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口一仗,互有伤亡。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他们没有进来,我们何必再去找他?”周威平静地说。
但是,出乎周武意料之外,周威不仅没有被他的激将法激动起来,反而显得异常冷静。
“这么说,大哥是不想出兵南屏山了?”
周武原是个野心有余,才智不足,平庸无能的家伙,他自己也知道说不服周威,便想激起这位齐心会首领的虚荣心和仇恨心。他激动地说:“大哥,你一向是个硬汉子,为什么就怕共产党?南山口一仗,四岭山的人死伤七八个,这个仇还报不报?原来我们是怎样在周家祠堂对着祖先的灵位发誓的?四岭山受到侵犯,我们就要联合出兵,共灭仇敌!若是大哥不敢得罪共产党,我愿意带着民团杀向南屏山。不然,我们四岭山的脸面可丢尽了!我们怎么有脸见四岭山父老?”
“不只是我不想去,我也不赞成你去。在打任中元的时候,你这么起劲就好了!”
“我没有和共产党打过交道,非亲非仇,无恩无怨。我和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要我和红军打仗,我不干!可是红军要到我伏虎岭和黑蛇岭来,我也不干!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一面说共产党青脸红发,巨齿獠牙,比恶鬼还凶;可是又把田世杰那样正直的好人说成是共产党。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真的!既然共产党是青脸红发,那田世杰就不是共产党;既然田世杰是共产党,那就不是青脸红发,更不会杀人放火。……”
周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恨,心中暗自骂道:“谷敬文说得对,果然是冥顽不化。”不投机的谈话进行不下去了,他们都不愉快地沉默着。
周威这一套简单的推理,虽然还没有推到深处,更没有推到实质上,但是已经把周武说了个哑口无言。周武苦思之后,想起谷敬文在庆功宴上和他说的一段话来,他说:“大哥,你的政治偏见太深了,你一向痛恨杀人放火的人,为什么就不恨共产党呢?”
最后,周武无可奈何地说:“大哥,四岭山是我们周家的四岭山,绝不能让外人进来啊!”
“所以我很奇怪,任中元既然比惯匪任炳元还坏,国民党为什么还把他当成亲信?”周威暂时抛开了和周武的争论,按照自己的思想进行推理,“任中元是保安团,谷敬文也是保安团,他们都‘剿共’,现在你也要‘剿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剿共’这件事上和任中元、谷敬文走到一条道上去了?任中元整天瞪着狼眼盯着四岭山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扑进来。你说的这位谷司令,”周威是用讽刺的口吻讲出“司令”这两个字的,“为什么不提醒我们要防备任中元呢?”
“这我同意。”周威淡淡地说。
“他现在不是民团团总了,是国民党的保安团团长了。”周武替任中元辩解着,似乎说保安团和民团已经大大不同。
周威的这句话,总算是周武这次来太平寨的最大成果。他悻悻地离开了周威的大厅。
“不,要说有比任炳元更坏的人嘛,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兄任中元!这个强盗,进我们四岭山来,烧了多少房子,杀了多少人哪!”周威说到这里,不由得摸了一下左臂上的刀痕。
三
“对,世上再没有比任炳元更坏的了。”周武不得不附和着说这么一句。而后又回到他的本题:“可是,只有共产党比任炳元更坏!”
在周武和周威会见后的第三天,郝大成通过田世杰的引见,以南屏山红军代表的身份踏进了周威的大厅。
周威冷冷地瞪了周武一眼说:“比任炳元坏的人是没有的!”
周威在会见郝大成之前,是经过一番慎重考虑的。如果还在周武来和他谈到共产党要进四岭山之前,他也许根本就拒绝会见。但是,自从他和周武那场不甚投机的谈话之后,他倒很想摸一摸红军的底细,从而搞清谷敬文、任洪元、任中元、周武和红军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同时也要摸一摸红军的来意,然后好采取对策。
周武的夸大其词,本想借以激起周威对共产党的愤恨,却没有想到在甜菜汤里错放了盐,恰恰引起了相反的效果。
周威在大厅门前迎接着郝大成,他一面仔细打量着这个威武英俊的青年,一面很有礼貌地拱拱双拳说:“我是周威。”
周武并没有直接回答周威的质问,只是说:“谷司令是关心我们四岭山区的安全,免遭共产党的毒手。”然后恶毒地污蔑说,“共产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比任炳元还坏!”
