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到老杉林边上时,他忽然看见苞谷地中间卧着一颗黄灿灿的南瓜,想起好久没吃过南瓜,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就拐了进去,俯身去摘南瓜。
想到这里,二狗浑身一激灵,加快了脚步。暮色渐渐拢上来,从对面山顶飘下来一缕青色的山岚,悠悠荡荡地挂在半山腰。这一片苞谷地是村里最大也是最成片的头等好地,约莫有十多亩。二狗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地上的野草,弄得窸窸窣窣响。
那南瓜沉甸甸的,二狗刚抱到怀中,忽然背后杉林中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三四头野猪就嗷嗷叫着冲了进来,将他撞翻在地!
二狗骂了一声,转身就沿着苞谷地寻找起来。他听人说过,撬狗儿行动之前,先要把狗丢翻。前几天,困龙沟一户人喂的狗就被下了三步倒的肉包子甩翻了,等家里人发现时,那狗倒在沟边,口鼻里满是白沫,早已死去多时。
苞谷秆在暮色中噼噼啪啪地晃动着,被野猪们一拱二踩三踏,纷纷倒伏下去。二狗只听得四周都是野猪嗷嗷的叫声,一股股臭烘烘的气息扑得到处都是。他站起来,顾不得擦脸上的泥巴,扭头就看见一只又粗又壮的野猪对着自己龇牙咧嘴。
四下里却静悄悄的。
第一次没有把二狗丢翻,那头野猪嗷嗷叫着,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满脸是泥的家伙,后退了半步,屁股一抬,又疾速地冲了过来。二狗只听得四周风声顿起,眼前一黑,心里惨叫道:“完了!”
风把他的喊声传到远处,从崖壁上返回来许多回声:黑虎——黑——虎——虎——虎……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从斜刺里呼地腾起一团黑影,一条大狗怒吼着,猛地扑了上来,与那头野猪撕咬起来,正是黑虎!
吃了土豆,肚子里热烘烘的,他正要俯身找装水的秋壶,忽然就记起:原来是眼前不见了黑虎!又想:那黑虎莫不是跟到立冬放牛去了?但心里始终惦记着,他拎起秋壶,将壶嘴安在嘴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就走出来,将双手罩到嘴边,喊道:“黑虎,黑虎……”
黑虎本是瞄准那野猪的咽喉去的,谁知那野猪也是身经百战,电光石火之间将头一偏,只听嚓的一声,黑虎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掉了野猪的半只耳朵!
胡诌了几句,腹内忽然一阵轰鸣。二狗连忙折回身,从窝棚前的火堆中刨出几颗烧得黑乎乎的土豆,在两手间摔摔打打,褪了皮,又噘起嘴吹了吹,香喷喷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二狗忽然觉得眼前似乎少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什,一时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野猪一吃疼,顿时疯狂起来,嗷嗷嘶吼着,身上的鬃毛一根根钢针般竖起。在山里生活的人都知道,发狂野猪赛过豹。头猪吼叫着,其余野猪也聚拢来,与黑虎形成了四对一的局面。
牙齿落了不关风……
二狗早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缩在一旁。就在这时,只见暮色中野猪獠牙一闪,那坨肥大的身子就巨石般冲到了黑虎面前。咔嗒一声,黑虎利齿猛地一咬合,生生咬碎了那野猪的眉骨,与此同时,野猪锋利的獠牙也从黑虎的肚腹上一划而过!
