们叫石头打伤了好多人,可是人家并没有打伤老百姓,枪是对着天打的。”
……
“这红军可是反对祈雨啊!回去还不知道怎样对待咱们这祈雨的人呢。”
以上就是走在山路上的人群议论的大体内容。人们向回走的劲头没有来的时候足,有些人走累了,就三五成群地坐在路边的树荫下聊天。
“有雨自然下,无雨求不来!”有人摇摇头,表示对祈雨的怀疑。
王心诚和黄书耕也坐在树下闲谈:
“唉,听天由命吧!”
“书耕,今天神灵总算显圣了,妖人一除,就能下雨了!”王心诚满怀希望地看着碧蓝的天空,似乎看见曾经降临到白云寺的西天如来佛,又飞回他的西天去了。这如来佛有请必到,可真够他忙的!
“那么妖人准得在三五天内除了?”有人猜测着。
“等着看吧!”黄书耕并不抱什么希望。
“不是说妖人不除,天不下雨吗?”有人发现神谕的说法有了矛盾。
“书耕,你是识字的人,你说这妖人指的是谁?”王心诚又问,他认为黄书耕是很精明的,很想听听他的见解。
“那就好,这秧苗还会有救!”
黄书耕深思熟虑地说:“这场祈雨不同往常,周武下令祈雨这还是头一回,他出钱搭祈雨台,连太太的轿子都借出来就更是少见,那些平时无恶不作的流氓地痞坏蛋,像马义山、周二游这些狗娘养的都来抬轿,更叫人奇怪。向红军扔石头的全是他们,在来的路上和红军大闹了一场,我看准得闹个乱子出来。……”
“那么说,三五天之内就要有雨了!”
“我怕这些妖人……”王心诚悄悄凑到黄书耕耳边说,“我这是和你一个人说,我怕这些妖人指的就是红军。……”
“不是说有雨有雨,应在三五吗?”
黄书耕不由得心头一惊,他们两个人竟然想到一起去了,便反问道:“为什么?”
“这天到底下不下雨啊?”
“红军不信鬼神啊!你看今天就把轿子打翻了,你说老天不生气吗?”
“也不知那能人在哪里?”
“这轿子不是红军打翻的,”黄书耕纠正说,“我亲眼看见是马义山故意歪倒的。”
“这是天机,只有能人才能解得开。”
说到这里,黄书耕倒想得更深了一层,他想:“红军信不信鬼神倒在其次,主要是红军要打土豪分田地,周武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才把法慧请出来对付红军。可是,红军就这么好对付?黄志高、王昌平来祈雨,就不同寻常,是不是红军派他们来探情况的?这很难说。看红军和周武谁的神通更广大吧,看谁斗得过谁吧!”
“听不懂啊!”
这时周祖荫坐着两人抬的滑竿,从山上摇摇晃晃地下来了,白色的遮阴篷在热风里鼓动着。他轻摇着黑色折扇,颇有悠然自得不可一世的神气。他今天好像真和西天如来佛打过什么交道似的,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个半人半神的东西了。
“那隐语里不是说了吗?”
“啊!书耕,你在议论什么啊?”
“这妖人是谁呢?”
周祖荫得意扬扬地屈尊降贵地向黄书耕打着招呼,并向坐在旁边的王心诚点了点头。
祈雨的人,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乱纷纷地向山下走着。
“哦,周先生!”黄书耕急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在议论今天祈雨的事呢。若是祈下雨来,可是你老先生的一大功德啊!”
三
“岂敢,岂敢。”
有些人被这四岭山中出了妖人的神谕吓住了,生怕妖人难除,天不降雨,都在交头接耳地纷纷议论。祭仪是如何完毕的,大家都没有在意。
周祖荫假惺惺地说着,忽然吩咐落轿,然后,也踱到树下来,想和人们谈谈。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家伙主动地找泥脚杆子聊天,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他说:“雨是要下的啰。法慧师父私下里和我说,就怕人心不齐,听那些邪门歪道的话,得罪了上天,这雨下不下就很难说了。”
周祖荫在台上嘟囔了半天,累得满脸大汗。人们除了知道四岭山中出了妖人,所以上天降灾之外,别的一句也没有听懂。
黄书耕问道:“周先生,刚才你念的那道神谕,我听不懂,你给我们解一解,这妖人到底是谁呢?又怎么个除法呢?要不要再请张天师下凡啊?”
真是装神弄鬼,兴风作浪,祈雨大典,到此收场。
周祖荫故弄玄虚地说:“这可是天机哟,不是天上文曲星降世,谁能解得开呢!”
