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英忍住笑说:“所以这次演唱很重要,咱们要让那‘老面’效用更大一些。”
“我懂了,那就像在国民党队伍里放上了老面……”王尚青一本正经地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王尚青高兴了,又顽皮地给宋少英敬了个礼,“请宣传员同志快些把词儿编出来吧!”
“这事支部研究过了,敌人正造谣我们杀俘虏呢,可是我们把他们放了,敌人的谣言就揭穿了。还有:你看见炊事班里做馒头发面没有?那里面得放上老面(酵母)才行。我们把这些俘虏放回去……”
三
“都放回去?有些人出身也很苦,为什么不教育教育留下他们呢?”
联欢会就在大队部门前的草坪上举行。杂乱的树棵子早已铲除,坑坑洼洼已经填平,并且在草坪北头筑起了一个十米见方半米高的土台。
“明天就把俘虏放回去了,不能等。”
在原来静林庵的山门上,今天增加了一副新的对联:
“为什么那么急?词还没有写,明天就登台,我怕背不下词来。”
镰刀劈开新天地
王尚青忽而又问道:
锤头砸烂旧乾坤
宋少英笑笑说:“那不一样。台下的是放下武器的俘虏,台上的是没有放下武器的‘匪兵’,你唱山歌是红军的身份,我劝白军,是老百姓的身份。再说,我也并不想骂你啊,题目就是叫《寨上卖柴劝白军》,这劝和骂可是大不一样啊!宣传工作不讲政策不看对象还行吗?”
门楣上的横批是:
王尚青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问:“你刚才批评我不讲俘虏政策,你要我演个白匪军,指着我的鼻子骂,难道就不违反政策了?”
共产党万岁
“我知道你会高兴的,洋相鬼!”宋少英哈哈地大笑起来。
新老红军战士和俘虏们坐在一起,他们已经熟悉了。有的在倾谈,有的在说笑。会场的气氛热烈而又活跃。从打土豪中缴获来的锣鼓咚咚锵锵地响起来了。纵然还有些人有着自己的心事,尤其是俘虏们有的还惴惴不安,但这些心情不久就被欢乐的气氛冲散了。
“不高兴也得干啊,是战斗任务嘛。”王尚青扮了个鬼脸,嘿嘿地笑了。
开会的时间到了,吴可征和郝大成都讲了话。他们从阶级压迫讲到阶级革命,从军队的性质讲到为谁当兵为谁打仗。他们的讲话产生了强烈的效果,会场上不断响起“对啊”“是啊”的呼喊声。
“你不高兴吗?”
老杨头忍不住对马贵说:“我这大半辈子不知听了多少邪门歪道,今天才第一回听到了真言!”
“还不是那个白匪军?”
“不是叫真言,”马贵想起了刚学会的新名词,纠正说,“叫真——理!”
“扮什么?”
“噢,是真理,神仙叫真言,凡人叫真理。”老杨头领悟似的嘟噜着。但马贵没有理他,只是张着口探着脖子贪婪地听着,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仔细咀嚼一番,咽到肚里。
“我知道你叫我扮什么角色了!”王尚青故做不满地说。
吴可征和郝大成讲完话后,大家紧张的心情才舒松了一下,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还没有编词儿呢,可是我已经想了个题目,叫《寨上卖柴劝白军》。”
掌声一落,一个白匪士兵出现在台上。他歪戴着破旧的军帽,拖着一双破布鞋,两肩耸到耳根上,缩着脖子,抄着手,把步枪夹在腋下,像没有睡醒的醉汉似的,拖拖拉拉踉踉跄跄,在台上走了一圈,好像全身冷得发颤,站在台角上,彷徨怅惘地看着台下。
“什么题目?”
“这是谁啊?”一个红军战士问。
“玩笑?今天我们要编个节目,明天就要登台演出。你说不是战斗任务?”
