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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橄榄油

在巴玛苏罗,我的身体会感觉不适并非头一遭。只是今天遭罪的是肩膀!还有什么比劳作之后洗个舒服澡、做个按摩更惬意的呢?我已经把精油放在暖气管上加热了。可是一想到只能在这里待二十天,每一分钟都不敢浪费。于是我们打起精神,到镇上买了一些食物作为储备。我女儿和她男友杰西三天后会到达。我们还想着为他们做几顿像样的大餐。当我们到镇上的时候,商店正好结束午休重新开张。看起来很是奇怪呀——天黑时镇上才恢复人气与活力!街道两边挂着白色的飘带,随风摇摆。我们打算购物的A&Q商场门外,矗立着一棵乱蓬蓬的人工圣诞树(本镇唯——棵圣诞树),店里却摆了不少用大篮子装的食品礼盒。

午后的天气温暖而晴朗,马可同意我们摘橄榄。至于月亮,现在可顾不上了。采摘进展得很快。我们先把橄榄摘进小篮子里,小篮子满了就倒进一个洗衣篮里,等洗衣篮也满了,就把橄榄装袋。地上掉了很多橄榄,但这无法避免,一阵狂风就能吹落不少。要想减少损失,唯一的办法是在橄榄树下结张大网。亮闪闪的黑橄榄饱满而结实。我很想尝尝生橄榄的味道,就拿起一粒咬了一口,味道像明矾。最初,是谁想出改善橄榄油味道的良方呢?不用问,肯定是第一批“吃牡蛎”的人。意大利西北部的利古里亚人过去习惯把橄榄泡在海水里,内陆居民则喜欢在冬天时把橄榄挂在烟囱里熏,我倒想试试这个做法。我们俩摘着摘着,先是脱掉了外面的夹克,接着又脱掉了毛衣,将它们挂在树上。气温升到了约十三摄氏度。虽然我们的靴子湿漉漉的,但空气中芳香四溢。远处,特拉斯蒙诺湖像条蓝色的带子,静卧在一碧如洗的天幕下。到下午三点,我们已经摘完了十二棵橄榄树。我又把毛衣穿上了,冬日里白天实在太短,才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向房屋后面的山下落去。到了四点,我们俩的手指又红又僵,因此决定暂告一段落,先把袋子和篮子拖下梯田,送回家中。

因为去年圣诞节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我们知道这里的圣诞节有两大主题:食物和presepio(基督诞生像)。我们俩对前者跃跃欲试,对后者只想旁观。小酒馆的橱窗里,摆着一些极富想象力的糖果和装着节日水果蛋糕的彩色礼盒(这种蛋糕跟美国的圣诞水果蛋糕有些类似)。几家商店的外面,挂着别致的自制花环。在科尔托纳的商店橱窗和家庭中,除了基督诞生像之外,最常见的圣诞装饰品就是花环了。每一个见到你的人都会说:“Auguri!auguri!”(节日快乐!节日快乐!)在这里,没有脚步匆忙的路人,也看不到圣诞节所特有的礼品包装、大幅商家广告和疯狂购物的人群。

我们看见一个顾客走进磨坊,有个工人将他带来的橄榄过秤后,直接倒进一辆装着别家橄榄的大推车中。可能所有的橄榄都差不多,跟别人的混在一起并没什么不妥,但这一次我们很想尝尝亲手种的橄榄到底能榨出什么味道。于是我们迅速离开,驱车前往最后一个希望之所——一家位于费奥伦蒂诺堡镇的小磨坊。小磨坊门外,放着三个斜靠着墙的巨大石磨。磨坊里,待榨的橄榄被分开放着,每一袋上面都写着主人的名字。就是这里了,我们要把橄榄交给他们。他们同意收我们的橄榄,叫我们明天送过来。