有心唱个山歌子哎,
血糊住了那匹野猪的眼睛,它又痛又急,更加焦躁起来,嘴里嗷的一声呼喝,其余几头野猪纷纷蹬起后腿,准备一起向黑虎猛冲过来。
嚼根笋子爬上坡。
暮色中,黑虎的身子左右摇晃着,刚才那头野猪已经划开了它的肚腹,它只感到腹腔内一阵阵抽搐。看野猪们又要冲过来,黑虎定定神,鼓足劲,死死站在二狗面前,拼死阻挡着野猪的进攻。
这山望到那山高哎,
野猪们呼呼地喘着气,正要再一次发起进攻,忽然间苞谷地上空传来几声惊雷般的枪声,接着火光乱闪,立冬、老村长五叔、芒种和村里几个人嘴里“喔吼!喔吼!”地喊叫着,高举砂枪,大步撵了过来。
哎——
野猪们扭转身子,撒腿就跑。苞谷地里落了一地血迹。
二狗咒骂一声,起身走到苞谷地边撒了尿,又走到崖边,俯瞰着脚下蜿蜒流淌的黑石河,扯开嗓子吼唱起来:
等立冬他们撵拢时,黑虎已经死在了二狗怀里。头猪锋利的獠牙将它的肚腹划破,内脏流了一地。二狗哭泣着,将黑虎摇来晃去,似乎想将它唤醒,他一面哭,一面喊:“黑虎啊,黑虎啊,我的黑虎兄弟啊,你一走,我咋个办啊。”
当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时,看见那一轮落日正悬挂在鹞子崖对面的天边,映得整面崖壁熠熠生辉,火烧一般红。
看着悲痛欲绝的二狗,立冬不由想起了他与黑虎之间的恩恩怨怨来——
那一天,一轮秋阳带着最后的疯狂在天上滋滋燃烧了一整天,烤得崖梁上尘土四起。连续几夜没有睡够,二狗正午时分便躲进了窝棚,一觉睡到了落日时分。
黑虎本是陕西地界那边一个养蜂人的狗。
野猪群是在傍晚时分从林中猛然窜出的。
黑虎和那养蜂人是三年前来到鹞子崖的。每年谷雨过后,就有零星的养蜂人闻着槐花的清香来到鹞子崖上。节气在前头引路,养蜂人先乘火车,再换汽车,然后再乘着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或者慢腾腾的牛车,逐渐摸进了鹞子崖上这一片山村深处。立秋记得,当黑虎和他的主人摸到小村来时,村里人眼前一亮:好一条威猛的狗。
守了几夜,撬狗儿们没有来,野猪群倒来了!秋天的野猪皮硬如铁,獠牙锋利。为了救二狗,黑虎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和野猪群撕咬成一团,咬退了野猪,黑虎竟也被那锋利的獠牙划开了肚腹!
狗威风,人也精神。虎形崖上的山民们见过许多的养蜂人,却就数这个汉子生得高大。清晨,当人们从家里出来,从槐树下经过时,那汉子已经拴好了狗,正蹲在军绿色的帐篷前烧烟。有人就问:“吃了?”汉子愉快地应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过滤嘴烟来,一支支散给村民们。
这消息让二狗万分紧张,晚上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黄昏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就在汉子的帐篷里进进出出了。大人们不安地打量着黑虎。孩子们则怯怯地向黑虎伸出又怕又羡慕的目光。汉子说:“别怕,撵山狗从不乱咬人的。”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黑虎温顺地摇摆着尾巴。
也正是立冬和二狗在坡上看秋的时候,从草窝子那边再次传来了撬狗儿们闹腾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说是早晚就会有一伙撬狗儿要来立冬他们鹞子崖的这一片坡地上偷苞谷!
村民们眼里放出光来:眼前这条大黑狗就是撵山狗?这就是传说中赶野猪,咬麂子,撵得狼也无法立脚的神狗?看村人们将信将疑的眼神,那汉子将两根手指弯进嘴里,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黄昏的光线中,黑虎阔大头颅上的黑毛忽然根根竖立起来。村民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汉子笑笑,将右掌朝下轻轻一按,黑虎一屁股坐到地上,眼里又恢复了温顺的神情。
二狗一上崖,立冬就有伴了。这些年,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出了门,留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家里头父亲又躺在床上要人伺候吃喝拉撒,立冬心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烦恼啊。
这鹞子崖上的人家也喂狗,都是些土狗,毛皮粗糙,每到天黑便一条条躲在门背后向着夜空狺狺乱咬。自从汉子带来了黑虎,土狗们夜晚就忽然静了下来。
二狗想了想,又打量了几眼面前这几间自婆娘和人私奔后剩下的空荡荡的屋子,回答道:“那,要得嘛。”五叔一笑,伸出手摸了摸黑虎,又把烟杆杵进嘴里,一边说:“那说好了,今天断黑你就上坡去。你到我屋头拿一床晒簟,把棚子搭起来。”说完,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远去了。
谷雨一过,转眼就到了立夏,鹞子崖上随风飘起快快黄欢快的叫声。洋槐林里,大片大片的槐花也开了,每棵树上都像挂着一串串雪花。蜜蜂们开始采蜜了,从蜂桶里飞出来,嗡嗡嗡的叫声漫天都是。
五叔咳嗽一声:“坡地上的苞谷再晒几个太阳就该掰得了,也该派人去守了。昨晚些黑,我们几家合计了一下,想请你去守,每户酬谢你五十斤苞谷,咋样?”