……
“哦?”王心诚吃惊地哦了一声,他很失望,这文曲星到哪儿找呢?
周祖荫念到这里,吐了一口痰,又吭哧吭哧地擤了几下鼻涕,说:“其一完了还有其二,这个其二曰:四岭山中郝生灾,诚心求得大雨来,不除妖人成祸患,除尽妖人始免灾!”
“不过,依我看也不难解。”周祖荫言下之意,他就是那位文曲星了。
“大家不要乱吵嚷了,下面还有偈语两段:其一曰:何来魑魅口吞天,饮得流沙河水干;切莫无心惩凶恶,速除妖孽报仇冤!……”
“那你快说说!”王心诚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们又听到周祖荫在台上喊道:
“那第一篇偈语,用的是拆拼法。”
王昌平提醒说:“你听。”
“什么叫拆拼法?”黄书耕恭恭敬敬地请教着。平时他并不服气这位酸溜溜的老古董,今天却不同了,能解偈语,毕竟是不简单!
“哼!”黄志高愤愤地骂道:“鬼东西!他们原来是拿这一套来和我们斗啊。”
“拆拼法嘛,就是把字拆开或是拼起来,从中得出真意。”
“我也听不大清楚,”王昌平皱着眉头说,“好像是说四岭山里出了妖人,所以天不下雨,是挑拨红军和群众的关系,叫群众恨红军!”
“你老先生,给咱拆拼拆拼看看。”黄书耕是个十分好奇的人,他对什么都想追根问底,溯本求源。
黄志高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听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他听不懂,就问王昌平说:“周祖荫这个老东西,嘟囔了些什么?”
听说周秀才在解偈语,不少人也就围拢过来。
周祖荫一念完,人群里就响起了嘁喳声。
“何来魑魅口吞天,”周祖荫念出了第一句,他拆拼道,“这口吞天嘛,口天是吴,这个妖人准是姓吴的。”
周祖荫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两只小眼睛瞅了一下人群,又继续念道:“奉劝人人,传此神谕;传十张者,一人免苦;传百张者,天佑全户;心不诚者,祸及家族;误入迷津,定遭天诛;替天杀妖,慈航普渡;何日有雨,应在三五;妖人为谁?请解偈语。……”
他停顿了一会儿,让人们体会体会其中的奥妙,又继续说:“这第二句‘饮得流沙河水干’,河字无水是个‘可’字。这第三句,‘切莫无心惩凶恶’,这惩字无心,是个‘征’字;可见这个妖人叫吴可征了。”
于是他把竹签向下一掷,正好落进周祖荫怀里。周祖荫手拿竹签,展开黄表纸,上写神谕一篇。人们屏住气息,静听周祖荫朗声宣读:“神谕:妖人进住,上天震怒;为示惩戒,久旱不雨;芸芸众生,善男信女;万众同心,妖人始除;……”
“吴可征?”王心诚不禁惊叫了一声,“这不就是红军大队的党代表吗?这是怎么回事?”
“近因妖人作乱,上天震怒,久旱不雨,速除妖人,即降甘霖。”
黄书耕开头也吃了一惊,接着他就明白了,这回祈雨的目的,他已经完全猜透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法慧和尚从香案上拿起签筒,摇了几摇,抽出竹签一根,上卷黄纸一张,口中念念有词:
于是,在人们中间,响起了一片嘁喳声。
周祖荫又向法慧和尚拜了一拜:“乞求佛祖赐签!”
周文曲星继续解释着他自己编的天书:“这第二篇偈语嘛,用的是隐字法。”
“西天如来,四海龙王,速显威灵,赐福一方。”
“什么叫隐字法?”黄书耕又问。
《求雨疏》一哼完,法慧和尚双手合掌,两目视天,轻声祷告:
“这就是把字隐到偈语里,把隐在里面的字找出来,就能得出真意。比如第一句吧,‘四岭山中郝生灾’,其中六个字都不是姓,只有第五个‘郝’字才是姓,这个妖人准是姓郝了。”
“祝告佛祖,启奏神明,望赐大恩,拯救众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万民欢庆,歌舞升平。……”
这时黄书耕不由得微微一笑,不用文曲星他已经全部猜出来了,但他没有抢先说出来。周祖荫,这个降世的文曲星在他眼里已经变得不值钱了。
周祖荫这时提起全副精神,用吟诗一般的调子,抑扬顿挫地哼起《求雨疏》来:
周祖荫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依然在故弄玄虚:“这第二句‘诚心求得大雨来’,这第五个字是‘大’字,第三句,‘不除妖人成祸患’,这第五个字是……”
周祖荫双手把香供上,法慧接过去,分插进三个香炉里,似乎是请西天如来落了座。
不等周祖荫说完,王心诚又惊叫了一声:“郝大成!”
