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心爱的晚餐时间又到了。今晚我们在萨图尼亚的卡伊诺餐厅就餐,期待一场无与伦比的盛筵。驱车前往蒙特马拉诺之前,我们在萨图尼亚镇兜了一圈,除了科尔托纳,它可能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城镇了。根据罗马神话,萨图尼亚是天父和地母的儿子农神萨图恩建立的。我觉得有此可能。神话中还说,这儿的温泉瀑布是奥兰多(这个名字等同于英语的“罗兰”)的神马踏在地上的岩石中形成的。科罗迪亚大街肯定是我见过的最古老的一条街。我一遍遍地说着“我就住在科罗迪亚”,看看能不能感受到做科罗迪亚人的滋味。这个城镇绿树成荫,生气勃勃,并没有迷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几个古铜色肌肤的人从瀑布附近一家高级旅馆走出来,看样子想到周边商场购物,但这里的商店相当普通。他们走到露天咖啡屋里坐下来,点了几杯色彩缤纷的饮料。
我们俩随便吃了点东西,便驱车来到几公里外的诺奇亚。听说那里最近出土了不少文物。诺奇亚像是荒凉了几十年,破旧的路标指向天空。我们辨不清方向,在周边徘徊了好一阵子,幸好碰见一个农民,告诉了正确的方向。我们在一条肮脏的泥路尽头停下车子,沿着麦田边缘步行,没走几米,就看见了几只羊头,上面叮满苍蝇。看样子这里像原始祭祀的场所。从羊头旁经过时,我对埃迪说:“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再往前走,坡越来越陡,我们只好抓住藤蔓,脚下还不断打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么陡的坡待会儿怎么上来。沿路有生了锈的铁扶手,说明我们走的方向没错。难道我们看的古墓还不够多吗?地势慢慢平坦下来,看见位于山坡上的洞穴了。洞口黑漆漆的,外面藤蔓纵横,灌木丛肆虐。我们找来棍子,挑破几张大得出奇的蜘蛛网,壮着胆子走进其中两座古墓。没错,置身坟墓就是如此漆黑。我们看见一些过去存放尸体和骨灰盒的木板和坑洞,那里想必已被毒蛇占领。我们又沿着崎岖小路走了约半英里。这里的古墓比索瓦纳的还多,杂乱地分布在沿路的山坡上。我突然觉得危机四伏,只想尽快离开,于是对埃迪说:“这里感觉很诡异哦。”埃迪应到:“没错,咱们快离开吧!”果然不出所料,上山的路极其难走。有一次,埃迪停下来拍鞋面上的泥土时,竟然拍落一小块骨头。我们回到原先放置山羊头的地方,可羊头已经不翼而飞。我们走回停车处,看到附近又停了一辆车。车中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热吻,对我们的出现浑然不觉。刚才的阴森诡异之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俩带着一身伊特鲁里亚人的巫毒,开车回到了旅馆。
卡伊诺餐厅美丽高雅,两间温馨小屋、摆着鲜花的桌子、精美的瓷器和葡萄酒杯,令我们胃口大好。我们一边喝着苏打白葡萄酒,一边打量菜谱。似乎每道菜都很诱人,让人难以取舍。这里既有复杂菜肴,也有像马莱玛那样的地方菜,比如白刀豆汤、兔肉酱汁拌意大利面、黑莓烤野猪肉等。我们点了一份温番茄酱浇茄子牛奶果酱饼、黄瓜酪冷盘当开胃菜。至于第一道菜,我和埃迪不约而同选择了夏南瓜和南瓜花拌鸡蛋面。第二道菜呢,我点了是烤小羊肉,埃迪要的是葡萄醋汁鸭胸肉。我们听从了侍者的建议,又点了瓶莫莱里诺葡萄酒。赞美我主!这酒真好!一流的晚餐,一流的服务。
这儿的任何一片田里,都可能发现古墓,墓地就如同房屋的附属品。所有的古墓都对外开放,游人只需从入口处向下走几级台阶就可以到达墓室。墓室里面有灯光照明。唯一让我们失望的是,一天只开放四间墓室。为什么呢?没有人能回答,只知道这些古墓轮流开放。看来,非得再来一次不可,因为我们心向往之的“猎渔古墓”不在今天的开放之列。我们参观了“莲花古墓”,里面的装饰酷似装饰派艺术风格[2]。还参观了“母狮古墓”,这座古墓以一幅卧地高举一枚鸡蛋的男子壁画而闻名。它寓指复活,根据基督教的信仰,蛋壳象征开启的坟墓。这里也有欢乐的舞者的壁画,画中人穿着脚踝系带的精致凉鞋,跟我脚上的一模一样——莫非意大利人自古以来就对鞋子情有独钟?幸运的是,我们今天看到了“卖艺者古墓”。这座古墓有浓郁的埃及风情,但那幅描绘一位准备表演肚皮舞的舞女图不算在内,因为画中的女子酷似中东人。“奥卡斯古墓”有两间墓室,在一幅已经略有模糊的宴饮壁画中,有位女子头戴橄榄叶冠,美丽无双,令人吃惊。
