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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风起云涌

“回来了?”周武一听不知是喜还是忧,他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

这时有人进来报告说:“被红军打散了的二中队的人零零散散地又回来了!”

“是当了俘虏以后,叫红军放回来了!”

谷敬文还想把他的第三手说出来,那就是要把他的特务连调进四岭山来。但他感到对争取周威不利,同时又顾虑到九里十八坪老巢的安危,既然谷月仙已经定了心,也就没有说出来。

“俘虏!”周武不由得尖叫了一声,“给我打!他娘的,每人打五十军棍!”这时他才想起他的民团里并没有军棍,就又改口说,“不,不是军棍,是皮鞭子!”

“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谷月仙总算放心了,她也看出这是很毒辣的一手,“这个法宝准灵!哼,我倒要看看姓郝的还有什么咒念!”

“不!”谷敬文不同意地说,“共产党放他们,你却打他们,这不正好中了共产党的计吗?不能意气用事!任洪元一连的哗变就是这样造成的!”

“就是要红军阻拦,文章也就是要从这儿做起。”谷敬文险恶地说,“如果红军一阻拦,我们从中一挑动,老百姓就会和红军发生冲突,我们就可以把老百姓鼓动起来,抓在手里;万一他们不阻拦,那我们就利用祈雨把老百姓拉到我们这一边。只要一祈雨,红军阻拦也罢,不阻拦也罢,全对我们有好处!”

“那怎么办?”周武仍然气哼哼地说,“难道还要犒劳他们不成?”

“红军会阻拦的!”周武说。

“为什么不能?这叫收买人心。通知厨房,做饭给他们吃,然后我去给他们讲话。”谷敬文向布满饭菜的桌子望了一眼,觉得有点饿了,便坐下来。

“上天会保佑的!”谷敬文坚定着他妹妹的信心,“我们要发动一场大祈雨!”

谷月仙也坐了下来。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谷月仙眼睛一闭,虔诚地祷告着。

他们草草地吃了早餐。谷敬文在草拟“十杀令”,周武便到寨门上去检查防务去了。

“现在不是天旱吗?我们把白云寺的法慧和尚请出来。这张王牌非同小可,老百姓信菩萨敬鬼神,这是几千年来的老传统老习惯。我不相信,红军能用几天的时间就把几千年的传统打破!”

周武夫妇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等着他们的“主心骨”把那几手全说出来。

田世杰和史少平带着郝大成和吴可征的信件,急匆匆地向伏虎岭走着。他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太平寨,然后从太平寨再赶到洪雷谷,那就须要走夜路了。

“那我们还有第二手、第三手、第四手!”谷敬文说。

天气还不十分炎热,由于他们两人走得很急,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田世杰虽说脚步矫健有力,但毕竟是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的速度,也还是需要赶到深夜才能到达洪雷谷口。

“若是这一手再不灵呢?”谷月仙觉得这颗定心丸仍然不能定心。

“田大伯!村里有没有马?”史少平问。他看出田世杰的脚步有些沉重。

“好!”谷敬文赞成地说,“那就先从兰田岗开刀!”

“有些土豪家里是有,可是红军一进山,他们骑着马都跑到沙河镇去了。”田世杰说。

“我打算派马义山去找黄老八,”周武说,“这家伙还有两下子!”

史少平没有讲话。他思索着,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用什么办法才能圆满地完成任务。他深深感到,早到伏虎岭一分钟,就多一分胜利的把握,于是脚步更加快了。

“是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枪打出头鸟,拣那些‘积极’分子多杀他几个!”谷敬文把烟屁股狠劲向地上一摔,“这些泥脚杆子不闻点血腥味是不会服输的!特别要注意那个兰田岗,要多杀他几个才行,不然镇不住他们!”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茶山下面。天气虽干旱,茶山还是葱绿一片。他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山上一群采茶的妇女们,好像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还能隐约听到她们的声音。

“应该给穷小子们点厉害看看!”周武恶狠狠地说。

史少平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不禁惊喜地喊了一声:“马!”