郝大成也向周威拱拱手说:“能见到总指挥我很高兴。”然后在周威的对面从容地坐了下来。
谷敬文当了谘议局长之后,曾以探望妹妹的名义来到四岭山,又以观光的名义,到了齐心会的辖区。对伏虎岭和黑蛇岭的地势、风光和物产称赞不绝,馋涎欲滴。他立即策划齐心会和民团合并,好让周武一统四岭山的天下,而后,他谷敬文再取而代之。但是,他的提议被周威断然拒绝了。谷敬文的虚伪奸诈、傲慢无礼和贪得无厌的野心,使周威非常反感。
周威的卫士,一个十八岁的很机敏的青年,给他们端上茶来。周威等卫土退出去之后,说:“田大哥已经和我讲了,郝先生是受红军所托,来到敝寨,不知有何见教?”
“噢!怪不得他对我们这么关心!”周威怏怏不快地看了周武一眼,似乎猜透了他和谷敬文的勾结,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愤地说,“是不是这个混蛋,把我们四岭山当成他的辖区啦?他的爪子伸得倒不短!”
“我说说我的来意吧!”郝大成不拘俗礼地直率地说,“红军听说总指挥参加过义和团运动,又组织了齐心会打走了惯匪任炳元和西屏山民团团总任中元,很是敬佩。但是,不知道齐心会的宗旨,再就是齐心会和周武的民团是什么关系?”
“是谷敬文,”周武畏畏缩缩吞吞吐吐地说,“他现在已经是三县剿共司令了。”
“齐心会的宗旨,就是‘防匪保家’,这是尽人皆知的!齐心会和民团的关系,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也是尽人皆知的!”周威一边说一边审视着郝大成,猜测着他的真实来意。然后先发制人地问道:“听说红军对南山口有一次大举进犯,不知出自何意。”
“哪个谷司令给我们警告?”周威脸色阴沉沉地问。
郝大成微微笑道:“可见总指挥是听别人传言,并不明真相:这既不是大举,我们只不过十二个战士;更不是进犯,因为是民团首先向我们开枪的。”
“谷司令警告我们,共产党进四岭山已成必然之势,”周武看到周威面有不悦之色,便知失口。他知道周威和谷敬文是不对头的,就连忙改口说,“他这也是一番好意,是为我们四岭山的安全着想嘛。”
“那是因为你们在南山口抢劫!”
“有什么证据?”
“可见总指挥听的只是谣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红军绝对不会抢劫;你说的所谓‘抢劫’,其实只是一次很偶然的遭遇!”
“大哥,南山口的战斗你别看轻了,这是共党进攻四岭山的信号!”
“遭遇?”周威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和什么人遭遇?”
“以后,南山口把得严一些就行了!”周威淡淡地说,“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次战斗好像是一场误会。”
“遭遇的是谷敬文的便衣信差,他们是给周武来送信的!”
“红军可是能打呀!你没听说吗,在白马山峡谷里,上千人围着他们几十个人,还叫他们突围出来了。那汤三磙子,就更惨了,一下子就让红军连窝给端了。”
“有证据吗?”
“啊!凭着这么险要的地势,怎么打出这样的结果?”周威有点上火了,“丢尽了四岭山的脸啦!”
“有信为证。”
“少说也伤了三四个!”
郝大成把一封揉皱了的信放在周威面前。
“红军呢?”
周威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信,信封上的“周武贤弟亲启”六个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但他并没有想到要看信的内容。他和郝大成都没有料到谈判是沿着这样一条线向下发展的。
“连死带伤八个人!”