玛丽亚·丽达的果蔬店窗户上蒙了一层雾气。在店门外面摆放夏季水果的摊位上,放着成篮的核桃、栗子和清香无核的小柑橘。店铺里,玛丽亚穿着一件黑毛衣,坐着剥杏仁。她看到我们,高兴地招呼道:“Benissimo!”(欢迎回来!)店中原先放美味番茄的地方,如今放的是我们以前从未吃过的刺菜蓟梗。玛丽亚说:“煮之前先把筋去掉。”她边说边拗断一根刺菜蓟,把里面一条芹菜皮一样的细丝剥下来。“然后放到柠檬水中迅速浸泡一下,不然它会变黑的。用水煮过之后,撒上帕尔玛干酪,抹上牛油,最后放到烤箱里烤。”

大磨坊里,每个人都在忙,没人有空理睬我们。我们便四处走着,看这里的作业流程。可是看完之后,就不再想把家里珍贵的橄榄送到这里了:看起来这里的机械化程度很高。他们的大磨盘放哪儿去了?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将橄榄加热,据说这道工序会破坏橄榄油的味道。

“一次要用多少?”

我坐在呼啸的车子里,看着路边的冬季花园。家家户户都种着细长的浅色刺菜蓟(当地人叫它驼峰)和墨绿的黑甘蓝,这种甘蓝的菜叶不会在头上结成球状,而是像羽毛一样向上翻卷。花园里,就数红色和绿色的菊苣最夺人眼球。大部分花园中还种了洋蓟。若不是冬天上来,我还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柿树。一颗颗橘黄的大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使得这些柿树犹如一幅几笔而就的粗线条速写,像日本人画自画像所用的笔法。

“这么多足够了。”接着,她教我在壁炉里的烤架上烤布鲁塞塔烤面包,把煎锅中用蒜和橄榄油炒好的黑甘蓝丝放在面包上。后来,我们又买了血橙、罐装小扁豆、栗子、冬梨、小苹果和花椰菜(我以前从没在意大利见过花椰菜)。“扁豆最好留到元旦吃,”她告诉我们,“我喜欢加薄荷煮。”最后,她把做瑞伯里塔汤——科尔托纳人冬天常喝的汤——所需的所有材料都装进我们的购物袋。

埃迪把车转入了一条过去的罗马古道,后来的朝圣者就是沿着这条路前往圣地圣米歇尔教堂。那可是一处可以让心灵得到休息和复苏的地方。我很想知道,过去的那里有没有磨坊。朝圣者是不是用橄榄油擦去双足的疲惫。但我们今天上这里来,只是想找一家能将我们辛苦采摘的黑橄榄榨成油的磨坊。有两家磨坊已关门了,第三家的女主人好像穿了六件毛衣,走下楼来说我们来晚了,还说我们应该早点儿摘,因为现在的月亮不对。我们告诉她:“是的,我们知道。”但恰是因为月亮的原因,她丈夫关了磨坊。她指了指路尽头,叫我们上那儿的一家磨坊试试。我们沿着她指的方向,从一座宏伟的石质别墅前拐进,发现一个路牌,指示磨坊就在后面。我们开车过去一看,却发现两个工人正在用皮管冲洗工具,我们又晚来了一步。他们又告诉我们上科尔托纳附近最大的一家磨坊碰碰运气。

在肉店的柜台上,摆着一圈圈我以前没见过的香肠。一个鼻子长得像香肠的男顾客,用手肘顶了顶埃迪,说“念珠”,然后指了指那一圈圈的肥肉香肠。过了好一会儿,我们俩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觉得香肠像念珠很好笑。鹌鹑和几只原本应在树上婉转啼鸣的鸟儿,躺在柜台里,身上的羽毛还在。墙上挂了几张彩色照片,都是店老板和几只庞大的白母牛的合影,母牛的背上都写着老板的大名:布鲁洛。基亚纳山谷的牛排大餐用的就是这些母牛的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布鲁洛一只手挽着一头大母牛的脖子,一副拥有者的模样,神气十足。布鲁洛看见我在看照片,便示意我们跟他走。他打开冷库大门,我们随他跟了进去。冷库里,一头大象般的大母牛被挂在天花板的吊钩上。他深情地拍了拍母牛的腰部,说:“世界上最好的牛排,只要一个烤架、一点迷迭香和柠檬。”随即两手向上一摊,意思说:“生命中还有比这个更美好的吗?”突然,冷库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和一具满身脂肪的巨大尸体关在了同一个房间。

