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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脱险

周威笑笑说:“这还用问吗?”

“对!这没有错。因为豺狼虎豹是野兽,容易看得清楚。人要活命,狼要饱腹,当人和狼争着一条命的时候,你是赞成狼把人吃掉呢,还是赞成人把狼打死呢?……”

“可是披着人皮的豺狼,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清楚了。”

“打豺狼虎豹,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对?”

“人总和豺狼不一样啊!”

郝大成循循善诱地说:“我是打过猎的人,我打死过很多豺狼虎豹。你说这做得对不对!”

“不一样?你说西屏山的任中元怎么样?”

周威在沉思着,他虽然还不能够用阶级的观点去分析问题,但他又觉得红军代表说得很有道理。

“他比豺狼还凶狠!”一提到任中元,周威就忍不住激愤起来。

“这倒也是。”

郝大成笑起来了:“看看,你还说人总和豺狼不一样呢。”

“对!教的可能是一个人,可是唱的却是千百人。这就说明这个歌,唱出了劳苦大众心里的话,不然,就不会那么快地流传开了。”

周威也发现自己讲的有了矛盾,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问道:“如果红军进了四岭山,能不能帮助齐心会去打任中元呢?”

“这不过是哪一个人教的!”

“当然能,这一点我可以答应。”郝大成诚恳地说,“我们一定会消灭任中元的!”

“我们一进来,就听了《盼红军》的山歌!”接着郝大成就把小金铃唱的那首山歌念了一遍。

“如果红军真像郝先生说的如此之好,进四岭山我不反对。”周威不无疑虑地说,“但是只能在白云山和青龙山活动,不能进入齐心会的防区。齐心会的防区是黑蛇岭和伏虎岭,这你是知道的!”

“是这样吗?”周威不以为然地说。

“我懂得总指挥的意思,”郝大成微笑着说,“总指挥对红军还不放心!”

“土豪劣绅国民党反对红军自然不必多说了。谷敬文和任洪元‘追剿’我们,周武也主张出兵南屏山和国民党一起夹击我们,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就说群众对我们的欢迎吧,我们到了南屏山的第二天,当地的农友们就把自己过荒年的口粮和盐,一把一把凑起来,送给红军吃。我们打汤三磙子的时候只去了十三个人,为什么全部消灭了汤三磙子的保安队,我们没有一个伤亡?这不只是红军能打仗会打仗,更主要的是劳苦大众有力的配合;我们还没有进四岭山来,可是四岭山的人民却已经盼望我们了。……”

“你说对了!”周威直率地说,“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不只听红军的主张,我还要看红军的行为!”

“何以见得?”

“到时候我们看吧,”郝大成说,“也许我们不来,你们还要去请。”

“不能笼统地说四岭山的好处,四岭山是分阶级的,四岭山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一种是压迫人剥削人的土豪劣绅。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俗话说,‘豪门不打倒,穷人难翻身’。我们进四岭山,只能对劳苦大众有好处,所以他们热烈欢迎;对土豪劣绅很不利,所以他们极力反对!……”

“到时候看吧!”周威半敷衍半搪塞地说。

“口气也未免太大了吧?”周威微笑着摇摇头说,“你说的那个将来是不是会有呢?我不敢说。红军的雄心壮志我倒很是佩服。那个将来未免太远了,我们还是说当前的吧。不知红军进四岭山,会给四岭山带来什么好处?”

“好!我们一言为定!”郝大成斩钉截铁地说。

“红军志在解放全中国,解救劳苦大众出苦海,”郝大成豪情满怀地说,“革命的红旗将来一定会在全中国的土地上飘扬,四岭山也绝不会例外。”

“只恐怕四岭山不容易进来!”周威笑笑说。

“偌大的天下,红军为什么非要进四岭山不可?”

“哈,哈,”郝大成充满信心地说,“我相信不久咱们就会见面的!”

