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成在大队全体会议上说:“同志们啊,不要以为打仗才是战斗任务,学习也是战斗任务啊!不要以为只有战场上才能出英雄好汉,在学习上也能出英雄好汉哪!大家以为完不成战斗任务是耻辱,完不成学习任务就无所谓,这是不行的!同志们,为了干好革命工作,一切政治、军事、文化学习,全都是战斗任务,都必须努力完成。这是革命的需要,在战场上我们不当胆小鬼,在学习上我们也不要当懒汉。同志们,在战场上我们不怕流血牺牲,难道在学习上还怕苦怕累怕掉几斤肉吗?……”
在学习中,郝大成发现有这种现象,有的同志宁愿去砍柴,去担水,去打仗,干起这些事来又痛快又起劲;一坐下来学习,就像屁股底下有根钉子——坐不住。学习是要绞脑汁的,有的同志总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在学习上的懒惰,表现了对学习重要性认识不足:“咱是拿枪杆子的,战场上才见真功夫,学习能够打敌人?”
郝大成的这段话是很有说服力的,他那为革命刻苦学习的精神是感人至深的。多少个站岗放哨的战士,在夜深人静时,总是看到在茅屋里、在草棚下、在山洞中,大队长那盏亮着的风雨灯。战士们在谈起大队长的学习时,无不啧啧称赞:“看,人家大队长也是放牛出身,也是个没有进过学堂门的人。开头和咱们一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布袋,可是现在,要政治,政治有一套,要军事,军事有一套,要文化,文化也有一套。为了干好革命,那真是下苦功下死劲钻出来的。”
郝大成在政治、军事和文化学习方面,给全队同志做出了榜样。自从在九里十八坪参加农民夜校那一天起,他就给自己规定了严格的制度:不管工作多忙,身体多累,他总是毫不懈怠地坚持着。“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的这一教导,他从第一天学习起,就牢牢地记在心里,当成督促自己的力量,使之变成自己的实际行动。他深深地懂得,要革命,没有革命的理论,没有革命的知识是不行的。他在九里十八坪的农民运动工作中;他在白马山区的转战中;他在对部队的教育中;他在同黄国信的斗争中;他在同周威的谈判中……深切地体验到学习的重要,同时又深感到自己学习的不足。所以不管学习中有多少困难,他总是以最坚韧不拔的革命精神去克服。在他严格要求自己的同时,也严格要求部队。
部队的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同时紧张地进行着。
四
郝大成吃过午饭,走到营地前的草坪上来,草坪上已经聚集了很多战士。
尤四鼠被留下了。这个老兵油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有奶便是娘”,他想在红军里暂时找一个安身之地,临时躲躲风,避避雨,看看气候,好就留,不好就溜。他的性格倒真像他的名字,像狡猾的贼老鼠一样,躲在洞里,看准了机会就捞一把,咬一口。看,在一排长身上,既得了金钱,又立了一功,真是名利双收!用假象把真相伪装起来,就像狼披上了羊皮。事物发展总是有个过程的,要识破它,那是需要时间的。
这几天整个军营是一派热火朝天、蓬蓬勃勃的景象。新战士们开始踏上新的生活道路,内心里充满着喜悦。他们第一次自由地呼吸到新鲜空气,第一次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当他们第一次怯生生地叫出“同志”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深深地感到平等的幸福。当他们第一次生疏地喊着“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时,他们深深感到参加革命后的自豪。当他们换上红军的军装,戴上闪着红星的军帽时,他们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在国民党里当这个穷兵,我什么苦没吃过?再说,我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家,我打死了一排长,叫国民党抓住我,还有我的小命吗?”这一点,尤四鼠倒说的是心里话。他看见王求正犹豫着,就进一步表示决心说:“我尤四鼠也是个有心有肝的人,愿意改邪归正。二排长……你就把我留下吧。”
老战士们也是欢天喜地,他们不仅为增加了新的力量而高兴,而且还为有了良好的武器和充足的弹药而欢欣。在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的间歇里,他们各自谈论着喜爱的话题。
“红军生活是很艰苦的,你受得了吗?”王求正问他。
“这下子可阔起来了,”黄四楞拍着鼓鼓囊囊的子弹袋说,“这回大队长不会再下命令说……”
在起义的士兵中,谁也搞不清楚尤四鼠为什么打死白军一排长。
陈大雷接过话头,装出郝大成的声调说:“同志们,这次战斗,每人只准打三发!”