“立即派骑兵到各村去通知各保甲长!”谷敬文悻悻地说,“以我三县剿共司令的名义,颁布‘十杀令’,向所有团丁家属和老百姓宣读!……”

“马?”田世杰不由得站了下来,“在哪里?”

“你快说怎么干吧!”谷月仙急躁地说。她觉得谷敬文说得有点玄乎,怀中像揣着个兔崽子,总觉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她希望谷敬文能给她一颗定心丸。

虽然他还在问,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在山脚下的杂树林里有三匹马拴在那里,就在这时,那马焦躁地踏着蹄子,发出咴咴的叫声。

“能拉回来,当然更好。”谷敬文说,“就是拉不回来,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不能依仗周威。我估计红军不敢分散,很可能住到梅林镇去,总要休息两天,这两天我们可以干很多事情。”

“这是民团的马!”田世杰判断着情况说,因为他看见了一个背枪的团丁在看守着。

“也不知祖荫叔能不能把周威拉回来。”周武说。

“他们来干什么呢?”史少平猜测着。

谷敬文把“时间”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夺!”田世杰下定决心说。

“他们要把老百姓煽动起来,这是必然的,可是这需要时间。”谷敬文停止了转圈,在饭桌上端起一杯酒来,一仰脖子倒了下去,他想借用烧酒刺激一下他的情绪和精神,然后冷笑一声说,“可是,我们不给他这个时间!”

“好!”史少平轻声地回答着。

“就怕那些泥脚杆子不听话,都信服共产党那一套。”周武忧虑地说。

他们迅速地钻进树林,悄悄地向马靠近。

“对!”谷敬文说,“我们一定要把各山村的保甲长们联合起来,和共产党较量较量。”

这三匹马正是谷敬文派出来的三个团丁的。他们认为红军绝对不会在当天就到各山村来,他们想抢在红军前面,把谷敬文的“十杀令”传达到家家户户,并通知各村保甲长,立即行动起来,准备对付和红军接近的群众,先搞几个领头的,杀一儆百。两个团丁上了山,留了一个在山下看马。

“再说,”周武听了谷敬文的分析,似乎又有了点信心,“各山村还是我们的。”

为首的这个团丁不是别人,就是郝大成挑着铁匠担子,在山路上抢救黄六嫂时,没被打死却被吓破了胆的周二游。他和另一个团丁腰插短枪,气势汹汹地对采茶的妇女们说:

“不会!”谷敬文说,“他得留下人守南山口,剩下的就没有多少人了。攻寨子和打埋伏是两回事。咱们寨子里兵多粮足,不怕他来攻!”

“三县剿共司令谷敬文和民团团总周武说,……嗯,对……我顺便告诉你们,我们的民团就要变成谷司令的第二保安团啦!谷司令和周团总有令,共产党是外乡人,绝对不会和咱们四岭山的人一条心,共产党共产共妻,还有那个……”周二游颠三倒四地往下说着,终于想起谷敬文教他说的话来了,“还有那个先甜后苦!告诉你们,红军在这里是待不长久的!哪个敢和红军往来,民团就对他不客气,给他个满门抄斩灭九族……这里,这里,……”

“他们不会打沙河镇吧?”谷月仙一心想问明白沙河镇是不是安全,至于以后,那还远着呢,现在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啊。

周二游一边喊着“这里”,一边掏着口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这里有谷司令亲自签字画押的‘十杀令’,我给你们念一念,……”

“莫慌!”谷敬文看了他妹妹一眼,说,“这一个回合,算是叫他姓郝的占了上风。可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郝大成想在四岭山安营扎寨占地盘,这是妄想。你想想,在九里十八坪,他们不也是闹哄了一阵子吗?到头来,还不是叫咱们把他赶出去了!”

周二游把纸展开,吐了口痰,吭哧吭哧地捏了两把鼻涕,装模作样地念道:

“你这是何必呢?”谷月仙虽然急得要命,怕得要死,但她却不满意丈夫的失态做法,然后转向谷敬文说:“大哥,你现在是四岭山的主心骨,你快想个办法吧。那个郝大成不会打进沙河镇来吧?”