“认不出来吗?是王尚青这个小鬼头!”另一个战士说。
“战斗任务?开什么玩笑?”王尚青不信。
“装得还真像哩!”问话的战士赞赏地说。
“没有空跟你磨牙了,党代表给我们一个战斗任务。”宋少英把纸头还给王尚青说。
“这个家伙,就像咱连里的小朱。”马贵说。
王尚青把要改的地方默念了一遍,高兴地说:“对!到底是老师。”
“他也被俘虏了吗?”老杨头猜疑地说。
“还有修辞上也要推敲推敲。‘联合’不如改成‘勾结’,‘欺侮’不如改成‘残害’。你看呢?”
“不,这是人家红军装扮的!”另一个俘虏纠正说。
“我的老天爷啊!”王尚青故意挠挠头皮说,“照你这么一批,我就该挨板子了。还有呢?”
大家正在嘁嘁嚓嚓的时候,台上的白匪士兵开始了道白:
“唱山歌要看对象,还要有目的性,”宋少英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首先是人称不对。你是唱给俘虏们听的,当面叫俘虏,不是等于指着鼻子骂人家吗?人家放下武器了嘛。把‘唱给俘虏们听’改成‘唱给你们听’不更好吗?在战场上是刀枪相见;现在已经放下武器,就得饭茶优待。所以嘛,山歌也不是随便唱的,里边还有个俘虏政策问题。”
“当官的养得白胖,当兵的饿得打晃;当官的床上一躺,当兵的寨门站岗。在下姓张名叫张自发,自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落进火坑里,日愁夜闷,苦不堪言……”
“看你说的,咱小王可不是那种没出息的人,骨头硬着呢,你说吧!”王尚青摆出倾听的架势。
这时一个农妇挑着一担柴出现在台上。她身上穿着蓝色的大襟褂子,青色的裤子,头上用白色毛巾打着包头。她把柴担放在台子中央,揪下包头毛巾擦汗。
“我一说,就把你说灰心啦?”
“这不是给咱们讲故事的那个姑娘吗?”
“我说你会笑话的嘛!”王尚青顽皮地说,“你快说说毛病在哪里吧!”
“对,是她!”俘虏们嘁嘁嚓嚓地说。
“写得不错嘛。”宋少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说明你学习有成绩,可是,这歌词还有点毛病。”
“别说话了。”有人表示不满。
……
这时农妇从容地开始了她的道白:
欺侮受苦的老百姓。
“今天我上集卖柴,听说新开来了一连白军,我那兄弟不幸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知是不是在这个连里。看,那里,”她指着哨兵说,“有一个士兵在站岗,黄黄的脸,乱莲蓬的头发,身穿破军装,肩扛破大枪,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罪犯,我要去问问他。”
哎嗨哟,哎嗨哟,
在农妇道白的时候,“匪兵”做着相应的动作。由于王尚青的过分夸张,引得台下不断发出哄然的笑声。
欺侮受苦的老百姓。
农妇走到“匪兵”面前问道:“请问老总,你们连里可有叫李小三的吗?”
联合土豪和劣绅,
“没有听说。”“匪兵”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白匪军是反革命哎,
农妇说:“他是我弟弟,是上个月才被抓了丁的。”
唱一只山歌给俘虏们听:
“噢,可怜,和我一样!是个苦命人啊!”“匪兵”哀叹地说。
映山红开朵朵红哎,
“你也是被抓丁的?”
“快给我!”宋少英一把把纸团夺在手里,“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扭扭捏捏。”她展开纸团,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
“不抓丁我会来干这个鬼差事?”
“我还没有写完呢。”王尚青仍然不情愿地把团皱的纸头从口袋里掏出来。
“匪兵”唱:
“傻小子!”宋少英嬉笑着斥责道,“看你这个忸怩劲!”
叫声大嫂你站拢来,
“你不笑话我吗?”
听我细细说开怀,
“搞宣传你倒挺主动啊,”宋少英称赞着把手向王尚青面前一伸:“给我看看!”
当白军,唉!
“我写了一段山歌,”王尚青被逼得没有办法,脸红红地承认道:“是想唱给俘虏们听的,可就是写不好。”
还不如上那断头台!
