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咱们以后再说,”吴可征不愿意过分勉强王尚青接受自己的意见,便陡转话题,亲切地问道:“小王,这些日子学习怎么样?”
王尚青机灵地说:“好,等你的伤好了,我就给你换!”
一谈到学习,王尚青劲头就来了。他兴致勃勃地说:“学习,少英抓得可紧啦。她规定我们每天都要挤时间学习,把学习的内容学通弄懂。我天天都超额完成任务。”然后他忍不住自豪地说,“少英说给我加上点载,叫我当了小先生啦!”
吴可征说:“这我知道,可是,我们革命的路还很长很长,还需要经历很多很多的艰难困苦。养好身体是对的,把思想养娇了可是很危险!”
“你的劲头不算小啊!”吴可征看着这生气勃勃,天真烂漫的小战士,由衷地感到高兴。
“对,”王尚青承认说,“我不同意。你不知道,你受了重伤以后,大队长有多着急,有多难受啊!……”
“这劲头啊,我是从大队长那里学来的。郝大队长多忙啊,可是他那个刻苦劲真叫人佩服。他对我说,‘小王啊,干革命没有革命理论不行啊。学习革命理论也是战斗,要拿出冲锋陷阵的劲头来,学一个文武全才!’……”
吴可征笑笑说:“我看;首先是你不同意!”
“大队长说得很对。学习嘛,没有向敌人冲锋的劲头是学不好的!”吴可征忍不住夸赞这个天真纯正、积极上进的战士说,“你这股学习的劲头很好。”
“不不!”王尚青噘起嘴来抗议道,“郝大队长不同意,伤病员们也不会同意!”
“可是学习成绩,”王尚青不好意思地说,“大概不太好!”
吴可征在草铺上翻动了一下,伤疼仍在折磨着他。他用商量的口吻说:“小王,这些被子应当给彭医生送去,留给伤病员同志们盖。我已经好了,你不能拿我当伤病员照顾啊。今天就不换了,明天你就……”
“怎么不好法?”
王尚青听出党代表的语意,惭愧地笑笑说:“看我,一心盼着新军装,就把艰苦朴素给忘啦!给你洗完衣服我就补。”
“有一天,宋少英和我说,人是猴子变的。”王尚青忍不住笑笑说,“我不同意,这谁也没有见过。我争不过她,本想等你回来给我们评评理。可是郝大队长说,‘小王啊,你傻争个啥?宋少英说得对,你得好好学习。’……”
“发了新军装,旧的就不补啦?”
吴可征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哪些地方不够呢?”
“大队长的打算我知道,咱们不是要进四岭山吗?队伍不扩大还行?开头纪松田叔叔找来了两个裁缝。大队长说,‘做什么事都要依靠群众,叫裁缝做个样子,然后发动妇女们做。’依我看,用不了多少天,就能做好。”
“大队长叫我写个入党申请书,可是我写了四五遍了,就是写不好,真急死个人!”
“哟,做那么多?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急什么呢?”吴可征觉得这个小战士很有意思,他有意让这个年轻人敞开他明净、纯洁、火热的内心。
“大队长没来得及和你说,打汤三磙子,得了很多布。大队长已经和纪松田说好啦,用草木灰加上‘驴驹子嘴’(一种能染色的野草)一染,请老乡们帮忙,一做就是三百套……”
“怎么不急呢?我一生下来,脖子上就挂着个苦水瓢,从七岁起就拖着打狗棍子到处讨饭,流着眼泪到处唱,可就是不懂得天下穷人为什么这样苦。参加革命了才知道一点,这叫阶级压迫,阶级剥削,本想把这些想法写到申请书里去,就是写不清楚。还有,我们要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国民党,打倒帝国主义。土豪劣绅我见过,国民党白狗子我见过,他们都是一个山窝子里的狼,可是那帝国主义我没有见过,不知道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什么和土豪劣绅国民党合起伙来祸害我们!”
