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将父亲送进他亲手打的、与他前世有缘的那一副棺材后,胡木匠看了看眼前在山风中东倒西歪的两间小屋,又瞧了瞧屋角里铺满蛛网的两副棺木,摇摇头,将门一锁,站在门口思忖了一会儿,便收拾了凿子、锯子、刨子等一应家什,迈开大步,走下鹞子崖,渡过黑石河,到县城里去了。
就像自家的女人一样,在生时,每个夜晚她洁白的身体都发出滚烫的气息,就像灶膛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树根一样,谁知突然之间,火就在她身体里熄灭了呢?
村里人都以为胡木匠到县城里挣大钱去了,谁知第二年秋天,胡木匠就从县城里回来了。除了带回来当初带走的那一套木匠家什外,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脸色惨白小巧玲珑的女人。父亲留给胡木匠的那两间小屋重新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从此,胡木匠每天清早很早就起来,抡了百家竹扎成的大扫把,将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泡上一大瓷缸苦丁茶,铺开马凳,开始一上一下地杀起锯子来(方言,指用锯子锯木头)。
后来,父亲死了,再后来,和自己恩爱相依的女人也突然死了,胡木匠才仿佛被命运之棒一下打醒,深刻地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突然明白,人在这世上,富也罢,穷也好,长寿也罢,短命也好,其实都只是一段过程而已。就像走一段路一样,走完了,尽头才是永恒的终点。在那尽头,就有一口属于你的棺木在等你呢。它将永远陪伴着你,让你不再有烦恼、忧愁,从此甜蜜地一觉睡上千年万年,永远都幸福地生活在梦里……
第二年初冬,屋里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胡木匠到父亲坟前烧了纸钱,敬了刀头,回来看着婴儿那小兽一般红红的身体,叹息了一声,说:“咱胡家几代单传了,总算对得起了祖先人。”眼瞅着娃儿在山风中一天天成长起来,女人却在一个山风呼啸的黄昏猝然逝去。女人一死,胡木匠骤然颓丧下来,什么念想都没了,才四十出头便给自己打起棺材来。
那时候,胡木匠不懂父亲为什么老是念叨这句话。
这天早上,看着山崖下村庄里胡木匠弯着腰杆打棺材的样子,立冬忽然心里一动:“狗日的,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咱这村子要怎么样才能有点生气啊!”
阳光就在那时候穿过窗棂,许多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起来。父亲鼻孔里悠悠喷出两股叶子烟,眼睛落在马凳上的那口板材上,目光里就腾腾腾地冒出来一声声喟叹:“材啊材,不是我们要辛辛苦苦伐你来做棺,而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活人里,注定一人与你前世有缘啊。”
山风吹拂,立冬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着。当他把目光投向崖下黑石河那一线游蛇般的白水,忽然灵机一动,听说下游的古镇不是要搞啥子“水运文化节”吗?自己前些年在黑石河上风里来水里去,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虽比不得梁山泊里那个“浪里白条”,却也从不曾怕过黑石河里人见人怕的啥子“夹缝水”,啥子“漩涡儿水”!
刚刚打好,还没有上漆的棺材总是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味。胡木匠记得,父亲在时,每打好一口棺材,总会歇上一阵。那时候,胡木匠个子已经快撵拢父亲肩膀了。瘦得像一根晾衣竿的父亲俯下身,后脚一蹬,腰一挺,肩一沉,双手就推出了刨子,像剥女人衣服一样,将最后一片刨花从材板上轻盈地脱下来,然后一摆手,说:“歇吧。”
“对头,就从参加镇上那个‘水运文化节’开始,借这个机会,把村里仅剩的几个劳力集合起来,激发出他们的精气神。人有了精神,才有力气奔好日子去。再说了,要是赢个头名,还能给村里挣回些奖金呢!”立冬找胡木匠打船时说。
棺材是人在阴间的住所。人死为大,不管他生前是怎样的人,一旦出完了在人间的最后那一口气,躺到了棺材里,脸上就会焕发出一种凛然的洁净,仿佛死亡这个字眼抵消了他在这世上所做过的一切善恶。
一听立冬说要打船,胡木匠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那我们这一行就叫棺木了。”每逢有人问到胡木匠属于啥子“木”,胡木匠总是停住手中的活路,抽一口叶子烟,幽默地回答道,“打棺材的,当然就叫棺木了。”听得众人忍俊不禁,呵呵直笑。
“咋个不行?”
这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抡锄头的命运,只有胡木匠不一样,因为他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打起棺材来。在木匠这行里,修房子的叫大木,打家具的称作细木。
胡木匠脸上一红:“我打的是棺材!你没听过那句俗话吗?棺木土中去,船木水上漂,各行各的道,各过各的桥啊!”
将目光从村子上空缓缓扫过,立冬看见一片空旷中,村东头的胡木匠已经在院子里摆好马凳,正一板一眼地给自己打棺材。
立冬哈哈一笑,端起胡木匠的瓷缸就喝了一口:“好苦!妈的。”忽然又提高了声音,“苦得好痛快!”旋即扯开喉咙,腮帮猛然一鼓,就将胡木匠那泡得满满的一瓷缸苦丁茶喝得只剩下了茶叶。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好你个胡木匠,你跑到那县城里转了一圈,没学会酸,倒学会了推脱哈。”
太阳渐渐升高了。立冬将黄牛吆到崖后边的草坡上吃草,自己一个人继续站在崖边向村子里观望。他看见二狗端着尿盆,歪歪斜斜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阳光将他头上的白发梳得分外的亮。
胡木匠讪讪地笑道:“立冬,立冬村长哎,你说一下,这住在山上的人打船,倒咋个打?”
立冬站在鹞子崖上,看着脚下这块世世代代生活的小小村子,又想起去年闹撬狗儿和黑虎被野猪咬死的事,心里不禁又酸又痛。
立冬将瓷缸往马凳上重重一放,眼里放出光来:“就照到棺材打!”
清晨的阳光从远处高高的山脊上投射下来,将整个村子染得一片金黄。一大早,青色的炊烟就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一缕一缕地升上天空。坡地上,早起的几个老人正在地里跌跌撞撞地忙碌着,有的给苞谷薅草,有的怀中抱个碗,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在给苞谷施肥。盐粒一样的尿素撒到地里,在黄土疙瘩中白得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