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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径

姐姐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五月,可他们一走,天就下起雨来。那些猖獗的玫瑰在雨中低下了脑袋,随风摇来晃去。我和埃迪慌忙取来铲子,冒雨给它们搭立支架,却被淋成了落汤鸡。埃迪挖土,我则修剪残花枯枝,扔进玫瑰花丛下充当肥料,虽然我担心滋养的是野草和豆苗。我剪了一捧含苞欲放的白玫瑰回屋后,开始熨衣服,把客人按照自己喜好摆放的东西重新归位,很快一切又井然有序。那个满屋子都是梯子、管线、工人、碎石和尘土的六月,仿佛是远古以前的事儿了。可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接下来的整个星期,我们忙着买菜下厨,到阿雷佐和佩鲁贾游玩,四处散步,去卡姆基亚市场买披肩和床单,闲话家长里短。埃迪来的时候,正赶上饯别晚宴。我们打开我外甥从蒙塔尔奇诺买来的布鲁内罗葡萄酒,喝了个痛快。酒罢,姐姐他们去收拾行李,然后拎着数不清的大包小包(这里值得买的东西实在太多),离开了巴玛苏罗。

雨夜最宜喝通心粉菜汤,白天我们沿着罗马古道散步进镇,买些干酪、芝麻菜,再喝一杯咖啡。玛丽亚·丽达卖的樱桃永远都是佳品。每二十四小时我们俩就能消灭一公斤。我们以前清理碎石和树桩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现在干起活来轻松多了。当我们推着割草机除草的时候,再也不会乱石飞溅。我们到底拾起了多少石头?恐怕可以盖栋房子吧。夜晚,萤火虫在田间闪闪烁烁;淡蓝色的清晨,布谷鸟(为什么叫这个名儿呢,它的叫声不是更像“咕咕”吗?)婉转啼鸣;一种很胆小的鸟儿轻轻哼唱着“甜蜜啊甜蜜”的曲子;穿着奇装异服的戴胜鸟,整日在土里啄个不停。日复一日,传进我们耳鼓的不是电话的铃声,而是小鸟的歌声。

稍后,我穿上靴子,来到久违的田间。贝皮和弗朗西斯科已经锄过草了。而我与野花的战争再次宣告了我的失败。他们俩虽然干劲冲天却在野花面前无由止步,就连野玫瑰也丝毫未动。罂粟花、野康乃馨、一种毛茸茸的小白花和开着黄花的野草,在梯田边缘绽放。田里最大的新气象要数橄榄林了。今年三月,贝皮和弗朗西斯科在空地上又种了三十棵橄榄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有一百五十棵了。橄榄树正在开花。我们今年的树苗比去年埃迪种的那十棵大。如果橄榄树生长正常,我们就能亲自摘果榨油了。贝皮和弗朗西斯科给每棵新树支上了木桩,防止刮风下雨时倾倒。他们俩还在每棵树旁挖了一个四英尺深的环形大坑。埃迪知道要给树挖坑,但却不知要挖这么大这么深才行。贝皮说,每棵新树都需要一个大“肺”。另外,他们还种了两棵樱桃树,与埃迪去年种的那几棵比肩而立。

我们又种了不少玫瑰。在托斯卡纳的这一地区,玫瑰花开得特别热闹。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玫瑰绽放。我们打算种一种名叫“保罗·内朗”的玫瑰。这种玫瑰花瓣是粉红色的,带着褶边儿,特别像芭蕾舞裙,还散发着奇特的柠檬清香。我一定还要种两株“唐娜·马莱拉·阿格奈里”,因为它的香味,总让我感觉又投入了祖母的朋友迪丽亚的怀抱。她总戴顶大帽子,有偷窃癖,但是从没人告发她,因为那样会让她丈夫难堪。每次她的丈夫发现家里多了一件不明之物,就拿着这件东西到他认为妻子行窃的商店,说:“我妻子昨天拿了这件东西却忘了付钱,到昨晚才想起来,我该付您多少钱呢?”说不定迪丽亚抹的香水也是她顺手牵羊的战利品呢。