汉子脸上凝重起来,每天戴着面帘在摇桶前忙碌着。黄昏时分,满村的灯火都亮了起来。汉子摇好了蜂蜜,疲倦地坐在马扎上烧烟,一人一狗在树下孤独地相对。
黑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一只黄蜂嗡嗡嗡在它跟前绕来绕去。二狗用手中的帕子朝黄蜂挥打着:“啥事要劳烦五叔亲自出马哦。”
摇出了蜜,村里的女人们便不时到槐树下来,向汉子打上几斤蜂糖。人群中,二狗那个刚娶回家三个月的婆娘向汉子看了几眼,目光就停住了。
五叔吧嗒一声抽了一口叶子烟,鼻子里悠悠地游了两条青烟出来:“吃了呢。二狗,给你说个事。”
养蜂人和二狗老婆一起失踪的那天上午,槐花开得正香。二狗从树旁经过时,那汉子喊住了他。蜂群在箱里嗡嗡地振动着,汉子说话时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头顶热烈地泼下来,二狗晒得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从汉子手里接过拴狗的链子,心里盛满了意外之喜。黑虎向主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汉子做了个手势,黑虎便乖乖地跟着二狗走了。
二狗看是五叔,恭恭敬敬地答道:“五叔,吃晌午没有?”
黄昏的时候,黑虎在二狗家院坝里焦躁不安地转圈,前爪在地上抓来抓去。
五叔喊一声:“二狗。”
……
五叔来说这事的时候,二狗正在院子里给黑虎洗澡。他把满满一瓢水从黑虎背上浇下去,黑虎就成了一条水淋淋的落水狗。落水狗黑虎身子抖几抖,水便从油黑的毛上纷纷滴落。
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人们才看见二狗从家里出来,肩上背着五叔那杆黑黝黝的土砂枪。黑虎肚腹间的肋骨则一条条鲜明地凸现着。二狗牵着它在村巷里慢慢地走,来到槐树下,二狗将黑虎颈项上的链子缠到树干上,然后眯着眼,举起了枪。黑虎回头望了望跟上来的村人,又望了望二狗。
原本是各家各户自己在看秋护秋的,可这些年,随着年轻人的不断外出,村里的壮劳力越来越少。立冬当选村长后,看到家家户户都缺乏劳力,便和村里几个老辈子商量了许久。老辈子们算来算去,认为还是只有二狗才能腾出手来去当专门的看秋人。老村长五叔寻思了一下,想立冬这小伙才当上村长没几天,便说:“你这早晚都要上崖去放牛,还要经佑(方言,照料)病人,这事我去给二狗说吧。”
立冬记得,那天早晨,当二狗举起枪瞄准黑虎时,几朵槐花在晨风中从自己头顶飘飘地跌落下来。眼看枪声就要洞穿寂静了,二狗想了想,却又放下枪,将黑虎从链条中解脱出来。有个孩子忽然喊道:“黑虎,快跑!”
立冬每天早上伺候了床上病恹恹的父亲,便牵了黄牛到崖上,将牛放到山坡上吃草后,便钻到二狗的窝棚里,同他一起看秋。
二狗的眼睛从黑洞洞的准星里瞄过去。好几个孩子一起喊了起来,大人们都不说话。黑虎在树下踌躇着,乌黑的脑袋忽然转向二狗,它黑汪汪的眼睛和二狗的目光在空中对视着,然后它趴到地上,闭上了双眼……
这时节,正是看秋护秋的时候。
从那以后,失去了婆娘的二狗就和黑虎生活在一起,一人一狗须臾不离,直到今天黑虎死在二狗的怀中。
转眼就入了秋。一夜秋风飒飒吹过,坡地上的苞谷便金黄得一天比一天诱人。那名叫“快快黄”的大鸟又准时从坝上飞回了山里。每天早晚时分,村子背后的山林中,快快黄扑棱着双翅,从这棵树梢飞到那棵树颠,一声声悠远嘹亮的啼鸣不停地催促着山崖上的山民们早些起来干活,晚点回家休息。
回村挖坑埋葬了黑虎,天已经快亮了。立冬和二狗一起,又走回到崖上的苞谷地边,在窝棚前燃起一堆火。叔侄俩默默地对坐着,听着秋风在头顶的山林间呼呼地吹拂,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