“理应如此!”郝大成说,“红军只有做的比我说的好,绝对不会比我说的坏!但不知周总指挥对红军进四岭山有什么意见。”

周威最后说:“我周威久居荒山,孤陋寡闻,听郝代表开导,茅塞顿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我周威喜欢正直,厌恶奸诈。如此明言,请郝代表见谅。……”

郝大成谢绝了周威的挽留,告辞了周威,当晚在小茶馆里和田世杰、黄六嫂、王尚青会齐了。黄六嫂和王尚青完成了对沙河镇的侦察。至此,郝大成进四岭山的任务,已在几经危险的情况下圆满地完成了,所剩下的问题是他们如何出四岭山,和四岭山党组织及革命群众如何迎接红军进山的问题了。

郝大成扼要而生动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的经历引起了周威的敬佩和同情。

“从今天周武那个凶恶的样子来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郝大成说,“他在周威的大厅里虽然还不敢行凶,可是他已经敢动手了。他一定会想办法对付我们的。”

“是啊,开头我也是不懂这些道理的。我给地主放过牛,我打过猎,当过铁匠,我挨过地主的皮鞭子,我受过豪绅的窝囊气……后来我是怎么样走到革命道路上来的呢?……”

“我们暴露了身份,又有很多团丁认识我们,这对我们出山很不利。”王尚青说。

“帝国主义是可恨。”周威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道理的呢?这些道理是哪里来的呢?”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山?”田世杰问。

“这是你的光荣!”郝大成说,“帝国主义,就是和土豪劣绅、国民党穿着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里喘气啊!他们勾结起来,一起来屠杀中国人民,剥削中国的穷苦老百姓啊!”

“当然越快越好。”

“你说的这些道理太深奥了,对于打倒帝国主义,我是万分赞成的。”周威回忆说,“算起来已经二十七八年了,那时我才十八九岁,在义和团起事的时候,我就亲自和洋鬼子干过,别看他们洋枪洋炮,我们用大刀长矛就把他们打败了。挂在大厅墙上的龙泉宝剑,就是我从一个洋鬼子军官手里得的!是清朝那些卖国贼送给他们的洋大人的!”

“是不是绕道青龙山出去?”黄六嫂思忖着说,她有些焦急。

“主张看来好像一样,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齐心会认为防匪保家就是为民除害,其实并不能救穷人脱出苦难。因为什么对穷苦人民是害,什么对穷苦人民是利,齐心会并没有辨别清楚。现在又回到刚才我们的争论上去了。齐心会主张的本意也许不错,可是由于不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看问题,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分不清,所以他防的并不是真正的匪,保的也不是真正的家。若要真正为穷苦人做好事,那就应该执行共产党的主张,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打倒土豪劣绅!只有这样,才能把旧社会彻底打烂,才能建设一个新的社会!……”

“我也想了,”郝大成说,“南屏山在白云山南面,我们东出青龙山要绕上很大的一个圈子,不只时间太长,而且也不一定安全,青龙山也是周武的辖区。……”

“这也是齐心会的主张!”周威说。

“从南山口出去,当然是最近了,”田世杰忧虑地说,“可是,再走南山口是不行的了。”

“凡是对穷苦人民有利的事我们就做,凡是对老百姓有害的事我们就反对!”

“还有别的路没有?”郝大成沉思地问。

“不知贵军用什么办法取得民心?”

黄六嫂说:“白云山有句俗话:‘出山进山一条路,不走山口无路行。’要出白云山,不走南山口是出不去的。”

“总指挥,我们的力量全在民众之中,”郝大成机敏地回答了这一难题,“所以国民党虽派兵上万,连续‘追剿’,想把我们消灭,但他们是永远办不到的,人心都向着红军!”

“我们从南山口上打出去!”王尚青看着郝大成和田世杰为难的样子,冲动地说,“反正我们有武器了,大队长,豁出命来我也要掩护你出去!”

“听代表所言,红军敢同帝国主义、国民党、土豪劣绅为敌,并且有救国救民的宏愿,但不知贵军有多大实力?”

“有武器当然比没有武器好,可是,拼命不是个好办法。”郝大成说,“这两支短枪给田大叔和黄六嫂留下,这是坚持斗争所必需的。”

“总指挥不必介意,这是小事一件,我不会计较的!”

