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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漂浮的冬季

我们朝翁布里亚更深处走去,来到斯佩洛,绕着这座状如陡峭梯田的小山城走了一圈。从斯佩洛下来时,初升的月亮刚好爬上山头,跟着我们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可当我们转了个弯后,它又出现了。去往萨格兰蒂诺葡萄酒的产地猎鹰山的路上,我们想方设法躲开月亮,可有那么两三次,它都爬在另一个山头上等着我们。杰西开玩笑地叫埃迪为“猎鹰”,因为埃迪穿着一件黑皮夹克,又喜欢飙车。这只“猎鹰”酷爱冒险,好几次领错了路。我们在猎鹰山的广场附近找到了一家葡萄酒店,店门敞开,却不见老板。在广场上转了一圈,回到店里,还是不见老板的人影。最后,我们跑进一家酒吧,向酒保问及此事,他指了指一个正在打牌的男子,原来他就是老板。我们买了四瓶酒,一路追着月亮返回家中。

这家糕点坊中挤满了女人。我挤过人群,来到店铺后面,挑了一个像绅士礼帽一样高的节日果子蛋糕。

平安夜当天,我和阿雪莉下厨做饭。杰西不会煮饭,我们分配他跑腿,背摇滚歌词逗我们开心。埃迪一个上午都在往窗户里塞硅树脂。之后,他跑到镇上一家面食店,买回了今晚的第一道菜——法式薄饼。这种美味的法式薄饼使用了巧克力糖和奶油。此外,我们的晚餐还包括:热牛肝菌沙拉、烤红甜椒、野莴苣、烤小牛排、酱汁刺菜蓟和烤榛果。甜点是我的拿手祖传点心和栗粉蛋糕。栗粉蛋糕是托斯卡纳的传统美食。邻居劝我不要学做这种蛋糕。过去家里穷的时候,她的祖母常做这种点心。“做这种点心需要的就是栗子粉、橄榄油和水。”她边说边做鬼脸,“我祖母说,她们成天吃这个。要是手头有迷迭香、松仁、茴香籽或葡萄干什么的,可能味道会好些。”以前我总以为栗子粉是种神秘的东西,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它也是穷人厨房的主要原料。栗粉蛋糕的配方确实很古怪,搞不好真像邻居说的,要经过多年训练,才能做出入口的栗粉蛋糕。

在塞卡拉尼糕点坊的橱窗里,摆着一个用彩色面团做的精致的基督诞生像。面团真是很好的材料,人物表情栩栩如生,绵羊毛绒绒的,棕榈树叶的叶脉也清晰可见。塑像的四周装饰着蘑菇状的杏仁糖和节日果子蛋糕。每个节日果子蛋糕的侧面都开了个洞,洞里又是一尊更小的耶稣像,真是不可思议啊!

“怎么不加糖和鸡蛋呢?光用栗粉就能做出蛋糕吗?用多少水?菜谱只说用适量的水,可以将栗粉糊轻松倒出就行。”我越发好奇了,邻居只是摇头。看来,这个栗粉蛋糕将把我们带回托斯卡纳食物的源头去,不知阿雪莉和杰西是否愿意走那么远。

平安夜前,我们去了一趟翁布里亚。埃迪认为圣诞晚餐不能少了他最喜欢的萨格兰蒂诺葡萄酒,这种酒十分古老,现在已经难溯其源了。我一心想的则是节日果子蛋糕。我给一位厨艺高超的意大利朋友唐纳泰娜打电话,问她节日果子蛋糕的做法。我总觉得亲手做的比礼品盒中的好。“发面就要二十小时,还要发四次才行。”她告诉我。听了她的话,我不由得想自己就是做简简单单的面包,都得浪费好多发酵粉。她告诉我,她母亲小的时候,节日果子蛋糕不过是在生面团上嵌几个坚果和干果的普通面包罢了。原来这也是穷人的食物!“最好买着吃。”她向我推荐了几种品牌。我买了其中一种,想送给弗朗西斯科。就在我准备买另一种时,一个正在购物的女士告诉我,最好的果子蛋糕在佩鲁贾。她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家糕点坊的名字:塞卡拉尼。于是我们动身前往佩鲁贾。