但圣米歇尔·阿肯格罗教堂的三个中殿、三个后殿,以及那个小巧而古典的长方形中堂,却相当值得玩味。在这么小的教堂里,建筑的线条和石头结构相得益彰。教堂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常青植物散发的清香。虽然我也钟爱那些满是壁画的宏伟大教堂,但是像这种朴素的小教堂更能打动我。在它们的石头和光影中,我仿佛可以看到人类灵魂的轮廓和肌理。

“噢,不!”我跌跌撞撞地朝门边摸索,布鲁洛哈哈大笑,只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我们夺门而出,却再也不想要什么牛排了。

“我想这个词根的意思就是把东西绑紧,没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地方。”

我们原本打算自己做饭的,可是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便改在镇上用餐。在把买来的食物全部放进车里后,我们径直走向那家叫达达诺的小餐馆。我们俩一直喜欢这里。充当服务生的老板儿子,乍一看像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进来时,老板一家正围坐在厨房里的一张桌子旁。餐厅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另外两个客人坐在另一张餐桌前,埋头吃通心粉,好像彼此互不认识似的。我们点了一份黑蘑菇汁意大利面和一瓶葡萄酒。酒足饭饱之后,我和埃迪在静悄悄的街上散步。几个小孩在空荡荡的广场上踢足球,叫喊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户外的桌椅都收拾起来了,酒吧大门紧掩,顾客全都挤在里面呼吸着并不清新的空气。没有一辆车子。一只小狗独自游荡。除了我们俩,见不到其他外国游客,一派宁静。九点之后,男人们一定都在酒吧里打牌吧,空无一人的街道像是又回到了中世纪。我们靠坐在大教堂的石墙上,眺望着山谷下方的点点灯火。墙边还有几个人。因为天气实在太冷,我们只好沿原路返回,走到那家酒吧前时,推门而进,里面的欢声笑语立刻迎面而来。咖啡机旁的热可可又浓又稠,像布丁一样。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这里的冬天。

“那‘apse’(后殿)这个词的出处又是什么呢?”我问道,因为那些可爱的圆形后殿,老让我想起孤零零放在农家院中的烤面包炉。

太阳刚刚射出第一缕光线,我和埃迪就下了田,此时的橄榄上还带着沉甸甸的露珠。我们打算在今天摘完所有的橄榄,不让它们有时间发霉。山谷中,云雾缭绕,浓重如马斯卡普尼干酪。我们这片山上相对晴朗,空气凛冽而清新,虽然冷得不好呼吸,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们正坐在飞机上俯瞰,一座小山漂浮着,就连邻居普拉切多家的红屋顶,都隐没于浓雾中了。特拉斯蒙诺湖此时神秘莫测,大片雾气从湖面升起,迅速飘散到整个山谷,如同波浪一般汹涌翻滚。我们摘橄榄的时候,朵朵云彩轻盈地从我们头顶掠过。不久,太阳发威了,四周的浓雾被驱赶得无处可寻。首先从雾中露脸的是普拉切多家的那匹关在马棚里的白马,继而是他家的屋顶,然后是屋子下方的橄榄林。但是特拉斯蒙诺湖,依旧隐藏在奶白色旋涡状的云雾里。

我们上车打算离开磨坊的时候,看见圣米歇尔·阿肯格罗教堂,一座我们神往已久的教堂,今天的门敞开着。教堂门槛的周围都是米,我注意到是用来做煽饭的米粒。显然这里刚刚举行了一场婚礼,肯定马上会有人过来拖走松树和雪松枝条。这座教堂几乎有上千年的历史,与磨坊只隔着一条街,也和磨坊一样负责满足人类的一项基本需要。这类教堂的横梁很多,总让我想到船舱的模样。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有说出来,但今天告诉埃迪的时候,他说:“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想,事实上,‘nave’(中殿)这个词就是源于拉丁文的‘navis’(船)。”