周威把信往旁边一推,紧盯着郝大成那张聪明、坦率、真诚的脸问道:“你的来意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叫我来看这封信吗?”
“民团伤亡大吗?”
“不!”郝大成说,“这是话赶话赶到了这一步,现在咱们回到正题上来吧,总指挥说齐心会的宗旨是‘防匪保家’,可是,四岭山有两种匪,不知总指挥防的是哪一种匪;四岭山有两种家,不知总指挥保的是哪一种家!”
“查清了,完全可以断定,那是南屏山上下来的红军!”
“我不懂你的意思!”周威听到这样新鲜的问法感到莫名其妙。
周威听周武说完南山口战斗的经过,问:“你查清了吗?”
“有一种匪,是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公开抢夺,过去的任炳元和任中元就是这种土匪!……”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干瘪的人,这家伙尖头尖脑,满脸奸诈,两只滚动着的小眼睛闪射着饿狼般的贪婪的凶光,这就是在谷敬文庆功宴上露过面的四岭山民团团总周武。他从九里十八坪回来之后,接着就发生了南山口的战斗,他和他的高级谋士周祖荫商量了一番,便立即赶来太平寨会见周威。
“过去的任炳元和任中元,这是什么意思?”周威又听到一个新鲜的提法,不禁插断郝大成的话题,惊奇地问道。
周威身材魁梧,穿着农民式的服装,坐在太师椅里。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国民党的保安团,他们变成了另一种匪,也可以叫作官匪!”
这个大厅的摆设是极其简单的:正面是一幅山水中堂,靠墙是一张一丈长,二尺宽的红木雕花条几,上面放着书籍、花瓶和香炉……条几前面是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子分列在桌子两边。这大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堂右边,挂在墙上的那把龙泉宝剑,黑色剑鞘上镶嵌着一条金龙,龙口吞吐着剑柄,剑柄上垂挂着黄丝穗头。这是周威干义和团时的战利品。这宝剑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荣誉。每天早晨起来,周威总是舞半个时辰的剑,而后才吃早饭。
“另一种?”
周威的齐心会的指挥部,设在太平寨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庙里。这座大庙中的大雄宝殿,早已没有了神像,原来是惯匪任炳元住的地方。周威打走了任炳元以后,经过重新修缮,便成了一个宏伟的大厅。
“对!有一种匪,他们剥削人民,压迫人民,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他们横征暴敛,巧取豪夺,用屠刀把人民推在水深火热之中,这种匪比那种明火执仗的强盗在残害老百姓上,并没有什么多大差别,……”
齐心会会员成分,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它的基干队伍,由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失去了工作的手工业工人等游民无产者组成,武器较好,战斗力较强,有一百五十余人,他们驻扎在太平寨上,这是齐心会的常备力量;另一部分是普通的齐心会会员,都是穷苦的山民,分散在各村寨中,武器各自保存,无事时从事生产,有事则集中待命。齐心会的基本口号是“防匪保家”,主要任务是维护各村寨的安全。他们的仇敌主要是经常来烧杀袭扰的西屏山任中元的保安团。
“这种匪在四岭山是没有的!”
二
“不对!你们四岭山的土豪劣绅就是这种匪。在九里十八坪是谷敬文,在南屏山是汤三磙子,在西屏山是任中元,在这四岭山就是周武!”
“用红军代表的身份吧!”
谈话是这样直率,这样尖锐,这样一针见血地马上接触了实质。
“和他见面是可以的,”田世杰思忖着说,“要争取他中立,还是需要做很多工作的。这个人重义气,有正义感,容易感恩,也容易记仇,对你好起来,割头都行,对你恨起来,兵戎相见。他秉性耿直,吃过亏上过当,所以疑心很重。我明天一早就和他接头。你用什么名义和他谈判呢?”
这些话对周威来说是太新奇了,太深奥了,使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本能地敬佩地看着郝大成庄严而聪明的脸,又问道:“有哪两种家?”