法慧和尚,身披金线绣边的朱红色的袈裟,头戴唐僧帽,手执拂尘,项挂念珠,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有六个和尚站在两旁。他口里连连嘟囔着:“阿弥陀佛。”装腔作势,竭力给人们一种“神通广大”“佛法无边”的印象。
“这不就是红军大队长吗?”
这时人们才悄悄抬起头来向祈雨台上望去。
“带兵打任中元的就是他!”
“应该叫师父。”另一个声音教训道。
于是人们的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法慧和尚出来啦!”
周祖荫又故意装糊涂地说:“天意,天意,也不知这些妖人现在何方?”忽而又十分恳切地说,“记住神谕里的话,传十张一人免灾,传百张全家免灾,千万别和妖人接近,误入迷津,定遭天诛啊!”
黄志高和王昌平并没有在西天如来面前跪倒。他们坐在山门的半尺高的门槛上,怀着警觉、好奇、愤怒、疑惑等混杂的心情,看着这一出滑稽戏的进行。
在周祖荫故弄玄虚欺骗群众的时候,王昌平和黄志高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随着他的声音,整批的人群拜倒下去,锣鼓声骤然停止了,喧嚣的白云寺变得鸦雀无声。
王昌平等待周祖荫说完,问道:“你把天机泄露了,不怕天打雷轰吗?”
周祖荫接过香火,装模作样地向天空举了三举,以表示把西天如来佛请下来了,然后怪声怪气地向人群喊道:“大——伙——跪——下——!”
周祖荫把眼一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王心诚到周祖荫身边把一束燃着的香火递给他。
王昌平笑笑说:“因为我把你的天机看透了,我也想向你泄露泄露天机。”
于是,“轰!轰!轰!”几杆鸟铳在树林里吼叫了几声,算作礼炮,以壮声色。
王昌平的挑战,把正在得意扬扬的周祖荫给惹火了。他把黑折扇向王昌平一指,嘴唇抖抖地说:“你……你胡说,……你……你有什么天机?”
他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登上台去。当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他就从长袖子里伸出蓄着长指甲的鸡爪子般的手,向远处做了一个手势。
王昌平也不相让,指着周祖荫的鼻子说:“你刚才说的那一套鬼话,依我看,全都是你自己编了自己念,现在又自己来解释。你们和法慧和尚勾结起来,祈雨是假,装神弄鬼,造谣惑众,欺骗群众,赶走红军是真,这就是你们的天机!”
公请周氏族长晚清秀才周祖荫做司祭。这个弯腰驼背,半死不活的老家伙是用二人抬的滑竿送上山来的。他虽说两颊深陷,骨瘦如柴,今天似乎还有些精神。头上戴一顶红疙瘩的瓜皮缎帽,身穿灰丝绸长袍,再戴上一副蚂蚱腿式的眼镜,他一言一行,竭力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显得异常滑稽。
“罪过,罪过!”周祖荫好像做贼被人家抓住了手腕子,又急又恼,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喊道:“亵渎神明,罪该万死。”
祈雨的队伍,在大院里拥挤不开,晚来的都散坐在白云寺前的半山坡上。
他不想再和王昌平争论下去了,急急忙忙爬上他的滑竿,向山下飘然而去。他的“天机”虽然已经被王昌平识破了,并且当众揭穿了,但他仍不甘心失败,又找到一个适合的场合,停下他的滑竿,向人们泄露他那不可泄露的、被人识破了的“天机”。
这个祈雨台,搞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可见周团总捐出的这三百元大洋没有白花。
王昌平对周祖荫的反击,在祈雨的人群中引起了很大反响。那些原来相信的人,听了之后,对神签上说的那一套,发生了怀疑;那些本来就半信半疑的人,就更加怀疑了。黄书耕就是这样,他听了王昌平的话心头不由一震,很多地方和他想到一起去了。这次祈雨,对黄书耕大有好处,他从反面受到了教育,使他明白在这神鬼后面隐藏着一种阴谋。他对一向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些神明,发生了动摇,从半信半疑降格下来,不相信那些骗人的鬼话了。
横批:心诚则灵
四
下联:幡招坎第雨师来
祈雨的队伍走过去了。由于郝大成的到来才避免了一场大的冲突。
上联:旗引坤门风伯至
一分队的战士们差不多都被石块打伤了,有的还很严重,黄国信的胳膊上、腮帮子上血迹还未干。他们跟在郝大成后面,从山坡上走下来。
两旁的大台柱上,有朱砂写在黄表纸上的一副对联,从台顶垂挂下来:
黄国信做梦也没有想到阻止祈雨,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心中一股无名的大火,不由得升腾起来,大有此仇不报,死不甘心之势。他怒冲冲地向郝大成说:
台上旗幡招展,花花绿绿,纸灰飘舞,香火氤氲,乌烟瘴气。
“老郝,你看应该怎么办吧。这些落后的群众,竟然打起红军来了。你在山坡上说的那句话很对,‘这笔账总是要清算的!’……”
上层供西天如来,中层供四海龙王,下层则锁一个青脸红发巨齿獠牙的恶鬼,据说是旱魃,用铁链锁着,以示惩戒。
“老黄,我说的‘算账’,指的是玩弄阴谋的谷敬文、周武和法慧和尚,绝不是群众。”郝大成平心静气地说,“今天发生的事件,丝毫也不能怪群众。”
在白云寺的大院里,用杉杆苇席扎了一座三丈多高的祈雨台,分为上、中、下三层。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群众。”黄国信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可是有些落后的群众,简直和保安团一样!”
黄志高和王昌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在人群里观察着,谛听着,琢磨着,看看敌人到底搞些什么鬼名堂。
“回大队部去仔细讲吧!”郝大成说,“这件事情我们应该好好总结一下,这是一个教训,是一个严重的教训!”
为了迷惑群众,马义山、周二游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把轿子抬得稳当了,队伍中间的锣鼓敲打得更响了。一路上只闹得尘土飞扬,烟雾腾腾。
“大队长!这是一个大错误。”罗雄难过地说,“我应该检讨,黄国信同志更应该检讨!”
祈雨的队伍继续向白云寺走着。
“罗雄!”黄国信恨恨地说,“这次错误全在你身上,都怪你。”
二
“为什么怪我?”罗雄惊愕地瞪着黄国信。
祈雨的队伍不再向陡坡上冲了。团丁们看到再也挑动不起来了,也只好跟着人群沿着山路,向白云寺走去。祈雨斗争的第一个回合,敌人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而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第二个回合上。
“因为你胆小怕事!如果按照我的命令早向天空开枪,就会把他们镇住,就不至于挨石头,他们的雨也就祈不成了!”
人群里黄志高、王昌平在呼喊着。
“那不成了镇压群众了吗?”宋少英说,“那要犯更大错误的。不要说你镇压不住,就是暂时镇压下去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你这是把群众向敌人那边推!”
“既然红军让了路,再向红军冲就不对了。”
“宋少英!你说起话来总是帽子满天飞,什么叫镇压群众?如果祈雨是革命行动,我去阻止,当然是不对的。可是祈雨是迷信活动,不坚决制止,就是右倾,就是向封建迷信投降。”黄国信声音越来越高,这些话看来是反驳宋少英的,实际上是说给郝大成听的,这是他以攻为守的一种手法。
“对啊!红军说得对啊!”
“群众有迷信思想,我们应该教育说服。”宋少英反驳说。
“在这里我要警告那些穿便衣的团丁们:现在红军已经把路让开了,你们还鼓动人们往山上冲,这是不能容忍的。对于乡亲们,红军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是对于你们这些家伙,我们是丝毫也不客气的!这笔账总是要清算的!乡亲们!你们把眼睛擦亮,看看鼓动你们向红军冲的是些什么人啊!……”
“你这就是迁就姑息群众的落后面。”黄国信振振有词地说,“对待群众的落后行为,就应该坚决制止。”
郝大成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郝大成一直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他考虑着这次事件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对工作的开辟会带来哪些不利影响,敌人一定会趁机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挽回这一影响?同时,他还预感到对黄国信将要面临着一场斗争。
人群又骚动起来,但是,没有开头那么激烈了。
到了大队部之后,郝大成先叫他们去休息、治伤。
团丁们又在人群中鼓动:“不要听他这一套,净是共产党的宣传!乡亲们,向山坡上冲啊!”
