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比安基开了辆阿普,嘟嘟地运了一车水泥到我家。他跳下车,指挥身后一辆白色大卡车倒车。装着沙子、钢筋和砖块的卡车在狭窄的车道上,先是用车镜刮蹭了一棵松树,接着啪嗒一声撞断了一根云杉树枝。三年前,我们原本打算让普里莫负责装修,但他因胃部手术,没能接活儿。他还是老样子,活脱脱一个逃出玩具工厂的圣诞老人。我们旧话重提,要他把起居室那堵一码厚的墙敲掉,跟隔壁的雇农厨房打通;雇农厨房换新地板、重新布线和粉刷。他点头应道:“小事儿,先生、太太,五天就能完工。”这间房子一直原封不动,冬天的时候我们把它当储藏室使用,存放花园里的桌椅;同时,这里也是蝎子在我家的最后栖息之所。但是事与愿违,考虑到地震时的安全需要,我们最多只能敲掉约五英尺的墙壁。不过可以朝外开扇门,这样两个房间就以另一种方式相通了。
我们告诉普里莫,贝尼托的工人在打通新厨房和餐厅之间的墙壁时狼狈外逃,他听了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让我们多了几分信心。明天开工吗?“不行,明天是星期二,不宜开工。星期二开工,会有干不完的活儿。我知道这是迷信,但伙计们信。”我们依了他,因为我们也希望这活儿能尽快干完。
我们在邪恶的星期二,把起居室中所有的书和家具搬出来,壁炉和墙上的东西也悉数取出。在墙壁的中心点,我们做了个记号,想象着扩大后的房间是什么样。也只有依靠想象的力量,我们才能把物件一件件搬出屋子。美好时光近在咫尺!打通的房间将不留痕迹,看上去从来就是一间。我们马上就可以坐在门前的草地上,聆听从雇农厨房里传出的勃拉姆斯或查理·帕克的音乐了。对了,到了那个时候,那儿就不再是雇农厨房,而是间像模像样的起居室。
“indercapedine”这个词只有意大利语里才有。我的一本字典把它翻译成“缝隙”、“洞穴”。它其实是修整潮湿的石头房屋时所用的行话,防湿墙。指一种盖在潮湿的外墙内侧的砖墙。两堵墙距离二指宽,用来阻截湿气入侵。雇农厨房的外侧就有一堵这样的防湿墙,但好像这堵墙与厨房外墙之间的距离比一般的要宽。我和埃迪迫不及待地想拆下部分防湿墙,看看能否将它外挪,以扩大雇农厨房的面积。扒掉砖头后,我们大吃一惊,这栋房子的一楼根本没有外墙,房子一端竟然直接以坚实的山壁为墙。防湿墙的背后,就是圣埃吉蒂奥山那粗糙而巨大的山石!“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间房子这么潮了。”埃迪边说边拔无花果根和漆树根。在地板的边缘,有一道被石头填满的排水沟,以前的房主一定用过它。
“会是个好酒窖。”我一时词穷。看着山石,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拍了几张照片。这一发现显然与我那一百个天使的梦大有出入。
大吉大利的星期三到了,早上七点半时,普里莫就带着两个泥瓦匠和一个专搬石工来了。他们什么机器也没带,每人就带了一桶工具。他们搬出脚手架,被称作“小山羊”的锯木架和一种叫做“十字架”的T形金属天花板支架。他们背着双手,看着我们发现的这堵天然石壁,异口同声地喊道:“我的圣母呀!”单凭我们俩,尤其我还是一个女的,居然把防湿墙拆了,令他们难以置信。他们很快干起活来,先在地板上铺一层塑料保护膜,接着在预定的门洞位置凿开一个口子,敲打门上方的石头。我们又听到了那曲古老而熟悉的建筑音乐——凿子敲在石头上的叮叮当当声。没过多久,他们把一个“Ⅰ”形桁条放进凿开的墙内,在其四周填上水泥和砖块,以作固定。在水泥凝固之前,他们不能再动墙壁,于是拿起长长的撬棍,撬地板上那些丑陋的地砖。