“学习干吗要躲在这里?你向口袋里塞什么?”
农妇白:
王尚青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学习啊。”
“你被抓了丁,家里人怎么样?”
在吴可征和俘虏们交谈的时候,宋少英在大队部前面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王尚青,奇怪地问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匪兵”唱:
二
老娘哭得泪双流,
“我明白了!”马贵点点头,他从史少平热切的目光里,看出了对他的信任和期望,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在心头浮起来,由于过分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他发誓一般地说:“不用说捎封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马贵也没有二话!”
妻子扯衣不放手,
“可是现在不能,我们想托你带一封信给王排长。你们连里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刚才党代表不是说啦,要带他们一起弃暗投明……”
真伤心啊,唉,
“把我留下吧!”
孩子急得直撞头!
“马贵,”史少平恳切地说,“你苦大仇深,知道自己走错了路,我们信任你!红军才是你真正的家。”
农妇白:
“好,”马贵似乎没有什么顾虑了。他说了王求正平时对待士兵们的态度。后来,他竟把牛角山上搜查时,王求正的表现和自己的猜想全说了。最后他下结论似的说:“我看王排长准是个共产党。”
“当了兵,一个月关多少饷啊?”
“他这个人怎么样?对弟兄们好吗?”
“匪兵”唱:
“有啊!”马贵一怔,心想:“他怎么知道有个王求正排长呢?莫不是他们早有联系?”
一年关了两回饷,
“你想得很周到,”史少平说,“我问你,你们连里有个叫王求正的排长吗?”
一共发了两块洋;
“我是想问一问党代表,不回去行不行。我想留下当红军,刚才想说,一怕党代表不答应,二怕回去以后,宋三听说我要当红军,杀我的头,我也就没敢说出口来。”
真可怜哟,唉,
“马贵,我想个别和你谈谈,刚才你好像有话要说,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史少平问。
买双鞋子还得赊账。
马贵跟在史少平后边,离开了俘虏群,走到了营地附近。史少平选了一块树荫坐了下来,然后让马贵也坐在自己对面。马贵不懂得他的用意,疑惑地看着史少平,仿佛在问,“你不是带我去见老乡吗?”
农妇白:
“现在就走吧,”史少平痛快地说,“见见面,拉拉家常,一会儿就回来。”
“你在兵营里这么苦,家里又怎么样呢?收到过家里的信吗?”
“好啊,”马贵高兴地说,“什么时候我能见见他们啊?”
“匪兵”唱:(他发出了啜泣声,用手抹了把眼泪)
“我们这里也有四岭山人,等会儿,我带你去认识认识好吗?”
今年春天得家信,
“是的。”马贵疑惑不解地盯着史少平那张亲切英俊的脸说。
老娘饿死妻生病;
当吴可征将要离开俘虏时,马贵向吴可征面前迈了一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收住了脚也收住了口。史少平注意到了这一切。在吴可征离开之后,史少平走到马贵面前亲切地说:“马贵,你是四岭山人?”
没法活啊,唉,
“大家回去以后,”吴可征说,“把红军的主张向弟兄们说一说,可不要错把仇人当恩人,也不要错把恩人当仇人啊!要大家想一想,枪口应该对准谁。摸错了门走错了路不要紧,可以弃暗投明嘛。”
八岁的孩子去当长工!
“放我们回去?!”俘虏们同声发出疑问,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结果,听说要放回去,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大多数俘虏,只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听任安排了。
这时台下许多人落下了眼泪,响起了一片唏嘘声。
“你们今天累了,在这里要吃好睡好,还要好好想一想。明天上午请大家看看红军演的戏,接着就放你们回去!”
马贵抹了一把泪水,死死地抓住老杨头的手说:“老杨头,这就是唱的咱们哪!”
史少平坐在一旁,用专注的目光,洞察着俘虏们的内心深处。马贵的一切言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嗯!”老杨头也在抹着眼泪,“唱的都是实话啊!”
“啊!这就好!”马贵忍不住大声地呼喊道:“我要去找周武算账,为我那屈死的爹娘报仇!”