这个事件,在红军战士中反应也是很不一样的。有一部分战士,尤其是刚解放不久的一些战士,虽说不能完全站在黄国信一边,但同意去阻止这种迷信活动,甚至有的埋怨罗雄在这件事上太软弱。开头,对群众进行劝阻是对的,可是,既然向我们扔石头了,我们也不能客气!向天空开几枪又有什么关系?
“乡亲们都看到了,开枪并没有伤着群众。可是,我们却有十几个战士被打伤了!是什么人向红军扔石头的?我知道,扔石头的绝不是穷苦乡亲们,而是那些穿上便衣的保安团团丁们!他们奉了谷敬文和周武的命令,混在祈雨的群众里边,恶毒地挑拨红军和乡亲们的关系。乡亲们,你们祈雨是可以的,可是千万不要上了谷敬文和周武的当啊!……”
再就是有些同志认为:祈雨固然是迷信活动,可是这个活动年年都有,甚至大旱年,一年要祈几次,既然矛头又不是对着红军来的,为什么非要阻止不可?祈雨让他们祈去好啦!等经过教育,群众觉悟提高了,你请他们祈雨,他们也不会干了!
郝大成继续说:
郝大成在大家休息过后,向罗雄和分队的同志们仔细了解了当时的详细情况,以及事情前后的详细经过,又听取了部队对这件事情的反映。
“嚷什么,听红军怎么说。”
黄国信听了部队的反映,好像大多数是站在他这一边。他认为自己是做对了,这次将面临着和郝大成的一场斗争。他感到郝大成一定是会支持宋少英的,一定会对他黄国信展开斗争的。
有人制止说:
但是,这场斗争同在南屏山的斗争形势和内容恰巧相反。黄国信一边听着部队的议论一边分析着形势:“那时,在力量上,我黄国信是占少数,这次,却大多数同意去阻止。在内容上,那时,我黄国信是有点右倾,对困难看得多了些;可是今天,你郝大成、宋少英却是右倾,在落后的群众面前,不敢坚持革命原则,迁就姑息落后思想。……”黄国信从郝大成不忙于表示态度,又不忙于召开支部会议展开斗争上,似乎看到了郝大成的“虚弱”。
“什么认错?还不是缓兵之计,狠的还在后边呢!”
白云寺的鼓声仍在隐隐地不断地传来。
马义山却在挑拨着:
晚上,田世杰、黄六嫂都来到了大队部。
“我说嘛,红军就是好!”
郝大成立即召开了军政联席会,黄国信、宋少英、罗雄也都出席了会议。
“看!红军认错了!”
田世杰和黄六嫂详细地介绍了王昌平、黄志高参加祈雨侦察到的情况,以及群众对红军阻拦祈雨的各种反映。
人群中立即议论纷纷:
大家对阻止祈雨可能引起的后果谈了自己的看法。
“乡亲们!开枪阻拦祈雨是不对的!……”
郝大成说:“对阻止祈雨这件事,大家看法很不一致,各有各的看法,我也说一说我的看法。这件事情,在过去我们没有碰到过,没有经验,所以我想先和大家学一段文件。”
郝大成巍然地站在陡坡上,居高临下,面对着陡坡下的人群,这地方似乎无形中成了一个大会的会场。他说:
郝大成翻开了一本油印文件——《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就是吴可征在峡谷突围后交给他的。郝大成说:“我给大家念一念,看毛委员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吧。
团丁们仍然向山坡上扔石头,但是,从下面往上扔,扔不远,打不到红军身上。马义山还在鼓动群众向陡坡上冲。就在这时传来郝大成洪钟般的声音,这声音震撼着山野,也震撼着人们的心。
“‘……至于家族主义、迷信观念和不正确的男女关系之破坏,乃是政治斗争和经济斗争胜利以后自然而然的结果。若用过大的力量生硬地勉强地从事这些东西的破坏,那就必被土豪劣绅借为口实,提出“农民协会不孝祖宗”“农民协会欺神灭道”“农民协会主张共妻”等反革命宣传口号,来破坏农民运动。湖南的湘乡、湖北的阳新,最近都发生地主利用了农民反对打菩萨的事,就是明证。’”
郝大成命令罗雄把一分队迅速带上路边的陡坡,把路让开,他跟在队伍后面上了山坡。这时,杂乱的人群已经拥挤到山坡下面。
“哎呀,这些话,好像就是对着我们说的。”罗雄醒悟地说,“早知道这个道理,我就不会去了。”
黄国信把心里的话说出了一半,就把那一半咽回去了。他暗暗地想:“这局面,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办法来收拾!”