他们干活很利索,而说笑的速度也不亚于干活的速度。因为普里莫有点儿耳背,工人们都习惯了高声说话,即使普里莫不在场也是一样。他们干活很讲究,边做边清理,将电话埋在碎石堆里这类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弗朗哥是他们中最有力气的。他皮肤黝黑,眼里透着野性的光芒,虽然身材纤瘦,但力气却很足,好像他的力量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精神。他独自一人抱起一块巨大的台阶基石,惊得我目瞪口呆。看到我的样子,他更来劲了,将大石头一把举上肩头,扛着就走。埃米里奥似乎对自己的工作乐此不疲,总是乐呵呵的。虽然天气炎热,他仍然戴顶羊毡帽,帽子拉得低低的,使得四周的头发像鸟脖子上的毛一样竖着。瞧他的模样,大约六十五岁,干体力活儿是显得岁数大了一点儿。不知道他少了两根手指之前,是否也是泥瓦匠。他们撬完地砖和地砖下面的水泥,又发现了一层石头地板,弗朗哥搬开几块石头地砖,下面竟然又出现了一层石头地板。“石头,到处都是石头。”他说。
他说得没错。石房子,梯田石墙、石城墙和石车道。我们随便种株玫瑰,都会挖出四五块石头。所有的伊特鲁里亚石棺上都刻着栩栩如生的死者像,他们跟石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死后化成石头有何不妥,说不定在他们的想象中,这就是回归死亡最自然的方式吧。
第二天,他们在起居室一侧房门上方,与雇农厨房相对应的位置上,也凿了一道沟。他们叫我进去。普里莫用凿子戳了戳一根主梁的一端,说:“È completamente marcia,questa trava.”接着又戳了戳主梁露出的地方,“Dura,qua.”他像是在说,墙里的梁全腐烂了,只有露在外面的部分没坏。“Pericoloso!”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在警告我们,这根承重梁随时可能塌落,到时连上一层的部分地板也会跟着坍塌。我们见状立刻让他们修补工作:先用十字架把梁撑住,普里莫量尺寸,去买新的栗木大梁。到中午时,钢筋已经插进墙内。他们一刻都没休息,只用一个小时吃了午饭,回来后又一口气儿干到傍晚五点才收工。
到第三个工作日,他们的进度快得惊人。这天早上,旧梁像拔松了的牙齿一样,三下五除二就给卸了下来。只见他们在横梁的两端,用十字架顶住厚木板,撑住天花板,接着凿去大梁周围的石楔子,将横梁摇松动后,慢慢卸下来搁在地板上,随即放进新的横梁。看他们干活,多么轻松!他们在新梁周围加上石楔子,抹上水泥,又在天花板和横梁的罅隙中填满水泥。普里莫换梁的时候,另外两个工人在撬地板。埃迪正在屋外干活,听见有人大声咒骂:“该死的猪!”他忙往屋里瞅了一眼,看见埃米里奥在第二层大石头下竟然又撬到了第三层石头。前两层石头地板都是平滑的石块,很沉很重,十分难撬,而这层则是粗糙的公文包大小的石块,有些深嵌地下,而且边缘参差不齐,要想撬起就难上加难了。我在厨房都听得见石头从木板上滚到门外的咣当声。我真害怕这样挖下去,会挖到水。埃米里奥把小石头和泥土装在推车里,送到车道上,慢慢的车道上隆起一座渐渐增高的碎石山。我们把大石头留了下来。在其中一块上,刻有几个长形的象形图案。是伊特鲁里亚人留下的吗?我查了一下伊特鲁里亚人的字符表,但都与石头上的符号风马牛不相及。也许它们只是某个农民的种植草图,或史前人类的涂鸦。埃迪找来软皮水管,将石头上的泥土冲洗干净后,我们在石头的侧面找到了答案:原来上面刻的是基督教用语ISH(“人类的救主耶稣”的拉丁文缩写),缩写字母上方是个十字架,侧面是一个更为粗糙的十字架。是墓碑,还是早期的祭坛?因为这块石头的顶端十分平整,我叫工人们把它拖到一边,留待日后做室外小石桌用。埃米里奥看不上它,嘟囔道:“太旧了。”不过,他也相信这样的石头肯定会派上用场。他们撬了一下午石头。我能听到他们不停地嘟囔:“伊特鲁里亚人,伊特鲁里亚人。”在第三层石头下面,他们撬到了山石。活干到这份上,他们打开了一瓶葡萄酒,不时地喝上一大口打气。