一对情侣坐在餐厅中央,从落座伊始,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他们像双胞胎似的,留着一样浓密卷曲的黑发,只是姑娘头上插了几朵茉莉花;长着同样热情似火的眼睛——我母亲称之为“勾魂之眼”——和同样酷似古希腊雕像的双唇。他们身穿购自米兰或罗马精品店中的服装:男子穿着棕色起皱亚麻布套装,女孩则穿着像是专为她量身定做的黄色无领低胸丝裙。侍者为他们斟上香槟,这在意大利的餐厅可不常见。他们相互敬酒的时候含情脉脉,外人生怕惊扰了他们,纷纷收回目光。我们的沙拉十分新鲜,果蔬像是今天下午刚采摘的一样,也许事实就是如此。现在的我们轻松而兴奋,假期本来就该这样嘛。“想去摩洛哥走一走吗?”埃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塔奎尼亚并不在托斯卡纳管辖区,但离拉齐奥只有几英里的车程。这一路的景致乏善可陈,到处充满工业化的印记,喧嚣杂乱。在如梦如幻、绿意盎然的马莱玛,我很容易想象出伊特鲁里亚人的模样,而在这儿我脑中空无一物。习惯了空空荡荡的街道,这里的交通令我们很不适应。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繁忙的塔奎尼亚市。这里有一栋十五世纪的大屋子,专门用来展示从该地区出土的伊特鲁里亚文物。展览的稀世之宝肯定叫你瞠目结舌,仅仅那对公元前三四世纪的赤土陶飞马就会让你感觉不虚此行。这对飞马在一九三八年出土于一座庙宇的台阶附近,应该是庙宇的装饰物。我思忖,或许这两尊飞马跟希腊神话中的天马帕加索斯有一定关联。两匹陶马栩栩如生,筋肉、生殖器、肋骨、飞扬的耳朵和一对长着羽毛的翅膀,全都雕刻得活灵活现。博物馆的展品按照年代先后排序,参观者一看便知哪些展品受到了希腊文化的影响、伊特鲁里亚人何时开始使用石棺殓尸,石棺的造型又有哪些变化。从骨灰盒到尸体的防腐处理,无不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为了防止进一步腐坏,很多古墓壁画都被移到了博物馆中保存。壁画上矍铄的乐师和身披轻纱的年轻舞者,就连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不过,在博物馆消磨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的兴奋劲儿慢慢减弱,某些初到时会看上好几分钟的展品,后来只是匆匆一扫而过。我们决定择机再访,因为这里值得一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希腊怎么样?反正迟早都得去的。”游览一个新地方总会激起你游览下一个地方的兴致。此时,我们俩的目光再一次被那对情侣吸引。我发现其他客人也是一样。男子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女孩身边,握住她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们继续吃沙拉。我们本打算先吃甜品,但侍者送咖啡的时候把糕点一块儿端了上来。不过,这顿晚餐仍是我们到意大利以来最享受的一顿。埃迪建议在此地多逗留几日,每晚都上这里来吃饭。从我的位置上,看得见男子从盒里取出一枚戒指,镶着方形绿宝石,四周一圈碎钻。女孩容光焕发,伸出纤纤玉手。这时他们俩才意识到,这场求婚有这么多见证者,于是向餐厅里的客人微笑致意。大家不约而同举杯祝贺,侍者反应很快,赶忙为每个酒杯斟满酒。女孩甩了甩头发,几朵白色小花落到了地上。
翌日清晨,我和埃迪体验到了此生最为美妙的时光。清晨五点,我们起床前往萨图尼亚附近的一座瀑布温泉泡澡。旅店经理告诉我们,要是去晚了,人会很多。但我们到的时候,一个游人都没看见。浅蓝色的瀑布从一块凝灰岩顶端飞流而下,将地面冲出好几个大凹洞,成了泡温泉的天然场所。首次听说温泉名字时,我和埃迪还担心,洗完温泉浴,我们闻起来会像放久的复活节彩蛋一样,体验之后才知道,这里的硫磺味儿不浓,瀑布的冲击力度也不轻不重,既可以让你享受按摩的乐趣,又不至于被撞得东倒西歪。真舒服啊!妖娆的水中仙女都跑哪儿去了?我毫不怀疑这样的温泉能有治病之疗效,虽然不知道究竟对哪些病管用。泡了一个小时后,我觉得自己柔软无骨,是那么的放松,陶醉,懒得讲话。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又多了两辆车。回到住处,坐在露台上享用早餐:鲜橙汁、坚果面包、烤吐司、圆蛋糕、咖啡和温热的牛奶。只有伊特鲁里亚的古人才有魅力催我们离开,拿上地图,继续进发。
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镇上漆黑宁静,街道尽头的一家小酒馆却热闹非凡,好像全镇的居民都聚集于此,玩牌、畅饮今天的最后一杯咖啡。
我们俩饿坏了。当神奇的七点半一到,弗兰托奥餐厅店门一开,我们俩便率先冲入,成为餐厅仅有的客人。这家餐厅的前身是一间橄榄油磨坊,现在的装潢仍仿磨坊模样,虽然感觉有失真实,却很像加州的纳帕谷餐厅,所以我们倒是很习惯。打开菜单一看,仍然是传统的马莱玛风味:有当地名吃Acquacotta(煮水),虽然这道菜在托斯卡纳各地都吃得到,但只有马莱玛的最正宗。这是一种汤,青菜上面漂着蛋花。此外,还有拌牛肝菌、橄榄油的小牛头肉,兔肉酱汁拌面和苹果熏猪肉。托斯卡纳各地餐厅的菜单几乎千篇一律。调面食的不是番茄肉末酱汁、牛油和鼠尾草,就是蒜酱、番茄和罗勒;主菜通常是烤架串烧或烤箱烤肉;配菜则是烤马铃薯、菠菜或沙拉。面对一成不变的菜单,似乎谁都无意改变。不过,在这种人口稀少且游客寥寥的小镇,它们的菜肴反而更具托斯卡纳本色。猎人打到什么就吃什么,农户不会放过动物身体的每一部分,女人善于用蛋和蔬菜做出美味菜汤。通常,在菜单上找不到这些菜式,也很难看到用小山羊肝和野猪肝做的香肠。弗兰托奥餐厅还有一些精致菜肴,譬如烤洋蓟和用红菊苣及乳清干酪做的方饺。我们点的第一道菜是用牛肝菌浓汤煮的大麦粥,味道醇美。埃迪要了一道用番茄、洋葱和大蒜烤的兔肉,而我则试着点了份小山羊肉,没想到滋味出奇的好。我们俩有了一个新发现:当地的葡萄酒色深味正,跟卡霍斯的莫莱里诺葡萄酒有得一拼。