我们走过那些已被摘完的橄榄树,来到一棵果实累累的树前。我负责摘低矮树枝上的橄榄,埃迪站在梯子上,负责摘高处的。替我们照看橄榄的弗朗西斯科也赶来帮忙了,让我们大为高兴。他穿着粗羊毛裤,头上戴着斜纹软呢帽,腰间挂了个篮子,一看就是摘橄榄的能手。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他一个人摘的比我和埃迪的加起来还要多。我和埃迪往篮子里装橄榄的时候,总是小心地把叶子挑出去,因为我们从书中看到,叶子会使橄榄带上一种丹宁酸味儿。但弗朗西斯科就没这么讲究了,他常常把橄榄连同枝叶一起扔进篮子里,还不时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把弯刀,砍掉缠在树上的藤蔓。我们俩很奇怪,为什么弯刀插在裤兜里不会刺伤他的屁股。他告诉我们必须尽快把橄榄收完,因为寒流马上就会来临。在我们休息喝咖啡的时候,他还在忙碌。

“Favoloso.”(不可思议。)埃迪说。的确如此。经过第一道冷压工序的橄榄油,流经输油管,到第二间磨坊再榨一次,这就是普通食用油;如果再榨一次,出来的就是润滑油。而橄榄残渣呢,通常被用作橄榄树的肥料。多么奇妙的资源循环方法!

这个秋天,他把我们田里的枯橄榄树全部砍掉了,好让新树有更多的生长空间。到了春天,他还会砍去橄榄树的杂枝,并给它们锄草。我们常向他请教该如何打理橄榄树,因为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虽然他肯定没读过什么专业书籍。显而易见,照顾橄榄树已成了他的主要生活。尽管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但看着他精力充沛的样子,我们觉得他顶多不过四十岁。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同寻常的精力,才使得他能够在二战结束时徒步从苏联走回意大利家中。在我们的心里,弗朗西斯科和科尔托纳的土地已经融为一体,当年从苏联跋涉回国的年轻士兵弗朗西斯科是什么样子,我们已经难以想象了。他很喜欢说笑话,但今天忘了戴假牙,我们听不清楚他讲的是什么。他摘完高层梯田的橄榄后,朝低处的橄榄树走去。虽然那里依旧杂草丛生,但他已从高处看见了那里也有不少橄榄树结了果实。

我们正打算走的时候,磨坊负责人又向我们夸赞,他们用传统方法榨出的油是多么好,并特意从油桶里舀出两勺新榨的橄榄油给我们品尝。我们手足无措,又不能把人家的橄榄油倒到地上,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咯。我先抿了一小口,味道非比寻常,口感细腻,清香纯正。可是,吞下一整勺橄榄油就另当别论了,那简直跟药一样难喝。“好极了!”我喝下后看了看埃迪,他正犹豫着,假装欣赏橄榄油的绿色。“那是怎么了?”我用手指着第一个槽中的果肉,问道。趁负责人回头看的当口,埃迪迅速将油倒回桶中,尝了尝勺中的剩油。

连同地上拾起的橄榄,我们最后竟然凑足了一百公斤。午睡时间过后,当然这个时候我和埃迪也在工作,弗朗西斯科和贝皮开着一辆拖拉机驶入我家,拖拉机后面装了一大袋的橄榄。原来他们是要帮朋友吉诺送橄榄去磨坊,想顺道把我们的也捎去。我们开车尾随在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随之降低。长期住在加州的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真正冬天的模样。现在,真正的冬天就在我们面前。我的脚趾都冻僵了,车上的暖气散发着少得可怜的热量。“现在大概只有零下四摄氏度。”埃迪说。他这个人似乎能够发热,我每次说冷的时候,他都若无其事,后来我想起了这家伙是在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州长大的。