“加油,各位西绪弗斯!”我笑着打趣他们。
“说得对。”埃米里奥应道。他们在第三层石头地板中发现了几块楣石和一道石门槛,都是本地最大的建筑用石。很显然,这栋房子的石料取自一所旧房子。他们把楣石和门槛沿墙边摆好。这些上好的石材,令他们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
我们的一块梯田里堆着一堆地砖。这些砖是建新浴室和铺二楼露台时剩下的。我们希望能从其中挑出够铺新房间的瓷砖。我和埃迪拣出好砖,擦去灰浆,放进桶里过水后,拿铁刷子刷干净。我们一共挑出了一百八十块瓷砖,其中一些磨损较严重,但也许当边脚料还凑合。普里莫一干人还在搬石头。雇农厨房的地面现在已经下降了约两英尺。白色卡车又开进了我家车道,这回运的是宽十英寸长二十五英寸的长方形瓷砖,砖中留有让空气流通的管道。他们先在地板上(基本上是山石了)铺上十行规则的砖,作为排水通道,又在砖上抹上水泥、铺上方形瓷砖。他们和水泥的方法和揉面团差不多:先把沙子倒在地上,铲成一个大沙堆,然后在沙堆的中间挖个洞,倒入水和水泥后,拿铁锹使劲搅拌。他们还在瓷砖上铺了一层类似油毡纸的布料,又在上面放了一个加固用的粗铁丝格子。最后,还得在格子上面倒一层水泥。这些工作耗费了他们整整一天的时间。
他们没有用水泥搅拌机,这使我们俩的耳根清静了不少。我和埃迪笑着说起那年夏天阿费罗给我家砌梯田石墙的笑话。一天,阿费罗用搅拌机和了些水泥,就跑去忙别的活儿了。等他下午回来,搅拌机里的水泥已经凝固,气得他挥起拳头拼命砸搅拌机。我们俩经常回忆以前装修工人留下的笑料,但这个是最有趣的。
在新门的正上方,二楼和三楼的地板都出现了裂缝,裂缝大小跟旧金山地震过后我家餐厅的地板一样。这屋子会突然坍塌吗?白天看着工程的进度我激动万分,可到了晚上就噩梦连连,老是梦到自己要考试了却没有书本,也不知道要考哪门科目;或者夜深人静时,孤身一人在国外没赶上火车。埃迪也做噩梦,他梦见整整一巴士的学生带着作业到巴玛苏罗,而他必须在第二天把作业批改完毕。有一天早上六点,我在睡意朦胧中烤焦了两次面包。
墙几乎打通了。他们在门上插入了第三根钢筋,又在门的一侧砌了一条支撑砖柱,接着帮我们砌好了一堵厚砖墙,将房子和山体一分为二。普里莫检查了一番我们俩挑出的瓷砖。当他从中拿起一块时,一只大蝎子跑了出来,普里莫举起锤子,只一下蝎子就一命呜呼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普里莫看见了,开心地哈哈大笑。
坐在书房看书时,我瞥到一只小蝎子在淡黄色的墙上爬来爬去。要是往常,我会拿只玻璃杯罩住它,把它送到户外放生;但今天我任由这只小东西待在墙上。坐在书房里,我还听得到三个工人凿石头的叮咚声,那声音好奇怪,像支古老的东方乐曲。天气非常炎热,热得我想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躲避太阳。我在看一本关于墨索里尼的书。书上说他曾向意大利妇女征收结婚戒指,充当意军对埃塞俄比亚作战的军饷,但这些戒指根本没拿去熔化。几年后,墨索里尼在逃亡途中被捕时,身上还带着一大袋金戒指。书上有幅墨索里尼的照片,他瞪着眼睛,秃顶的脑门有些变形,翘着下巴,像个精神病患者,或《鬼马小精灵》中的魔鬼。“咣当咣当”,楼下的敲石头声,听在耳中就像印尼木琴的声音。在书中的最后一幅照片上,墨索里尼被头下脚上地倒挂着。图片的文字说明写着,一个妇女朝他脸上踢了一脚。昏昏欲睡中,我好像梦到三个工人正在楼下和“领袖”跳印尼舞蹈。