第二天早晨,我们开车来到另一座古镇瓦尔奇。这里有一道拱桥和一座改成博物馆的碉堡。拱桥最初是伊特鲁里亚人修建的,在罗马和中世纪时期又被重建。为什么桥拱要修这么高?桥下费奥拉河的水流量充其量只抵得过一条溪流,更何况这条河还位于深深的峡谷之中,我百思不解。过去连接此桥的所有道路早已消失不见,为这座桥笼罩了一种奇怪的超现实主义味道。相比而言,桥另一端的城堡年代可没有那么久远。它的前身是一座西多会修道院。像塔奎尼亚的博物馆一样,城堡里面也有众多有趣的收藏,可惜我们隔着一扇玻璃窗,看不清究竟。这里的展品很有意思,令人有一种想要触摸的冲动。我很想拿起那个鹿形香水瓶,抚摸那一尊尊石雕像,尤其是一尊骑飞马男孩的雕像。这里记录了一条有关伊特鲁里亚人的新发现:他们的艺术通常是为了保护遗体。这一点自然没有逃脱D.H.劳伦斯的眼睛。不过,任何像他那样目睹了如此众多伊特鲁里亚文物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路上,我又重读了一遍劳伦斯的书,才发现他其实很不可靠。就因为这里的村民没有及时满足他这个讨厌的外国佬的愿望,就被他写成了一群傻瓜;就因为没人随时恭候他的大驾领他到乡间看废墟,没人随身携带蜡烛供他使用,这里就成了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就因为列车班次比维多利亚少很多,食物又不合他的口味,这里就乱七八糟!话又说回来,当我读到他撇开个人好恶如实描写的所见所闻,不禁又原谅了他。
这个小镇不可避免地有十五世纪的教堂,教堂里有圣母像,但这尊圣母与众不同,题目为“猫洞上的圣母”,原因是雕像的底部有一个洞,方便猫们进出教堂。镇上似乎没人待在家里。几个当地小男孩和几名男子在镇中心演奏爵士乐。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使劲儿地关上店门,她肯定是听够了。当一个脚踏长靴身着紧身T恤的高大英俊男子走过时,所有的目光刷地一下射向他,而他却毫不在意。我发现他每经过一家商店橱窗,都要转头照照自己的尊容。
这里的田间,随处可见伊特鲁里亚人和罗马人的城镇遗址:石头地基、碎木板、黑白花纹的马赛克、地下通道和浴场,一张城市布局图慢慢展现,因此你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行走在一个四面环墙的古镇里,观察此处居民的日常生活。在桥的一边,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古罗马砖建筑,墙、几扇窗户、插横梁的孔洞皆清晰可见。瓦尔奇简直就是考古学家的宝藏。可惜此地的彩绘古墓今天已经关闭——这恰好又成了我们将来故地重游的理由。
蒙特马拉诺距离我们的落脚点只有几分钟车程。它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城堡镇,美丽而小巧。
这里的餐厅也令人刮目相看。在去往蒙特马拉诺的路上,有一家名为“帕萨帕罗拉”的餐馆,里面陈设简朴:纸质餐巾、菜单写在黑板上、木质地板,食物却极其新鲜。如果马莱玛地区还有牛仔,肯定会结伴前来此地用餐。我们点了份大盘的烤蔬菜、美味的绿色沙拉和一瓶卢纳亚葡萄酒——马莱玛的另一种名酒,拉什拉塔葡萄园生产。侍者向我们推荐了当地一家葡萄合作社生产的莫莱里诺葡萄酒,并倒了一杯给我们品尝。酒甜美得出乎意料,酒味更直接,完全值得拥有。而一瓶大约是一百七十美分。我们终于为暑假剩余时间挑选到了合适的日用酒。车的后座还空着,放得下好几箱这种酒。
我们开车驶回旅店院子里时,已是满身尘土,精疲力竭。晚饭前,我们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拿了两个酒杯和一瓶比安科白葡萄酒,坐在屋外舒适的躺椅上,观看夕阳下山的美景。也许在远古,也有两个伊特鲁里亚人坐在我们坐着的地方,同我们一样看日落。
餐厅的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画家。他给我和埃迪画了两张漫画。画上的我神似毕加索笔下的多拉·玛尔。我们向他敬酒致谢,他打开一个小背包,拿出他的画展目录给我们看。没过多久,我和埃迪就懒得搭腔了,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而已。他又取出一些画作评论给我们看,同时不断自斟自饮。他的妻子对他的行为并不觉难堪,看来早已习以为常了,毕竟又不是初次陪丈夫到酒吧。他们是来这里的温泉疗养所疗养的,希望温泉水能治疗他的肝病。可以想象,和他一起疗养的病人,肯定快被他逼疯了。到了最后,他干脆扔下妻子,跨过坐椅,坐到我们桌边来。我左右为难,是赶快结账逃离这个啰唆鬼,还是等着品尝梅子馅饼?埃迪当机立断结账走人。我们到镇中心又喝了杯咖啡,原路返回取车时,透过餐厅的窗玻璃,发现“毕加索先生”已经走了。终于,我们俩又可以品尝梅子馅饼了。餐厅侍者向我们大吐苦水:“这对夫妻每天晚上都会上这儿来,我们每天都在盘算,到底要过多少天他才能带着自己的肝回米兰。”
