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托斯卡纳艳阳下 > 树下的长桌

树下的长桌

我们的房屋坐落于一千五百英尺高的山上,一到夜里就凉爽无比。这实在太好了,可以煮一些不宜在大太阳下吃的食物。加无花果的烟熏火腿肠、番茄凉汤、罗马洋蓟、龙须菜和搁了柠檬片的意大利面,合在一起就是一顿完美的午餐;而凉爽的傍晚更让人胃口大开,我们会准备这样的晚餐:番茄汁意式卤肉面(后来我才知道,卤汁中有一种秘密成分:鸡肝)、酱汁菜丝汤、煮玉米粥、塞了乡村干酪和香草乳蛋糕的烤红辣椒、温热的加了樱桃的奇扬第葡萄酒和榛仁蛋糕。

而在这里,休闲的夏日时光、丰富的食材、欢快的心情,都让我无法怠慢厨房。我常想起母亲的夏日餐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可以煮出一桌佳肴。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也许我的厨艺并不比母亲逊色,只是母亲当年有许多帮手,就像我如今在托斯卡纳一样。那时候,我按住冰淇淋的搅乳器,好让姐姐转动手柄,另一个姐姐剥豆子。薇莉更是能干利落。母亲就像个指挥官,安排餐桌上的一切。现在,我也常用母亲的食谱,也可以像她一样招待客人时应对自如,只是我的炸鸡仍拿不出手。好在,在托斯卡纳,我有一个最大的帮手:时间。我的客人也会帮忙去樱桃核,或到镇上买来帕尔玛干酪。再者,这里的食材质量上乘,只需简单的烹煮就可做出美味,因此省去了不少时间。夏南瓜真的很好吃,用大蒜炒甜菜也别有风味。这里的水果不会贴标签,蔬菜也不会打蜡或使用其他保鲜方法,味道与其他地方的全然不同。

在番茄成熟的季节,用熟番茄加一把罗勒和玉米薄片煮出的番茄凉汤,鲜美自不待言。潘赞纳拉沙拉也是以番茄为原料,用番茄、罗勒、黄瓜、洋葱丝和浸水后再挤干的隔夜面包(我的独特秘方)和油、醋搅拌一下,一道美食旋即出场。其实在托斯卡纳,新鲜面包每天都买得到,但隔夜面包自有其用途。它们既是制作面包布丁的理想材料,也是做法式面包的最佳原料。我们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吃肉,不过素食几日之后,一盘迷迭香烤珍珠鸡或一盘鼠尾草炒里脊肉,就能唤醒我们对鲜美荤味的记忆。

虽然家族的烹饪基因不可避免地遗传给了我,但最近几年,由于工作越来越忙,我几乎没时间下厨。在美国旧金山,每天的一日三餐简直成了负担。我承认,有时就只靠在灶台边,拿把叉子,挖纸盒中的冰淇淋充当晚饭。有时我和埃迪下班都晚了,回到家发现冰箱里只剩芹菜、葡萄、蔫苹果和牛奶。没关系,旧金山的好餐馆多的是。周末,我们通常烤两只鸡或者做一大锅意式肉汁菜汤或一大盆意式肉酱,足够两个人吃到下周二。到了周三,就去戈尔多速食店买涂了乳酪的面饼、鳄梨酱和一些高脂肪的东西填肚子。我也常常把汤、咖喱和炖肉装到塑料餐盒里,放进冰箱保存,为日后的晚餐做储备。

我割了一小篮子百里香、迷迭香和鼠尾草,打算带回旧金山栽种。在旧金山家中窗台上有一个玻璃箱,里面种了几株香草,可都长得瘦瘦小小。不似这里阳光充足,植物每隔几周就长大一倍。井边的牛至,不用多久就围着水井形成一个三英尺的大圈。就连我从山上移栽的野薄荷和蜜蜂花都已生机勃勃了。尤其是野薄荷,十分茂盛。维吉尔说过,被猎人打伤的小鹿懂得寻找野薄荷治伤。托斯卡纳的多数野生动物,早已被猎人赶尽杀绝,所以今日的野薄荷数量远比小鹿多。我们常光顾的那家果蔬店老板娘玛丽亚·丽达教我用蜜蜂花做沙拉和蔬菜的调味品,还说蜜蜂花可以泡澡。即使不用于烹饪,我也同样爱割香草。因为新割的香草散发的独特气味除了可以给食物增味外,还给人带来一份难得的情趣。割完百里香之后,也不舍得洗手,让草香慢慢自行消散。