午睡前,我们沿着家门口的罗马古道步行到镇上,买了最新鲜的莴苣和面包。也不知道我们的“天使”去哪儿了,他好像一个冬天都没来神龛这里了。我一直在等他慢慢走近、眼睛望着我们的房屋,在神龛前伫立良久后放下手中的花束。下次他会带一枝野蔷薇果,还是一串干葡萄,还是一捧多刺的裂出棕色果实的栗子?也许,这个冬天,他上别处去了,也许他一直待在他那中世纪的房屋里,不时往火炉里添些柴火。

我们匆匆忙忙地去赶六点十九分的火车,但没赶上。等下一趟车的时候,我又提到了那个没舍得买的黑包。虽然我们早已约定,今年的圣诞礼物只买家里用得着的东西,但埃迪仍认为那个包是个绝妙的圣诞礼物。他和杰西简直是跑着去那家商店的,而从火车站到商店要绕半个佛罗伦萨呢。距开车只有五分钟了,我和阿雪莉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他们俩回来了,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中的购物袋。此时,火车已经鸣笛了。

科尔托纳在跳跃。每个行人都至少带了一个节日果子蛋糕和一个用玻璃纸包好的食品礼盒。没有一间商店在播放美国那种千篇一律的圣诞歌曲。人们涌进酒吧,大口喝着热咖啡或热巧克力,因为寒冷的北风将阿尔卑斯山和亚平宁北部山脉的寒流带到了这里。

今日的石街经过细雨的洗刷,熠熠生辉。我们直接走到布兰卡奇小教堂。没有排队的游人,只有五六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牧师,跟在一个年长牧师的身后,听他讲解马萨乔的壁画。我上次来时,没看到那几幅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壁画,因为它们当时被卸下拿去清洗和修补了。这次亲眼一见,让我大为惊异:历经几个世纪的烛烟,画中人物的面部表情、淡粉和橘黄的长袍依旧那样栩栩如生。每一张脸孔,细细看来,都生动地刻画着人物的性格。“我希望能了解每个人与众不同的那一点。”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谈及如何描写形态各异的人物时如是说。马萨乔就是刻画和捕捉人物个性的高手,并且对人物在画中的位置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其中一幅壁画刻画一个跪在小溪中接受洗礼的人。人们可以透过清澈的溪水看到膝盖和双足。圣彼得手举水盆,往他的头上和背部浇水。这幅画,摈弃了所有早期艺术象征手法,在对给小男孩背部浇水的艺术处理中表现尤甚。马萨乔画作带给我的另一个乐趣,就是他对建筑与光影的独到处理。马萨乔和里皮、马索利诺一样,注重表现技法。作品中展现的是他眼中的佛罗伦萨,或他理想中的佛罗伦萨。阳光合乎情理地照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身上,这一点与他的先辈大不相同,在那些画作中,看不出光线的来源。

平静的圣诞夜,丰盛的晚餐,放在壁炉旁的点心……我们都不喜欢吃栗粉蛋糕,味同嚼蜡,又会粘牙。或许二战时的圣诞点心只能是这个味道吧,因为栗子是人们唯一能够在森林中找到的食物。我们纷纷放弃栗粉蛋糕,转向胡桃、冻梨、羊乳白干酪,真是神仙般的享受!我们本打算去体验一下在小教堂中做午夜弥撒的感觉,可是离午夜还有很长时间就已经昏昏入睡了。

尽管如此,每天清晨,我们仍会步行到马里奥蛋糕坊,买热乎乎的奶油蛋糕,然后走到桥中央,欣赏亚诺河碧绿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大部分下午时光,我们会坐在圣灵广场的一家咖啡屋里,即使是夏天,也感觉惬意舒适。阳光透过树叶斜斜地照射在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高大朴素的建筑上,一群男孩子正在这座建筑下踢球。在圣灵广场踢过球的孩子,长大以后应该与众不同吧?这样的一幕,佛罗伦萨的多数夏日游客,恐怕都已见过。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这座城市才找到了它原来的自我。