“‘十杀令’第一条,和红军讲话者,杀!第二条,给红军带路者,杀!第三条,给红军粮食者,杀!第四条,给红军通风报信者,杀!第五条,分粮分田者,杀!……”

周武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伸手把笼子扯下来,狠劲摔到地上,一脚踏了上去,画眉鸟尖叫一声,和鸟笼子一齐被跺得稀烂。

周二游就这样六、七、八、九……杀!杀!杀!杀地念完了“十杀令”。然后他抬起头来,环视带着各种表情的妇女们,厉声地问道:

周家像往日一样,丰盛的早餐端上来了。可是今天这些酒肉之徒却倒了胃口,没有一个人想吃。只有周祖荫挂在门外笼子里的画眉,似乎保持着镇静,竟然放开喉咙唱起了美妙的晨歌。

“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谷月仙急得不断地喊叫着。

没有一个答腔的。

谷敬文急得在周武的大厅里转圈,周武则缩在太师椅里一言不发。

周二游恼火了,把枪猛力向外一拔,威胁地说:“我周二游的话你们听到了没有?不要以为我是好惹的!再不说话,我就按着谷司令的‘十杀令’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在战斗结束红军进驻梅林镇的同时,沙河镇正乱作一团。

“二游先生,要是红军硬向我们说话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生得健壮,面孔黑红,两道眉毛又长又直,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她就是王心诚的孙女儿王淑贞。她一家三代人,却是三种不同的类型:王心诚迷信、固执,王大发软弱、犹豫,王淑贞却大胆泼辣,有主见,有骨气,敢说敢为。人们都说淑贞不像是王家的人,生错了家门,改变了家风,是棉花棵上结出的一颗大板栗——王心诚全家就数她硬,外带一个长满尖刺的壳。

田世杰和史少平带上信件立即出发了。

“要是红军硬和你们讲话,你们就给他个一问三不知,要不就跑掉,躲藏起来,把门关上……”周二游以为自己的主张是个好办法。

在郝大成和田世杰兴奋交谈的时候,吴可征已经把信写好了。

“天哪,南山口,你们有枪有刀都挡不住,我们关门哪能行?”王淑贞又跟上一句,把周二游问了个张口结舌。

“是啊!”郝大成说,“他们是绝对不会甘心的!我们一定要快些把群众发动起来,把周武的这些爪牙铲除掉!”……

周二游感到王淑贞在逗他,就把脸沉下来说:“告诉你们!我没有工夫和你们磨牙,谷司令有令在先,谁违犯谁倒霉!”

“有!”田世杰说,“红军一进四岭山,敌人就慌了手脚乱了营啦!各山村里的土豪劣绅都逃到沙河镇去了,可是那些保长保丁没有进沙河镇,谷敬文命令他们带上武器进山,要和我们斗呢!兰田岗的保长黄老八,已经带着人进山了。”

周二游虽然样子凶狠,但妇女们中有的是团丁家属,她们的父叔兄弟和丈夫也在民团里面,所以并不很怕。其中又一个姑娘慢吞吞地说:

“我们先把他稳住,一切争议可以通过谈判解决,只要我们争取了时间,站稳了脚跟,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郝大成说完,又问田世杰说,“大叔,还有什么情况吗?各山村里可有什么动静?”

“我知道民团挺厉害的,谷司令这‘十杀令’也挺吓人的,你们怎么不想办法到红军那里去念一念呢?就说……”这个姑娘用周二游宣读“十杀令”的腔调说,“谁进四岭山者,杀!谁找老百姓讲话者,杀!这红军一听谷司令这么多杀杀杀,准得退出四岭山去!你们这些当民团的,为什么只对着老百姓耍威风!”

“是要写封信,我起草。”吴可征说,“我们对周威应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才行。”

这个姑娘叫黄秋菊,是黄书耕的女儿。她的话儿听起来绵软,细琢磨起来却很硬。

“你先去吃饭,”郝大成说,“一会儿我就派人去叫史少平。”然后又同吴可征商量说,“是不是还要写封信呢?”