我回来的当天下午,姐姐一行人正要动身去佛罗伦萨一日游。这样也好,我可以乘机从床铺下面取出我的日用品,再把夏装拿出去晾晒。因为家里多了五口人,我要到书房睡上几天。我给书房的小床铺上黄色床单,把电脑放到书桌上,又打开窗户——我终于又回来了。

“可别种和平玫瑰了,”我的一个朋友兼玫瑰鉴赏大家说,“大家都种,太没新意。”可是它不仅外形亮丽,而且乳白、桃红和大红的色彩与巴玛苏罗非常搭配,天生就属于我家花园,所以我还是种了几株。去年我们种的那几株橘黄玫瑰,花朵大得叫人难以忍受,张扬着粗俗妖艳的美。现在,我们已在门前的小径一侧种满了玫瑰,每两株之间还点缀着薰衣草。我开始相信香氛疗法的妙效。当我走出房门,步入阵阵芳香之中,怎能不尽情呼吸、感受花香带来的幸福呢?

我到家的时候,姐姐、外甥和他们的朋友都在巴玛苏罗,他们已经来这里好几个星期了。姐姐在所有的罐子里都种上了白色和珊瑚色的天竺葵。青草所特有的味道告诉我,贝皮今早一定割过草坪。虽然去年十二月,我大刀阔斧地修剪了一番玫瑰花,但去年夏天刚种植的它们,今年已经跟我一样高了,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儿:白的、黄的、粉色的、杏色的,煞是好看。上百只蝴蝶在薰衣草间飞舞。屋子里所有的花瓶都插上了金灿灿的百合、雏菊和各种野花,整个巴玛苏罗是那样干净,那样生机盎然,就连厨房门口都摆了一盆罗勒。

梯田间还残留着部分铁凉亭的棚架。两年前种下的茉莉正在凉亭四周和铁扶手脚下恣意怒放。我们打算在小径的另一侧也种上玫瑰,并在路的尽头重搭一座凉亭。初次看房的时候,那里本就有一座。当然,我们不想照原样重建,而是想建得更贴近自然。我们为小径这一侧选了两种玫瑰:水粉色的“伊丽莎白女皇”和红色的“林肯”。一想到这两个人物要在我们的花园共存,就觉得有趣。我很喜欢一种变色玫瑰,初开是一种颜色,盛开时又变成另一种颜色。“欢乐玫瑰”就是这种:它的蓓蕾呈浅蓝灰色,盛开时变成了稻草的金黄色,有些花瓣上还有粉色的花纹。此外,我们还种了几株杏色玫瑰、几株黄得像交通灯的玫瑰、几株“篷比杜”和“教皇约翰二十三世”。花园里竟然绽放了这么多“名人”。还有一株色泽暗淡的丁香花,它那颓废的样子跟棺材中的故者手握的花一样,但我没有嫌弃人家。

十五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到了面前。我刚坐进车里,又一辆出租车驶到我身旁停下,车上的司机朝着我们边喊叫边比画。我原以为我坐的这辆车是我打电话叫来的,没想到它只是一辆过路车,想顺道接单生意。我告诉司机我已叫车,可他仍想强行开走。旁边车上的司机一边拍着车门,一边高声吼叫,声称接到叫车通知时正在吃饭,是特意赶来接美国客人的,他也要养家糊口呢。他的嘴角都是唾沫,我担心它们会飞溅出来。“请停车,我必须坐他的车,很抱歉!”听到我的话,司机嘟囔了几声,啪地踩下了刹车,恶狠狠地把我的包拎出车子。此时,两个司机都下了车,怒目相向,双拳紧握,嘴里同时说着什么,忽然间他们俩就像达成协议般,居然笑眯眯地握起手来。那个被我遗弃的司机绕到我面前,笑着祝我旅途愉快。