埃迪在楼下喊:“快看窗外呀!”昨晚下雪了,积雪刚好覆盖住了棕榈的落叶,给梯田镀上一层闪闪的银光。

在商店下午开张之前,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散步。佛罗伦萨!游客们全都不见了,即使还在,也一定是被蒙蒙的细雨留在了旅馆里。我们路过了五年前租过的那间公寓,我还记得当时曾发誓,这辈子都要离佛罗伦萨远远的。每年夏日,总有大批游客涌入这座城市,好像它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主题公园似的。似乎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咀嚼什么。我住在这里的那年,环卫工人举行了罢工,时间超过一个星期。当我走过堆积如山、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时,觉得一场瘟疫即将爆发。可是尽管在那样的七月,尽管侍者和老板得忍受如此肮脏的环境,他们依旧热情如火,客人依旧纷至沓来。不管我走到哪儿都是人。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身穿T恤、肩挎背包的各国年轻人,懒散地睡在台阶上。漫无目的的游客在街上随手丢弃冰淇淋包装纸,见到什么都问:“这个东西换成美元要多少钱?”穿着短裤的德国游客纵容孩子在饭店闹腾。一对英国母女点了菠菜千层面和可乐,却抱怨面是绿色的。玻璃窗中照出我的样子:拎着刚买的大包小包的鞋子,身上的太阳裙也好像并不合身。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糟糕的旅游胜地。亨利·詹姆斯曾经说过,在佛罗伦萨,“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可恶的朝圣伙伴。”是啊,当你发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时候,就该走人了。可悲的是,我们这个世纪从未给佛罗伦萨锦上添花,反而为它招来一群乌合之众。

“太美了!快把暖气打开!”我赤脚踩在地上,觉得很冷,赶忙套上长袖运动衫、牛仔裤和鞋子,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前门大开,寒光乍涌。埃迪站在外面的长桌边,朝我扔来一个雪球,我跳着躲开,雪球飞进了大厅。两个睡美人还没起床。我和埃迪把咖啡端到外面的石墙边,扫去雪坐在上面,望着谷中白浪翻滚的云雾。噢,圣诞节的雪!

阿雪莉想买双靴子当圣诞礼物,显然她来对了地方。她看中一双黑色靴子和一双棕色鹿皮靴。有一款黑包很中我的意,但我没场合使用,只好抵抗诱惑。就在所有地方关门午睡之前,我们及时赶到了幽静的圣马可修道院。修道院的密室里珍藏着费拉·安吉列科修士的壁画。杰西以前没见过壁画,在冬季欣赏壁画上的十二个天使乐师,感觉真是不错。一阵倦意席卷而来,为了提神,我们前往安东利诺餐馆,吃了一顿长长的午餐。这是一家典型的当地餐馆:餐馆中央立着一个圆肚子火炉。菜单上有野兔面、野猪面、鸭肉面、玉米粥和肉汁饭。侍者端着大盘烤肉来回穿梭。

一个人能拥有这么多幸福吗?我默默地问自己。诸神会不会从天而降,收回我的健康、快乐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呢?有如此想法是不是因为那道旧伤仍令我忧心忡忡,惶恐不安?我父亲是在平安夜的前一天去世的,那一年我十四岁。葬礼那天,天空下着倾盆大雨,棺材在积水中漂浮了好一会儿才沉入土中。我那件粉红的圣诞舞裙正挂在衣柜里。报纸上每年都会报道许多重大节日的悲伤事件,或许我的忧伤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成年后,我的圣诞节大都过得美好而精致,尤其是阿雪莉小的时候更是如此。但有几年的圣诞节,我很孤独,还有一个圣诞节灰头土脸,十分落寞。尽管如此,圣诞节一到,节日的快乐如同一股原始的动力,总能流至我心灵深处。

“没什么。刚才咱们怎么没注意到,这里一辆摩托车都没有。肯定是因为太冷了!”