那间圣安格鲁的磨坊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油味,潮湿的地板好像很滑,估计是渗透了橄榄油吧。榨葡萄和橄榄的屋子里,有一股年深日久的味道,就像教堂里的冰冷石头所散发的那种味道。这里的工人只怕连身上的毛孔里都渗着橄榄油吧。负责人向我们推荐了好几家收少量散货的磨坊。没想到橄榄油磨坊如此多。他给我们指明的都不是什么具体地方,而是“在最高的那棵松树旁右转”或者“那个长猪圈的后面”。

“这里冷得就像布鲁洛的冷库。”

马可给我们推荐了一家在圣安格鲁的磨坊,说那间磨坊的手艺最正宗,会按户处理,而不是把几小户的橄榄混起来一块榨。不过,你的橄榄重量必须达到他们规定的基本数,最少一百公斤。可是,我家的橄榄树有三十年没有好好打理,到现在还没有恢复精神,可能凑不了那么多。好多橄榄树还没结果儿呢。

我们的橄榄过秤后,被倒进一个容器里冲洗,然后送到三个大石磨里碾磨。碾碎的橄榄被送入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将碎橄榄铺在一张圆形麻席上,铺满一层后往上面垫一层麻席,如此反复,直至堆到五英尺高左右,碎橄榄就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一张张麻席之间。这时,机器自上往下压,压挤出的橄榄油直接滴落到下面的一个大桶里。稍后,橄榄油会被送入离心分离机中脱水。我们的橄榄油被倒进一个坛子里,呈混浊的绿色。磨坊主人告诉我们,我们的橄榄含油量很高,所有的橄榄一共榨出十八点六公斤油,也就是说,一棵结满果实的橄榄树只能榨出大约一公斤油,难怪橄榄油这么贵!“油里的酸含量是多少?”我问。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酸含量低于百分之一的橄榄油才是最纯净的橄榄油。

记得八月我们离开之时,路旁的树木萎靡不振,如今它们旧貌换上了新颜,生机勃勃,绿意点点。我们终于在晚上到达了科尔托纳,在镇上吃了一份面包、一份小牛肉方饺。清新的空气令我们恢复了些许元气,不再一心想着睡觉。我们请来打扫卫生的姑娘罗拉,两天前就开好暖气,驱赶石墙在冬天聚集的冷气。她还准备了一些木柴,好让我们在回家的当晚,就坐在火堆旁吃顿像样的晚饭。我们一间间屋子走了个遍,问候似的抚摸着每一样久违的家具,然后才上床睡觉,直到早上被马可叫醒。“罗拉说你们回来了,我想你们希望门能马上换好。”每次一回到意大利这个家,各种琐事总是接踵而至,没有一次例外。埃迪先帮马可抬门,等马可装门的时候,又在一旁打下手。

“百分之一!”磨坊主人一边用鞋底踩灭烟蒂,一边吼道,“太太,这个已经很低很低了。”他好像受到了侮辱——我们不该怀疑他的磨坊会出劣质油。“这里的山地是全意大利最肥沃的!”

我们只想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昨天坐了二十小时的飞机,途中又遇到暴风雨,一路颠簸得够戗。等终于抵达罗马费米奇诺机场,我们走下飞机时,我简直都想亲吻脚下的柏油马路了。我们在罗马城匆匆采购了一番,随便租了一辆颜色花哨的车子(外面是紫色、里面是薄荷绿),不假思索地朝科尔托纳飞驰而去。高速公路犹如碰碰车场,令我们愈发疲惫。饶是如此,一路上湿润而富有生机的景象,依旧让我们俩喜不自胜。

回到家里,我们往碗里倒了一些橄榄油,学托斯卡纳人拿面包蘸着吃。我们自己的油!天哪,味道简直棒极了!像新鲜豆瓣菜一样,还略微有点儿辣,又鲜又美。我要用它做各种布鲁塞塔烤面包。或许我该学学我以前见过的那些修士,吃橙子的时候也蘸盐巴和橄榄油。