门两侧的石头越积越多,着实吓人。我们必须立刻清理。斯坦尼斯洛,过去替我们砌墙的一个波兰工人,天刚蒙蒙亮就赶来我家帮忙了。清晨六点,弗朗西斯科的儿子乔吉奥,开着新拖拉机过来,他准备帮我们犁橄榄田。不久,步行的弗朗西斯科也赶到了,他像往常一样,将修剪工具,一把镰刀和一把弯刀,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他主要给儿子乔吉奥打下手。当乔吉奥开拖拉机犁田的时候,他帮忙挪开挡路的石头和树枝,顺便平整一下土地,但我们的干草叉坏了。“瞧瞧!”他拿起干草叉向上一挑,只见叉头迅速翻了个个儿,耷拉下去了。他把金属头从木柄上敲下来,把木柄翻转过来,重新安上叉头,又向上举起干草叉,这回叉头不再翻转了。我们用这把叉子至少不下一百次了,从来没发现它是坏的。当然,弗朗西斯科是对的。
“老意大利人什么都在行。”斯坦尼斯洛说。
我们一车又一车地把石头运到一块橄榄田里,我搬中小块的石头,埃迪和斯坦尼斯洛搬大石头。我忽然想起了健康忠告:跳有氧健身操,开开心心地吃饱饭。每天有喝八杯水吗?八杯水算什么,我现在都快渴死了。在美国我经常穿着紧身舞蹈衣,跟着电视上有氧健身操教练的口令:弯腰站起,一下二下,弯腰站起……但干活不是跳舞,要辛苦得多。我清理山坡时,得一次次弯腰直立,那时我觉得这活儿很轻松。可是今天的活儿不一样,可我把累坏了。累归累,心情却特别好。我们忙碌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搬走了四分之一的石头。圣母呀!我不敢去想还要多少小时,才能把剩下的石头运完。汗水夹着泥土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淌。男人们光着膀子,浑身汗臭。我的头发也湿溻溻的,沾满了灰尘。埃迪一只腿被划破了,流着血。我听见弗朗西斯科在田里和橄榄树说话。乔吉奥开着拖拉机,犁一块狭窄的梯田斜坡,要不是他技术过硬,说不定会连人带车翻下坡去。我一心只想好好泡个澡。斯坦尼斯洛吹起了口哨,《雾蒙蒙》随风在空中流淌。有一块大石,形状很像罗马的马头,十分沉重,埃迪和斯坦尼斯洛两人合力都搬不动。我拿起凿子,在马头上刻上眼睛和鬃毛。烈日很快照遍了山谷。普里莫突然发现我们在干重活,大声喊手下过来看。他说,他接过不少工程,但外国雇主一般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他双手叉腰,面带笑意,看到一个女人肯干这样的粗活,竖起了大拇指。临近傍晚,我听见斯坦尼斯洛骂了句“该死的石头”,立刻又吹起了口哨,继续他百唱不厌的歌曲:“爱情啊,樱桃一样的粉红,苹果花一样的洁白……”田里的父子干完活下山来,我们大家一起坐在石墙上喝啤酒。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心情多么畅快!
那辆白色卡车又回来了,运来了一车的石灰和沙子(我们的石灰快用完了),又运走了一车的大小石头。三个工人大声闲聊着,一会儿是在美国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一会儿是牛油鼠尾草方饺,一会儿是到阿雷佐的时间。“三十分钟。”“神经病,二十分钟就足够了!”