“不!不!”田世杰和黄六嫂同声说道,“你们不带武器出山不行,我们可不放心。”

“刚才武弟多有冒昧,望郝代表海涵。”周威抱歉地说。

田世杰又说:“我看还是找周威说说,请他派人护送你们。”

周威的心境,原似一潭静水,现在突然全被搅浑了。在周祖荫和周武走后,他稍稍沉静了一会儿,但仍理不出头绪来。他想再见一见红军的代表,也许能从这位代表那里得到澄清。于是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怀着复杂的心情,踱到了厢房里来。他和郝大成各自躺在一张躺椅上,因此谈话也采取了随便的方式。

“周威不一定愿意这样做,即使周威同意这样作,结果也不一定好。”郝大成沉思着,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便用坚决的口吻说:“我们一定要在白云山找出一条新的路来,我们不只是为了出去,更主要的是为了进来。”

“不只是为了出去,更主要的是为了进来。”这个念头看来似乎是郝大成临时想出来的,其实是郝大成深思熟虑的结果,只不过是由于出山这个难题把它触发出来就是了。在进山的时候,郝大成便十分注意四岭山的地形,为打进四岭山作好准备。当时他看了南山口的地势后,感到用巧妙的方法进行奇袭,或是化装成谷敬文的信差,用智取的办法都是可以把南山口拿下来的,只是花的代价大小的问题。总之,在掌握了白云山的地形和民团的兵力部署及活动规律后,郝大成是有充分的信心根据具体情况,想出进四岭山的办法的。到底如何进法,当时他准备放在以后去考虑。但现在,如果就能找到另外一条出山的路,在进四岭山时加以利用,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部队突然出现在南山口的背后,那该是多么美妙啊!

他们又经过几番计议,终于想了个万全之策——三管齐下:封锁青龙山,严守南山口,在四岭山内大搜查。这中间包括化装进入齐心会辖区,尽量把红军杀死在齐心会辖区之内,这样给齐心会栽赃的计策也就可以实现了。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田世杰有些焦灼地说。

主意倒是好主意,至于如何把红军抓住,又如何给齐心会栽赃,他们还一时想不出办法,只是坐在马上苦思冥想。他们琢磨着这两个南屏山来的铁匠到四岭山的真正意图,猜测着今后他们的活动方法——他们是来四岭山侦察?联络地下共产党?和齐心会谈判?……这一切周武和周祖荫全想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完成使命后是回南屏山呢,还是在四岭山长期潜伏?如果回南屏山,是在什么时候?是取道青龙山,还是南山口?……

“大叔,俗话说:‘要知山中路,须问采樵人。’你有熟识的药农、猎人和樵夫吗?要问问他们,不过一定要问可靠的人。”

周祖荫听了周武的设想之后,摇摇头说:“不,不能只图消仇解恨误了大事。我看要处死他们,想法把赃栽到齐心会头上,让南屏山的红军和齐心会结下不共戴天的冤仇。……”

“能不能从劈云峰上攀过去?”黄六嫂说,“听说有个老药农上去采过药草!”

他们一边并辔而行,一边挖空心思搜尽枯肠地计议,如何把两个红军杀死。周武已经判断出那个红军代表不是一般人物,他想:“只要我把这两个红军捉住,我就要百般地折磨他,我要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割去他们的鼻子耳朵,然后写一封信,叫他们带回南屏山。……”

黄六嫂虽然这么说,但她也觉得可能性不大,只是提一提,开开思路而已。

周武和周祖荫怀着愤懑懊丧的心情,在周威大厅外面上了马。他们信马由缰,缓缓地行走在回沙河镇的路上。种种毒计在他们卑鄙的头脑里起伏。这次太平寨之行,在他们来说是很失败的,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啊。他们本来是想在周威面前,挑起对红军的仇恨的,结果反而被红军代表揭了他和谷敬文勾结的老底;本来是想要齐心会配合他们搜捕共产党和红军的,却没有想到红军代表成了齐心会的座上宾。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劈云峰在哪里?”王尚青忍不住问道。

决裂的局面在周祖荫的调解下虽然缓和了,但还是弄了个不欢而散。

“就是白云山的主峰啊!”黄六嫂回答说。

“这样就好,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周祖荫以长者关怀晚辈的姿态,又对周威叮咛了一番,就告辞了。

“是整天罩在云雾里的那个山峰吗?”郝大成问。

“这一点荫叔可以放心,我周威不是傻瓜!是真是假我还是看得清的!”