在进行甄别的时候,王求正曾经动员尤四鼠离队,这个老兵油子却出乎意料地要求留下来。他说:“我以前是做了一些对不住弟兄们和老百姓的坏事,可是从起义那天起,我就要改过,就要立功赎罪,所以我才把一排长打死了。……”
接着两个人都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地笑了。
整编后立即进行政治和军事训练,迅速提高部队的政治军事素质。一旦时机成熟,便立即进入四岭山区。
赵铁牛也兴高采烈地插进来说:“是啊,那时候大队长就下命令说:‘冲啊,同志们,狠狠揍谷敬文这个狗东西,不要舍不得子弹!’你们说对吗?”
进四岭山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在加速进行。欢迎大会之后,吴可征和郝大成立即召开了支部会议,研究了起义人员的处理和整编工作。会议决定,对起义士兵进行一次甄别,把一部分兵痞、老兵油子或品质很坏的士兵,给资遣散,其他士兵均和红军战士一起混编。把部队扩编为四个中队,由罗雄任一中队长,史少平任二中队长,姚光明任三中队长,王求正任四中队长。
“我说不对!”郝大成正好来到他们面前,接着话头说。
郝大成的简短有力的讲话,耐人寻味,发人深思。起义的战士们细细咀嚼着这些落地有声的话语。这些话语仿佛化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地倾注在心田里,又渐渐地扩散到全身!他们觉得心境宽阔了,舒畅了,眼前豁亮了。他们好像看到了一条新的生活道路铺在他们面前。这条路就像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样,又巍峨又壮丽。他们产生了一种追求新生活的渴望,他们产生了一种向前奔跑的向往,前面纵然有陡崖深涧,也不能把他们阻挡。……
赵铁牛、陈大雷、黄四楞都嘿嘿地笑着。赵铁牛腼腆而兴冲冲地说,“我们说得不对吗?”
“从这一天起,你们就要立下革命的志愿——为劳苦人民打天下,不怕赴汤蹈火;为劳苦人民打天下,不惜流血牺牲!要爱护‘红军’这个光荣的称号,绝不能给‘红军’这个光荣称号抹黑!……”
“不全对,当然子弹多了,武器好了,打仗不再限制你们只打三发了。可是打胜仗不能只靠子弹多……”
“同志们!昨天你们还是红军的敌人,今天却变成同志了!因为你们从反革命的泥坑里跳出来,走到革命的光明大道上来了。这可是个可庆可贺的大喜事啊!在红军大队来说,增添了新的力量;在你们个人来说,得到了新生!从今天起,你们就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用手里的枪杆子去为穷苦人民打天下了。这使你们洗掉了过去的耻辱,争取了最大的光荣。
“当然,主要靠革命精神。”赵铁牛说。
欢迎会上,吴可征先讲了话,他代表中国共产党红军大队党支部欢迎起义的战士,祝贺红军又增添了新生力量。接着就是郝大成讲话,在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中,郝大成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说:
“对!但只有革命精神还不够,还要有本领。”郝大成望着这几个战士,亲切地笑着。他指着三百米开外的一个山峰说:“就在那个山峰上有一个敌人的瞭望哨,或是一挺机关枪,我们要通过山下,就会被敌人发现,敌人就会用机枪封锁我们。如果我们强攻山头,那就要花很长的时间,花很大的代价。如果我们要消灭山峰上的敌人哨兵,那就最好一枪打掉他!……”
不像!在他们的想象中,郝大成不是这个样子。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丰富着他们的想象,各种各样无稽的猜测,补充着他们的想象。现在郝大成站在大家面前了。他那高大精干的体魄,他那威严庄重的神态,他那和蔼可亲的笑颜,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使他们产生一种敬畏钦佩的感情。这感情又订正着原来的想象,又似乎觉得郝大成应该是这样。他们在传说中知道郝大成打过猎,放过牛,打过铁,是个苦出身,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好汉子。是的,这才是真正的郝大成!郝大成就应该像站在面前的这个红军大队长一样。
“一枪打不掉,可以再打嘛。”陈大雷说。
当郝大成站在队伍面前的时候,起义的士兵们全都震动了一下,在一阵惊愕的沉静之后,接着就是嘁嘁嚓嚓的议论声,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草坪。他们都瞪着惊奇的眼睛敬重地凝视着郝大成那威风凛凛而又可亲可敬的面容。几乎所有起义的士兵脑海里都这样翻腾着:这就是使他们闻风丧胆威名赫赫的红军大队长吗?这就是在白马山区同他们转战数月,把他们拖得精疲力尽,打得他们蒙头转向狼狈不堪的红军大队长吗?这就是在峡谷中冲破重围并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的红军大队长吗?这就是不费吹灰之力打掉汤三磙子,又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三排摸掉的红军大队长吗?