电工克劳迪奥来帮我们布新房的电线。他儿子罗伯特跟他一起来了。这个十四岁的男孩,眉毛又粗又浓,一双杏仁大眼十分灵活,你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克劳迪奥说孩子对语言很感兴趣,但是人总得有一技之长,所以暑假带他出来历练历练。男孩懒洋洋地靠着墙壁,准备给爸爸递工具。等他爸爸一转身回卡车取东西,他立刻抓起地上的一张英文报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埋电线的线路要先凿好,才能在墙上抹水泥。管道工还得把现在的暖气管拆走,因为我们决定改变一下中央供暖设备的位置。是啊,事情还真多呀!要不是凭空多了那么多层石头要挖,普里莫他们本可以收尾了。那三个波兰人给我们干完活后,又在意大利种了一阵烟草,现在有两个回国了,只剩下斯坦尼斯洛。还有谁能帮我们搬走这些大石头呢?泥瓦匠干完一天的活儿后,领我看他们的新发现:一个用草和树枝编成的精巧的窝。“Nico di topo”.(老鼠窝。)他们说。在意大利,连老鼠窝都比其他地方的舒适。
现在,普里莫他们在打墙壁底漆。有了底漆,石灰才粘得住。普里莫从自家车库里找来一些旧瓷砖,给我们铺地板。他的地砖加上我们选出的,应该够用了。因为铺地板是最后一项工程,我们的工作显然已经接近了尾声。我巴不得现在就能动手布置房屋。现在的房子灰不溜丢的,真不知道家具放进去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么久了,我们第一次听到机器的声音。原来是电工的儿子,拿着电钻笨拙地在墙上钻电线管道。他爸爸干活时不小心被电到,现在回家休息去了。我们家的电线肯定是他平生碰到最难缠的东西了。
管道工装好了新的供暖系统,还叫了两个助手过来,将上周拆下的暖气管运走。他的助手年纪也很小。我想起来了,如果学生无意继续攻读,年满十五岁就可以离开学校出来工作了。两个助手都很胖,不爱说话,但总是笑嘻嘻的。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选择。所有的人嘴里都说着话,而且多数人是在扯着嗓门大喊。
看来,大功即将告成。每天收工后,我和埃迪都会把院子里的椅子搬到新房间里,坐在上面,浮想联翩:我们端着咖啡,坐在房间里蓝色亚麻双人椅上,椅子上方悬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我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商量着下一步的计划……
因为得等底漆风干才能刷灰泥,所以只剩埃米里奥一个人在干活。他正刮下后楼梯间里的灰泥,把冒着烟的旧灰泥装在推车里,倒在外面的石头山上。
同样,没有抹好灰泥,电工就没法干活。现在我知道了墙板的作用。抹灰泥是件很辛苦的活儿,但是看别人抹灰泥却很有趣。也许打埃及人在金字塔上抹厚灰泥以来,抹灰泥的方法就没改变过。那两个男孩把水管截得不够短没法用,我们只得打电话叫他们回来重做。为了透透气,我们开车到帕斯尼亚诺,坐在湖边吃茄子比萨。我想起开工前预计的完工时间不过五天!格外盼望能够尽快享受无所事事的好日子,因为再过七周,我们就得返回美国。我听到了今夏的第一声蝉鸣,焦躁而急促的蝉声让我惊觉,盛夏已经到了!“听着怎么像鸭子急速划水的声音呢。”埃迪说。
周六,烈日炎炎。斯坦尼斯洛带来了一个帮手,刚从波兰到意大利的齐诺。他们俩一到就脱下衬衣忙活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夏日的这种炎热,不久前才铺了一星期的甲烷输送管道。在短短三小时里,将近一吨重的石头就被搬走了。我们选了一些平整的石头用来铺路,又挑了一些大方石铺在四个门前做台基,防止泥土带进屋里。吃完午饭,他们继续干活:挖土、打沙基、挑石头,往石缝里填土。他们选出的石头,块块都有枕头那么大。