周二游料知斗嘴斗不过她们,就跺了跺脚,耍无赖地说:

“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田世杰说,“要走就得快。”

“好狗不和鸡斗,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们斗嘴,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念呢!”

郝大成说:“刚才已经和可征同志研究过了,让史少平同你一起去。目前任中元正在洪雷谷口,要阻止周威回兵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你这一趟太劳累了。”

“你们还要到哪里去?”王淑贞故作关切地问。

“这事还是我去吧,可是光我去还不行,红军也得去一个代表才行。”田世杰说。

“呐!”周二游指着南面的一个山头说,“就到那里去!”

“对!”郝大成说,“我们争取先把周威稳住,稳住周威就是我们的胜利。而后便可从长计议。”

王淑贞用牙齿咬着嘴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说:“告诉你们,你们去晚了!”

“我们一定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吴可征说,“刚才你们分析得都对,不过,周威回兵也不那么容易,一、他不放心任中元;二、即使回兵,也不会很快。我们虽然赶不到周祖荫的前头,可是我们能赶到周威回兵的前头;即使赶不到他回兵的前头,也一定能在半路上截住他!”

“为什么?”和周二游一道的那个团丁诧异地问。

“这是很严重的情况,”郝大成说,“周威如果一回兵,任中元必然乘虚而入,那就会使四岭山变成混乱的局面。”

“红军早到那里去了!你看,”王淑贞指着山坡说,“他们还在那里说话呢。”

“恐怕来不及了,步行走到伏虎岭的洪雷谷口,少说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田世杰焦虑地说,“我担心周威中了他们的奸计,听说红军进了四岭山,一怒之下,把齐心会拉回来对付我们!他和周武有‘共同防守四岭山’的誓言,很可能听信周祖荫的那一套谎话。”

王淑贞讲得像亲眼看见一般,就连和她一起采茶的妇女们也都信以为真了。

郝大成向田世杰说:“田大叔,敌人骑马,又是凌晨走的,现在早就到了伏虎岭的洪雷谷口了。如果我们派人去,眼下又找不到马,步行能来得及吗?”

“你骗人!”周二游半信半疑地说。

“去了四匹马,是周祖萌和周拐子!”田世杰说,“我们也要快去人才行。周威的脾气耿直、急躁,很容易上谷敬文的圈套。”

“好吧,不信你就去吧,我才不管你们的闲事哩。”王淑贞做出了受委屈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吴可征说,“他们派谁去的呢?”

周二游想起自己和红军那副铁匠担子狭路相逢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战,悄声地问:“王淑贞,你怎么知道的?”

仿佛证实郝大成、吴可征的判断似的,田世杰和侦察人员回来了,带来了谷敬文已经派人到伏虎岭去的消息。

“我上山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红军向我问路。”王淑贞为了证明她亲眼看见过红军,就把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十分认真地描绘着红军的样子说,“他们一个个都是红脸大汉,腰挎短枪,背插明晃晃的大刀,好威风啊!……呃,好像救黄六嫂的那两个铁匠也在里边!”

“我看就这么办吧,只是田大叔还没有回来。”

“铁匠?”周二游有些谈虎色变,“是铁匠问你?还说什么了?”

吴可征说:“最好是田大叔和史少平去。”

“问倒没有问别的,只是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议论。好像说什么那次救黄六嫂,跑了一个没有打死的团丁,见了面不会轻饶他。……”王淑贞瞅着周二游那变得蜡黄的脸,淡淡地说,“不信,你就自己去问问。”

“这个任务可很重,派谁去呢?”

周二游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就对他的伙伴说:“小三,咱们走吧!”他们俩慌慌张张地向西山坡走下去。

“我们应派人向他说明真相!”吴可征说,“应该立刻就去。”

“二游,你走错路啦!”王淑贞忍住笑说,“去南山坡你为什么往西走!”