吃完早饭,我们生好炉火,开始拆礼物。我们每次出去都会买一些,慢慢地树下便堆了一大堆礼物。本不打算买这么多,但无法抵抗佛罗伦萨的诱惑,肥皂、笔记本、毛衣和多得惊人的巧克力全被我们抱回来。有件礼物是烤栗子的平底锅,这样东西我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下午四点,我们要去费妮拉和彼得家中聚餐,红酒焖栗子是我们要带去的一道美食。我们将栗子两头各割开一道口子,在炭火上翻烤十来分钟后,准备牺牲指甲用手剥开,或许是因为栗子很新鲜,栗壳一剥就开,露出饱满的栗仁。去聚餐的人各有分工,我们还要准备两只珍珠鸡和一种乡村苹果馅饼。这种馅饼很好做,就是在准备好的馅饼皮中央,放入用糖和奶油调好的水果和烤栗子,包起来即可。要是我家的厨娘薇莉·贝尔知道如何改良她的奶油卤汁,肯定会引以为豪的。在珍珠鸡汤中,我加了贝夏美酱汁和碎栗子。我希望做的每一道菜里都有栗子。费妮拉负责准备烤猪肉和大麦粥,伊丽莎白准备沙拉,麦斯负责蔬菜和甜点。按理说,有这么丰富的晚餐等着,我们不该吃东西才对,可我们还是吃了一些野蘑菇酱汁面。圣诞节外出散步是我们家历史悠久的传统,至少对我和阿雪莉而言不可或缺。只是这次我和埃迪没有告诉两个年轻人,我们要去哪里。

“怎么了?”我们全都停了下来。

我们把车开到家附近的一条道路尽头。找到这个散步地点纯属偶然。那天,我和埃迪沿着门前的公路散步,看见路尽头还有一条小路。我们走到那儿,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散步场所。那是我平生最愉快的一次散步。我们当时就决定,圣诞节要故地重游。此刻,这儿的路面上有水流经,而在夏天我从未见过此情此景。一股股水流不时地从石头裂缝中涌出,溢到路面上。继续前行,一道瀑布、几处急流现于眼前。不久,我们来到一片长满松树和栗树的古老树林。树上还挂着残雪,更深更远处的树木上积雪似乎更多。空气十分湿润,弥漫着潮湿的松针的清香。突然,一条铺有平整圆石的小径展现眼前。“看哪,有条小路!”阿雪莉叫道,“怎么回事儿,前面更宽呀?”这条小路正是一条保存完好的罗马古道。我们从未走到它的尽头,但据从小熟知此路的贝皮说,这条路一直通到圣埃吉蒂奥山,全长约二十公里。罗马古道几乎很少拐弯,一般直达山顶。这正是它的特点。因为双轮战车非常轻便,因此如何使一条道路两点间的距离最短,似乎就成了当时道路设计者的首要任务。我从书上看到,有些罗马古道的路基深达十二英尺。我们一直想找这条路的距离标记,可是无从找起。此时,科尔托纳正在我们脚下,在它的下面,山谷和地平线似乎在隐隐发光。站在现在的位置,我们看得见一些平时看不见的远处的高山,还看得到辛纳兰加、蒙特普尔恰诺和圣萨维诺三座山城。这三座小城高耸人云,犹如三艘巨轮航行在茫茫天际。我不由得哼起一首圣诞童谣:“圣诞节,我看到三条远航的船,圣诞节的早上……”突然,一只红狐狸窜到我们面前,摇着毛茸茸的长尾巴,打量了我们几眼,纵身一跃,又跳回林中了。