其实我们今天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但眼饱心未饱,于是朝古老的索拉诺进发。索拉诺也建于颤巍巍的凝灰岩之上。整个地区游人罕至,就连路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看来,索拉诺自一四九二年,也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那一年,到现在几乎没有变化。此地最新的建筑物大概也是那时建造的。狭窄的小路压抑逼仄,深色石头建筑里面灯光幽暗,但居民却格外友善。一个制陶师傅见到我们朝他店里探头探脑,就一个劲儿地邀请我们参观他的作坊。买桃子的时候,水果店老板特意挑了一串葡萄送给我们,并且说就他家店里有。还有两个路人停下脚步,帮我们从狭窄的停车场倒车,一个做“向前开”的手势,另一个做“停止”手势。
我们带着对伊特鲁里亚古迹的体味和满腹美食的回味,收拾行囊,起身前往塔拉莫内,一个有着高耸城墙的海边小镇。这里,水纯净而清洌。我们找了一家相当现代化的旅店落脚。旅店四周没有海滩,只有若干突兀的礁石,客人可以坐在混凝土阳台上的椅子里晒日光浴。我们选择塔拉莫内的一个理由是,它离马莱玛海滩保护区很近,是托斯卡纳唯一一片未被经济开发浪潮破坏的海滩。意大利的海滩大都摆满遮阳伞和长椅,只留下临海细细一条沙滩供人散步。海滩上甚至有浴室、更衣室和小吃店,似乎意大利人之所以觉得待在海滩上很惬意,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可以聊天。他们也常常携家带口或呼朋唤友一起来海边。我这个来自加州的老美,不喜欢挤在人堆里的感觉。从小在佐治亚海边长大,也喜欢带着沙味儿的凉凉海风,但旧大陆的海滩我一时难以适应。埃迪和我女儿都很喜欢那些大阳伞,硬扯着我去了托斯卡纳的维拉瑞吉、比萨海滩和皮亚特桑塔,坚持说那些地方与众不同,一定得看看。我喜欢听着涛声,躺在海滩上,或在周遭无人的地方散步,可托斯卡纳的海滩拥挤得像繁华大街。不过,我手上的旅游指南说,马莱玛的海滩保护区大不相同,那里甚至可能看到野马、狐狸、野猪和小鹿。我很喜欢玛基亚树散发的味道。玛基亚是一种生长在海边的野生灌木,据水手们说,大陆还遥不可及的时候,玛基亚树的清香就先来报道。保护区的沙滩空空旷旷,只有野生迷迭香和海洋薰衣草稀疏地点缀其间。我们一整个早上都待在海滩上,时坐时走。古老的大海似乎在讲述古老的伊特鲁里亚历史。我们随身带着熏肉火腿肠三明治、一大块帕尔玛干酪和冰红茶。除了沙滩那儿有三五个人,我几乎体会了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感觉。水是什么颜色?是钴那种深蓝色吗?不对,应该是天青色,像许多油画中圣母身上衣裳的颜色,只是天青色的四周缀上了银光闪闪的浪花。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开着车四处游玩,现在能够散散步,真是莫大的享受啊!我想在海边看书,可是阳光太刺眼了,或许我也需要一把大阳伞。
沿路返回时,我们发现另一个路标,根据路标找到了一处古庙遗址。这座古庙像从凝灰岩山坡雕刻而出似的。我们穿行于一片诡异的拱门和石柱之间,这里被挖掘了一半后又被抛弃了。那些伊特鲁里亚人的谜团仍悬而未决。他们建这座庙宇做什么?莫非夏季在此地开音乐会,抑或举行一些奇怪的仪式?旅游指南既然把此地称为庙宇,说不定这里就是巫师用羊肝进行占卜的地方。在皮亚琴察附近出土了一个铜雕,刻的是被切成十六份的羊肝。据推测,伊特鲁里亚人用分割羊肝的方法分割天体,还用此法决定城镇的格局。是真是假,谁知道呢?没准这里是个演讲台或鱼市场呢。每当我置身于像秘鲁的马丘比丘、墨西哥的帕兰克、美国梅萨维德国家公园、英国的斯通亨巨石阵和我脚下这样的地方,心中都有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触:逝者已矣,来者难追。尤其是身处这样的人类文化母体之中,感触更甚。对眼前之物,我们无法改变,只能尽力去想象和诠释。诗人和哲学家一心想寻找理论支持“永恒回归”和“过去即现在”的观点。比如,伯兰特·罗素就提出宇宙是五分钟之前创造出来的理论。对于建庙者的表情、庙宇奠基的情形、煮午饭的火光,以及搅拌饭锅的动作,如今我们不可能再次目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一个时间长轴最新出现的小点上走一走。每每想到这里,再想起自己以前因为地图折得整不整齐、家里煤气所剩无几、身上现金够不够用等琐事而费神,就觉得滑稽可笑。只有当某种东西行将消失的时候,你才知道它是多么重要。