“哪来的新军装?”
“小王,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好,可见你学习还是很动脑筋的。我打个比方说吧,咱们这个多灾多难的中国就像是一条破旧的大海船,那些帝国主义就像大大小小的江洋大盗,他们扑上船来,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东西。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就不断地来欺负我们,强迫中国订立很多不平等条约,逼我们赔款,割我们的地盘,他们取得很多政治、经济、军事上的特权,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
王尚青神秘地笑笑说:“快发新军装啦!”
“为了压制中国人民的反抗,帝国主义就和中国的反动势力勾结起来,他们互相依靠,狼狈为奸。那些土豪劣绅、国民党,就是帝国主义的狗奴才,帝国主义就是他们的洋财东。
“你有什么打算啊?”
“可是中国人民并没有屈服。自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那一天起,中国人民就拿起刀枪来和他们斗争!过去那些斗争都失败了,为什么?是因为没有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小王啊,今天我们有了马列主义,有了中国共产党,有了毛委员给我们指出的井冈山道路,我们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并且一定能够把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旧中国,改造、建设成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
王尚青不好意思地看看臂肘和膝盖上的三角窟窿说:“郝大队长批评我懒,宋少英硬要帮我缝,可是我另有打算。”王尚青就像和亲人拉家常一样,说起来就没个完。
吴可征这样认真恳切的谈话,使王尚青很受感动。他深深感到党代表并没有拿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也没有居高临下地教训他,使他感到分外亲切。他的心一下和党代表贴得那样近,但他找不到确切的语言说出他的感觉,只是说:“党代表,你看,我真不好,光顾和你讲话,就忘了你累了。党代表,你睡吧,我走了!”
“小王,你看,你的军衣都破得露了肉啦,为什么不补一补?”
吴可征和王尚青倾谈着,丝毫没有睡意。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吴可征的心境正是这样,看到部队的发展壮大,想着未来的光明前景,他的精神处在极度的兴奋中,他那消瘦的脸上,泛着喜气洋洋的红光。王尚青的天真烂漫的想望,使他感到:不仅队伍在发展壮大,而且战士也在成长,就像那鲜嫩的幼苗,伸展着枝干,眼看着就要长成大树!为了适应革命发展的需要,他又感到部队还需要大大发展,战士的政治军事素质还需要大大提高,党的组织需要不断扩大,战斗力需要大大加强。这需要做很多细致的思想工作才行,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伤疼和疲倦,从草铺上爬了起来,一边披衣服一边说:“小王啊,我要到分队里去,看看同志们,跟他们谈谈心!”
小王高兴地在草铺边上坐下来,他很喜欢同吴可征谈天。他觉得党代表说话又亲切又热情,浅显的话语能说出深刻的道理,容易懂,容易记,又发人深思。
三
吴可征说:“小王,别忙。我躺下也睡不着,好久没见面了,咱们好好地谈一谈。”
吴可征到达南屏山的第二天,就召开了支部委员会。
“是啊,这是大队长特意给你预备的。他说,‘小王啊,党代表很快就要回来了,他的伤不会就好利索的,应该想法叫他休息得好一些啊。’我啊就灵机一动……”王尚青顽皮地嘿嘿笑了起来。他觉得党代表睡在他铺设的绵软的草铺上,打心眼里高兴,比自己睡在上面还舒坦。他看看吴可征脱下的破旧的便衣,准备拿了去洗。
支委会,除史少平外,还有罗雄没有参加——他在大前天奉郝大成的命令,带着一个分队到几十里以外的一些寨子上,去缴地主豪绅家里的枪,因为新来参加红军的几十个同志,急需武器来装备。
吴可征在草铺上躺下来,他摸了摸里表三新的被褥,问在旁边照应他的王尚青说:“小王,这被褥是打汤三磙子得来的吧?”