大家又笑了一阵,郝大成继续说:“第三项任务是摸清周威对红军的态度,我想亲自和他见见面,争取在红军进四岭山的时候,他能保持中立。”
郝大成说:“一种家是,祖祖辈辈给地主豪绅当牛做马,起五更,睡半夜,劳累终生,种了万担粮,自己饿肚肠,织了万匹布,自己无衣裳,盖了万间房,自己住草棚,开了万亩荒田,自己无一垄葬身之地的穷苦老百姓,他们是一种家;还有一种家,就是手不提篮,肩不挑担,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粮食满仓,金银满柜,榨干了穷人的血汗,吸尽了穷人的骨髓,只管自己享福,不管穷人死活的土豪劣绅,他们是另一种家!……”
“噢!”连郝大成也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那就这么定吧,小王跟你舅舅去沙河镇!”
“唔……唔……”
“你得叫舅舅才行。”田世杰笑眯眯地说,“她不女扮男装进不了沙河镇。”
“不知总指挥仔细想过没有?”
“为什么?”王尚青眨着眼睛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唔……”周威像咀嚼着从未吃过的东西,一时还品不出它真正的味道,只是觉得新鲜,他向郝大成真挚地点点头说,“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个小滑头啊!沙河镇你去不成了。”黄六嫂纵声大笑起来。
郝大成呷了一口茶,观察着周威的面部表情。他知道,要让周威在一个早上就学会用阶级观点去认识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是,郝大成也知道,他提的这些问题,就像一根根撬棒,插进了周威的脑海深处,掀动了他那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思想根基。
“我就说,我是你的亲戚,你是我姥姥家的六妗子!”
“你以为‘防匪保家’就是为民除害吧?”郝大成又进一步说,“可是,在四岭山你并没有救了谁!”
“人家盘问起来你可怎么说?”黄六嫂笑笑说。
“什么?”周威惊异地喊了一声,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个人这样指责他!“你是什么人?你是来教训我周威吗?”周威变得更加激动起来,“我周威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我周威为了四岭山的老百姓安安生生过日子,才和任中元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冤仇,我的身上还留着任中元的刀疤。你说,我周威不是为民除害是为什么?”
“就是嘛,”王尚青高兴地说,“黄六嫂,我和你去,保证能完成任务!”
郝大成以无声的微笑等待着周威把话讲完,然后以十分平静的声调问:“你四岭山有卖儿卖女的没有?有上吊跳崖的没有?”
田世杰说:“这样也好,六嫂和小王去吧,一个地理熟,一个懂军事。”
“有啊!”
“大队长是万万不能去的!可是我能去!”王尚青接着向郝大成要求说,“大队长,让我去吧,保险叫敌人认不出来!”
“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没有?”
“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黄六嫂干脆地说,“你们已经暴露了身份。去沙河镇是不行的!”
“有啊!”
郝大成听了田世杰介绍四岭山区的整个情况和迎接红军的准备工作,然后说:“我这次到四岭山来,主要任务有三个:第一个是和四岭山的党取得联系,这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四岭山的党员们在白色恐怖下,积极展开了活动,对红军进入四岭山是一个很大的支援。第二个任务,是侦察敌情。现在已经了解了一部分,各山村、各哨卡的敌人兵力和活动规律,大叔已经谈得很详细了。我们这一路,对四岭山的地形也有了大体的了解。只是还需要到沙河镇去,侦察一下周武民团的实力和部署。”
“在荒年的时候,就是郑大年死的那一年,有饿死的人没有?”
郝大成和田世杰见面后的激动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互相交流了情况。
“有,饿死了上千的人呢!”
这时周祖荫捧着水烟袋从里间屋里走出来。周武和周威见到这位堂叔都站了起来。他让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下,呼噜呼噜地吸了几口水烟说:“圣人云:‘礼之用,和为贵。’为了一个造反的泥脚杆子不要伤了兄弟的和气。你们两人是四岭山的两根支柱,自己闹起纠纷来,四岭山的天也就塌了!”为了避免周威和周武闹翻,他还是劝周武把田世杰放了。……
“看,这些卖儿卖女,上吊跳崖和饿死的人,你并没有救了他们!甚至连谁害了他们你也不清楚。”
僵了。……
“这是荒年,谁有办法!”