在母亲和薇莉的耳濡目染下,我和姐姐注定爱买食谱、喜欢办晚宴,甚至一个人在家吃饭也绝不含糊了事——这可是对一个人是否热衷于厨艺的真正考验。但种种迹象表明,我女儿阿雪莉起先拒绝继承这个家庭传统。打小起,她除了偶尔进厨房做一点像黑曜石般的乳脂软糖,对厨房不屑一顾。但大学一毕业,她就开始下厨煮饭,并不时打电话回家,询问蒜香鸡、甜馅小圆饼、肉汁饭、巧克力蛋奶酥和炸薯片的做法。似乎不经意间,她已经掌握了不少烹饪知识。现在,我们只要待在一块儿,就鼓捣着煮什么好吃的。我从她那儿学会了做卤汁里脊和酪乳柠檬蛋糕。面对家人和烹饪之间的不解之缘,我更加坚持:烹饪是我们的宿命。

我还种了一篱笆的鼠尾草,而自己根本用不了多少,大多数都交给了翩翩彩蝶。鼠尾草就像薰衣草一样,是野草中的美人儿。我常把新鲜的或晒干的鼠尾草切碎,和白刀豆一起用橄榄油清炒,做出托斯卡纳人最喜欢吃的“鼠尾草炒白刀豆”。托斯卡纳人人都是“好豆者”。

我之所以在厨房上倾注这么多精力,归根结底与最重要的遗传基因烹饪脱不了干系。无论面对什么场合、什么艰难情形,我们家的女人都能从容地站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烤鸡、炖鹅肉,端出一大堆美食。夏日里,母亲和厨娘薇莉·贝尔,总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给番茄搭架子、腌制黄瓜或搅拌一大桶绿葡萄做果冻。到十二月初,她俩又开始烤白兰地蛋糕,剥一大堆烘焙时用的山核桃。我家的厨房从来不缺冷藏的曲奇饼和果仁巧克力蛋糕,至少可以找到一碟昨天晚餐时剩下的饼干。我至今非常怀念那些烤饼的味道。一家人吃饭时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下一餐吃什么。

每次烧烤,埃迪都要往炭和肉上扔几束长长的迷迭香。迷迭香的卷叶不仅能给食物增味,就是直接放进嘴里咀嚼,也很清香甜爽。烤虾时,埃迪干脆就用迷迭香梗串虾串。

在水槽后面的平台上,放着我收集来的本地手绘陶制碗碟。我打算想个办法再次将莎拉哄骗到意大利,帮我们在墙壁上方画些葡萄、树叶和藤蔓。不过,就目前而言,厨房已经初具规模了。

厨房门前摆有几盆罗勒,听说罗勒的气味具有驱赶苍蝇的奇效。在修墙和钻井的那段日子里,我看见一个工人将几片罗勒叶子揉碎,涂在被黄蜂蜇了的地方,说止疼效果绝佳。距厨房门几英尺处,长了一片更茂密的罗勒,割得越多,长得越盛。我把罗勒的叶子拌进沙拉,梗放入香蒜酱。炒夏南瓜和番茄时,也会丢入不少。各种香草之中,罗勒可谓托斯卡纳夏季的“草中之王”。

厨房里最具美国特色的就是灯了。意大利的电费贵得惊人,大多数家庭都只使用四十瓦的灯泡。可我受不了昏暗的厨房,所以安装了两盏明亮的固定电灯和一个变阻器,这让我们的电工里诺十分不解。他从没安装过变阻器,所以还是很有兴趣。但一提到电灯,他就出面阻止了,“一盏灯就够了,厨房又不是手术室。”其实,他应该警告我们意大利的电费多么贵才对,可他只是一味地摇头摆手,只字未提电费的事儿。显然,我们正走向破产的边缘。

夏日丰富的午餐需配一张长餐桌。如今厨房已是一应俱全,只欠一张户外餐桌了,越长越好。我每周去市场都抵制不了诱惑满载而归,买的东西总得有地方放置吧;亲朋好友——老家的朋友、亲戚的朋友(他们认为远道而来理应向我们打声招呼)、新结识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自远方来,总得有地方招待吧。有客人来,只需临时加一些意大利面,添几副餐具,摆几张椅子就能宾主尽欢,所以厨房和长餐桌至关重要。