“嘻嘻,这才叫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哩。”在马贵背后传来嗤笑声,这嗤笑声和当时的气氛是那样的不调和。
“打!周武既是土豪劣绅,又是民团团总,现在谷敬文要把他改编成国民党的保安团了,我们不打他打谁?”吴可征说。
马贵扭头一看,狂怒地骂道:“尤四鼠!你他妈的还有心肝没有?”他伸手给了尤四鼠一个耳光,“我叫你笑!叫你笑!”
“我们这是忘了本啊!”马贵愧悔地扭着双手,仿佛要把内心的痛苦扭碎。他大声问道:“党代表,红军打不打周武啊?”
“怎么打起来了?”
“哎呀!这么一说,我们不是上当受骗忘了本了吗?”有的士兵猛然醒悟地说。
“安静些!”
“看,马贵说到点子上了。国民党为什么不打土豪劣绅专打红军?就是因为红军为穷苦人办事,打土豪分田地。”吴可征看见大家把脑子开动起来了,就接着说,“谁是我们的仇人?是土豪劣绅。是他们剥削我们穷人,压迫我们穷人,逼得我们家破人亡;谁是我们的恩人?是中国共产党。它主张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打倒土豪劣绅,叫穷人不受剥削,不受欺负,过好日子。……国民党的队伍就是土豪劣绅的队伍,红军就是受苦受压迫的工人农民的队伍。你们想一想,当国民党的兵,是不是帮助仇人打自己人啊!”
“谁不愿意听,滚!”
“因为红军主张打土豪分田地啊!”马贵说。
观众们一齐发出愤怒的呵斥声。在这种场合,他们没法分清谁是谁非。台上的演出停顿了一下。
“因为红军和国民党为敌啊!”
马贵愤恨地对尤四鼠说:“我以后跟你算老账!”
“为什么打红军?”吴可征又问。
尤四鼠虽然左腮被马贵打得发烧发麻,可是他还是庆幸地苦笑了一下,为破坏了演出的效果而得意。
“打过!”
在会场稍稍安静后,又继续演出了。
“打过红军没有?”
农妇白:
“没有。”
“当官的把军饷克扣下来,又做什么用呢?”
“叫你打过地主豪绅没有?”吴可征问。
“匪兵”唱:
“还不是当官的叫打谁就打谁。这还用问吗?”
当官的个个没心肝,
这是一个粗听起来简单而又简单,细想起来深刻而又深刻的问题。俘虏们几乎没有想过,有的顺口说道:
榨干了当兵的血和汗;
吴可征向马贵赞许地点点头说:“马贵说得有道理,你们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可是走错了门摸错了路了。我出个题目问问你们,这个题目就是:‘枪口应该对准谁?’……”
真可恶啊,唉,
马贵仰起头来说:“我叫马贵,是四岭山人。他娘的周武把我逼得家破人亡,本想当兵报仇,可是谁知道,国民党和周武原来是一个鼻孔里出气。”马贵悔恨地说,“我真是走错了门,摸错了路了!”
吃喝嫖赌吸大烟。
“报仇?报谁的仇啊!”吴可征诧异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咱们宋连长就是这样,净他妈的喝兵血!”一个俘虏忍不住叫起来。
“我也是自己当兵的!”说话的是马贵,“若是为了嘴啊,我就不当这个兵了,我当兵原来是为了报仇,……”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悔恨地把头低垂在两手里,仿佛有一肚子痛苦,不知如何诉说。
“他唱的就像是咱连的事啊。他们怎么全知道呢?”一个俘虏奇怪地问。
吴可征体谅地说:“你也是叫穷日子逼的啊。”
“嘘,好好听,看下面怎么说!”
“我是自己当兵的,”有一个士兵说,“可是家里穷,没办法……当了这个倒霉的兵,还不是为了一张嘴!”
农妇白:
“我是顶租卖壮丁出来的!”
“当官的打骂士兵,克扣军饷,你们不会反抗吗?”