在佛罗伦萨的露天市场里,我们买了几个小纸球和几挂坠着纸天使的小铃铛。街对面的小摊上,在卖佛罗伦萨人特别喜欢吃的牛肚,生意看上去还不错。如果说昨天我还只是感觉自己爱上了这里的冬天,那么今天我已确定无疑地爱上了它。在寒冷的十二月清晨,佛罗伦萨显得庄严而恢弘。这里跟其他城市一样,圣诞装饰精巧可爱:在狭窄的街道两侧,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挂着一串彩灯,彩灯下面垂着小饰品。佛罗伦萨的女子显然没听说过残杀野生动物的故事。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又长又厚的毛皮大衣,并且没有一件仿制品。男人们身穿做工精良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雅致的围巾。我最喜欢的吉利酒吧,人语嘈杂、觥筹交错,咖啡机汩汩地冒着蒸汽。我们走到街道中央,埃迪突然停住脚步,举起手说:“听!”

去往费妮拉和彼得家的路,夏天已是凹凸不平,到了冬天路况更是不好。我们不得不死死抱住碗碟,生怕一个颠簸,食物倒在身上。我们可怜的车啊,一路上趟过好几条小溪,还差点儿陷入一个小水坑出不来。到达费妮拉家的时候,其他客人已经全部到齐,正围坐在大火炉前,连红酒都已经斟好了。费妮拉的农庄是当地最气派的建筑之一。起居室原先是个谷仓,有两层楼那么高,天花板上架着黑色的横梁,屋里摆放着主人穷尽毕生精力收藏的古董、地毯和各种宝贝。由于屋子太大了,暖气不管用,大家便坐到另一间屋子的沙发上,那里原来是个厨房,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大得足以让厨师在壁炉中放张椅子,坐在里面看炉火上的炖罐。楼下已经摆好了一张三十英尺长的桌子,上面装点着松枝和红烛。大家讲述着各种关于节日的故事,而每个故事都不忘提及圣诞精灵。费妮拉把热腾腾的玉米饼摊到砧板上,埃迪切珍珠鸡,彼得切烤肉片。每个盘子都装满了食物。几天前,费妮拉专程去了趟蒙特普尔恰诺镇,去买她最爱的威诺·诺比利葡萄酒酒。此时,她的挚爱就在我们手中传来传去。“敬没到场的朋友们!”费妮拉举起酒杯说。“为玉米饼干杯!”埃迪附和道。我们这一群客居异国的人心中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园子里,所有的植物湿润而青翠,带着甜甜的香味,就连杂草都是美丽的。我用云杉枝、云杉果和橄榄枝将神龛装点一新,又在圣母的头上放了一颗金色的星星。埃迪想尽了法子把那堆去年夏天本该焚烧的树叶烧掉,可惜树叶太湿,只冒烟,烧不着。等阿雪莉和杰西养足了精神,我们四人一块去了趟苗圃,买了棵小树和能种树的大花盆。虽然这棵树不大,但放在起居室刚好。除了一串白色灯泡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圣诞饰物了。为此,我们决定第二天去趟佛罗伦萨,买些饰物回家。我买了许多星形蜡烛和一些托斯卡纳居民不常用的圣诞饰物。这些习惯是我在圣达菲过圣诞养成的。当年,我看到那里的人们用纸包的蜡烛装点泥砖房,纸包上还印着星形的图案,非常好看。我们也沿着房前的石墙摆了一排这样的蜡烛,点燃之后,星光闪闪,宛如仙境。接着我们又用下午埃迪拖回来的松球和柏树枝打扮壁炉。一切都安逸而舒适,充满了节日的气氛。一碗瑞伯里塔汤外加一个温暖的壁炉,令人昏昏欲睡。我们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中,裹着马海毛毯子,聆听着CD中猫王的歌声:蓝色的,蓝色的,蓝色的圣诞……

回家的路上,我们到镇上喝了杯咖啡。我们本以为在圣诞夜的九点,街上会空空荡荡,没想到,上至祖母下到婴儿,所有的人都出来了,边散步边聊天,不停地聊天。“杰西,你刚来这里,比较客观,所以你必须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觉,还是这里的确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