“那我就带我的齐心会来和你说话!”周威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
“不,这是叫土豪劣绅催租要债逼的!共产党就有办法,只有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打倒土豪劣绅,才能真正解救人民!”
“若是不交呢?”周武也有些火了。
“种地交租,借债生息,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谁能改得了?”
“这不关我的事,”周威冒火了,以不容反驳的口吻说,“我不是土豪,他也没有抢我的粮仓,他救过我的命,你快把他交给我!”
“这是地主豪绅的规矩!打土豪分田地,这就是共产党的规矩!就是穷苦老百姓的规矩!规矩不是天生就有的,是人订出来的!”
“可是,他主张打土豪分田地……同时我也查清了,民国三年饥民抢我那粮仓的时候,真正领头的就是他,不是郑大年。”
“别人订什么规矩我不管,我周威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规矩!”周威看了郝大成一眼说,“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的来意我知道,是要我答应红军开进四岭山!”
“我不懂为什么他是周家的仇人,只有任中元才是仇人,这个人从任中元的鬼头刀下把我救出来,我发誓要报这个大恩!”
周威这样直率地开门见山,一下子捅到了实质问题,这是出乎郝大成的意料的。
“大哥,”周武苦笑着,“这个人可是咱们周家的仇人啊!”
“四岭山是四岭山人民的四岭山,红军要到哪里去,也不用经过什么人的允许!”
“我不管他是什么党!”周威坚决地说,“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郝大成这样毫不隐讳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和决心,也是出乎周威的意料的。
“大哥,”周武说,“这人有共产党嫌疑。”
“不!四岭山是周家的四岭山!绝不许外人进来!”周威忍不住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
周威一听田世杰被周武抓起来了,心中又急又怒,飞身上马,连连加鞭,一口气跑到了沙河镇,向周武要人。
“不对!你和周武虽然都是姓周,可不是一家!从周氏家谱上看,不错,都是一个祖宗。可是四岭山有一句话说得好:‘周家佃户种的周家地主的地;周家地主剥的周家佃户的皮!’……可见同是姓周,并不是一家人,田世杰不姓周,他却舍了性命来救你!”
那时田大妈到太平寨去见周威。因为田世杰曾救过周威的命——那还是在一九一三年,任中元杀进四岭山来的时候,周威没有准备,他刚从他的大厅里跑出来,就被任中元一刀砍伤,跌倒在大街上。当时田世杰正在太平寨打短工,当任中元对准周威砍第二刀的时候,田世杰一锄头打飞了任中元的鬼头刀,把周威往身上一背逃出了太平寨。周威苏醒过来,一把抱住田世杰,热泪纵横地说:“田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后有用兄弟之处,我周威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不等郝大成说完,周威就暴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和周武是兄弟!你是在挑拨!”为了礼貌起见,他才没有请郝大成出去。
一九二六年,四岭山有了党组织,他首先入了党,找到了真正的革命的道路。在一九二七年冬季,九里十八坪暴动的时候,县委本来也给四岭山指示,和九里十八坪一齐举行暴动。但是,由于送信人被周武民团捉住,起义的秘密暴露了,结果党的负责人被杀,田世杰以“有共党重大嫌疑”的罪名被捕。
周威的卫士们都站在大厅外面的廊檐下,通过雕花的窗棂向里观望着,他们很担心两个人会打起来。