“我完全同意你的估计,”郝大成马上赞成说,“我也是这样担心的,就怕周威一时不明真相,上了他们的当!”

“不,不去啦,有红军的地方我就不乐意去!”周二游回头又低声对团丁小三说,“我们快回沙河镇去,以后出来要多长点眼色,别他妈的碰上……”

吴可征说:“我估计谷敬文和周武很可能派人到伏虎岭去见周威,挑拨我们和齐心会的关系。”

这时,周二游身后山坡上响着一连串叽叽咯咯的笑声。

郝大成说:“我们很需要知道谷敬文的行动。”

“淑贞,早晨上山不是咱们一起来的吗?你在哪里碰见红军了?”几个妇女奇怪地问。

“田大叔和侦察人员该回来了,他们会带回一些情况来的。”吴可征说。

“我是吓吓这两个家伙,好玩。你看,这一吓,他们连‘十杀令’都不敢去念了。你们看,他们下山连滚带爬地跑得多么快啊!”

郝大成一边说一边走到水缸边,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脸盆里,然后把头浸在冷水里,以驱散不断袭来的睡意。

王淑贞前仰后合地大笑着,其他妇女们连团丁的家属在内,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是啊,”郝大成说,“我正在想,谷敬文和周武现在在干什么呢?周威听到我们进了四岭山后,会怎么想呢?又会怎样行动呢?”

红军进入四岭山,团丁家属们本来是很有顾虑的。可是,当她们听说红军对俘虏的团丁不但不打不骂,而且全都释放了,她们也就放心些了。在欣慰之中,她们对红军反而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所以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都应该休息一下,”吴可征恳切地说,“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如果有一点考虑不周或是忽略过去,就会给工作带来不应有的困难和损失。……”

“淑贞,这种人就像一条恶狗,还是躲着他们一点好,俗话说,‘好鞋不踏臭狗屎’嘛。”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向王淑贞劝说着。

郝大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两颊深陷的战友说:“老吴,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你也应该歇一会儿了。”

“我才不怕哩,他们就像一条狗,你越躲着它走,它就越追着咬你;你若是对它扬起棍棒啊,它就会夹起尾巴溜。……”王淑贞倔强地说。

吴可征的伤口在隐隐作疼,但他却兴奋异常,毫无倦意。

“淑贞说得对,”黄秋菊说,“这些狗东西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他们总是拣软的地方起土!”

繁忙纷纭的工作初步就绪,然而处在战前的指挥员却没有休息。

忽然山下传来了枪声。

“只要有红军撑腰,我们腰杆子就硬,农会和自卫队一定会很快就成立起来的!”……

“你说得对,”吴可征说,“在发动群众的基础上,我们应该尽快把农会组织起来,把自卫队组织起来,这些枪,一定要发到可靠的人手里!”

史少平和田世杰在杂树丛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拴马的山洼。他们看见守马的团丁平端着步枪四下里张望着。这是由于红军进入四岭山,在这个团丁身上引起的惊惧的表现,却也给夺马带来了困难。

“我们一定很快组织起来!田大叔负责组织农会,我组织农民自卫队。”黄六嫂充满信心地说,“乡亲们都等着呢!”

史少平带的是短枪,需要靠近,才能在有效射程之内开枪,远了不仅不易射中目标,而且很容易误伤马匹。如果一枪不能击中敌人要害,敌人就会卧倒隐伏起来,并且用步枪还击;若是山上的团丁再冲下来,居高临下地参加战斗,必然会给夺马带来更大的困难,反而耽误了奔赴伏虎岭的重要任务。

“是要快啊,”郝大成说,“我们要和敌人抢时间!”

“我们还是分开吧。”史少平悄悄地说。

“那真是太好啦!”黄六嫂兴奋地说,“我们得快些把农民自卫队组织起来!”

“好,”田世杰赞成说,“我从正面吸引着敌人,你就从背后去袭击他!”

吴可征看出了黄六嫂的心理,笑笑说:“你要得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大成同志和我研究过了,不是给你十支,也不是给你二十支,而是把缴获民团的枪支全给你,五十支!”