锄草的时候,我被荨麻刺到了。这种植物很厉害,长着绒毛的叶子一碰到你,立刻释放出一种灼人的酸性物质,异常疼痛。说来奇怪,荨麻的嫩叶却是做焗饭的美味材料。我赶紧跑回屋里,在胳膊上涂抹消毒剂,可胳膊仍火辣辣地疼,就像好些带电的虫子在爬来爬去。吃完午饭,我洗了个澡,换上粉色的亚麻裙子,坐在露台上等下午商店开门。太多了,我已干了太多活,现在只想消磨消磨时间。我找了个通风口,悠闲地翻了翻菜谱,又开始观察一只蜥蜴。我在看蜥蜴,而蜥蜴好像正在看一群蚂蚁。这小家伙好生漂亮,穿着黑绿两色的背甲,闪闪发光,四只脚精巧而灵活,鼓着脖子,脑袋好奇地一伸一缩。我希望它能爬到我的书上,让我细细瞧个够,但是只要我稍微一动,它就机警地跑到一边,不过过一会儿又会跑回来继续看它的蚂蚁。至于蚂蚁在看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到镇上买了一条白色棉裙、一套蓝色亚麻衣裤、一瓶昂贵的润肤液、一瓶粉色指甲油和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我回来时埃迪正在洗澡。波兰人也把软管挂在树上,打开水龙头冲凉,然后穿上衣服。四个门前已铺好了方方正正的石头。
弗朗哥正在抹最后一层水泥。穿着蓝短裤的管道公司老板卡诺尼也亲临我家施工现场。他是来监督那几个男孩工作的。我家第一次安装供暖系统就是由他的公司负责。我认识他以来,他一向穿戴齐整,今天是不是忘了穿长裤就出来了。他上身一件熨得服服帖帖的衬衫,下面一条短裤,双腿白净、没长汗毛,脸蛋却黑黝黝的,灰白的头发上还绑着一条头巾,非常吸引我的眼球。而脚上的黑丝袜和便鞋,越发让我觉得他今天没穿长裤不够得体。自从暖气管道被他的工人拆除之后,另一间屋子的暖气管就开始漏水了。
弗朗西斯科和贝皮开着阿普带来了割草机,准备对杂草和野玫瑰进行一次大扫荡。贝皮口齿清晰,说的话我们能听懂,而弗朗西斯科因为不爱戴假牙,说话含含糊糊,实在令人费解。可是他又爱说话,看到自己每说一句,贝皮都要对我们重复一遍,他简直要发疯了。而贝皮是发现我们没听懂,才给我们当翻译的。这本来合情合理,但弗朗西斯科却不领情,酸溜溜地称贝皮为“师傅”来。他们俩见什么吵什么,像埃迪的砍刀是拿去磨还是翻个面用、葡萄园的架子用铁柱子还是用木柱子这样的小事儿,都要争个输赢。在贝皮身后,弗朗西斯科冲着我们直摇头,眼睛朝上一翻,意思是问我们:这个老傻瓜的话你们信吗?他哪里想得到,等他背过身,贝皮也在挤对他。
一车铺地板的沙子已经运来了,但是普里莫说,他家的旧地砖跟我家的规格不一样,必须再找五十块砖来才够用。
太慢了!太慢了!看来在意大利装修房子,就只能这个进度。
墙壁上还要再抹灰泥。灰泥浆好像灰色的果冻。弗朗哥说,他的房子很小很旧,但他并不想要大房子,因为房子大了,问题也就多了。楼上的卧室也因打掉了起居室的石墙而出现了裂缝。弗朗哥正在修补它们。我们请他凿开一点上次贝尼托新开的那扇门上方的水泥,看看里面用的是什么支撑物。他发现用的是原来的长石头,并不是贝尼托所说的钢筋。但他也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对于普通房门,石柱和钢筋一样牢固。
我觉得墙已经干了,可他们却说不够干,还得再晾一天。我迫不及待地想进去清洁墙壁、给横梁涂色,给砖砌的天花板上漆。我们已经等不及了。我早叫人把四把椅子重新铺了面,其中两把用的是我姐姐送的蓝白格子亚麻布,另外两把用我在安吉亚里买的蓝黄条纹棉布。我们又订了一张蓝色双人椅和两把休闲椅。CD机还堆在书和盒子之间,椅子和书架都塞在其他屋里。这活儿该不会没完没了地干下去吧?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若想预知未来或遇到疑难问题,就会打开维吉尔的书,随便翻一页,用手任指一行,进行占卜。同样,在美国南部,我们以前会用《圣经》做占卜书。人们总能通过各种办法获得启示:伊特鲁里亚人用动物肝脏解读预兆,而希腊人依靠鸟类的飞行轨迹和动物的粪便未卜先知。我翻开维吉尔的书,顺手指到的文字是:时光将带走一切,包括我的智慧。这话听着可不怎么好。