支委会开得活跃而且热烈。根据多方面的调查研究,大家认为到四岭山区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是合适的,于是会议的主要议题是研究四岭山的情况,进四岭山的策略和准备工作。吴可征说明了会议要讨论的问题之后,首先请黄国信发言,看他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二
黄国信说:“派去和上级党取联系的同志还没有回来,不知上级是怎么看法。如果上级指示精神和我们会议的决定有出入怎么办?为什么不可以稍等几天?”
郝大成又向吴可征仔细地介绍了部队的思想情况和训练情况,谈到了他进四岭山的设想。吴可征想立即召开支部委员会研究这个重大问题。但在郝大成的竭力坚持下,会议推迟到第二天召开,好使吴可征得到充分的休息。两个战友争执了半天,吴可征到底没有拗过郝大成。
郝大成说:“我们是很需要上级的指示,但是,我们不能等待。我们应该主动提出建议,错的,我们改正;对的,我们就要坚持。革命的组织原则,是为革命利益服务的。我们一方面要积极和上级联系,请示工作;一方面也要从实际出发,大胆地开展工作。……”
“现在敌人白色恐怖很严重,很多线索都断了,不知道联络的方法和暗号,找党是很困难的。我看再过几天不回来,就继续派人去找!一定要取得党的指示。但是,我们不能等待,我们一定要积极地开展工作。我们要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理论,来指导我们的革命实践。要正确地执行党的政策,争取少犯错误和不犯错误。只要我们一心为了革命,就是犯点错误也不要紧。‘失败是成功之母’嘛,凡事物总有个认识过程。就拿科学实验来说吧,有的经过上千次的实验才取得成功,何况社会现象比自然现象更是复杂,不犯错误的人是没有的。……”
“这可是个组织原则问题哟。”黄国信轻声地说。他估计他的意见不会得到会议的支持,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郝大成思路一转,问道:“老吴,我派黄希才同志去找上级党取联系,已经去了十来天,至今不见回来,该不会碰到什么意外吧?少平同志也应该回来了。”
“你那个分散隐蔽、流动游击,也没有得到上级的指示,”宋少英寸步不让地说,“你就要我们执行,难道那就不是组织原则问题了?”
“老郝,‘革命给我们的是大海,我们给革命的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这句话说得好!……”吴可征由衷地赞叹着,“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应该把自己的一切完全献给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啊!”
“我不和你辩论!”黄国信反感地说,“还是按可征同志提的问题研究吧!”
“老吴,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郝大成激动地摇着手,“你可不能这么说。作为一个党员,作为一个指挥员,我做得太少了。我总觉得,革命给我们的是大海,可是我们给革命的呢?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啊!……”
“那么,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进四岭山呢?”有人心急地问。
吴可征几乎是以惊奇的目光,看着郝大成那刚毅、智慧、深沉、热情的脸。他的胸膛激烈地跳动起来,心想:他的心胸是多么开阔啊,为革命用尽了力气,呕尽了心血,毫无一点私心杂念,整个身心全扑在革命上面。他看得多么远又想得多么深啊!吴可征为有这样的战友而感到自豪,心中充满着敬佩、欣慰和信任,不由得带有几分冲动地说:“老郝,你为党做了多少工作啊。”
“这要看我们的准备工作,准备得越快越好,越充分越好。”吴可征说,“我看我们一个一个问题来吧,先谈谈四岭山的情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可是我觉得做得还不够。”郝大成深思地说,“我想今后革命力量越发展壮大,我们的担子就越重,我们碰到的困难就越多,遇到的问题也越复杂,我们还得加倍地学习才行。我生怕哪一点做错了,给革命带来不应有的损失。……既然党给我们这副担子,我们就应该把它挑好!”
宋少英说:“到南屏山来之后,我们做了很多调查工作,是不是请大成同志先讲一讲,然后大家再讨论补充。”
“你们做得很对,很好,很有成绩。”吴可征听完郝大成的简略的介绍后说,“特别是对黄国信的斗争,这是党内的原则的斗争,是关系到革命前途的大事,丝毫也含糊不得。没有什么奇怪的,要取得革命胜利,就得同敌人斗,同错误主张斗,同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斗!没有斗争就没有胜利,就不可能前进!”