“可是跟月亮有什么关系呢?”我问,他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知道了,换作他,现在是不会去摘的。

放在大容器里的橄榄油,隔一段日子就会开始沉淀,但我们也喜欢这种沉淀后的带果味的暗色橄榄油。我们将事先准备好的瓶子都装满橄榄油,剩下的藏在黑糊糊的酒窖里。我们把五瓶橄榄油整齐地排在厨房大理石灶台上。五个瓶子上都盖着酒吧老板为客人斟酒时专用的特殊瓶盖。这种瓶盖不仅可以控制油的流量,还带有一个自动活门,使用完自动关闭以防落入脏物。在这个假期,我做的每一道菜都要加上我家的橄榄油。如果家里来了远方的客人,我会慷慨地送他们几瓶,因为橄榄油多得用不完,而我们的邻居家家户户都有自产的橄榄油,就算不产,也有亲戚赠送。等到我们的橄榄树产量大增时,多余的橄榄油就可以卖给当地的商店。我买过一种一加仑装的大罐橄榄油,售价约二十美元。有一次,我买了一罐坐飞机带回美国,尽管一路上放在双脚间的冰凉油罐子让我很难受,但我觉得这种牺牲绝对值得。

我们已经错过了摘橄榄的最佳时节。圣诞节前,所有的磨坊都将关闭,可现在离圣诞节只剩下不到一个星期了。屋外蒙蒙细雨,模糊了花园里绿茵茵的小草。喝饱了十一月的雨水,它们长得格外精神。我把手贴在窗户上,好冷。马可说得没错,要是我们今天摘橄榄就必须一口气摘完,并立即送到磨坊去,不然湿橄榄会发霉的。于是,我们将原本打算系在腰间的柳条篮(这种篮子很方便,可以顺手把橄榄从枝条上摘下放入其中)、装橄榄的蓝袋子、铝制的梯子和雨靴放回原处。我们还在晕机,脑袋迷迷糊糊的,要不是马可在清晨七点半天还没大亮时就上我家来了,我们还在床上躺着呢。他叫我们现在先找磨坊,说不定待会儿天就放晴了呢。只要太阳一出来,橄榄上的水汽很快就会被晒干。

虽然天气寒冷,香草却依旧生长迅速。我切了一把鼠尾草和一把迷迭香、约四分之一磅的洋葱和马铃薯,把它们放在一块烤猪肉的四周,一起送入烤炉。烤好后,我在猪肉上洒了几滴收获的第一季橄榄油,为它施了洗礼。

“今天别去摘了,太潮湿,”看见我们拿出摘橄榄的篮子,马可制止道,“再说,月亮也不对,还是等到周三再摘吧。”马可正在替我们装门,两扇旧的榛木门他已修好并上了油漆,另外一扇是我们秋天在美国的时候,他新做好的。旧门新门看不出分别,主要用来替换原来那几扇空心门,这种门想必是五十年代的那个屋主情有独钟之物。

第二天下午,我们发现镇上在举办品油大会——第一届科尔托纳山区橄榄油节。我不禁想起在橄榄油磨坊喝下的那一大勺油,但这一次有所不同,镇上的面包师特意为这个节准备了烤面包。广场上,九个种植园主的橄榄油被排成一列,摆在桌上。为了营造气氛,周围还摆着栽在罐中的橄榄树。“我真不敢相信,你呢?”当我们尝完四五种不同的油后,埃迪问我。是的,我也有同感。这里的油就跟我家的一样,那么鲜美,那么生气盎然,直叫人舔嘴咂舌,回味不已。但不同的油之间又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别。我觉得,一种带着夏日热风的野味,另一种则带着第一场秋雨的滋味,接着我似乎又品到了罗马古道和树叶上的阳光。所有的橄榄油都充满了绿色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