史少平默默地点了点头,迅速钻进树丛里去了。

“十支吧!”黄六嫂笑笑,她暗自想道:一张口就是十支,是不是胃口太大了呢?随即又改口说,“七八支也行!”

这时,正是周二游在山上,向采茶的妇女们宣读谷敬文的“十杀令”的时候。

“你要多少?”郝大成问道。

史少平的行动极其隐蔽,田世杰的行动反而变得公开起来,他钻出树丛,有意迟缓地向守马的团丁走去。

“老郝!你给我们一部分枪吧,在发动群众的时候,我们得瞅空子敲打他们几个!”

团丁立即注意到了他,看到田世杰径直地向他走来,便把枪一端,大声吼道:

郝大成和吴可征离开场坪,向大队部走着,这时黄六嫂走到郝大成身边热切地要求道: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吴可征和郝大成讲完话,史少平和姚光明带着各自的中队,划分成若干小组,指派了小组长,然后安排大家吃饭休息。

“我是找马的!”田世杰故意慢慢吞吞地说。

吴可征继续说:“在帮助群众抗旱的时候,要注意多向群众宣传,批驳敌人的谣言,打破群众的顾虑。如果敌人大股出击,各小组可以互相配合,在山林里和敌人打游击。如果碰上小股敌人,就把他吃掉!”

“找马?”

“所以大家要注意,要想扎根,就得除草!”郝大成接过吴可征的话头说,“周武民团是集中在沙河镇,他那些爪牙遍布在各山村里,有的可能公开活动,有的可能潜藏起来,必然会和我们明争暗斗,所以我们在发动群众的时候,要和铲除敌人的爪牙结合起来,只有发动了群众,才能够除掉敌人的爪牙,只有除掉了敌人的爪牙,才能更好地发动群众,所以这两项工作要同时进行。……”

“是啊!我的马跑了,我不找谁找?”

吴可征对这些即将分散的战士们说:“同志们,发动群众,这是我们的根本,没有群众我们就像没有水的鱼一样。我们要时时刻刻不忘群众,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群众,可是发动群众,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周武这个地头蛇,在四岭山区经营了几辈子,他就像一棵蒺藜草,根在沙河镇,藤蔓却伸向四岭山的各个山村。在白云山地区,更是根盘节错,各山村都有周武的爪牙,在我们立脚未稳,还来不及普遍深入地发动群众的时候,他们会先发制人的,会利用种种手段,制造各种谣言,欺骗威胁群众。在争夺群众上,我们一定会和他们有一场严重的斗争!……”

“这里没有你的马!”

郝大成命令史少平的二中队和姚光明的三中队,马上吃饭睡觉,明天即分成战斗小组,在黄六嫂等地下党员的配合下,散布到各山村去,一面到田间帮助群众抗旱,一面打开各村土豪的粮仓,分给青黄不接的群众。……

“我的马恋群,”田世杰说,“说不定跑到你的马群里来了!”

第二,王求正的四中队驻扎在南山口,对外可以保持和南屏山的联系,扼守通往南屏山和九里十八坪的通道,对内可以和梅林镇成为掎角之势。如果谷敬文、周武从后山进攻南山口,梅林镇的一中队就可以从后面夹击他;如果他们进攻梅林镇,南山口的四中队也可以下山支援,抄敌人的侧背。

“滚开!”团丁把枪栓一拉,“你不走开就打死你!快滚!”

郝大成完成了如下军事部署:第一,罗雄的一中队驻守梅林镇,保持高度的戒备状态,以应付敌人可能对南山口或梅林镇发动的突然袭击。

可是这个找马的人并不害怕,反而越走越近,并且不满意地嘟囔着说:

吴可征、宋少英和黄六嫂负责发动群众工作。镇上的土豪向沙河镇逃跑时,没有来得及把粮食带去。吴可征、宋少英和黄六嫂带领群众,把土豪的粮仓打开,除留下一部分作为军粮外,其余全部分发给缺粮的贫苦群众。通过开仓分粮,向群众宣传共产党的纲领、红军的宗旨,宣传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道理,力求迅速在群众中站住脚,然后深深扎根。

“我说你们这些当团丁的,干吗吓唬我这个放马的老头子?再说,马是我们东家的,马跑了,找不回去,我哪能赔得起?”