“那不仅浪费子弹,你一枪打不中,敌人发觉了,隐蔽起来,你打一百枪也是白搭!在战场上你和敌人对射,你打不中他,他就会打中你!”郝大成知道陈大雷平时很喜欢练刀,不大注意练射击,为了提高他练习射击的自觉性就有意考一考他。
红军战士热烈地鼓着掌,在半山腰上迎接着起义的战士们。当起义的战士走近的时候,他们呼啦一声全拥上去,把他们团团围住,问长问短,然后又簇拥着来到了营地。在营地前面的草坪上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又热烈的欢迎会。
郝大成边说边拿过陈大雷的步枪,这支枪擦得很好,他满意地拉开枪栓,看看弹膛,真是纤尘不染。陈大雷笑眯眯地看着大队长满意的脸色,好像在问:“我的枪擦得不错吧?”
“太好啦!”史少平兴奋地说,“我们把武器集中一下,上山吧!”
郝大成看出他的心思,表扬他说:“你的枪保管得很好。”这时他抬头一看,见那个山峰顶的巨岩上蹲着一只山鹰。他指着那山峰说,“大雷,你看见那只山鹰了吗?试试你的枪法。”
“一共九十四个人,六十支步枪,五支短枪。”
陈大雷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噗噗地跳起来:“大队长,恐怕……”
“这次你们来了多少人啊?”史少平望着拥挤在山脚的士兵问。
“没关系,”郝大成鼓励他说,“你试试看。”
“我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陈大雷实在没有把握,他求救似的看看周围的同志们,大家都笑眯眯地瞅着他的窘态。
“在牛角山的时候,你不是说吗,早晚要找到我们的!”史少平热切地说,“看,这不,我们要在一个草铺上睡觉,在一个饭锅里摸勺了。”
陈大雷鼓了鼓勇气,推上了子弹,全身紧张地抖动着,他一下狠心,钩了扳机。“啪——”子弹呼啸着从山峰上飞掠过去,山间响起了回声。
“可找到你们了!”王求正用颤抖的手,拍拍少平的肩膀说,语音里包含着在灾难中和家人失散了的孩子,又回到娘怀里的那种喜悦和激动。
山鹰在巨岩上迟疑了几秒钟,好像猜测着出了什么事情,然后,很不情愿地扇动了几下翅膀,飞离了岩石。但它并不马上飞走,而是在山头上盘旋着,仿佛在嘲笑射击人的枪法。
王求正和史少平相见是别具一格的。当马贵像老熟人一样介绍他们两个相见的时候,他们冲动地拥抱在一起了。
听到枪声,许多操练后正在休息的战士们都聚拢过来,有的大声问着:
王求正带着起义的一连,到达南屏山下时,遭到了一营营部骑兵班的追击,但他们很快就把追击者打退了。史少平带着一个分队在山下策应他们。傍晚时分,他们就到达了红军的营地。
“谁打枪啊?”
三
“啊,原来是陈大雷啊!”
“弟兄们!今天是我们弃暗投明的日子,是我们倒转枪口的日子。弟兄们,我们上南屏山投红军去啊!……”王求正用警觉而又严肃的目光扫视着一连的士兵们,看见有人脸上挂着兴奋的笑意,有人脸上流露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用坚定的口气说:“这次起义,关系到每个弟兄的前程!谁赞成就是光明,谁反对就是黑暗,谁捣乱我就敲掉他。现在我命令向南屏山出发!”
“怎么把山鹰打飞了?”
于是,士兵们纷纷把领章帽徽撕了下来。他们好像挖去了身上的毒疮,扯去了脖子上的枷锁,撕去了心上的耻辱一般,撕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
大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站在那里,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弟兄们!从现在起,我们已经不是祸国殃民的白匪军了!我们不再替帝国主义、国民党和土豪劣绅卖命了!大家把领章帽徽全都撕掉吧!”