早上,我们来到了被誉为“伊特鲁里亚海岸”的里瓦。一到这里,我们就不想走了。虽然这片海滩也有沙滩椅出租,但因距离海滩保护区很近,游人并不多,所以我们在一间农家旅馆睡了午觉后,去海边散步很久很久。这里离卡尔维诺、夏日避暑胜地圣维森佐不远。镇上的商店里有胶皮沙滩球、橡皮船和沙桶出售。到了傍晚,人们都来到街上,买明信片,吃冰淇淋。海滨小镇毕竟是海滨小镇,处处闻得到海洋的气息。我们找到一家露天餐厅,点了一道炖鱼汤后,侍者推来一辆餐车,上面装着好几种不同的鱼片。他把鱼片一一放进大白碗内,再倒入热腾腾的肉汤;随后,又在烤面包上涂抹用奶油烤过的大蒜。我们把面包放在鱼汤上,让它吸收浓郁的鱼香。碗中,两只小龙虾凶巴巴地瞪着我们。侍者不时过来加汤,这样面包就不会沉入汤底。送沙拉的时候,餐车上至少有二十种橄榄油,有的装在透明瓶子里,有的装在彩色陶罐中。我们请侍者帮忙挑选一种,于是,他拿起一瓶淡绿色橄榄油,从半空中浇在红红绿绿的菊苣上。
皮蒂利亚诺的近邻小镇索瓦纳,极像加州的鬼城,唯一差别在于街道两侧的房屋没有鬼城的古老。这里的人口总数,似乎还没有山边伊特鲁里亚古墓的数量多。我们看见一个路牌便驶了过去,把车停在路边。一条小路带我们来到一片阴森树林之中,林边一条静止不动的小溪,是母疟蚊栖息的最佳场所。我们沿着又陡又滑的小路朝山上爬,过了不久,一座座古墓慢慢出现了。这些古墓像隧道一样伸至山边,或许在这些石道里出入的只有毒蛇。这里人迹罕至,似乎好几个世纪无人光顾,没有售票亭,也没有导游,让人感觉自己是这个鬼魂出没之所的第一发现者。此处藤蔓四处爬伸,很像墨西哥帕兰克城周围玛雅丛林里的古墓。另外,凝灰岩墓壁上的那些朽蚀的雕刻带着奇异的东方风韵,也和玛雅的雕刻艺术相仿。似乎在遥远的古代,天下的艺术风格大同小异。看来,做个伊特鲁里亚考古学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这里尚有数不清的文化遗址,等待你的发现。我们俩爬了好几小时的山路,一路上所见的唯一生物,就是一头在溪边饮水的大白牛。到达古墓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被各种植物划得伤痕累累,但并没有遭到一只蚊子的攻击。我有一种感觉,在今后失眠的夜里,我想起的地方肯定是这儿。
前往马里蒂玛的途中,我们绕道去波普罗尼亚转了转。因为这两个地方离得很近,留着这么古老的小镇不去,岂不可惜!每一次的走马观花,都激起我多待几日的愿望。我们在一家咖啡屋歇脚的时候,看见两名渔夫提着整桶昨晚刚打的鲜鱼,走入店中。一个老妇走出厨房,在黑板上写当日菜单。可惜现在不是午餐时间。稍作停留后,我们开车来到镇里,把车子停在一座巨大的城堡前。好哇,又是一座收藏伊特鲁里亚文物的博物馆,我得进去好好瞧一瞧。埃迪如今对千年前的任何东西都已意兴阑珊,独自去买马基亚蜜了。在我们俩约好见面的那家商店中,有一件伊特鲁里亚文物在出售——一只陶制的脚。因为搞不清真假,我们决定先上街散步,待会儿再做打算。可打道回府时,店门已关,我们只得悻悻离开。路上途经一个路标,指向一处伊特鲁里亚遗址,埃迪见了,非但没有停车,反而踩足油门飞驰而去,好像刚从古墓中逃生出来似的。
皮蒂利亚诺一定是托斯卡纳最奇怪的小镇。同奥维多一样,这个镇子也坐落在一片多孔凝灰岩之上。小镇像一个悬空的城堡,在深深的峡谷上若隐若现。多孔凝灰岩并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岩石,有些断裂的凝灰岩,脆弱易腐蚀,甚至容易移位。镇上的房屋栋栋笔直,沿绝壁而建。这里的居民是真正生活在悬崖边缘的人。房屋下面的凝灰岩有许多洞穴。或许这些洞穴是用来贮藏当地产的毕安科·皮蒂利亚诺葡萄酒的,这种酒需要吸收火山土壤的精华来增味。镇上的一个酒保告诉我们,以前很多洞穴是伊特鲁里亚人的墓穴。现在,这些墓穴除了存放葡萄酒外,也是橄榄油和小动物的安身之所。中世纪时期的城镇通常幽暗阴沉、机关重重,而这个城镇比中世纪的城镇更幽沉,更内含机密。十五世纪,很多遭受迫害的犹太人来此地定居,因为这个镇子不受教皇管制。于是,这里被称作“犹太人居住区”。至于它是不是跟威尼斯的犹太人居住区一样,也有宵禁的规定,有自己的政府和文化生活,我不得而知。犹太人会所因重建而关闭了,但好像没什么修建动静,倒像待价而售似的。现在或将来的某一天,这些凭崖而立的房屋,会突然发现自己身坠峡谷。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担忧,我对小镇的印象越发灰暗了。离开之前,又买了几瓶当地葡萄酒,我们的收藏也因此丰富了不少。我询问酒保,二战期间这里居住了多少犹太人。“我不知道,女士。我是那不勒斯人。”在下山途中,我翻了翻旅游指南,上面提到,皮蒂利亚诺的犹太人,在二战期间惨遭灭绝。我从不相信旅游书上的东西,但愿他们写错了。