正值中午时分,天气暖洋洋的,不宜喝瑞伯里塔汤。我们在镇上停了下来,到一家酒吧吃三明治。杰西给我们讲了他刚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的一场婚礼。回家以后,阿雪莉因刚结束长途旅行,想回房休息。我和埃迪则出去散了一会儿步。看着温暖的天气,加上已经习惯劳动了,我们俩又到园子里干起活来。我先去香草地拔草,再给天竺葵换盆——将天竺葵从花盆中拔起,抖落根部泥土,再用报纸包裹根部,重新用泥土掩埋好,帮助它们过冬。埃迪在锄草犁田。

“神圣。”杰西干脆利落地回答,“绝对没错,棒极了。”

要是我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他能像杰西那样。杰西幽默、知性、好奇、亲切,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带来了一篮子熏鲑鱼、英国斯提尔顿干酪、燕麦饼干、蜂蜜和果酱。他在伦敦逗留的最后两天里,还给我们每个人买了精美的礼物。最让我们高兴的是,与他相处,我们无需像长辈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和朋友一样轻松自如。我们如释重负,同时大为振奋,因为有一个陌生的生命从此走入我的生活。我的一个伊朗朋友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在于味道。这个说法很符合我的逻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大都是与之初交就渴望成为终生朋友的人。倘若友谊不能继续,我总会心痛许久。杰西知道每首摇滚歌曲的歌词,这让阿雪莉开心得哈哈大笑。我们开车接杰西回家时一路歌声,真是幸运啊!

科尔托纳居民的圣诞活动,就是从一家教堂逛到另一家教堂,看各式各样的基督诞生像。尽管诞生像在科尔托纳无处不在,但在圣诞节里人们还是乐此不疲。虽然是个异教徒,但我也认为诞生在岁末,在充满黑暗和死亡的岁末,是个振奋人心的隐喻。躺在湿稻草上的圣婴一声啼哭,死气沉沉的气氛立即一扫而光。每幅基督诞生像上,圣婴的头部都环绕着一圈圣灵之光。此刻,太阳正跨过赤道,我喜爱的季节即将来临,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又可以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了。在辞旧迎新的季节里,人们难免怀有某种激情和憧憬,也许是都渴望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圣灵之光吧。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人体中的矿物质含量和地球的矿物质含量比重相同。兴许正是这种一致性,使得我们人类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望,期待在地球重生时,也能随之获得重生。

孩子带回家中的朋友常常令家长头疼。当年我们在佛罗伦萨北部的穆格罗租房住的时候,阿雪莉就带了一个很叫我们伤脑筋的朋友。他是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的铁杆粉丝。我们开车载着他(他是艺术家)在托斯卡纳四周游玩时,他却坐在后座上,捧着沃尔夫的大作《天使,望故乡》长吁短叹。有一次,他看到一片迷人田野中的圆形黄色干草垛,竟说了句:“酷呆了,很像理查德·塞拉[1]的雕像。”我们敢肯定,这家伙除了书,其他东西都不入法眼。另一位阿雪莉带来做客的女孩,一到意大利就开始牙痛。只有我们提议要上街购物的时候,牙痛才会缓解。每当她买到一件中意的衣服(她对服装的确很有品位),牙齿便奇迹般的不治而愈。可是一回到家里,可怕的牙病会再次发作,她哼哼唧唧地叫我们把饭菜送进屋子,神奇的是,她的胃口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回到纽约后,她的三颗牙齿不得不做了牙根管手术。可见,她在意大利的购物行为,堪称精神战胜肉体的一大表现。阿雪莉的另一个朋友,从纽约到罗马的往返机票钱至今还未还我,因为他的机票是阿雪莉用我的联邦卡预订的。与她的这些朋友打过交道之后,我们自然对阿雪莉这次带来的朋友特别好奇。他可能要在我们这里住上好几星期呢。