“就是!”

周祖荫又忧虑重重地说:“这两个红军甘冒万险,到我们四岭山来,真可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哪。我看他带来的这封信,未必是真,其中定有诡诈,威侄切勿中了红军的离间之计啊。”

“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吧,”田世杰摇摇头说,“那个老药农上是上去过,可是没有到顶上!难哪!……”

周威和周武都没有讲话,他们各自生着闷气。

“难道活人能叫尿憋死?”王尚青性急地说,“上天入地都不行吗?”

周祖荫不愿让事态再发展下去,他知道这种互相揭短的办法,只能把裂痕越扯越大。于是他和稀泥抹缝子,各打五十大板,伪装公正地说:“兄弟之间,以和为贵,不用说没有什么大错,就是有什么大错,也是应该忍让的。家丑不可外扬,兄弟间更不能互相揭短。唉……”周祖荫长叹一声,为刚才的争执表示遗憾。而后摆出家长的姿态告诫说:“兄弟阋于墙内,必为外人所乘。岂不悲乎?焉能不慎?”

“入地?”田世杰猛一拍腿,兴奋地说,“对啊!你这一说,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难道说,我在我的大厅里,没有权利接待我的客人吗?”由于周武的无理干涉,周威开始消减的火气又慢慢升起来了。

“这么说是有办法了?”王尚青高兴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周武由于有了高级谋士助战,胆子也壮了。他反击说:“谷敬文给我写封信,你就说我这么多的错处,可是你背着我和祖荫叔私下和红军代表谈判,这到底算什么?”

“你先不要高兴,还不知能行不能行呢。”田世杰仰了仰头,像是遥望一件久远的往事,“那是我来四岭山不久,我认识了一个猎人。有一天他在白云山下打伤了一只狍子,正追着追着,眨眼就不见了。循着血迹他找到了一个洞口,他拨开树丛钻了进去,沿着这个山洞,他走到了南山口下的涧底,他又过了一道两丈多宽的石缝,沿着狍子的血迹,又钻进了第二个山洞。那第二个比第一个更长更窄更潮湿了。……走到洞口,就听见涧底的流水声,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血迹了。老猎人被这个狡猾的狍子引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长不见头的山沟里来,又懊恼又生气,本想向回走,觉得很冤枉,窝着一肚子火,咬了咬牙下狠心追到底。他爬过了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蹚过了一条小溪又一条小溪。在洞和洞不连接的地方,长着很多杂树棵子。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他钻出了一丛顶密的杂树棵,忽然前面开亮了。一看,已经钻到南山口外面了。那时郑大年的爷爷还在世,他捻着雪白的胡须说:‘你钻到泥鳅沟里去了!’我们才知道白云山下还有一条泥鳅沟。这条沟几乎没有人走过,知道的人也很少。……”

“把民团改编成保安团,这不是和任中元变成一家子了吗?”周威仍然余怒未息地说,“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管你编成什么团,我无权过问,可是,别在我齐心会身上打主意!……”

“你进去过吗?”郝大成问。

“谷敬文升了三县司令,这可是国民政府的皇封啊,名正言顺,报上都登了嘛。如果武侄成了保安团长,那和民团可大大不同了,一个是官团,一个是民团,这官、民之间有天壤之别,这也是我们周家的荣耀,祖上的福荫嘛。”

“我没有进去过,出于好奇,我到洞口那里看过一回。”

“就是啊,我全都是为了四岭山的安全着想。”周武又赶忙顺着周祖荫给他竖的杆儿往上爬。

“可好找?”

“当然,武侄也有自己的难处,”周祖荫说,“南屏山红军正要进攻四岭山,不和谷敬文、任洪元联合起来,是很难消灭这伙红军的。……”

“不好找。那洞口不大,是在南山口下的山沟里,全叫杂树棵子盖着。是了,我记得离洞口不远有一棵老橡树。”

“荫叔的责备很对,”周武便顺水推舟地说,“今后我有事,多和大哥商量就是了。”

“这就好,”郝大成说,“我们从泥鳅沟里钻出去!”