“你是被抓来的,还有谁是自愿来的呢?”不知谁粗声地叹了口气!
“匪兵“唱:
“我也是绳捆索绑给抓来的!”
若是说话不当心,
吴可征又问一个士兵说:“你是怎么当兵的呢?”
就说你是通红军;
空气慢慢缓和了,俘虏们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用绳捆啊,唉,
吴可征叫这个士兵坐下,并说明红军和国民党不一样:“现在大家就像拉家常一样说话,不要站起来了。”那个士兵脸红红地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懂红军的规矩!”
杀头、坐牢、挨军棍!
“我?”被问的士兵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回长官的话,我是叫抓兵的抓来的!”
农妇白:
“我们红军战士都是穷苦人,有的讨过饭,有的当过长工!有的叫土豪劣绅逼得家破人亡,所以才走上了革命的路。”吴可征指着一个士兵说:“你是怎么当兵的!”
“那怎么办呢?逆来顺受可总不是个长法啊!”
“这话对!”有几个俘虏看看吴可征亲切的笑容,无形中,他们的心就向他靠近了几分,原来和这个陌生人好像相隔十万八千里,现在似乎近得多了。
“匪兵”唱:
吴可征继续说:“他和大伙一样,是个苦出身。你们都是国民党的士兵,可是我知道你们里面没有一个地主老财,他们的公子少爷是不会当兵的!”
家乡有人捎来信,
“大队长打仗很厉害,可是平时却很和气,他小的时候打过猎,给地主放过牛,还打过铁……”吴可征说到这里,就听见俘虏们嘁嘁嚓嚓地议论起来。一个威震敌胆的红军大队长,竟是个放牛出身。他们很不理解。有人低声说:“我也给地主放过牛。”
说是红军为人民;
“我们听官长说了,很厉害……”俘虏有些谈虎色变地嘟囔着说。这样的人物,向他们这些被抓来的俘虏,表示问候,他们有点不敢相信,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劝我说,
说得声音很低,但由于场地上太静,还是不少人听到了,吴可征也听到了,他说:“大队长姓郝,叫郝大成……”
打死官长投红军!
“大队长!”有的俘虏震惊地说,“就是他把我们抓来的!”
农妇白:
“我来和大伙儿认识认识,”吴可征和蔼而又诚恳地说,“我叫吴可征,是红军大队的党代表,念过几年书,当过铁路工人,以后就参加了革命。咱们的红军大队长,有事不能来看你们,我也代表他问候大家。”
“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啊……”俘虏们漫应着,不知道该表示什么态度好。
“匪兵”白:
吴可征笑眯眯地叫俘虏们全都坐下,他也和俘虏们一起蹲到草地上,看了看桶里剩下的米饭,幽默地说:“大家吃得怎么这样少?可不要不舍得吃啊,这是汤三磙子粮仓里的,我们都是掺上野菜吃。为了优待你们,才给你们做的净米饭啊!”
“听说红军是我们受苦人的队伍,官兵平等,老百姓拥护,不知是真是假。我还拿不定主意呢。”
“吃了,”史少平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可是吃得不多。”
现在会场上已经没有哭泣声。观众们都在关心着这个“匪兵”的命运。当看到“匪兵”那种犹疑彷徨的样子时,马贵愤慨了,他生气地说:“这个家伙,还三心二意干什么?要投红军,就投红军不就得了?”
吴可征边向少平打招呼,边说:“弟兄们都吃好饭了吧?”