一九一四年,四岭山区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旱年,田世杰和郑万春的儿子郑大年,仍旧像红绫会一样,带领成千上万的饥民向周武借粮。当时周武向他的大舅子谷敬文告急,谷敬文派人飞马给他送来一信,劝周武退让,答应开仓分粮。他的信中说:“圣人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饥民势众,猛不可拒,当后图之。……”果然周武没有立刻动武,任凭饥民打开了粮仓。饥民分到粮食以后,就算达到了目的,怀着胜利的欣喜,各自分散回家了。半个月后,谷敬文派谷中一带着团练取道青龙山开进了四岭山区,和周武的少数武装纠集在一起,四处捕捉起义的饥民。郑大年壮烈牺牲,饥民们受到残酷镇压,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田世杰深深地苦恼着,他虽然痛切地感到红绫会的道路是走不通的,可是他找不到另外的道路。
郝大成故意不看激动万分的周威,若无其事地瞅着茶杯上的精美的映山红图案,仿佛周威的激愤和他毫无关系。周威看着稳坐在椅子上的郝大成,心想这个人好沉着啊,如果我现在把龙泉宝剑举在他的头上,他也不会动一动声色的,在激怒之余,不由得暗中敬佩。
他最初逃到四岭山来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在兰田岗定居之后,他做了一家老雇农的招赘女婿,老夫妇在苦难中离开了人世,年轻的夫妇便成了周武的老子周祖鸣的佃户。
“这不是挑拨,这是真情。”郝大成等周威稍稍冷静了之后说,“你把周武当兄弟,可是周武却把你当仇敌。你以为四岭山还在你手里,其实它早成了谷敬文的一部分啦!你还是看一看谷敬文给周武的信吧。”
田世杰自从红绫会失败,谷孟余第二次搜查余党,他手持冲担闯出团丁的重围,逃到四岭山区以来,已经整整三十一年了。这三十一年来,无论生活给他多大的压力,命运给他多大的打击,他不低头,不叹气。他那反抗强暴的性格,就像一把钢刀,在困难艰险的岩石上,不但没有磨损,反而更加锋利了;他那救世济民的宏愿,不但没有丧失,反而更加坚定了;同恶势力斗争的锐气,不但没有挫折,反而更加刚强了;斗争的经验教训使他变得更加沉着老练了。……
郝大成又把桌子上的信推到周威面前。
郝大成和田世杰虽然初次相见,但他觉得在十四岁时就已经认识这位可敬的老人了。那一年,在映山红盛开的清明节,在豹子山的虎头崖上,父亲给他讲的映山红的传说,红绫会的起义和田世杰的逃亡,全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十几年来,他始终在寻找打听这个红绫会的小首领——他父亲的老战友。如今,这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物,须发半白,红光满面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激动,他振奋,他又想起了自己刚直不阿的父亲,想起了红绫会的英雄好汉们。现在这两代人一起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了一个共同的任务,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携手并进,他们内心的激动是可以想见的。他们的相见既面对着当前的斗争,又勾引起深沉的遥远的回忆。
周威把信纸从信封内抽出,低下头去仔细地看信,随着信的内容的逐渐披示,周威的脸上升起越来越浓的烦恼愤怒的阴云。……
郝大成、黄六嫂、王尚青,为了早些进入齐心会辖区,他们穿山越岭快步疾行,在上灯时分,就赶到了太平寨。当他们在宋师傅的小房间里见到田世杰时,他们的惊喜、欢欣、振奋、亲切的复杂的感情,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
四