“莫要说别人,有本领你也打打试试!”有的战士听到有人说风凉话,为陈大雷打抱不平,“我看谁也打不着。”
这时王求正正给起义的全连士兵讲话:
“现在鹰飞了怎么打?”
尤四鼠摸着叮当作响的口袋,得意地咧了咧嘴,吐了一下舌头,向集合地点跑去。……
没有一个人敢试。
尤四鼠装好了赃物,忽然想道:“他跑了,我怎么向姓王的交差呢?常言说,‘无毒不丈夫’哇,不能让他逃命我倒霉。”于是他急忙举起枪来,对准一排长的后背打了两枪。一排长一个跟头栽到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啊,这个狼心狗肺的……”他一句话没有骂完就咽了气。
“我来试试吧!”郝大成从陈大雷手里拿过枪来,推上子弹,对准在云端里盘旋着的山鹰打了一枪。
“快走吧,向西,老天保佑你。”尤四鼠向腰里藏他的财宝。一排长一转身,一溜烟地沿着空荡荡的街筒子向西跑去。
山鹰鼓动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挣扎了一下,翻了个筋斗,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树丛中间。
“天杀的!你想要多少?强盗!”一排长不得不又从腰里掏出了三块大洋。
“打中了!打中了!”
“你这条命也太便宜啦。”尤四鼠把金戒指接在手里,掂着分量,意思是还要加码。
“好枪法,好枪法!”
一排长马上就会意了,从腰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说:“老尤,你拿着,小意思,抬抬贵手放了我吧。”
战士们热烈鼓掌,草坪上扬起一片喝彩声。
老杨头迟疑了一下,去找王求正了。尤四鼠向一排长丢了个眼色说:“听说你过去发了不少财!”
“大队长,你这枪法是怎么练的?”很多战士都围在郝大成身边发问着。
这时尤四鼠过来对老杨头说:“你快去问问王排长,要不要把一排长绑起来带走!我在这里看着他,保险跑不了!”
“说来话长啦,这枪法,还是我十岁打猎时开始练的。练枪法要狠下苦功才行,那时候,我年纪小,力气弱,端起猎枪来两臂直打抖,胳膊都练肿了。打猎,没有好枪法是不行的。如果枪法不好,第一,浪费弹药,那时家里穷,哪有那么多钱买弹药呢?第二,打不到猎,碰上山鸡你打飞了,碰上兔子你打跑了,你还吃不吃饭?第三,有性命危险,如果你碰上豹子、老虎、野猪这些猛兽,一枪打不中要害,那你就有被吃掉的危险!就凭这三条不苦练枪法就不行。……”
一排长见大势已去,就假装老实地对老杨头说:“要投红军我不反对啊!我也是要投红军的啊!”
“要不就说嘛,猎人都是好枪法。”战士们表示有同感。
这时四班的人已经把一排集中起来,收缴了武器,全带走了,没有一个人反抗。
“可是一个革命军人呢?”郝大成循循善诱地说,“那就更应当有好枪法,打猎练枪法是为活命,我们练枪法是为革命啊!同志们,在战场上敌人不就是虎豹豺狼吗!为了消灭这些吃人的野兽,我们可要把枪法练好啊!”
“我们要投红军去!”老杨头说。
“大队长,我一定练好枪法,”陈大雷脸红红地说,“练得能打下山鹰来。”
“这是为什么?”一排长惊愕地说,“不要误会啊!”
“这个决心很好,”郝大成鼓励身边的战士们说,“大家练吧,都要练得能打下山鹰来。陈大雷同志虽说枪法差点火候,可是刀法练得很勤,这可是个大优点啊。革命战士嘛,应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才好,我们为革命应该多练几手本领,大雷,耍耍刀法给大家看!”
一排长正要集合一排准备应变,老杨头用枪指着他说:“你要干什么?你被捕了!”