我老是念不清这个古镇的名字。现在才反应过来,马里蒂玛的重音应该在第二个音节,而不是第三个。[3]在意大利待了这么久,还老犯这种基本的语音错误,我能学会意大利语吗?马里蒂玛过去离海很近,后来海水渐渐退去,它被一大片淤泥包围,最终成了一个内陆城镇。而现在,它却建在一片高高的草原之上,让人恍如置身一个备受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眷顾的巴西偏远小城。确切地说,马里蒂玛是两个城镇:一个新城、一个旧城。但两个城市同样严峻肃穆,到处是建筑物的深色投影和忽然出现的猛烈阳光。我们有点累了,便找了家旅店休息,这是沿途中唯一一家配了电视的旅店。我们入住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二战时的影片,片子有点褪色了,演员们都说着发音古里古怪的意大利语。影片里,一个村庄被德国人占领了,一个藏身市郊的美国士兵,想帮助村民逃离德军魔掌。村民们把所有用品都放在几只驴背上,开始了逃生之旅,至于逃往何处,我就不知道了。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梦见有人在撬巴玛苏罗的窗户,一惊而醒。电影还在播放,另一个士兵藏在谷仓的干草堆里,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但我已无心看片,心里挂念着巴玛苏罗:她还好吗?过了一会儿,我才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在马里蒂玛,而不是美国。
我们的下一站是栋古代别墅,如今是一家小旅店,位于蒙特马拉诺外围的一个葡萄园。埃迪取出行李中的指南,发现这个小小的地方竟有三家不错的餐厅。因为这家旅店离我们打算观光的地方都很近,所以决定在这里多住几日,省去换住处的麻烦。沿着一条林荫道,我们来到一个公园一般大的花园,花园里有几处阴凉的歇脚处,可以让人们一边乘凉,一边眺望起伏连绵的葡萄园。我们的客房正对花园。打开百叶窗,窗户外满是蓝色八仙花。我们匆匆卸下行李,没有休息就急着出门了。
我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马里蒂玛的每条街走了一遍。这里老是勾起我对美国西部的记忆。譬如那些距离高速公路五十英里的偏远小镇,譬如那些喜欢透过窗户眺望广阔苍穹的小店主。当然,美国西部没有这样的广场和宏伟的大教堂。这两个地方只是神似:那份油然而生的孤独感,以及当地人看外地人的眼神。
托斯卡纳的郊野其实是个充满矛盾的所在。这个地区就整体而言,在许多世纪之前就已经是个文明之所。每次我在花园东挖西掘时,总能挖出点什么,提醒我脚下的土地曾有多少先人生活过。我已经收集了为数不少的盘子碎片,各种各样,种类丰富。我开始怀疑,这里居住过一个女子,她以往花园里扔盘子为乐趣。在屋外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我们从地里挖出来的陶漏勺、破锅盖、细致的杯柄、各种盘子的碎片,以及一些豪猪和野猪的颚骨。这片土地不知被人踩了多少遍。只要看看山,就知道人类为了自己的生活与便利,把原来的青山变成了什么模样。不过,马莱玛保留了下来。这个地区一百年前才第一次有人定居,以前是牛仔、牧羊人和蚊子的落脚之地。马莱玛的荒凉,显然与疟疾和热病的肆虐脱不了干系。托斯卡纳随处可见的农舍,在此寥寥无几。文艺复兴几乎没在这片地区留下任何印记:这里既没有里程碑似的建筑物,也没有伟大画家的作品。虽然现在的空气温柔而清晰,过去却糟糕透顶,或许正是多亏了糟糕的空气,伊特鲁里亚古墓才得以完整保存。虽然不少古墓被盗了,但仍有惊人的数量平安无事。伊特鲁里亚人是不是对疟疾有免疫力?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在他们那个时代,马莱玛地区人口密集。
在回家途中,我们在圣迦加诺稍事逗留。这里有一处绝美的废墟——一座优雅的法国哥特式教堂。教堂地板和屋顶早在几世纪之前就踪影全无,唯留下面朝白云碧草敞开的窗户架。在这里举行一场浪漫的婚礼,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原先的那些玫瑰花窗,如今得靠你丰富的想象力去填充鲜红或碧蓝的色彩;往日修士们点蜡烛的祭坛,此刻已成鸟儿的小巢。有一条石楼梯,但已看不出要通往何处。另一个石祭坛还残存,但它跟基督教教堂常见的祭坛不同,更像祭祀活人用的。当年,一位修道院院长为了资助战争,把屋顶的薄铅片拆下来卖钱,好端端的一座教堂从此变成废墟一堆,成了十几只野猫的栖身之所。那只白猫妈妈生了不少小猫,但每只小猫的毛色各不相同:黑的、褐色的、虎皮样的、软毛的,想必小猫们的爸爸不同吧。
凉爽的黄昏,我们开车行驶在布满砂石的小道上,像小狗一样努力嗅着窗外乡间的干草味,前往圣天使餐馆——一家由波吉奥·安蒂科葡萄园经营的餐馆。餐厅里正在举办一场婚宴,热闹非凡,女服务员们也兴高采烈地加入其中。我和埃迪被带进餐厅最后一间包厢。置身于这样热烈的场面,我们俩并不介意。房间里有一个石水槽,上面堆着熟桃子,桃香四溢。我们点了个洋葱浓汤、烤乳鸽、迷迭香烤马铃薯和一瓶该葡萄园自产的葡萄酒。