在郝大成和王尚青到达兰田岗的当天下午,黄六嫂就得到了南屏山来了两个铁匠的消息。因为她是兰田岗人,白天不能在兰田岗露面,所以她只好等到深夜。在和郝大成联络之后,她准备立即赶回太平寨,没想到在半路上碰上了夜里出来查访的民团。这时天已拂晓,周二游马上认出了她。黄六嫂虽然猛烈抵抗,但是终于寡不敌众而被捕,团丁准备把她送到沙河镇请功领赏,正好碰上了郝大成。
正当周威看信的时候,周武满头大汗,在大厅外跳下汗津津的灰青马来,闯进了周威的大厅。三方首领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突兀地相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会后,四岭山的党员们立即展开了活动,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小姑娘唱的《盼红军》的山歌,就是宣传工作的一种表现。
昨天晚上周武听到了黄六嫂被捕又被两个铁匠劫走的消息,并得知这些人来到了齐心会的辖区。天不亮他就骑马跑到太平寨来,要建议周威和他的民团一起搜捕。为了说服周威,他请周祖荫和他一道赶来。由于他心躁性急,催马疾驰,把他的高级谋士远远地丢在了后边。
会议最后确定:由于周武的疯狂搜捕,田世杰不宜在白云山露面,把联络地点设在齐心会辖区太平寨的小茶馆里。黄六嫂留在兰田岗附近的小山村里,和红军联络人员接头。接头之后,便立即和红军联络人员进入齐心会辖区,以保证红军联络人员的安全。
周武一进大厅,向大厅扫了一眼,他看见端坐在那里的郝大成,立即猜透了七分——他就是南屏山来的人。同时郝大成也从这位不速之客的外形气质和走进大厅的方式上,判断出他就是周武。
当夜,他们攀悬崖,钻荆棘,翻过了青龙山,第二天下午,到达了兰田岗附近的山上。夜里,在山林里召开了党员会议。田世杰传达了县委指示,研究了发动群众的方法:一、进行秘密串联,首先把党组织恢复起来,组成党支部;并把原来秘密农会的骨干串联起来,重新建立秘密农会,一旦红军进了四岭山,便可以公开活动;二、积极进行革命宣传,广大群众虽然受过大革命的影响,但是,那时还没有红军,要使群众了解红军是什么样的队伍;三、作好迎接红军的准备工作;四、和红军联络人员接头。
“大哥!他是什么人?”周武喘吁吁地用马鞭子指着郝大成问周威说。
“那我们就钻山林吧!打哨卡不是办法。”田世杰说。
“南屏山来的红军代表!”郝大成不等周威说话,就声色俱厉地说。他的两眼喷射出咄咄逼人的火光,使周武感到战栗。
“有两个办法,”黄六嫂说,“一是打掉哨卡,一是躲开哨卡,不走山口,从山林里钻过去!反正公开从哨卡走是不行了。”
“啊!你就是劫走黄六嫂的铁匠啊!”周武吼叫一声,把马鞭子一丢,立即从腰里抽出手枪,顶上子弹,对准了郝大成。
“对!我们要学习井冈山,走井冈山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道路。”田世杰说,“这些等我们召开党员会议再研究吧,你说我们怎么进山好?”
郝大成仍然镇静地坐在那里,以轻蔑和警惕的目光盯着周武那张凶狠的脸,平缓镇定地说:“我是个赤手空拳的客人,并不想和你动武。我劝你也不要在总指挥的大厅里逞英雄!”
“是来建立革命根据地?!”黄六嫂兴奋地说。
可是,不等郝大成说完,周武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向郝大成面前跨了两步。他右手执枪,伸出左手就要去抓郝大成的领口。但郝大成猛然站起来,抓住了周武执枪的右手,只轻轻一扭,就把枪缴了下来。郝大成真想一拳把周武的尖脑壳砸烂,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满腔的怒火,把枪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凛然不可侵犯地坐了下来。
“是的,县委也知道了,并且指示我们积极发动群众,迎接南屏山的红军进四岭山!”
“周团总!不要无礼!”周威怒斥着周武,他感到在他的大厅里侮辱他的客人,就像侮辱他本人一般。
“县委怎么说?听说南屏山来红军了!”
周武无力地把被郝大成扭疼了的胳膊垂下去,仍不甘示弱地气咻咻地说:“大哥,不要放走他!他是来和田世杰取联系的红军,我们要抓的正是他们!”