“威侄,你先听我说,”周祖荫示意周威坐下来,“现在四岭山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兄弟二人应当同心协力,共御外侮,方能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绝不能为外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然后又对周武小骂大帮忙地说:“武侄也有不是处,有事应当多和你大哥商量,免得产生误解,使外人钻了空子。”

“我带你们去找!”黄六嫂说。

“他们竟要吞并我的齐心会,还想害我!”周威咬牙切齿地说,“谷敬文算什么东西?是个张着血口的狼,……”然后他激愤地站起来指着周武,“你和他勾搭,不是引狼入室吗?”

“只要那棵老橡树还在,我们会找到的!”郝大成说,“人多了反而更不方便。”

“谷敬文和我们是亲戚嘛!这谷敬文素重权势我也是知道的,出此下策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他捻着胡须考虑着在这几句铺垫之后,如何转弯子,“我的意思是说,在自家人中间,就是有些不是处,也不能多计较,肉烂也是在锅里嘛,都不是外人嘛。”

“现在研究一下,如何配合你们进山吧,”田世杰说,“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好抓紧准备!”

周祖荫把谷敬文的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其实他并不全是在看信,而是在思谋着对策。然后,他把信折叠起来,放在自己手边,又捻了捻山羊胡子说:

“首先要保持山里山外的联系,山里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们。”郝大成说,“我们也把进山的时间通知你们,好及时配合。”

天气虽已炎热,周祖荫却仍然穿着长衫马褂,枯黄色的干瘪多皱的长脸,头上扣一顶黑缎红疙瘩的瓜皮帽,据说这是大清皇朝红顶子的变种;有一条又干又细的猪尾巴似的辫子翘在脑后,这也是他“信而好古”的佐证。从他整个形体来看,很像是一具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活僵尸。此人是秀才出身,一肚子四书五经,满嘴的仁义道德。周祖鸣死后,他就是周家的族长,是四岭山区封建礼教的卫道者,是周武的高级谋士。他经常以族长的身份,到太平寨来拉拢周威。他本是和周武一同从沙河镇出发的,但是这个年老力衰的糟家伙,不敢快马驰骋,所以姗姗来迟了。

“联络人员由我们派出,”田世杰对郝大成说,“我不懂军事,怎么配合,还是你说说吧!”

这时周祖荫赶来了,总算救了周武的驾,挽救了这一即将破裂的危局。

“军事上配合,你们是有困难的,也不很需要,主要是政治上准备,向广大群众宣传红军的主张,把群众先发动起来。这些工作你们都已经做了,并且很有成效,这就是最好的配合了。至于军事上,我想,部队刚进山,道路不熟,要给我们派几个向导;再就是要把泥鳅沟保护好。我们出山以后,敌人有可能追查出泥鳅沟来,然后把它封锁和堵塞起来,我们进山就困难了。”

周武仍然沉默着,他仿佛觉得快要淹死在水中了。但他不能不挣扎着:“大哥,这是谷敬文的一厢情愿,并不是我的心意。……”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力量,就像落水的人,虽然揪着了岸边的一撮枯草,却不能支撑他上岸。

经过研究,认为应该迷惑敌人。要有人到青龙山一带袭击哨卡,使周武误认为红军代表东出青龙山,以掩护泥鳅沟这条秘密通道,这需要田世杰或黄六嫂帮助完成。郝大成本想把两支短枪全给田世杰留下,在田世杰的坚持下,只留下了一支,另一支由郝大成带在身边,以防不测。

“你刚从九里十八坪回来,他又派人给你送信,什么事这么急?我们四岭山和他谷敬文有什么关系?”

经过再三思考,郝大成认为这个计划虽然是可行的,但并不十分完善。造成东出青龙山的假象,只不过瞒哄敌人一时,一旦敌人清醒过来,这条通道仍然难以保住。于是他们又重新研究保护泥鳅沟的方法。

“……”周武血红的两眼急愣愣地沉默着。

“想法叫敌人找不到泥鳅沟就好了。”王尚青说。

“但愿是这样,”周威仍旧愤愤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和谷敬文早有勾结了?先不管这信是真是假,谷敬文给你送信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对啊!”黄六嫂接着说,“砍些杂树棵子把洞口挡起来行不行?”