“你听,这里还有呢,”郝大成继续向下念道:
黄国信赌气往地上一蹲,气急败坏地很不服气地说:“好吧,我是错的。……”
“‘菩萨是农民立起来的,到了一定时期农民会用他们自己的双手丢开这些菩萨,无须旁人过早地代庖丢菩萨。’”
“绝对不能开枪!”郝大成严厉地说,“这种被动局面,就是开枪引出来的。”
“事情很明显,”宋少英说,“这次去阻止祈雨是不对的!”
“老郝!不开枪是不行的,镇不住他们。”
田世杰说:“周武一定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
黄国信看着渐渐围拢来的群众,摸着钻心疼痛的伤口,两眼冒着怒火,胸中塞满了怨恨,不服气地对郝大成说:
“这是必然的。这次事件,正像毛委员文章里所指出的那样,给他们的反革命宣传提供了口实,就是被地主豪绅利用了的。”郝大成说。
“乡亲们!不要上了周武的当啊!”王昌平和黄志高高声喊着,带着一部分群众阻拦在冲击红军的人群面前。但是,一部分群众在穿便衣的团丁煽动下,又把他们冲散了。
“何以见得?”黄国信不服气地说,“不能只凭猜测和想象。”
人群向一分队围拢上来。……
“这既不是猜测也不是想象,这是事实。”郝大成从容不迫地说,“根据战士们提供的情况来看,向我们丢石头的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在里面煽动起哄。显然谷敬文和周武估计到我们会去阻拦,这就正好进了他们的圈套。这些石头可以肯定是保安团团丁丢的,即使有个别是老百姓丢的,这也不能怪群众,他们是一时上了当。一旦把事实真相揭露出来,他们就会醒悟过来的。”
当乱纷纷的人群向前涌的时候,马义山狡猾地利用人群掩护自己躲在后面指挥着:“乡亲们!包围他们,抓活的!”
黄国信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醒悟过来?谈何容易。”
马义山带头向路口上的红军冲去,一些被煽动的群众也跟着向前冲。……
郝大成并没有针对他这句话立即加以批驳,而是回忆着洪雷谷口的战斗说:“在洪雷谷口的战斗前,谷敬文、周武、周祖荫,他们造谣中伤红军,一时蒙住了周威的眼睛,造成了误会。但是,当我们帮他把任中元打败之后,谷敬文的阴谋就破产了,不但消除了误会,而且取得了周威的信任!他邀请我们红军去帮助他训练齐心会;他对周祖荫和周武的面目看得更清了,结果是促进了周威的转变,加强了齐心会和红军的关系……”郝大成继续引申着说,“阻止祈雨这件事是不好的!让敌人钻了空子,给我们带来了不利,可是我们也可以经过各种努力把不利变为有利!……”
马义山感到争辩会对自己一方不利,就不让这种争辩局面继续下去。他看出红军是不会向群众真正开枪的,趁着一部分群众被黄国信的三枪激起的愤怒还没有消失,便抽出抬轿子的杠子向上一举,喊了一声:“乡亲们!跟我冲啊!”
在座的几乎所有同志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是多么敬佩郝大成看得远想得深啊。
祈雨的群众吵成一团。……
只有黄国信不赞成郝大成把阻止祈雨说成是“坏事”,他认为这是革命行动。但他气哼哼地咬了咬嘴唇,却没有把不满说出来。他感到当时的气氛场合对他都不利,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受到多数人的批评。他看到多数人又都站到郝大成那边去了,很不服气,时刻准备着在适当的时机加以反击。
“为什么不能替红军说话?开仓分粮的不是红军吗!帮助我们打任中元的不是红军吗!”
郝大成注意到了黄国信的情绪,但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但是,又有好多人围了过来,大声地争辩着:
“要把不利变成有利,那要经过许多艰苦的工作才能达到。第一,首先在我们红军内部要统一认识。现在各个工作小组不易集中起来,所以我们必须和各个小组讲清楚:向我们丢石头的绝不是群众,如果我们埋怨群众,不相信群众,认为群众落后,那我们就要犯大错误,那就正好上了敌人的当。敌人的目的就是挑起红军和群众的纠纷,制造红军和群众的不和,妄图把红军挤出四岭山去。我们必须揭露和粉碎敌人这个阴谋。
这时立即有几个换了便衣的团丁把王昌平和黄志高围了起来,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替外乡人说话?”
