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晚唱 > 第五节

第五节

停了片刻,镇长又奇怪地问道:“你们咋来呢?顺河而下?”

镇长一听,激动得站了起来:“好,好,好啊!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在门口迎接你们!”

立冬眼里闪过一抹狡猾的神情:“我们呀,准备先来个旱船亮相,震住圆通镇,再来个水船争霸,盖了圆通镇,呵呵!”

立冬自豪地嘿嘿一笑:“对,树船。那可是我们从最高的崖窝子山上砍的一棵几百年的麻柳树挖空做的哦。”灯光下,立冬将两臂展开,激动地比画起来:“那棵麻柳树啊,浑身已经长满了小树,树干起码要五六个小伙子牵开双手才能抱得到。”

镇长不由得笑了:“好啊,那我可就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表演了!”立冬和二狗、胡木匠、芒种等一行人将棺材般的树船从高高的鹞子崖上抬下来,再用拖拉机突突突的一路喷吐黑烟运到圆通古镇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万家灯火中,黑石河边汇江桥桥头的空地上,早挤满了得知消息前来看热闹的人。镇长率领着政府一干人马,从下午起,就一直在好奇地等候着鹞子崖树船的到来。

镇长来了兴趣:“树船?”

暮色从水面上渐渐涨起来。四盏两百瓦的电灯分散在广场四角,将广场上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闻讯赶来的人还在增多,人们从街巷里纷纷聚拢来,口里说着,脚下走着,不大工夫,广场上的灯光下,就黑压压地攒了许多人头,兴奋着许多人脸。人群越聚越多,都纷纷相互打听:“来了没有?”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广场上乱得一片闹哄哄。

立冬激动地咧嘴笑了:“报告镇长,我们的船已经打得差不多了,那可是一艘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树船啊!”

突然之间,人群安静下来。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前方望去。缓缓地,缓缓地,从长长的镇街那头,渐渐响起了“嗨砸嗨砸”的号子声。那号子声初闻平常,听得几分钟了,便感觉是与那沉重的脚步声相互搭配,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号子声越来越近,镇街上站着的人群不觉向两边退开。忽然间,只听一道浑厚的男声高高地响起来:

“谢谢你们。请你回去转告鹞子崖上的乡亲们,就说我们镇上热烈欢迎你们的到来!大家都住在黑石河边,共饮一江水,本来就不应该分啥子山里人、坝上人!”

哎……芭秆子哎溜溜草,

一个月前,当立冬穿过广场,一脚踏进镇长办公室,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汗,就一五一十地像爆炒豆子一样将鹞子崖村民准备参赛“水运文化节”的恳求向镇长汇报时,镇长望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像一块岩石一样黝黑憨厚的汉子,不由得被深深地感动了。

巴心巴肝哎,

镇政府面前,好大一个广场!

去看爹娘。

桥下是春夜散发着幽香的流水。岸边的房屋中,常有男人或女人开了门或窗,就漏出一片灯光来,洒在奔涌的河面上,衬托得黑暗中的流水更加幽深莫测。镇政府就在那汇江桥的对面。

暮色中,许多男声一起低低地合唱着:

那桥叫汇江桥,晚上是不闭的,一夜都有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看爹娘哎!

三河汇圆通。春天的早晨,黑石河的河水从绿色里流淌出来,到了黄昏,东岸的房屋就趁着夕照的斜光,把影子长长短短地铺荡在水面上。船是早已绝迹了,薄暮深处不时传来吱呀声,是犹寒的晚风中归人踩在了连接镇街与对岸田野的铁索桥上。

领头的男声又高声起来,然后猛然转入低沉,浑厚的声音里似乎略带了几分惆怅,又似乎奔涌着几分欣喜:

离塔不过二里,也就是古镇人称为落魂桥和半边街口的地方,有两条小河里的水在碧绿油绿浅绿的田畴间蜿蜒而来,相继汇入了黑石河。

爹娘说,不要慌,不要忙,

那塔有个名字,叫洄澜塔。塔高十三层,内置旋梯,可以拾级而上,登到最高层一望,但见远处群山如黛,层林青幽,人如矮树,一片片的村子上空,随风袅起一缕缕青灰色的弯弯炊烟。如果是炎夏的黄昏时分,向前方望去,就可以清晰地见到鹞子崖那火焰一般赤红的硕大崖壁。迎面处,黑石河一河白水急涌而来,又缓缓折流向右手边圆通古镇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深处。

五月菜籽哎——满坝黄。

土丘上,矗立着一塔如柱。

其余男声一起低声帮腔道:

就在这古镇边,黑石河重新得了一个名字——汇江。汇者,汇合也。这名字倒也确切——在圆通古镇上游约五里处,对着一坝土丘,黑石河缓缓转了个弯,水势愈加深沉。

满坝黄哎!

所谓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是也。

那领头的男声忽然又一次高高地悠扬起来:

到了古镇圆通这一带,许是因了两岸人间烟火的滋养,那黑石河竟然平添了几分妩媚。很久以来,本地就流传着一句话:鹞子崖的小伙子,古镇圆通的姑娘子。细细究来,那小伙子的壮实英武与姑娘的水灵俊秀竟然都和黑石河大有关系。

五月菜籽哎——满坝黄哦,

可是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一旦脱离了群山的阻挡,那急躁的黑石河竟然一下子就变得乖乖听话起来,流过那又高又陡的鹞子崖后,面对着眼前一马平川的百里平原,黑石河却突然失去了气势,变成了一条宽厚从容的大河,波澜平稳,缓缓而行,那架势,活脱脱就像一个进入了中年的男人,见惯一切,波澜不惊,只是默默地向远方赶去。

满坝黄哎……

说来也怪,那黑石河在大山里一路怒气冲冲,恨不得把阻拦它的千山万岭都一股脑儿冲垮。那波浪滔天的架势,那声如吼雷的声势,让人不禁为平原上的人们深深地担忧不已。尤其是站在高高的鹞子崖上,朝左手边一看,脚下是急流而来的巨浪,被两岸的高山死死夹住,一线白水如离弦之箭一般;望右手边一望,只见宽广无垠的平原上,两岸无遮无拦,一线白水漫得无边无际,似乎要将整个平原都冲到海里去!

声音高上去,高上去,直唱得一轮月牙猛然间从黝黑的云层中涌出。淡淡的月光清辉中,只见六条黑汉子一色白褂黑裤,脚底蹬一双圆口玄黑布鞋,抬了一根红彤彤圆滚滚的硕大树木从街口那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立冬他们那艘形如棺材的树船甫一亮相,就震住了整个古镇!

人群中不觉呀地发出一声低叹。树木越走越近。人群这才瞧清:那树身中心竟然被掏出了好大的一块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