我们去了卡姆基亚,找到小河边一间铁匠铺的主人。跟铁匠说话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都凑在跟前,想看看我们这些奇怪的老外。其中一个男孩大约十二岁,长着一双冰冷的精灵般的绿眼睛,皮肤浅棕,动作敏捷。他看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忍不住去看他。他只要披上一张山羊皮,手里再拿支笛子,就可以回到神话世界中去了。铁匠的眼睛也是绿色的,只是他的绿色更亲切一些。我们已经走访了五六家铁匠铺。这份职业一定十分吸引那些做事专注的人。这家铺子大门洞开,因此里面不像其他几家被煤烟熏得黑糊糊的。铁匠给我们看了他打的井盖和检修孔的栅格。我又想起了我们见过的第一位铁匠。他已经过世了,死于胃癌。或许他的灵魂还在那家幽暗的铺子里徘徊,不时抚摸着自己打造的蛇形火炬固定器和杖头铸着动物的古老手杖。我家的大门依然倾斜着,他还没来得及修理就已告别人世,我们也慢慢习惯了门上的铁锈和它倾斜的模样。这个绿眼睛铁匠又领我们参观了他的花园和漂亮的房屋。或许,那个酷似农牧神的男孩,有朝一日会继承他的手艺,成为一名铁匠吧。

很幸运,这列火车空空荡荡,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摆放行李。还有半程路就到家的时候(家,我对自己说),一辆装着三明治和饮料的餐车经过我的座位。这趟列车在卡姆基亚没有站,于是我在离家约十英里的特伦多纳下车,然后,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有些事情做起来就这么简单。我们俩在地上挖了几个深坑,插进铁柱,再浇上水泥,一个凉棚就支起来了。我们挑了一种粉色的牵藤玫瑰种在凉棚两侧。问起卖花人这种玫瑰叫什么名字时,他说:“没有名字,太太,就是玫瑰,漂亮的玫瑰。”

翌日的头班火车载着我飞速穿过开满红罂粟的田野、橄榄树林,走进熟悉的石头村庄。干草堆、四个并肩行走的穿白衣的修女、翻飞出窗外的白色亚麻窗帘、羊圈、夹竹桃——啊,我的意大利!我又回来了!我牢牢盯着窗外。快到佛罗伦萨的时候,我开始担心,待会儿上火车,该怎样一边拎包一边保护新买的手提电脑。大部分夏装都留在巴玛苏罗,这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可我仍然觉得自己像只驮着货物的牲畜,背着行李,一手拎包一手拎手提电脑。但是,能从佛罗伦萨下火车,我仍然很开心。火车油味儿、南来北往的人群,以及扩音器里传出略带沙哑的异国声音,通知旅客从罗马开来的列车停在十一号站台,即将开往米兰的列车停在一号站台,总能让我想起二十五年前初访意大利的情景。

我有过几个花园,但从没种过玫瑰。小时候,父亲从爷爷手中接管了纺织厂后,倒是在厂子四周种了花草美化环境。但父亲非常专一,将近一千株的玫瑰都是一个品种,即“荷兰之星”,开着鲜艳的深红色花朵。从此我把这种花当成了父亲的象征。坦率地说,父亲这个人并不好相处,加上年仅四十七岁就过世,这使得我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在他生前,家里到处是他种的玫瑰:大花瓶、水晶碗、银瓶子里都是。总之,只要能放东西的地方,只要能装东西的容器,全都派上了用场。家里的花永远都是新鲜的,因为在花开时节,他每天都叫人采上一大捧。我仿佛又看见父亲中午时分从后门走进家里,穿着笔挺的米色亚麻衬衣,像怀抱婴儿似的抱着一捧用报纸包着的鲜红玫瑰。“不想看看吗?”父亲一边把花递给薇莉一边问。薇莉早已准备好了剪刀和花瓶。父亲用手指转着自己的巴拿马草帽,说:“天天都能守着这些花儿,你说,还有谁想去天堂呢?”