科尔托纳的每家教堂都陈列着基督诞生像,带着浓厚的地方特色。一些是用蜡和木雕的,塑像上的建筑和服装雕刻得细致入微,一些是陶制的,还有一座塑像里的饲料槽是用雪糕棍做的。大部分构图是仿自名家油画。科尔托纳中学也有基督诞生像展览,展出的作品全都出自学生之手。孩子们稚嫩朴实的作品,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多数作品都走传统路线,用小玩具、树枝当道具,用小镜子当池塘;不过有一件作品让我们大为惊异。创作者保罗·阿鲁尼,可能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绝对是酷爱机械及机械动力的未来派艺术正宗传人。他的基督诞生像中,马厩、人和动物,全都由钥匙构成。横放的钥匙是动物,哪些是羊,哪些是牛,清晰可辨;直立的钥匙是人,一把锁日记本的小钥匙代表的是圣婴耶稣;马厩的屋顶是铰链做的。作品风格怪诞却极其传神,在众多严肃作品中尤为突出。

阿雪莉和杰西到达的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个小时,实在很神奇。因为阿雪莉是从纽约飞到罗马,再从罗马乘火车到达丘西;而杰西是从纽约飞到伦敦,游完意大利的比萨和佛罗伦萨之后,再从佛罗伦萨坐火车到卡姆基亚。我们到丘西接完阿雪莉之后,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到卡姆基亚接杰西。而到达的时候,杰西刚刚下火车。

每天清晨,我都要站在窗前,眺望那雾霭缭绕的山谷。在晴日的黎明,白雾会着上一层淡淡的粉色;而当天空飘满飞自北方的云朵时,翻腾的雾霭则显得灰蒙蒙的。我们这个假期,除了散步、读书就是旅游。我们去了安吉亚里、锡耶纳、阿西西和附近的卢奇尼亚诺,卢奇尼亚诺围了圈半月形的城墙,非常漂亮。夜晚,我们四人坐在壁炉前烤晚餐:抹了半融化的佩科里诺干酪与核桃仁的布鲁塞塔面包、新鲜的佩科里诺干酪片、熏火腿肠、一种“8”字形的牛乳硬皮干酪。这种干酪源于阿布鲁佐,现在在科尔托纳十分流行。我们把它烤化了,淋在面包上。我还学会了用炉子烤热盘子,使食物不至于变凉。在我看来,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位老祖母一定深谙此法。最近,我们喜欢上了一种像铅笔一样粗的意大利宽面,以烤香肠和野蘑菇为佐料,美极了。吃罢晚餐,我们沿着林间防火道散步七英里,借以消化吞入腹中的烧烤食物。

冬季的食物让我对托斯卡纳的菜肴有了更深的了解。法国菜曾是我的初恋,而今我却感觉它与我之间相隔了几百光年。法国菜很小资,而托斯卡纳的食物则很草根。有一本当地的菜谱这么说:穷人的厨房是如今花样繁多的托斯卡纳食物的源头。环形小水饺肉汤是当地圣诞的传统菜,这道菜听着复杂,其实相当简单,就是把几个包了馅的面球放进一锅肉汤里煮——还有什么比把隔夜的饺子放进剩下的肉汤里煮更节俭的呢?除了饺子,面包也是食谱中不可或缺的基本原料。在加州的餐馆里,你若看到面包汤和面包沙拉,会觉得这些食物营养丰富又具有想象力,但在托斯卡纳,这却是人们为了让隔夜面包物尽其用而想出的高招。证明托斯卡纳菜肴源于穷人厨房的最好例证就是“煮水”。这是一种蔬菜汤,虽然各地煮法不同,但都少不了水和面包。幸好路边野菜非常多。一把薄荷叶、蘑菇、少许甜山芋或其他绿色蔬菜,都可令汤的味道大增。如果家里有鸡蛋,还可以在汤快好的时候加一个。托斯卡纳的本地菜,向来风格朴素,这份功劳应该归于过去的巧手妇女,是她们想出来这么多的烹饪良方,才令今人得以坐享其成,不思改进。