马贵的嘟噜声没有引起观众的干涉,相反地,他的愤慨情绪感染了观众,也像刚才的悲叹一样,在会场上很快蔓延开去,以致农妇给“匪兵”解释红军是什么样的队伍那段道白都没有听清。
俘虏们虽然不知道党代表是什么官职,可是从史少平的尊敬的口吻里,知道不是一般人物。他们一见吴可征走到面前,就呼啦一声,全都惶恐地站了起来,像一根根树桩子般地竖立在那里。
只听“匪兵”唱:
“党代表来看大家了!”史少平看见吴可征从营地那边走来,就对俘虏们说了一声。
听你言,我下决心,
这时吴可征来了。
决心革命投红军;
史少平讲起这一段经历,并不是炫耀自己的勇敢和机智,也不是为了改变一下俘虏们那过分紧张的气氛,而是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当他从九里十八坪回到南屏山来,向吴可征和郝大成汇报他的经历的时候,谈到了牛角山的阻击,他们都很重视王求正这条线索。这次他们准备对这些俘虏进行教育之后,把他们很快放回去。把这些俘虏作为一种宣传力量,以促成一连的哗变。因此,想通过俘虏中可靠的人,和王求正取得联系。史少平为了不把王求正暴露在所有俘虏面前,以免给王求正带来危险,所以他讲得很慎重。
真惭愧啊,唉,
“我有隐身术啊,”史少平玩笑地说,“我能看见你们,可是你们看不见我!”
当白军我真是忘了本。
“我们怎么没有搜到你呢?”俘虏们感到有点神奇。
农妇白:
“对,一支枪三颗子弹,其中有一颗是瞎火。”
“你明白了就好!”
“就你一支枪?”俘虏们惊奇地问。
“匪兵”白:
“搜的就是我!”史少平笑笑说,“我看到你们宋连长那个猖狂劲,本想给他一枪,可惜没有子弹了,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
“我要去当红军,眼下要怎么办呢?”
“对,我们是搜过那座山。”
农妇唱:
“就是你们团参谋长和一营长被打死的那座山。”史少平提醒说。
回到军营去宣传,
“牛角山?”俘虏们回想着。
劝说弟兄们齐哗变;
“在牛角山,搜山的不就是你们一连吗?”
弃暗投明是正理,
“过去见过面?”俘虏们惊奇地打量着史少平那英俊和善、笑容可掬的脸。僵局开始打开了!
穷人的血肉紧相连!
“你们这一连的弟兄们,”史少平又换了个话题,“我们虽说不认识,可是我们过去见过面!”
“匪兵”白:
说到这里,史少平看到俘虏们那冷漠的神情,就知道俘虏并不相信他的话。这些俘虏在国民党里受了那么多反动教育,想用几句话就消除他们的顾虑是不可能的。但从他们那专注的神情来看,他们却很注意听他的话。
“对,我回到军营以后,就把穷兄弟们联成一气,有的弟兄还比我苦得多哩。别看我穿的是白军的黄狗皮,可我还是一颗穷人的心啊!”
“弟兄们,我知道你们心里害怕。”史少平看着满脸愁容的俘虏们说,“你们当官的吓唬你们,说我们杀俘虏。这全是骗人的鬼话啊,你们不要信那些狗叫唤,我们红军是宽待俘虏的。”
农妇白:
结果提来的三桶白米饭,俘虏们只吃了一桶。就是这一桶,也还是在战士们的劝说下吃的。他们虽然很饿,可是心里塞满了忧虑和疑团,吃不下去,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
“对,要倒转枪口,打倒国民党,打倒土豪劣绅,为人民报仇雪恨!”
这段话得到了俘虏绝大多数的赞同,接着有人附和说:“别看现在对我们笑嘻嘻,又是饭又是水又是烟的,可是往后,不会有好果子给我们吃的!”
台下,史少平带头喊起口号来:
“老兄,砍头活埋这话靠不住。”另一个俘虏摆出权威的架势说,“可是战场上叫俘虏打头阵这是把准的。你不想,咱和人家枪对枪刀对刀地干过,能没有仇?人家能拿咱当自己人待?”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听当官的说,红军捉了俘虏不是砍头就是活埋,看来不像啊!”有的俘虏嘁嚓着说。
“打倒帝国主义!”
俘虏们都挤坐在一块相距营地还有一段山路的林间空地上,在临时搭的席棚下休息。战士们给他们送来了米饭和开水,他们怀着奇异和疑惧的心情,接受着红军战士们给他们的热情款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打倒土豪劣绅!”……
一
整个会场在口号声中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