我准备在比萨过夜。因为这个时间比较尴尬,要是紧紧张张地赶到佛罗伦萨却搭不上末班火车,我肯定要崩溃的。我找了间酒店,入住后想到外面走走。现在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大街小巷人潮如涌:散步的、观光的、工作的。比萨斜塔依旧斜斜矗立着,游人们依旧站在它的身旁留影。色彩柔和的房子依旧分列在弯弯曲曲的小河两岸,如同水彩画一般。香飘四溢的面包坊中挤满了手拎购物袋的女子。能够独自来到另一个国度,感受另一种文化的冲击,是多么幸运。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忙碌;言谈举止、生活节奏也与我截然不同,看来我的确是个外国人哪。我在广场上的一家露天餐馆吃了晚餐,点了意式方饺、烤鸡、青豆、沙拉和半瓶当地葡萄酒。酒饭半酣,一阵心满意足的倦意徐徐涌来,渐渐卷走了我的兴奋之情。我回到酒店泡了个澡,然后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

我曾在花园里种过香菜、冰岛罂粟、晚樱、三色紫罗兰和美洲石竹。现在我最喜欢的是玫瑰。如今,我家的草坪又厚又密,每天清晨都可以赤足走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采一朵玫瑰或一束薰衣草,装点我的书桌。被剪辑的记忆又浮现在我脑海中了:父亲在棉纺厂的办公桌上,每天都有一枝玫瑰。我突然意识到,满院的玫瑰中,我种的红玫瑰都是那一个品种。每天太阳升起时,红玫瑰都会带给我加倍的芳香。

我在戴高乐机场逗留片刻,就乘上了一架意大利航空公司的班机。飞机迅速冲入云霄,没有在地面浪费一分一秒。我暗忖,这位飞行员肯定是意大利人。一想到意大利,我顿时紧张起来,说不定这位老兄会来个空中超机呢。没过多久,飞行员架着飞机几乎垂直俯冲向比萨机场降落,眼见同机乘客个个气定神闲,我也只能调整呼吸,抓牢座位扶手。

现在,似乎万事已成,我们又开始未雨绸缪了。是该好好计划一下如何规划花园,如何维护和清理房子了。让我们错愕的是,已经有扇窗户需要修理。我们列了一张清单,里面不乏令人愉快的项目。譬如清理小石径,请人在厨房墙壁上画画,搜集古董装饰房间,安一个室外面包烤炉。另外,我们还列了一张表,上面的项目就不那么可心,像搞清楚化粪池出了什么问题——每次住的人一多,马桶里就散发出一种恶心的大头菜味儿,修补雇农卧室的墙壁裂缝,敲掉浴室的蝴蝶瓷砖重铺。换作过去,这些可能是令人头疼的大工程,但在如今,不过是小菜一碟。美好惬意的生活指日可待:很快,我们就可以请一位意大利家庭教师指点意大利语,我们要捧着一本野花图鉴四处散步,我们要去威尼托区、撒丁岛和阿普利亚旅游,还要从布林迪西港或威尼斯出发,乘小船去希腊。想到从威尼斯出发,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一丝东方的气息。

在从美国飞往巴黎的十个小时中,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认真地翻阅了一本法国实验派诗歌史、一本免费航空杂志,甚至连紧急逃生手册都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正值五月底,在离开旧金山之前,工作中的烦心事儿一件接一件,我真恨不得全身裹着纱布,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飞机,放在飞机前部过道上,四周拉上帘子,只有乘务员偶尔过来探看,送杯热牛奶或蓝宝石色的杜松子马提尼酒之类的。我比埃迪早一星期结束课程,在学生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匆匆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逃也似的赶往意大利。

一切仍需等待,因为最后一项大工程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