吴可征说:“这个意见很好。”然后他对郝大成说,“老郝,是不是你先讲一讲啊?”
吃过饭后,吴可征全神贯注地听郝大成介绍打汤三磙子,扩大红军的经过;部队发生的问题,同黄国信的斗争;派黄希才去找县委,派史少平去九里十八坪执行任务;周枫林、杨继五同志的牺牲;追认周枫林同志为中共党员的决定;以及了解到的四岭山的各种情况。他两眼一直盯着郝大成那质朴、坚毅的脸。他突然有一种十分鲜明的感觉:郝大成的形象和他们最初相见时是一样的,但又有多大的不同啊!就像是一棵树,枝还是那样的枝,干还是那样的干,叶还是那样的叶,但它却不断地增长着年轮,变得又粗又壮又高又大了!郝大成的这张脸,他是非常熟悉的,却又感到有些陌生,他似乎在这张脸上发现了新的内容!他那高贵的革命品质,在艰苦困难的磨炼中闪出了更加夺目的光彩!
“也好,我先说说,有不对的地方大家还可以补充修正。昨天晚上,我想了大半夜。四岭山区的政治军事情况很复杂,我们虽说做了很多调查,可是四岭山我们并没有进去过。我也只能说个大概的情况。毛委员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我们进四岭山,首先就碰到这些问题。我们进去以后应该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应该孤立谁,打击谁?……”
“好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下。看到部队有了发展,情绪这么高涨,我很高兴!”吴可征说着,和迎接他的人群向大队部走去。
接着郝大成分析了四岭山的三股力量:
“思想不通,心情怎么会舒畅呢?我也是一心一意为部队为革命着想嘛,唉!”黄国信委屈地叹了口气说,“你先歇着吧,我们以后再谈。”
第一种力量,就是受过大革命影响的,并且起来和土豪劣绅作过斗争的革命群众,情况和汤家楼乡差不多,党组织虽然被破坏了,可是党员还在积极地活动,力量比汤家楼乡还要强大些。这是我们扎根的土壤,这是我们依靠的力量,是我们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根基。在敌人残酷的镇压和摧残下,这股力量目前还很弱,处于潜在的状态,有待我们去发动去发展。一旦我们进去,积极地展开群众工作,就像干柴上撒上火种,很快就会猛烈地燃烧起来;
“不能这么说,”吴可征真挚地说,“争论归争论,我们都是党员,我们都应当服从真理,服从革命的利益,不怕犯错误,有错误改了就好,心情要舒畅。”
第二种势力,就是周威的齐心会,这是以“防匪保家”为名成立起来的一股农民武装。周威和豪绅有矛盾,但宗族观念很重。齐心会的成员,绝大多数是劳苦群众,这是一股我们应该争取的力量。当然敌人也要和我们争夺这股力量,只要我们的政策正确,加紧对他们进行政治思想工作,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这股力量是一定可以争取过来的,是会转变成革命力量的;
“你回来就好了,”黄国信带有几分伤感地说,“部队工作我可以不管了!”