“还不是叫大家笑话。”陈大雷想到刚才那一枪,仍然很不好意思。
连部枪声一响,四班、五班,分别向一排、三排跑去,宣布宋三已被打死了,全连起义。
“大雷,拿出来吧,让我们学学嘛。”战士们吵嚷着。
王求正留下马贵和另外两个士兵搜索连部,命令他们把武器、军饷全带上,然后到指定地点集合。
“我真的耍不好。”陈大雷脸红红地推辞着。但郝大成热切的鼓励的目光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他“嚓——”的一声从背后抽出鬼头刀来,在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把刀挥了个半圆,人们立即向四面躲闪,空出了场地。
“啪!”突然从大门外打来一枪,姜黑子翻身跌倒在房门口,王求正和六班的士兵冲了进来,起义的行动开始了,他们对准房里连打了几枪,特务长也被打倒了。宋三躲在窗口下,抵抗着。王求正投进了两颗手榴弹。宋三惨叫着躺在浓烟中了!
陈大雷好像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倒竖浓眉,圆睁双眼,紧闭嘴唇,气息深沉,刚才那种腼腼腆腆的神态全不见了。只见他把鬼头刀上下左右前后舞成一团,刀光闪闪烁烁,风声嗖嗖呼啸,虽然天气闷热,却觉得寒气逼人。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不禁齐声喝彩:
宋三接过姜黑子递给他的枪,向特务长和姜黑子说了一声:“走!”
“好刀法!真是好刀法!”
“应该把他抓起来,”宋三突然醒悟地说,“对,把被俘的士兵分到各排去,正是他的主意。黑子,把枪给我拿来!”
“三五个人近不得身!”
“我看二排长就像,这个人平时给士兵们小恩小惠,全是为了笼络人心。说不定他就是清党时漏网的赤色分子。”
新战士忍不住赞赏着。
“可有领头的?”
“厉害的还在后头哪!”肖应良怀着自豪的感情对新战士介绍说,“我们白马山有很多人会这样的刀法。”
“什么弃暗投明啦,枪口应该对准谁啦,全都是共产党宣传的那些话。”
果然,陈大雷像裹着一团刀光似的杀向一处低矮的树丛,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乱响,小树丛就像大麻秆一样被砍得精光。新战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纷纷落地的树枝,连喝彩都忘记了。
“弟兄们议论些什么?”宋三瞪着眼珠子问。
骤然,陈大雷把刀收住,面不更色地昂立在那里,俨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接着,爆发出掌声和喝彩声。
“这是尤四鼠亲口和我说的。”
郝大成问战士们:“大雷的刀法怎么样?”
“真有这事?”
“好!好!”战士们由衷地发出了赞美声。
“不,自从那些被俘的弟兄们回来后,连里就不稳了,到处嘁嘁嚓嚓,议论纷纷。我看这也是共产党的一计哟。”
“要练好枪法、刀法,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郝大成说,“问题在于是不是为革命勤学苦练。俗话说,‘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我们的训练要很好搭配,刀法好的教刀法,枪法好的教枪法,互相帮助。你们人人都是小老虎,再把杀敌本领练好啊,就是老虎添上翅膀啦!”
“出什么事?”宋三以为他说的是三十条枪的事,“营部知道了?”
部队的练兵热情更加沸腾了,山林间,震响着惊心动魄的刺杀声。
宋三正在烦恼,特务长来了,给他在烦恼之上又增添了恐惧,他提醒宋三说:“连长!你得当心啊,我总觉得就要出事。”
五
姜黑子给他端来了午饭——白米饭、辣子鸡,还有一碗牛肉汤。但他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想:万一被发现了,人被俘枪被缴这且不说,“欺君罔上”的罪名也够呛的,搞不好就得上法庭坐监牢,从轻处说,连长这顶乌纱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正在南屏山的红军大队为了进入四岭山区,在政治、军事、人力、物力各方面作充分准备的时候,九里十八坪的谷敬文,也正在为阻止红军进入四岭山区和自己进一步控制四岭山区积极策划。
一连连长宋三坐在冲门的八仙桌旁独斟独饮。宋三为三排被歼之事,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忽然又不安起来,烧酒不但不能浇愁,反而使他变得更加焦躁和烦恼。原来认为天衣无缝的安排,现在忽而发现还有一个大漏洞没法弥补,那就是人数虽然不少,却少了将近三十条枪。现在和营部分住,尚能隐瞒一时,可是只要一集中,那就准会露马脚。手端酒杯想来想去,想不出万全之计。
谷敬文仍然像往常一样,吸着烟,在他的大厅里踱着方步。他的拐子腿参谋长就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里。