黄六嫂也在他近旁坐了下来。成群的归鸟聒噪着,在傍晚的山林上空飞翔而过。晚风卷起沙沙的松涛声。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周威愤愤地瞪了周武一眼,表示出内心的不满和愤慨。
“接上了!”田世杰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说。
周威对周武不满的原因有四:第一,周武在他的指挥部里对他的客人竟这样粗暴无礼,是对他极不尊重,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狂妄行为。第二,他见到了谷敬文给周武的信,虽然还不知周武的态度,但肯定他已经和谷敬文勾结,这在三天前那一场不愉快的谈话中已经得到了印证。第三,他觉得红军代表的拜访,并无恶意,虽然有激烈的争论,却正说明对方的坦率正直。同时,他感到红军代表所说的道理非常新鲜。他对这些道理当然还谈不上完全理解,也就更谈不到完全接受,但他觉得这些道理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说服力。他觉得这位红军代表是一个有学问有胆略的值得敬佩的人。他清楚地看到周武用枪口对准他的胸口时,他是那样的镇静沉着,表现出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在这位英姿勃发,彬彬有礼的红军代表面前,那些“共产党是青脸红发、巨齿獠牙”的无耻谣言,不攻自破。周威喜欢这种人,尊重这种人。相形之下,周武显得卑鄙无耻,虚伪奸诈,粗俗低下,浅薄渺小。周威讨厌这种人,卑视这种人。第四,就是周武又背着他,逮捕了黄六嫂,搜查田世杰,这又是对他不诚实不尊重的行为。……
“是这样,”黄六嫂说,“周武从九里十八坪回来以后,立即密令各村保长保丁和他的民团,严格进行明察暗访,说是你从九里十八坪回来的时候,立即把你抓起来,为了不叫周威知道,抓到以后,就地正法。我们几个党员得到了这个消息,都很着急,怕你不知道这个情况,一进山就碰上危险,开了个会才想了这个办法,我就出山来迎你!又一直担心走两岔了。……你可和县委接上头了?”
周威眼下的思想状况是这样的:对待周武,他既讨厌,又原谅。不管红军代表多么受到他的敬重,在他眼里仍然是外人;不管周武多么使他厌恶,在他眼里,毕竟是同宗同祖一家人。谷敬文的信使他震惊而又恼恨,但他又认为这可能是谷敬文的一厢情愿,周武还不至于坏到暗算齐心会出卖四岭山的程度。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周威也感到,他对周武的斥责虽然是对的,但也太使周武难堪了,他毕竟是同族的兄弟,周威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太让周武为难。他想在没有外人的参与下,解决他们四岭山内部或是家族内部的纠纷。于是他向大厅外面喊道:“枫森!客人辛苦了,请客人到厢房里去休息!”然后他向郝大成歉意地说:“郝代表,对不起……”
“我来等你啊!我生怕碰不见你!”黄六嫂像卸下了满身重担似的,轻松地舒了口气,“整整地等了一天一夜,这可好了。”
郝大成站起来诚恳地说:“总指挥,我等你的回音。我相信总指挥是不会使红军失望的!”
当史少平带着县委的指示信,向南屏山进发的时候,田世杰也带着县委的指示,回到了四岭山区的东大门——青龙山。本来青龙山的几个山口上,虽也有民团的哨卡,但并不严密。一般的猎人、樵夫、老人、妇女,出山进山,检查并不严格,只是问一两句就放行了。田世杰这次进青龙山却非常小心。因为在九里十八坪,谷敬文画影图形捉拿他,而且他也知道周武出席了“庆功”宴,谷敬文必然指示周武对他采取新的手段,所以他提高了警惕,盘算着通过哨卡的办法。他边走边想,在傍晚时分,到了青龙山下。他左思右想,认为过哨卡是危险的,因此准备不走哨卡,而是在夜里翻越荒山进去,但山荒林密,无路可寻,在夜间更是难走。正在踌躇时,从树林里走出一个粗壮的樵夫来,手提柴刀,肩荷冲担,大步向他走来。他仔细一看,认出这是黄六嫂。田世杰连忙迎上前去,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也出山了?”
然后郝大成跟着卫士向外走去。在出大厅之前,他一直没有理睬周武,但是他将要跨出门槛时,却回过头来说:“周团总,今天你的火气太大,你想动武那很容易,红军一定奉陪到底!”
一
郝大成这几句充满威慑力量的话,更加深了周威对他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