“第二,黄志高、王昌平等同志参加了祈雨,对敌人的阴谋活动已经有了详细的了解,可以通过党员和骨干分子,向群众说明真相,揭露敌人的阴谋诡计。对于阻拦祈雨发生的冲突,可以向群众解释,说明阻止祈雨是不对的,可是并没有什么坏意,只是想劝阻大家不要因为祈雨误了抗旱。因为坏人从中煽动,并且向红军扔石头,先把红军打伤了!红军并没有还手,可见红军绝没有伤害老百姓的意思。这一点群众是看得很清楚的,群众是会接受我们的解释的。罗雄同志在这一点上做得对,坚决不向群众开枪,没有使这个事件酿成大错。黄国信同志打了三枪,枪响了,影响当然很大,但没有伤人,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打伤了群众,那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黄志高喊道:“开枪,并没有伤人啊!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是些换上便衣的团丁,是你们向红军扔石头。开枪,是你们挑起来的!”
“这种说法我是不能接受的。”黄国信忍不住了,“我认为主要原因是我们太软……”
“红军口口声声说是老百姓的队伍,为什么他们向老百姓开枪?为什么不叫老百姓祈雨?”
宋少英打断了黄国信的话,说:“还是请郝大成同志说完吧。”
可是,不等王昌平说完就被一个穿便衣的保安团团丁打断了:
黄国信虽然不断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是,他感到了势弱力单,要在阻拦祈雨问题上同郝大成来一场决战的决心,是越来越小了。他怒视着宋少英,愤愤地说:“好,我不说了。”
“乡亲们!红军是咱们老百姓的队伍!……不能向……”
郝大成看了黄国信一眼说:“有不同意见,我们还有时间来讨论。”接着就对大家说,“第三,我们把敌人的阴谋搞清楚之后,就给敌人来一个大反击,把敌人摁到他自己挖好的坟坑里!……”
“乡亲们!不要上了坏人的当啊!”
罗雄听了郝大成这些话,心中是很感动的,自己狠劲地捶着自己伤处说:“这块石头打得好,我罗雄应该挨这块石头,这是敌人给我的惩罚,这是教训啊。往后,我罗雄就会多动脑筋了。”他又向自己受伤的胳膊上捣了一拳,“砸得再厉害些才好哩。”
面对着这种局面,王昌平和黄志高急了,他们拦住向红军冲击的受蒙蔽的群众,大声喊道:
宋少英看着罗雄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黄六嫂和田世杰也都笑了。
“……”
五
“冲啊!把他们的枪夺过来!”
夜已经很深了,郝大成和黄国信已经谈了很久。王尚青等早已入睡了。大队部里显得很静。这次争论和南屏山截然不同,两人都心平气和。
“杀人放火的红军,滚出四岭山去!”
郝大成和黄国信在祈雨问题上的斗争,仍然是一场严重的路线斗争,是南屏山斗争的继续。但是,情况不同了,斗争的内容和形式也大不一样。祈雨事件是一个特殊的事件,敌我双方以及红军内部围绕着祈雨展开的斗争也是特殊的。但这次斗争却反映出一个带有规律性的东西:那就是内部的错误路线总是被敌人所利用,给敌人帮了忙。
“红军不孝父母,不敬菩萨,欺神灭道!”
郝大成和黄国信在这场斗争中,在如何对待群众的问题上,有着原则分歧。但斗争形式却不像南屏山那样激烈,原因有这样几点:
“红军开枪杀人了!”
首先,黄国信的身份变了。在南屏山时,他是县委的特派员,是可以代表县委说话的,那时,他对郝大成和吴可征的压力很大;现在,黄国信是县委的联络员,他可以传达县委的指示,也可以把部队情况向县委汇报,对红军大队的工作可以提出建议,却没有做指示做决定的权力,即使是临时代理党代表的工作,那也是要服从党支部的决定,是党的普通一员,而不是上级党的代表。他的错误对红军大队的工作,已经不起决定性的影响。
这些隐藏在群众中的敌人,在人群里来往煽动着,大声喊叫着反动口号:
其次,是形势不同了。在南屏山时,部队刚刚从白马山峡谷突围出来,是走井冈山的道路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呢,还是继续走流窜的道路?还没有最后解决,部队处在紧急关头,何去何从,走什么样的道路,关系到部队的生死存亡。那时黄国信的错误路线,在部队中还有欺骗作用,危害是很大的,斗争是激烈的。现在形势和南屏山大不相同了,黄国信的错误虽然能给革命造成损害,使工作陷入暂时的被动,但他想坚持他的错误,并继续推行他的错误路线,那已经是很困难甚至是不可能了。所以郝大成找他个别谈话,采用交谈的方式来提高黄国信对错误的认识。
黄国信开枪,虽然没有伤人,却给换了便衣的团丁们提供了制造红军和群众纠纷的口实。
第三,由于黄国信的错误立场观点并没有改变,他并不认为阻止祈雨是错误的。他自认为是犯过错误的干部,在部队中已经没有多大的号召力,所以他还是运用他那“以屈求伸”的处世哲学,暂时忍耐,伺机而动。……所以,他内心里虽然不服,却不愿意公开地硬顶。这就是这次交谈没有形成激烈交锋的原因。
当他们看到郝大成和宋少英赶来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黄同志,”郝大成向茶油灯里添着油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吧,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他们两人怀着焦虑的心情观察着冲突的现场,他们很怕形势继续向不利于红军方面发展。
“我没有什么好讲了,既然毛委员的文章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坚持。至于这件事上的是非,我感到事情已经过去了,大错也罢,小错也罢,无错也罢,不去争了,争下去就没有意思了。自从在县委学习以来,我懂得为人要谦逊些,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破墙乱人推,破鼓乱人擂’嘛!”