第三种势力,就是周武的民团和当地的封建势力。周武的民团中搜罗了一些地痞流氓惯匪,是极其反动的。它不仅和谷敬文勾结,和任中元串通,它还会得到国民党新军阀的支持……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就决定了我们工作的艰苦性,斗争的复杂性和尖锐性,要有许多回合的较量。对敌斗争的胜利绝不会轻易取得,要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要有相当长的过程。……
“你好好休息吧!”吴可征关切地说。
郝大成分析了四岭山区这三股力量后,提出了当前迫切要完成的两项任务,一是壮大自己,二是了解敌人。他说:“就我们本身来说,我们的力量虽然比突围时加强了,但还是薄弱的,新战士增多,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都有待提高。只有在政治、军事素质提高之后,才能担负发动群众和对敌斗争的任务。同时,还要和四岭山的党组织和革命群众取得联系,这样,我们进四岭山就能得到他们的配合和支援。如果在这方面准备得不充分,不用说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站不住脚,弄不好还要被挤出来,这是一;再就是要了解敌人,我们必须派人进四岭山去,把四岭山的地形、民团的力量和部署了解清楚;齐心会对红军进四岭山是什么态度也要了解清楚,……”
他和吴可征握着手,问了几句伤情,然后说:“你伤好了,我倒又病了。”
“这很必要,”吴可征补充说,“我们应当积极准备,加强红军力量,创造进入四岭山的条件,进一步做好联络工作和调查研究、侦察工作。这次进四岭山政策和策略性是很强的。”
这时黄国信披着衣服向吴可征走来,远远地说:“老吴!回来了?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我很同意大成同志和可征同志的意见。”宋少英说,“我们应该把四岭山的政治军事和三种势力的情况了解清楚,这样才能更好地确定我们的对策。”
“他带着一个分队下山搞枪去啦!”王尚青扶着他拨开人群,想让党代表早一点去享受一下他安排的“舒适的环境”……
黄国信抢着说:“我坦白地说,目前我们是进不了四岭山的!即使进去了也是站不住脚的。退后一步说,即使站住了脚,国民党肯定会派大部队来围攻的,那就不是一个团一个旅,很可能是几个师!”黄国信振振有词地继续说,“那我们怎么办?又得走九里十八坪突围的老路,敌人肯定会跟踪追击,我们又得到处流动。由于目标太大,就没法摆脱敌人,就有被消灭的危险,再来一次白马山峡谷式的突围就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分散隐蔽,缩小目标,就成了保存革命力量的唯一正确的办法。可能有的同志说我的估计太悲观,可是事实如此。”
“你是要关我的禁闭啊!”吴可征笑笑说,“我怎么没见罗雄他们呢?”
宋少英尖锐地反驳说:“说来说去,你就是对走井冈山的道路,对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没有信心。”
王尚青已经把党代表的住处和饭菜安排好了。他冲进人群,大声地嚷着:“大家有话以后再说,现在我要把党代表抢走了。”接着他拉着吴可征说:“党代表,快去吃饭吧,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我给你站着岗。”
“是的,到今天我还认为建立根据地只不过是幻想!”黄国信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吴可征看到部队的扩大和朝气蓬勃的景象,激动而又振奋地说:“噢,噢,这么多不认识的新同志啊!”
“不!绝不是幻想!”吴可征斩钉截铁地说,“井冈山根据地的开辟和兴旺,雄辩地证明了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是发展革命力量和取得革命胜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
但是欢腾的人们,谁也没有听他的。
郝大成深思熟虑地说:“我认为这次争论是上次支部会议的继续,这是必要的。我想用这样的事实来回答黄国信同志提出的问题,首先分析一下敌情:就四岭山内部来看,只有周武一个民团,虽说也有一定的力量,但是,他们没法和红军的战斗力相比。再说四岭山周围地区,东南面是九里十八坪,谷敬文的保安团力量是强一点,但他被太昌同志领导的游击队拖住了腿。任洪元旅有两个团北调参加军阀混战,只有一个团留在史家坪,即使能抽,也抽不出很多力量来。我们现在的南屏山地区,原来敌人统治就很薄弱,我们把汤三磙子打掉之后,反动势力更大大削弱了。四岭山西面的西屏山区,虽有任中元的一个保安团,他也可能进攻四岭山,但是他是齐心会的死对头,这两股力量可以抵消,同时,西屏山区也有党的活动,也受过大革命的影响,任中元也有后顾之忧。四岭山北面是连绵数百里的北荒山,敌人来围攻时,我们就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少英、四楞和战士们全都跑来迎接党代表,吴可征和郝大成的谈话被打断了!彭医生对迎面奔跑来的人群嬉笑着说:“你们这些横冲直撞的莽家伙,不要和党代表握手了,党代表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碰坏了我找你们算账!”