周武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满脸怒气的周威,低下头来展开被揉皱了的信纸。当他看到最后几行的时候,屁股上就像被狠狠地戳了一锥子,惊慌地蹦了起来,脸上立即滚下了汗珠。他抬头看见周威那愤恨的目光,拿信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他像落在深水里的人挣扎着向岸上爬似的说:“大哥,这不是真的,这是共产党的挑拨离间!”

“挡洞口是个好办法。”郝大成受到了启发,“就是用树棵子不行,砍下来的树棵子叶子一落,反而把洞口露出来了。……”

周威把谷敬文的信,摔到周武的面前,激怒地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就用石头挡!”田世杰说。

在郝大成和周枫森开怀畅谈的时候,周威和周武正在大厅里进行着不愉快的争执。

“对,用石头挡起来好,可是要堵得和石壁一样,让敌人认不出来才行。”

“这不难办到,反正洞口又不大。”

“为什么不愿意?别的红军我没有见过,可是见到你,知道我哥哥也是红军,我就认定红军是个好队伍。你们开进来吧,帮助齐心会打任中元!”周枫森说得又天真又诚恳,而后他又估摸着说,“总指挥也许会愿意的,他是个好人!”

“那我们怎么进来?”王尚青又产生了顾虑。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还不知道总指挥愿意不愿意红军开进来?”

郝大成笑笑说:“挡洞口是为了叫敌人从外面找不着。我们是从里面出来,用劲一推,不就打开了吗?”

“啊,我的哥哥!”周枫森怀念地叹了口气。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多么想见到他的哥哥啊!现在他对郝大成除了敬佩亲切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感激的心情。他的心一下就和郝大成靠近了,把郝大成当成了亲哥哥。他殷切地问道,“红军为什么不开进四岭山来?”

“我们一定把泥鳅沟保护好!”黄六嫂说。

“你哥哥可是好样的!他现在不在南屏山,在白马山打了一仗,你哥哥留下打阻击,和部队失去了联系。”郝大成看到周枫森脸色有些变了,他不愿意使这个孩子悲伤,就转了个话题:“我和你哥哥分手的时候,他说,我有个弟弟叫周枫森,流落在四岭山里,不知是死是活?若是红军开到四岭山去的话,千万要找到他,告诉他要跟共产党走,要帮助红军,要走革命的路啊!”

“在你们进山的那一天,我们一定到泥鳅沟口等你们!”田世杰说。

“他现在在哪里?在南屏山吗?为什么他不回来呢?”周枫森急切地问。

大家心情轻松地笑了一阵,计议已定,当天夜里就分手了。

“是的,红军才真正是穷人的队伍!”

分别时,郝大成和老人紧紧地握着手,深情地说:“田大叔,你可要小心啊!我们一定争取早一天打进四岭山来!”

“我哥哥也是红军?”周枫森惊诧地说。

“我盼着这一天,我们在四岭山等着你们!”

“自从任中元杀进四岭山,你哥哥就逃到了九里十八坪,他在那里参加了革命,后来当了红军!”

郝大成和田世杰久久地握着手,他们之间,互相寄托着多么殷切的期望和巨大的信赖啊!

“对啊!”周枫森惊喜地说,“那就是了,那块疤是他给地主放牛时,被地主打的!他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你哥哥的左额角上是不是有一块伤疤?”郝大成也认为应当核实。

郝大成和王尚青走了一夜,在第二天的凌晨,他们到了白云山下,隐蔽在树丛中间。只见沙河镇到南山口的路上,团丁持枪在手,来来往往,如临大敌。有人吵吵嚷嚷地从山上走下来,又有人议论纷纷地向山上走去。从这些片断的议论中,可以听出大致的内容:周武已经给民团下了死命令,严密封锁南山口,不分男女老幼一概不准通行;给各村保正和保丁也下了通令,见到两个铁匠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立地打死,并有重赏;已经派人去青龙山,把山口卡死;此外还派了带短枪的团丁到齐心会辖区暗害红军。……因此,团丁们认为在这样周密的搜索下,那两个红军是非落网不可了!

现在他从这位客人嘴里听到了哥哥的消息,对郝大成的亲密感情又增进了一层。但他似乎不敢相信有这样巧的事情,便又说道:“天下重名的人多着呢,也不知是不是!”