元旦前夕,我从镇上买了一车东西,包括一种扁豆(这种扁豆状如钱币,象征兴旺之意)和猪蹄状腊肠。都是托斯卡纳的传统年菜种类。在开车回家的山路上,我看见了下方新圣母教堂的圆顶。云雾缭绕,笼罩住了整座教堂,唯有圆顶浮出云端,五道交错的彩虹从云中拱起,环绕着圆顶四周。我看得入了迷,差点儿把车子开出了山道。我把车子停在一个转角,静静地凝望,真希望他们三人也能跟我一起共赏此景。简直美得令人窒息。如果身处中世纪,我一定会以为是天降神迹了。又有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男子,身穿迷彩猎装,可能是要去猎鸟的,也被眼前的奇景震撼了。我们俩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过了一会儿,云雾散去,彩虹也慢慢消失,但圆顶上依旧流光溢彩,仿佛另一个奇观随时都会出现。我向猎人挥了挥手,他回道:“节日快乐!”

今年没有“防波堤”。我们收获了许多杏仁,烤杏仁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了。此外,这样的天气少不了一锅热乎乎的辣汤。为了迎接阿雪莉和杰西的到来,我做了一大锅托斯卡纳的名汤——瑞伯里塔汤。这里的人们做此汤,是为庆贺一年的辛勤劳作,而我是为了迎接来自纽约的稀客。跟其他托斯卡纳家乡菜一样,瑞伯里塔汤使用的也是家常配料:白刀豆、蔬菜和面包块。

阿雪莉和杰西就要返回即将步入隆冬的纽约,我和埃迪也该回旧金山了,金门公园的白水仙想必已经花团锦簇了吧。临走前,我们在梯田里种了棵圣诞树。我原以为泥土会很坚硬,没想到铁锹一着地,才发觉土质松软而肥沃。杰西挖出了一个豪猪头骨,其颚骨和牙齿依旧保存完好。这样一个死亡意象,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候,恰能给人一些感悟。种在山上的那棵小小圣诞树,似乎立即融进了周围环境。随着慢慢成长,它的枝叶会离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远。站在楼上的我们,也将看到它的树冠一年高过一年。如果最初几年风调雨顺,五十年后它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矗立在田间。到那时,阿雪莉也将老去,也许她还记得今天种树的情景。现在的她是这样的青春貌美,我很难想象她年华老去的模样。将来,她带着家人好友再来此地,肯定心生无限感慨。又或许,将来的新主人,会砍下这棵树的矮枝条当柴烧。不管怎样,那时的巴玛苏罗必定还在,而我们种下的那一片橄榄树也必将枝繁叶茂。

另一种非做不可的食物是烤核桃。用盐和牛油烤核桃,听着就让人流口水,我们以前吃起来都是论磅的。没有烤核桃,我的圣诞节就过不好。事实上,现在我常把烤核桃送给朋友,自己只留一小罐,而那也常常是用来待客的。

[1]理查德·塞拉(1939- ),美国当代极简主义雕塑家和录影艺术家,以用金属板组合而成的大型作品闻名。

在圣诞节前后,我们必定非常忙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扯进厨房。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吃到那些星形的点心、橘黄的冰糕和焦糖糕点。即使在我信誓旦旦一切从简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家中的传统甜点“玛莎·华盛顿防波堤”。过去,母亲每年圣诞都会在冷冰冰的后廊里做这道甜点。这种美食只适合在寒冷的地方做,做时得先用牙签把凝固的奶油、糖和山核桃软糖在热巧克力中蘸一下,然后放入用冰冷的锡纸包好的盘子里。巧克力汁遇冷会慢慢变硬,因此必须不时地拿进厨房里加热。母亲经常做出数不胜数的“防波堤”,因为所有的朋友都想吃。我们一边说这东西太甜了,一边往嘴里塞,直到牙疼才住口。现在我还留着一个以前装“防波堤”的玻璃罐,但“防波堤”的保鲜期非常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