夏天的托斯卡纳经常旱情严重,土地干裂,但今年却一片绿色。站在露台凭栏远眺,山坡上的梯田里,果林仿佛绿色的波涛此起彼伏。露台上到处都是太阳,没必要挑选位置。我干脆就坐在炙热的太阳下,看起一本圣徒传记来。朱丽亚娜·法尔科涅里的经历实在神奇。书上说她在临死前,请人把圣饼放在胸膛上,圣饼立刻消失了,融进了她的心里。院子里一只山鸡正在啄食莴苣。我接着看歌伦巴的故事。歌伦巴每天只以圣饼为食,吃下肚后又吐到一只篮子里,藏在床铺下面。维洛妮卡的事迹就更令我动容。她每天什么都不吃,只吃五粒橙籽,以纪念耶稣身上的五道伤口。此时,埃迪送了一大块三明治和一杯桃汁冰茶给我。我对这些女圣徒的故事越来越着迷,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一种敢于拒绝世间一切的精神。或许她们的行为恰恰是对意大利人耽于酒肉生活的反叛吧。人突然迷上一样东西,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为什么有人会一口气买下四本写飓风的书?或者一次把所有的莫扎特歌剧买回家?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只是要事后,甚至好长一段日子以后,真相才会浮出水面。那么我为什么会对这些古怪的女子着迷呢?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晓原因?
普里莫带了一些存放更久的地砖回来,交给费比奥清洗。实际上,费比奥牙疼得厉害,他张开嘴让我们看他左下方的蛀牙。我用力咬住嘴唇,以免露出惊恐之色。可怜的费比奥,下周得一次拔掉四颗牙。
普里莫铺地砖的工具,只有一根绳子和一把长长的水平仪。他干起活来又熟练又麻利,凭着本能就知道哪里该敲实,哪里该铺哪块地砖。石头清空之后,两间房子的地板几乎在一个平面上。他把门口铺得稍微高些,但很难察觉。接着,他和手下一起夯实地板。费比奥在用电锯割砖头,顿时红红的烟尘飞向四周,他从手指到手肘全是砖头的颜色。这么看,铺地砖也挺有趣的。没过多久砖就铺好了,这间新房连同隔壁屋子构成了一个“L”形。
尽管灯具、篮子和过道上的书籍还罩着塑料布,堆在走廊里,本该放在起居室的家具还塞得到处都是,客人却已经登门了。西蒙妮,埃迪的一位同事,为庆祝刚刚获得博士学位,准备到希腊旅行;芭芭拉,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刚在驻波兰的美国和平工作组服务了两年,准备前往非洲。意大利似乎是个十字路口。中世纪时,朝圣者去圣地朝拜都要经过特拉斯蒙诺湖。后来的各类朝圣者也都选择取道意大利前往圣地。时至今日,我们家还是旅行者临时歇脚的好地方。中午还有两位客人会过来用餐,一位是曼德琳,我的一个意大利朋友,另一位是她的美国丈夫约翰,来自旧金山。
我和埃迪一边忙着招待客人,一边想着下一步的计划。新房间今天终于要完工了!这顿午餐来得正是时候,真该好好庆祝一番。我们从镇上的一位面点师傅那里订了一份法式鸡蛋薄饼,他的薄饼可香了。虽然只有六个人,我还是各叫一打野蘑菇、香蒜酱和豌豆拌腌火腿(我和埃迪的最爱)。我们还准备了用番茄、莫泽雷勒干酪、罗勒和橄榄油拌的沙拉,以及一个用橄榄、干酪、面包片和意式香肠制成的拼盘。午餐的葡萄酒是从特列罗斯买的,是一种名为萨特里奥的夏敦埃葡萄酒。这可能是我在意大利喝到的最好的白葡萄酒了。许多夏敦埃酒,尤其是加州产的,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橡木味儿,而且太甜,但我们买的这种酒却有股凉凉的桃香,橡木味儿也不浓。