郝大成和王尚青在团丁们交接班的纷乱情景过去之后,他们极其小心地进入了白云山下的一条山沟。他们首先找到了那棵老橡树,在橡树两旁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掩蔽在杂树丛中的洞口;洞口里边,阴湿而又泥泞。

郝大成的到来,引起周枫森很大惊奇,因为他是红军的代表。周枫森很注意地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在最初的接触中,他就对郝大成有了极大的好感。这种好感是哪里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由于传说的谣言,把红军诬蔑成杀人放火的强盗和凶神恶煞,而实际证明恰恰是相反的一种反映吧?当他从雕花的窗棂中,看到这位代表和总指挥激烈争论的时候,他的同情是在陌生人这一边。他觉得这个人理直气壮,说得很有道理;当他看到周武持枪对准这位客人的胸口时,他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得也把枪举起来对准周武,他准备在必要的情况下,保卫这位客人;当他看见这位客人毫不畏惧、镇定自若的神态时,他从内心里深深地感到敬佩,当他看到周武的枪被有力的手下掉时,他感到无比痛快,暗暗地叫好,他把郝大成看成了真正的英雄。当他奉周威命令把郝大成带到厢房来休息时,他似乎被一种幸福的甜蜜感情所陶醉了。他给郝大成泡上了白云山的秋露白茶。即使为了这过分热情的招待挨一顿责骂,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王尚青争先钻进了山洞探了探路,郝大成随后跟了进去。他们爬一阵,躬着腰走一阵,又扯着青藤踩着石棱攀一阵,有时他们要像四脚蛇一样穿过低矮狭窄的裂缝,有时又涉过急湍的暗流。……实际上,比田世杰说的还要艰险难行。从涧底向上一望,青天就像一条弯曲的淡蓝色的河流。郝大成看着这样险要的地方,暗自佩服当年猎人的胆量和爬山的功夫。通过那些张牙裂嘴的怪石的缝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南山口的似断似连的小路,又影影绰绰地看见团丁们在南山口上来往走动。郝大成不禁微微地笑道:“你们就在那里守着吧!”

在周枫森父母死去,哥哥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周威收养了这个孤儿。名义上虽然是卫士,实际上周威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们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和真诚的感情,所以周枫森在周威面前是很随便的。

直到太阳偏西,他们终于走出了泥鳅沟。这时他们的行动更加小心,走一段,观察一会儿,认为确实没有危险,他们才向前走去。穿出了最后一丛树林,前面已经是南山口的山谷了,再向前面不远,就是宽阔的山路了。

“周枫林?”周枫森吃惊地直盯着郝大成说,“我有个哥哥叫周枫林,我们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周枫森回想起任中元杀进四岭山时父母惨死在土匪们的屠刀下,他兄弟二人在兵荒马乱中失散的情景。

这时他们看见从路旁树林子里钻出几个樵夫来,郝大成警惕地握枪在手。但他立刻把枪放下了,脸上露出胜利的欢欣和轻松的微笑。他认出为首的樵夫就是史少平。

“你认识一个叫周枫林的吗?”

“大队长!”史少平和另外三个战士欢呼着向他们奔跑过来!他们都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分别了几十年后又重逢一般。史少平说:“全队的人都在掐算着你们应该回来的日子,党代表让我们提前到这里来等你们!”

“我姓周,”卫士和气地说,“叫周枫森!”

“你们等了很久了吧?”

大厅旁边的厢房是周威吃茶、看书和睡觉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一张木床上挂着半旧的蚊帐。在窗下有两张竹制的躺椅,中间有一个茶几。在床头上有一个笨重的橡木箱子。墙壁上还挂着周威当石匠用的锤头和錾子。郝大成来到厢房之后,仍在思索着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当卫士把热茶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个卫士的名字叫枫森。当他第一次听到周威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愣怔了一下:“好熟悉的名字啊!”但是,当时他没有时间去细想,现在他完全回忆起来了,在白马山峡谷突围的时候,周枫林说他有个弟弟叫周枫森,住在四岭山区,“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郝大成问道:“小兄弟,你贵姓啊?”

“我们已经等了两天了!”

他们一行六人披着嫣红色的晚霞,向南屏山进发,吴可征和全体同志们都正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