“再看看我们的力量:我们的队伍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人,在较短时间内,我们完全可以扩大到二百人,汤家楼乡的党组织和革命群众就是我们的后盾;在四岭山内部,因为有党的组织和广大的革命群众,发动起来不会很慢,如果我们有二百人的红军力量,再加上广大群众的支持,即使我们不能马上把周武的民团打垮,但是要站住脚是毫无问题的;九里十八坪的红军游击队也有发展,九里十八坪人民的斗争也会加强;西屏山区的党组织和革命群众也绝不会等待,他们也会把任中元拖住,如果我们进了四岭山站稳了脚,我们可以和西屏山区革命力量一起夹击任中元。
“他这几天身体不好,也许他还不知道你回来呢。”郝大成说,“我们狠狠地斗了一场!”
“目前的新军阀混战,正是我们进入四岭山的好时机。全中国,在井冈山道路的影响和指引下,大大小小的农村革命根据地是都会建立起来的。敌人顾了东就顾不了西,给敌人个五马分尸!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一定会红了一山又一山,千山万山都红遍!……”
他们向大队部走着,吴可征还不能走过远的路。郝大成要搀扶着他,但吴可征却拒绝了:“老郝,我能走,你扶着我,叫同志们看了不好。黄国信同志怎么样?怎么没见他呢?”
“对!我们是充满信心的!”宋少英兴奋地说。
“哪里能说到累?没有你在,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怕这副担子挑不好,总觉得肩膀还不大硬!……快,到大队部去休息一会儿,咱们再谈。……”
“有信心当然很好!”黄国信苦笑一下说,“现在争论也无用,全是空话,还是走着看吧!”
可是吴可征没有回答郝大成的提问,他看着郝大成那瘦削的脸,心里一阵难受。他的嘴唇张了许久才说:“老郝,你瘦多了!把你累成这样……”
吴可征说:“大成同志讲得很好,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看见敌人!我们更要看到革命的力量!看到革命的群众!关于四岭山能不能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问题已经很明确了。不同意的当然可以保留意见。看同志们还有其他问题没有?”
“老吴,你的伤口还疼吧?”
姚光明说:“齐心会能不能争取,我觉得很要紧。听说周威和周武是同族兄弟,虽说经历不大一样,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要争取他倾向革命,怕很困难。”
在缓了一口气之后,他们松开了对方,互相打量着。
宋少英说:“我认为姚光明同志的意见有对的一面,可是不够全面。我们应当看到周威和周武的家族关系,充分估计到困难的一面;同时也要看到另一方面,周威的出身和经历完全和周武不同,他没有家产,不是土豪。他参加过义和团运动,他和周武完全是两种人,只要我们工作做得好,我对争取周威还是有信心的。”
他们同时打了招呼,虽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包含着多么亲切的深情啊;包含着多少久别后的思念、牵挂、体贴啊;包含着多少重逢后的喜悦和幸福啊!
“这一点我倒同意宋少英同志的意见,”黄国信说,“进去进不去,站住脚还是站不住脚,姑且不论。对于进四岭山依靠谁这一点上,我倒认为争取周威应该是工作的重点。为什么?因为我们要打击四岭山内外的敌人!要打击敌人靠什么?靠武装力量!谁有武装力量?周威!如果我们把周威争取过来,我们从南屏山向北打,周威从黑蛇岭和伏虎岭向南攻,用内外夹攻里应外合的方法,必然置周武于腹背受敌的境地,进四岭山是比较容易的!”黄国信说完,用得意的目光扫视着会场。
他们同时叫了对方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更能够表达深厚感情的字眼了。他们的血在欣喜、振奋中沸腾,他们的心在激动、幸福中狂跳。他们需要一段时间的沉静,他们需要在沉静中仔细地体验一下相见的甜蜜滋味。他们拥抱着,全身在激动中微微地颤抖着,不知用什么方式更能表示他们的喜悦。
“我的意见可不是这个意思,”宋少英立即回答说,“我是说,就争取周威这一件事来说,是应该有信心的。绝不是说争取周威就比发动群众重要。这是两码事!不能说一就忘了二,更不能说二就忘了一。”
“老郝!”