红军大队部设在一家土豪的两进的大院子里。半个小时后,大队部和各中队的住房便已安排就绪,很快地展开了各方面的工作。

“走开!这里全都是民团的马!”

梅林镇是四岭山区的大村寨,它和沙河镇、太平寨并称为四岭山区三大镇之一,成为三足鼎立之势。这个村寨有近五百户人家。镇上有几家土豪,在红军围歼周武民团二中队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细软和家眷逃进了沙河镇。

“你们民团的马是白的,我那马也是白的。”田世杰做出老年人特有的絮絮叨叨、黏黏糊糊的样子说,“你也让我到跟前去认认嘛,我那马的耳朵上有个豁口子!”

遣散俘虏之后,田世杰留在沙河镇附近,配合红军侦察人员侦察谷敬文和周武的动静。郝大成和吴可征率领着部队开进了梅林镇。

“这里没有豁耳朵的马!”团丁显然感到这个找马的老头子对他的安全并没有威胁,声调也放缓和了些。

即将展开的这场斗争,真像是一盘刚开局的象棋。在决战之前,各方都开始了紧张的布局。敌我双方都按照各自的情况,调动各种力量,采用各种手段,准备着展开一场短兵相接的拼杀。

这时史少平已经绕到了守马团丁后面。但这后面有一个一丈多高的小陡崖。如果从陡崖上跃下来从后面袭击团丁,那是一定会弄出响声的,看来是非开枪不可了,他抽出了驳壳枪。

红军进入四岭山区,像平地一声春雷,震撼了四岭山的各个角落,引起各方面形势的急剧变化,本来四岭山区的斗争就是十分错综复杂的,现在就变得更复杂更剧烈了。

“这就是我的马!”田世杰有意把团丁激怒,好给史少平造成一个袭击的机会,便指着一匹白马说,“我认识这匹马!”

在吴可征遣散俘虏的同时,郝大成命令罗雄集合部队,带着缴获的武器弹药以及其他军用物资,准备向梅林镇开进。

“你他妈的找死啊!……”团丁把枪一举。正巧史少平的枪响了。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吴可征铿锵有力的声音:“……你们这些当团丁的,大都是些受苦受累的穷苦人,你们仔细想一想,为什么要替周武卖命?俗话说,‘同宗同族不同根,地主雇农两样人’,你们的仇人是土豪劣绅啊!你们各自回家去吧,不要给周武卖命了……要记住,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救星,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团丁扑倒在白马旁边。

郝大成眼望着这目前的景象,预想着未来即将展开的错综复杂的斗争,他的思绪就像在风暴中激荡着的海洋,波浪翻涌。

田世杰跑上前去,史少平跟着从陡崖上跳了下来。每人牵了一匹马,再把多余的一匹马放掉。他们走到山路上,双双翻身上马,向着伏虎岭的洪雷谷口飞奔而去。

还在几个小时以前,这四岭山区还沉浸在苦难中,充满着静寂、冷漠和痛苦的呻吟。现在,出现这样惊天动地的沸腾欢乐的景象,全都是由于红军进入了四岭山。

正向山下走着的周二游和周小三,听到枪声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看见他们的马被人牵出树林。

郝大成望着眼前欢腾的群众,欢腾的山野;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部队;望着正在对俘虏进行阶级教育的吴可征,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和激动。

“马,我们的马!”周二游慌张地叫着。他全身簌簌颤抖,手里虽然提着枪,在惊慌失措中竟忘记了开枪。

奇袭白云山的战斗结束了。

两匹马在两个勇猛的骑手的驱策下,雷电一般地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中。这时,周二游才举起枪来,对着……很难说是对着什么,开了三枪,好像是给他们的两匹马送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