黄志高点点头说:“对,就这么办吧。”
“老黄,你的情绪很不对。”郝大成诚恳地说,“你虽然口头上承认了错误,但心里却不服。”
“原来我们的任务只是侦察敌人的活动情况。现在,情况变了,我们要向群众宣传,不要让群众上了敌人的当。”
“是有些不服,”黄国信委屈地叹了口气说,“这真是叫好心没有好报啊!”
王昌平从来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他在紧张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焦急地思考着对策。他想:“站出来替红军阻拦祈雨说好话吗?不行。把阻拦祈雨这个错误行动说成是对的,那会失去群众;那么怎么向群众解释呢?说红军阻拦祈雨是不对的?显然更不行;说阻拦祈雨不对,可是心意是好的,在这种情况下,谁会相信呢?但是,无论如何也要向群众宣传,揭露敌人的阴谋。”于是,他对黄志高说: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也不满意你这种情绪。”郝大成严肃地说,“你认为阻止祈雨动机是好的,就不应该受批评了吗?不能这么说,不能说我动机不坏,不管出现了什么坏的结果,我都没有错,因为我是好心嘛!不能这么说。如果一个战斗指挥员,由于他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又不调查研究,又不分析判断,该谨慎的时候他鲁莽,该小心的时候他大意,该大胆的时候他怯懦,结果他打了个大败仗,不能说他的动机就是想打败仗。在他的主观上他是很想消灭敌人的,由于他的种种缺点和错误,结果反而被打败了。主观愿望和结果完全相反,难道这个指挥员不应该很好地检查自己的错误?”
“是啊!”王昌平皱着眉头说,“我怕闹出大乱子来。”
“你说的倒也是,这件事情,我是没有处理好。”
黄志高低声问王昌平说:“红军这一阻拦,把事情给弄僵了,你看怎么办?”
“这件事是没有处理好,”郝大成更进一步说,“但这里面不仅仅是个方式方法问题,而是个立场问题,你应该从对待群众的态度上好好地挖一挖!尤其是对待农民群众的态度。毛委员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他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没有错。’看起来,你这次错误和在南屏山的错误不同,但是从本质上说,还是一样的,就是不相信群众,特别是不相信农民。你一向是看不起农民瞧不起农村的,你虽然检讨了你的错误,但你并没有真正认识自己的错误,你始终不相信农村革命根据地会胜利,在骨子里还是你那个‘城市中心论’在作怪。”
黄国信阻拦祈雨的这个错误行动,给参加祈雨的王昌平和黄志高出了难题,把他们推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面对着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他们不知如何办才好。
“未免说重了吧?”
由于郝大成及时赶到,黄国信的三枪没有伤人,避免了一场不堪收拾的大冲突。
“不,并不重。你看,在这件事情上,你和罗雄就截然不同。不错,他也带着分队去阻拦了,他反对迷信,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如果他知道不去阻拦更好,他是不会去的。再说,他也是奉你的命令去的。但是在对待群众的态度上,你们就截然不同了。你命令他去阻拦,他去;可是你命令他向群众开枪,他就拒绝了。他在群众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对他那种一点就着的火暴性子的人来说,没有坚强的群众观念,是不容易做到的。”
一
“这我要好好想一想。”黄国信的思想是复杂的,他前前后后权衡了利弊之后说,“我思想通了!明天,我就在部队面前做出检查,我也要向群众去道歉,一定要挽回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