“是的!”郝大成接着说,“争取周威绝不是依靠周威。依靠群众和争取周威的关系是主次关系,绝不能颠倒,这是原则问题,路线问题。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依靠群众,就忽略争取周威,更不能认为争取周威,就忘了依靠群众。既要严格分清主次,又不能只要主不要次!对于争取周威的问题,我们应该这样看:首先我们依靠群众,只有把群众发动起来了,我们的力量壮大了,才更有利于争取周威,如果不依靠群众,不发动群众,只把注意力放在争取周威上,周威反而不容易争取过来。
“老吴!”
“单就争取周威这件事来说,也还有个群众观点问题,我们争取周威,并不是争取周威本人,而是着眼于齐心会的群众,去做齐心会群众的工作。齐心会会员大都是穷苦的山民,只要我们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好,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他们是一定会站到革命这一边的。至于周威本人,能争取过来当然更好,就是不能争取过来,也是无关大局的。……”
这两个战友虽然只有十几天没有见面,却像分离了许多年的亲人一般,一见面,就不顾通常的习惯,毫不约束奔放的感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吴可征说:“大成同志的意见是很对的,我们的主要精力和工作,应当放在发动群众上,一切工作着眼于群众,这个观念要非常明确才行!当然,我们进四岭山之前,人还没有进去,大量的发动群众工作还是要依靠当地的党组织。派几个人进去做做联络工作,侦察一下敌情,先做一些周威的工作,以争取他暂守中立,给我们进四岭山创造便利条件,这是必须的。但是,我们进到四岭山以后,主要力量应当放在发动群众上,只有充分发动了群众,才能有效地打击敌人,才能更好地争取周威!总之,进四岭山区要切实注意政策和策略。是敌人我们就坚决打击,是朋友我们就努力争取。我们不怕做艰苦细致的工作,我们不能孤军奋斗,不加区别一概打击是不对的,……就是对敌人也还要分清主次,利用他们的矛盾,进行分化、瓦解、孤立和打击。……”
郝大成得知吴可征回来了,奔跑着向吴可征迎了过去。
郝大成接着说:“我们对齐心会的争取,应该充满信心,毛委员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里分析游民无产者时说得很清楚:‘……如闽粤的“三合会”,湘鄂黔蜀的“哥老会”,皖豫鲁等省的“大刀会”,直隶及东三省的“在理会”,上海等处的“青帮”,都曾经是他们的政治和经济斗争的互助团体。处置这一批人,是中国的困难的问题之一。这一批人很能勇敢奋斗,但有破坏性,如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问题的关键就在引导得法上。根据目前我们了解,齐心会的成员大多数是贫苦山民,有一部分骨干是游民无产者,比起‘三合会’‘哥老会’和‘大刀会’来,要好一些。我们应当不怕困难地去做大量的细致的工作,去争取他们,引导他们,把他们变成一种革命的力量。……”
当史少平带着县委的信件,十分谨慎地向南屏山进发的时候,吴可征在彭医生和当地群众的护送下,到达了南屏山。他的伤口虽然还没有愈合,但是,他那旺盛的革命斗志却使他容光焕发、精力充沛。他的回队,使整个部队欢欣鼓舞。许多新战士虽没有和他见过面,但从郝大成的介绍中,从老同志们的议论中,他们已经熟悉自己的党代表了。
罗雄带领着下山的分队,回到了南屏山,正在紧张热烈地进行的会议被打断了。
一
罗雄满脸挂着汗珠,负伤的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身挎五支缴获的短枪,风尘仆仆地站在参加支部委员会的同志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