终于回家了!我们把成箱的葡萄酒拖进家门,打开所有的窗户,匆忙跑去给无精打采的植物浇水。忙完了这一茬儿,我们再把葡萄酒装入板条箱,放进楼梯间里。这些葡萄酒早已饱熟,只等着喜庆的节日到来,好好表现一番。埃迪关上楼梯间的橱门,把馥郁的酒香留给了尘土和蝎子。我们不过离开一周而已,没想到竟会如此想念它。如今,我们对它的周围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意大利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某种令我们这些外人忌妒的特质:他们深谙生活的艺术,真正懂得如何生活得无忧无虑。或许是遗传自伊特鲁里亚人吧。看来,每一座古墓的壁画都蕴含一定的意义,只是我们暂时解读不了罢了。我阖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蜷伏的豹子、精巧的死者像、数不胜数的宴饮图。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也不时闪过我的脑海:冥王之妻珀耳塞福涅、青年猎人阿克特翁和他的猎犬、帕加索斯飞马……但直觉告诉我,无论是古墓中的形象,还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都应该有一个更古老的源头,而这个更古老的源头之上还有源头。最初的原型会在历史中反复出现,我们也能或多或少感受到什么,因为它们会同我们身体内最古老的神经元和神经腱交谈。
我看了一眼埃迪,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灯柱。但那三个女子似乎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每天都上教堂,所以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吧。歌声还没停止,她们便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如果我住在这里,也会每天上教堂,因为在这个地方都感觉不到神圣的话,那么就没有地方能让你如愿。这些修士每天要念六个小时祷文。早晨七点,开始唱赞美诗,而晚祷要到晚上九点才结束,他们的勤奋着实让我震撼。找个时间,我一定会再来这里,完完整整地听完他们的圣歌。我手头的旅游指南说,想要获得心灵平静的人,可以在这里的客房留宿,到附近的女修道院用餐。我们到教堂外面走了走,屋檐下活灵活现的动物雕塑令人赞叹不已。
我曾在纽约萨莫斯区的一栋十八世纪的房屋里居住过,它的旁边有一个种满香草的大花园。现在我还经常梦见那里。我常在花园里挖到棕色或琥珀色的瓶子。有一次,我在花园边松土打算种神圣亚麻,中世纪的教堂地板上常铺这种亚麻枝条吸收人的汗味和体味,没想到挖到了一匹生了锈的小铁马。小铁马意态舒展、蓄势待发。我把它摆在书桌上,当作自己的图腾。今年夏初,我在巴玛苏罗挖石头的时候,无意中掘出了一个小玩意。我捡起一看,又是一匹奔马。是伊特鲁里亚人的工艺品,还是一百年前的小玩具?
坐在一起辨识着花朵一身轻松
几年前,读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时,书中提到,一些流浪者挖到一件富有征兆的信物,于是决定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迦太基城。
午后,我们驱车几英里,来到了圣安蒂摩,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像建于圣地之上。远远地,透过修剪齐整的橄榄树林,看得见那座白石灰石罗马教堂。教堂造型简单而朴实,看上去不像意大利的建筑。当年,查理曼大帝率军经过此地时,许多士兵得了传染病。查理曼大帝向上帝祈祷,假如疫情能够终止,他就修建一座修道院。就这样,在公元七八一年,他在此地修建了一座修道院。也许,眼前这座建于一一一八年的教堂,正是有了这层渊源,才像法国建筑一样又细又长。我们走入教堂时,正值晚祷开始。教堂里只有十来个人,坐在我们身后的三个女人边摇扇子边聊家常。要是换作平日,她们把教堂当成起居室或广场的行为,肯定会引起我的兴趣,但是今天,我的注意力全被五个基督教会修士吸引去了。他们阔步走入教堂,拿起诗本,开始吟诵《格列高利圣咏》。这个高贵而未加装饰的教堂衬得他们的声音格外嘹亮,斜阳的余晖将石灰石变成了半透明物体。音乐穿过我的耳鼓,尖锐如鸟鸣,使心灵震颤。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时分时合,最后会聚成低沉吟诵声。我感到自己的心情渐渐放松了起来,慢慢失去了逻辑思维能力,意识随着吟诵声不停地游动,游动,游至无边的宁静中。他们的声音是有浮力的,像小河一样,能够让人漂浮其上。我不禁想起了加里·斯奈德[1]的诗句:
一匹英勇神马的头颅,象征着我们的种族将在战争中无往不胜,并将拥有多彩多姿的生活。
午睡后,我们去了一个十四世纪的城堡,城堡如今是个气派十足的葡萄酒展览馆。它的地下室曾被当成军火库,用来存放石弓、箭、炮和火药;现在摆在里面的却是本地生产的各类葡萄酒。外面阳光灿烂,可城堡里光线幽暗,散发着麝香味儿的石墙摸上去冷冰冰的。我们品尝班菲葡萄园和吉奥康多葡萄园酿制的可口葡萄酒时,屋里旋转着维瓦尔第的曲子;而当我们开始品尝深红色的布鲁内罗葡萄酒时,音乐恰到好处地换成了勃拉姆斯的乐曲。这里陈列的布鲁内罗葡萄酒来自不同的葡萄园:坡乔罗葡萄园、卡丝巴莎葡萄园和毕安迪葡萄园,毕安迪是所有布鲁内罗葡萄酒的祖师爷。这些美酒如此香醇,使得我很想立刻冲进厨房,烹一桌丰盛的下酒菜。一想到用香醋和迷迭香烤的兔肉、大蒜鸡和用葡萄酒炖的梨,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服务员一定要我们尝尝这里的餐后甜酒。一种名为“B”的甜酒和另一种坡乔罗葡萄园酿造的莫斯卡德洛让我们一喝倾心。或许,发明这种酒的人原来是调制香水的。这些酒本不需配甜品,不过刚成熟的白桃是个例外,要是再有一份柠檬蛋奶酥,我恐怕会感到自己身处天堂了。我们买了几瓶昂贵的布鲁内罗,想到这种酒在美国的天价,也就咬咬牙买下了。在巴玛苏罗的楼梯间,我们有两个很好的藏酒处,可以把它们放到里面,关门上锁,若干年之后再取出享用。但这种长期计划难解当前之需。于是,我们又买了两三箱便宜一点儿的罗丝·蒙塔尔奇诺,适合立刻饮用,口感极佳且分量充足。我很怀疑,这个夏季结束的时候,这几箱酒还能剩下几瓶。