连部住在南门里一个虽不宽大,但很漂亮的院落里。宋三住的是明亮的三间上房,一张藤床靠在窗下,上面挂着雪白的纱帐,墙上挂着一幅军用地图,旁边挂着一把马刀。
谷敬文自从庆功宴后,似乎老了不少,肥嘟嘟的两腮,肉皮松垂,使他的鼻翼两边,出现了两道八字形的深沟,更加重了他的凶恶的神情。他显得有些疲倦而且心神不定。自从当了三县剿共司令以来,他似乎事事都不顺心,处处都不如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排着队来困扰他,打击他。
二
在“庆功”宴被闹得人仰马翻之后,他又恼又恨。他的特务连抓了大批群众以图报复。可是史太昌的游击队,却又从另一边下了手,那些亲信爪牙保甲长,一连死了四五个,那黄老四和二古董全都送了命。那些没有死的保甲长,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不得不联名上书向谷敬文求救。谷敬文不得不把抓到的群众放了。连日来他还亲自审问了黄希才,本想在他身上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可是却想不到这个红军战士比石头还坚硬,比钢铁还刚强。尽管谷敬文使尽一切软硬手段,除了挨一顿臭骂之外,连一点口供也逼不出来。前几天派到四岭山的五个信差,石沉大海似的没有音讯,今天才从周武的来信中得知——他的信差被打死了,信件不仅落到红军手中,而且成了红军揭露他阴谋的一个证据,送到了周威那里。使他更震惊的是:红军已派人进入了四岭山,和田世杰取得了联系,劫走了黄六嫂,和周威举行了谈判。……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谷敬文心烦意乱的原因。
王求正的准备工作,部署得很周密,进行得也很顺利,只是有一双恶毒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尤四鼠。
谷敬文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听着参谋长的高谈阔论:“……南屏山红军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活动,都说明郝大成最近就要进入四岭山。”
王求正根据信中的建议,改变了原来只组织二排哗变的计划,准备以三个排中的归俘,作为哗变的骨干力量,组织全连哗变。第一步的工作,就是秘密串联。归俘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把士兵们对红军的疑虑打消了,有些受骗中毒较深的士兵也慢慢醒悟过来。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弃暗投明的愿望,就像火一样在一连士兵的内心深处燃烧起来。第二步,王求正先把自己排的士兵紧紧抓在手里,一旦宣布起义,四班负责控制一排,五班控制三排,如有抗拒,立即枪决。王求正自带六班,解决连部;袭击连部的枪声,就是起义的信号。
“哼!挑着石磙爬泰山,没有那么容易。”谷敬文把半截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就用力摁在精致的烟灰缸里,“现在郝大成有多少实力?”
马贵经过自己的争取,补到二排来了。他把红军托他带交的信,悄悄地送给了王求正。
“充其量也不过百八十人,他们现下正在到处搞武器。”
宋三走后,各排把归俘带走,以补足新三排成立时抽调的人数。士兵们感激王求正的说情,痛恨宋三的凶暴自不必说。上上下下谈论的全都是红军营地的见闻。红军接待俘虏的每一个细节,红军和他们谈的每一句话,全都在一连里迅速地散播着。……
“百八十人!”谷敬文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轻蔑地说,“就是三个百八十人也不行。他不花上几百人的本钱,连南山口的石头也别想摸到一块。进去了又怎么样?周武虽然无能,民团还是有战斗力的,那就把他们当肉团子吃了!”
“唔,有些道理,”宋三表示赞成,但他碍于面子,不愿收回成命,就补充说,“王排长给你们讲情,现在把你们分到三个排里去,五天的禁闭免了。他妈的,可也不能惯坏了你们,都给我饿一天肚子,扣你们半个月的饷!”
“是啊,是啊,”谷中一附和着司令的意见,“这正是郝大成迟迟不进四岭山的原因。……实力不够嘛。”
“现在各排不是少十来个人吗?不如把他们悄悄地补到各个排里去,这样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再说,弟兄们被俘是因为红军神出鬼没,并不怪弟兄们无能……”
“实力”——这是个不可忽视的字眼。谷敬文认为没有实力是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他又眯起眼来,重新点上一支烟,想到实力,他心情立即轻松起来。他猛吸了一口烟说:“郝大成现在是红着眼地扩大实力,可是想几天就肥胖起来,没有那么便当。增加几个人也许好办,没有武器,想攻南山口,那还不是以卵击石?我看现在还不必过分担心。”
“唔,你说该怎么办?”