树荫下的长桌上铺着黄格子亚麻桌布,上面摆着一篮金灿灿的金雀花。我们本想请工人们一起喝葡萄酒,但他们婉拒了,说要抓紧时间把活儿赶完。地砖的缝隙已经用水泥填好了,此刻做的是最后的清理工作:先把地上杂物扫尽,再撒上一层锯末,重新清扫。另外,工人们还给我们挖掘出来的石水槽做了两根支柱。此前,它已经在旧厨房里躺了两年了。普里莫叫埃迪帮忙搬这个沉甸甸的石头,他们俩连推带拽,想把它弄到我们吃饭的这片树荫下。约翰见状连忙起身帮忙,最终五个男人通力合作,石水槽才安装完毕。普里莫说,这个水槽重达两百多磅。之后,工人们开始收拾工具,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全都结束了。普里莫说还有一些小地方要修补,于是提着一桶水泥,补新房墙壁的细小裂纹,接着又爬到二楼,加固一些松动的地砖。
终了之时,所有的一切都浓缩成了一幅诗情画意的画面,化为那囊括全部经历的最后一笔,不是吗?
今天不仅是新房装修完毕的日子,也是耗时三年的房屋修缮工作宣告结束的日子。现在好了,一切如我所愿,我果然可以在光影斑驳的树荫下宴请朋友了。我走进厨房,往铺着葡萄叶的盘子里摆放本地干酪。我穿着一袭白色亚麻裙,裙子的袖子像一对小小的翅膀,面庞也因家有喜事而容光焕发。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发现普里莫正在上面修地板。天花板上的两块砖已被他掀开,露出一个小洞。我刚低下头准备干酪,普里莫不小心踢翻了水泥桶,哗啦一下,水泥全都浇到了我的身上!霎时,我的头发、裙子、胳膊以及干酪、地板全是水泥!我抬头,普里莫正一脸吃惊地看着我,那神情如同壁画里的小天使。
幸亏我的幽默感还在。我走到屋外的餐桌旁,一身水泥还在不断滴答。每个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随即开怀大笑起来。普里莫赶紧追了出来,用指节直敲自己的额头。
在我洗澡的时候,客人们已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下来的时候,看见普里莫和大伙儿一起,坐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墙头。埃迪问起费比奥拔牙的事儿。他只缺了两天工,过一个月就能镶上新牙。普里莫终于有空与我们干一杯了。客人们纷纷举杯,感谢这趣味盎然的一天,也祝贺我们新起居室大功告成。我和埃迪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兴高采烈地举杯同饮。普里莫很高兴,给我们讲起了他的牙疼史,还给我们看了他牙床上的一个大洞。他说,五年前他牙疼得不行,于是自己拿来老虎钳把它拔掉了,边拔边吼“via,via”(出来,出来)。
我舍不得让普里莫走,他真的很可爱,也是一个细致负责的好泥瓦匠。他的活儿做得无可挑剔,安排合情合理。可是我又打心眼儿里希望他走。他明明说过这个工程五天就能完工,可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一天了。话又说回来,谁能料到要翻三层地板,天花板的横梁会腐烂一根呢?也许明天夏天他还会过来,替我们重铺那间蝴蝶瓷砖浴室或修补卧室墙壁的裂缝。看着他把推车抬上阿普,我耳边仿佛还在回响他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小事儿,先生、太太,五天就能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