我对书中提到的战争并不感兴趣,倒是“多彩多姿的生活”这几个字对我触动挺深。英雄奥兰多的骏马踏出一眼温泉,而那两匹从塔奎尼亚的瓦砾和尘土中挖掘出来的飞马,也时常跃然眼前。我把印有飞马照片的明信片摆在书桌上,与我挖到的两匹马做伴。是呀,多姿多彩的生活,就像伊特鲁里亚人的生活那样,在某个时空中,我们也曾拥有过。而此刻,即使不能飞翔,我们也要飞奔向“多彩多姿的生活”。
镇上的旅店很是简朴。最令我错愕的是,浴室的电开关竟然安在热水器上。洗澡时,我只能尽量把喷头往开关反方向拉,再尽量让水流不往外溅,我可不想尚未品尝当地的葡萄酒,就被烧成焦炭!但这里并非一无是处,站在房间就能够一览镇上所有的屋顶和远处的山村。位于小镇中心的“美好时光咖啡屋”从一八七〇年开业直到现在,几乎丝毫未变,依然是大理石桌子、红色天鹅绒椅垫、镶着金框的镜子。那位正在擦拭吧台的女服务员,嘴巴长得像丘比特的弓箭,穿着一件浆洗得硬挺挺、袖口上装饰有缎带的白色上衣。什么样的午餐能比一块五香橄榄油咸面包配一片意大利熏火腿更美妙呢?这就是绝对简单又足够体面的托斯卡纳食物!
[1]加里·斯奈德(1930- ),美国著名诗人,“垮掉派”代表人物之一。
我们从巴玛苏罗出发,很快就到达了蒙塔尔奇诺。这是坐落在一条嶙峋山脊一侧的小镇,视野极其宽广,似乎就连隐隐青山外的风景都能尽收眼中。街道两侧分布着卖葡萄酒的小店,每扇店门里都有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面摆着几个玻璃酒杯,好像在邀请路人进来喝一杯,和店主共庆葡萄的丰收。
[2]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装饰艺术和建筑风格,轮廓和色彩明朗粗犷,以流线形或几何形为主要图形。
一路上,我们要敞开肚皮疯狂享用马莱玛美食,晒日光浴,寻找伊特鲁里亚遗迹。几年前,我读过D.H.劳伦斯写的《伊特鲁里亚人的土地》。打那以后,我一直念叨着想亲眼目睹他们的古代艺术创作:潜水男孩、穿凉鞋的吹笛手和蜷伏的豹子;还想感受一下那些埋藏于地下的千年神韵和生活情趣。我们花了好多天筹划这次旅行,好像要去遥远他乡远足似的,事实上,我家距离塔奎尼亚不过一百英里。在那儿,大片的伊特鲁里亚古墓正在挖掘。但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托斯卡纳值得一看的东西太多,改变了我的距离感和时间感。在美国加州,埃迪每天上班就要在高速上行驶五十英里呢。而这里,一个星期就令我觉得实在太短了。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叫“马莱玛”,意思是沼泽地,但那里已经没有沼泽了。沼泽地里的最后一滴水早已枯竭多时。历史上,马莱玛曾疟疾横行,使得托斯卡纳的这个西南部地区人口相对稀少。这里如今是牛仔们的牧场,也是第勒尼安海岸唯一一块无人居住区。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只有零星几座牧羊人搭盖的石屋。
[3]马里蒂玛,Marittima。重音于第二个音节,Marit'tima;于第三个音节,Maritti'ma。
终于,我们一切准备就绪,可以作别巴玛苏罗了,当然只是暂别而已。打过蜡的地板闪闪发光。伊丽莎白送给我们的家具全部用蜂蜡上过光,抽屉也都用佛罗伦萨纸贴了边。每张床上都铺好了从集市买回的老式白色床单。一切是那么称心如意。我们甚至利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卸下所有的百叶窗,清洗干净后漆上无所不能的亚麻籽油。看来,亚麻籽油用在哪儿都适宜。我放在波兰石墙上的一罐罐野花已经怒放,准备随时传播种子,拓展新的领地。既然我们现在以巴玛苏罗为家,就应该以它为圆心,去四周走走看看。今年先去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或许明年再去意大利南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行是为了进一步完善我们的家园。因为我们打算去买葡萄酒,填充酒窖,开始收藏各种具有地方特色的葡萄酒,以配各地不同风味的食物。许多意大利葡萄酒都要求酿好即饮,但我们可以在楼梯间的酒窖储备一些特殊酒。在厨房外的藏酒室,我们打算用一些细颈坛子装家酿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