这时,他的副官蔡九给他送来了刘玉龙团一营一连哗变的消息。这对谷敬文无疑又是当头一棒。
“你若惩罚弟兄们,万一营部知道了,事情可就闹大啦!”
“倒戈!”谷中一惊叫了一声。
“好,好,你讲。”宋三并没有忘记二排长曾提过很好的建议。
谷敬文被这消息震动了一下。他怔了一瞬,停止了踱步,脸上罩上了浓重的乌云,恨恨地骂道:“任洪元这个老鬼,净干这种窝囊事。真他妈的,这不是‘拿肉喂虎’吗?”
“宋连长,我想和你讲几句话!”王求正对正在盛怒中的宋三说。
“这回,郝大成可要……”
一切真相全都大白了。宋三好像陡然增加了本领和胆量,神气活现地站在归俘的面前,大骂他们无耻、孬种、混蛋……并宣布要严厉地惩罚他们,统统关他们五天禁闭。
“也无须大惊小怪,”谷敬文看看神情慌乱的谷中一,然后让蔡九向他报告一下哗变的详情。然而蔡九只知道哗变的人打死了连长、特务长,然后上了南屏山,其它的他就不知道了。
为了不暴露南屏山的营地,郝大成命令罗雄带着半个分队连夜绕道把俘虏送下了山。第三天的拂晓,俘虏们就回到了崖头沟。
谷敬文虽然不叫参谋长大惊小怪,自己也想尽量镇静些,但心头总是忐忑不安,总是有点牵挂。他和郝大成打了半年仗,深深感到“神出鬼没,出奇制胜”这八个字的厉害。不是吗?从实力的观点来看,郝大成早就应该被消灭了。白马山峡谷之战他记忆犹新,可见光靠实力还不行,还要有别的因素。谷敬文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吃了一惊,他有些毛骨悚然。自以为料敌如神的谷敬文现在有些不敢过分相信自己了。
宋三、一排长、姜黑子,反复谈论和欣赏着他们的杰作,而后,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当成真是这么回事了。王求正当然暗自高兴。
谷敬文虽然是一个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家伙,但他并不是一个平庸无能的糊涂虫。他感到了他的对手很不好对付,不能等闲视之。他认识到四岭山区的重要,四岭山对周围地区来说,就像一个制高点,又像一个核心阵地,九里十八坪也好,南屏山也好,西屏山也好,全都在这个制高点的控制之下。如果四岭山落在红军手里,他不仅不能实现他独霸山区的野心,而且九里十八坪的老巢,也像失去了制高点的山包、丢掉了主阵地的碉堡一样,很快也就完了!
于是,这个建议很快就完善起来了。首先封锁消息,国民党在某些事情上,向来是瞒上不瞒下的,只要连里人不说出去,营里就不会知道真相。再说,三排并没有全部完蛋,还有当夜在东、西、南三个寨门站岗的哨兵(这一点,宋三暗暗在感谢神灵,那一夜正是三排上岗)。这样再从一、二排各抽十名士兵,新的三排就编成了。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啊。
他绝对不能放弃四岭山,绝不能让四岭山落进红军手里,他要捷足先登,他要掌握主动。想到这里,他对他的参谋长说:“中一,四岭山的地位可不同寻常,对我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们可不能大意失荆州啊!”
这个建议如果处在别的时候,不管宋三的头脑如何简单,也会被看作是荒唐可笑的。可是现在,却迎合了宋三想要开脱和掩盖自己罪责的心理。接着宋三就发动他的谋士们来补充这一建议。
“司令从前,可并没有把四岭山看得这么重要啊!”谷中一认为对四岭山的估价未免过甚其词了。
王求正在仓促中,想出了这个主意,并没有把理由想得很充分很合理。
“以前只是把四岭山当成一份财产来看,得到它当然很好,得不到并不对我们产生威胁。比方说四岭山就像我们身边的一把刀,拿过来当然好,不拿过来放在周武手里,关系也不大,因此并不显得重要!可是这把刀要落在红军手里,那就不是丢失一把刀的小事了,这把刀就会向我们砍过来,威胁我们的生存了!”
王求正正在内心里赞叹着红军干得漂亮,并且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他是北伐时入党的共产党员。在国民党大肆屠杀共产党人的时候,他隐藏下来了。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中,他在国民党部队里,根本无法找到党的组织。在白马山峡谷时,他就想离开白匪军去投红军了,但他不愿意一个人走,觉得这样作用太小,对不住党。他想组织一次哗变,最少要把自己的第二排拉走。于是,他在谨慎地秘密地进行哗变的准备工作——了解每个士兵的想法;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组织可靠的骨干力量;寻找哗变的有利时机。……这次三排被全部解决的事件,他认为在部队中一定会造成混乱,是组织哗变的有利时机。他想争取两三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一组织工作。因此他唯恐营部知道后,会采取预防措施,便对宋三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宋连长,何必急于向营部报告呢?拖上三五天营部也不会知道,连一枪也没有响,再说,新调来的营长从来也没有检查过咱连的人数……”
“我明白了!司令看得远哪!”
“二排长,你怎么不说话?”宋三问一直在沉思中的王求正。
“我看你要亲自到四岭山去一趟,光周武是对付不了共产党的。”
“那就说,他们串通好了,一道开小差看家去了。”宋三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他觉得这样向上级报告,自己的责任总是小一些。
谷敬文皱着眉头,又踱起方步,继续说:“现在要认真对敌,到那里先要周武加强南山口的防务,最少要加一倍力量,并且要防止郝大成的突然袭击,他是很善于来这一手的。……还有,要懂得‘兵不厌诈’这句话,下次不要说什么铁匠担子,就是连个放牛的牧童也不能放过!……”
“是的,听说不少。”一排长随口附和着,其实,就是本排的人,谁是哪里的,他也搞不清楚。
“司令所见甚是,”谷中一深感司令对他的器重,同时又想到此去四岭山,正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不仅没有推诿这次重任,反而提出了更进一步的建议。他说,“周武的民团兼顾白云山和青龙山,力量有些分散。我看不如派特务连去,先控制青龙山,让周武的民团一齐集中到白云山去。……”
“向营部报告吧!”宋三懊丧地说,“就说,呃,听说三排里有不少四岭山区的人,是吧?”宋三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
“好!好!”谷敬文没等谷中一说完,就发现这个提议的重要,“这是个好主意!正当郝大成要进四岭山的时候,周武会同意我们占领青龙山的!青龙山是四岭山的东大门,控制了它,就可以进退裕如,攻可以出奇制胜,退可以以逸待劳。这样既防止了红军进入,又促成了我们对青龙山的占领,真是一箭双雕!……”
“对,准是逃跑了,杀死了排长和排副,要是抓回来,非宰了他们不可!”一排长附和着,内心里却十分明白,昨天夜里红军来“拜访”过,并且暗暗吃惊地想道:“这红军可真厉害!”他不由得又联想起白马山峡谷之战和牛角山的阻击,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了。
“那好,我明天就可以启程,等我去和周武谈妥,司令就可向青龙山进兵。”
“你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是谁带他们拖枪逃跑的呢?”宋三迷惑地猜测着事情的真相和性质。
谷中一刚要离开大厅的时候,谷敬文忽一转念,又喊住了他:“中一,你等一等,我想此次去四岭山,非同小可。我们再也不能叫吴可征、郝大成占上风了。我想,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为好,一来阻止红军进入四岭山区,二来设法把周威搞掉。哼,我们统治四岭山的时候到了!”
“早晨发现的时候,就断气了。”
“如果司令能亲自出马,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四岭山局势可保万无一失。”
“排副呢?还有气吗?”宋三问一排长。
“这边的史太昌也要严加防范,”谷敬文狡诈地说,“帅旗仍然虚插在这里。我走后,你要加紧对豹子山的清剿,给史太昌造成一个错觉。”
几个匪兵跑上来把匪排长的死尸拖走了。
“我一定遵照司令的吩咐去做。”
一连连长宋三还没有起床,一排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向他报告了夜里发生的事情。宋三一听吃惊地呆了一阵,接着把军衣一披,把军靴一蹬,跑到了三排。他怀着极端恐怖的心情,吩咐把三排长的尸首抬走。
谷中一退出了大厅。……
一
谷敬文又恢复了他的镇定和自信。他把这个自以为万无一失、一箭双雕的计划安排好了以后,回到卧室里去休息,不觉悠悠然地睡过去了。这是他自从庆功宴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这么轻松,他竟然做了一个山区太上皇加冕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