那位百年前住在巴玛苏罗的女主人,现在可以进厨房大展厨艺了。她肯定很喜欢我们的大瓷水槽,给婴儿当洗澡盆都绰绰有余,还有瓷水槽的滴水板和不锈钢水龙头。在我的想象中,这位女主人有个尖下巴,眼睛乌黑明亮,脑后盘有发髻。她脚穿结实的系带鞋,围一条黑裙,袖子挽得高高的,准备擀皮包方饺。厨房中的现代设备,洗碗机、瓦斯炉、无霜冰箱(即使在现在的托斯卡纳仍是新鲜事物),肯定让她喜出望外,但是对其他东西,她一定非常熟悉。下辈子,假如我改行当了建筑师,一定要秉持这个传统,将厨房一律设计在大门旁边。我喜欢一步就能从厨房走到户外,坐在石墙上剥豆子;把脏锅拿到外面浸泡;把洗碗布晒在石墙上;用多余的清水浇门口的芝麻菜、百里香和迷迭香。到了夏天,我们从来不关大门,这样户外的空气和阳光就可随时进出厨房。有一只黄蜂(是同一只吗?)每天都会飞进厨房,到水龙头前喝几口水,再从容飞走。

我心中已经有了理想餐桌的模样。如果我是个孩子,希望能掀起桌布,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桌底爬行,在朦胧的灯光下,听大人们高声谈笑和觥筹交错,看大人们的膝盖、在桌子附近走动的鞋子和贪凉而掀起的花裙子。不管上面摆放了多少食物,桌子都能屹立不倒。这张桌子还应该有足够的空间,让一只大狗在下面逛荡,让一个大大的花瓶挺立桌头,瓶中的鲜花次第绽放。这张桌子又不能太宽,要让桌子两侧的人伸长手臂够得着菜肴,同时放得下几小时里积攒的酒瓶和玻璃瓶。桌上应有位置摆放浸泡葡萄和梨子的冷水碗、一碟用碗盖住以防小虫飞入的羊乳奶酪,以及一碟当地软酪。橄榄核就无需占地儿了,只要随手抛向远处便可。理想的桌布应该是浅色亚麻布,或是蓝格子布,或是粉绿相间的格子布,就是不能用毫无生气的白色,因为白色太刺眼。如果餐桌够长,所有的食物都可一次性摆上桌,省却了在厨房和餐桌之间跑来跑去的麻烦。这张桌子专为快乐而设:中午时分,围坐树下,悠闲自在地满足口腹之欲。你就是自己的客人,夏日就该是这般模样!

但现在,我们觉得厨房理所应当建在这里。厨房的装修跟其他房间大致一样:地板铺着打了蜡的地砖,墙上漆的是白灰泥,天花板的横梁一律漆成深色(噢,埃迪的脖子和后背可遭罪了)。我们没用碗橱,改用自己设计的碗架来代替——先用砖头砌出支架,然后涂上灰泥,利用晚上空闲时间锯出厚木板并漆成白色,往砖头支架上一放,一个摆放碗碟的橱架就轻松完成了。从集市上买来的大篮子用于盛放食物和厨房用具。灶上那块两英寸厚的白色大理石台面,入眼整洁,触手清凉,连在上面擀出的面皮和馅饼皮都凉丝丝的。在另一面墙上,也安装了一个简易橱架,摆放玻璃杯和大面碗。为了固定橱架,埃迪把螺钉打入坚硬的石墙中所能到达的最深的地方。

夏日的午后,当你切开最后一个梨子,吃完最后一块羊乳奶酪,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酒,酒酣饭饱之时,是否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如果你有此体会,就加入了真正意大利人的行列。此时的意大利,数以百万的人都跟你一样,坐在夏日的桌边享受美味。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停车场管理员、侍者、厨师以及成千上万的游客。他们因为早上不慎吃了两大块香肠比萨,没有任何空间再填塞别的东西,只能在烈日之下漫无目的地溜达。可是,每家商店都歇业午休了,只能透过拉下铁栅栏的橱窗偷窥几眼。想推开教堂的大门到里面歇歇,却发现午休时间教堂也门户紧闭。学聪明点儿吧,这样的傻事我也做过。磨破了脚后跟的游客,在热气未消的晚上七点返回旅店的途中,看见可口的甜瓜冰淇淋,又怎能抵得住诱惑?而意志薄弱者恐怕又吃下了一张洋蓟比萨。当意大利人晚上九点摆好餐桌吃晚饭的时候,游客们的胃里仍满满当当,等他们的肚子咕咕叫时,所有的好饭店早已人满为患。

新厨房竟然已经配备齐全,对于这一点我至今仍恍若梦中。尽管厨房门的上方依稀可见一圈壁龛的痕迹——这里曾是礼拜室,壁龛里也曾供奉过圣徒像或摆放过十字架,但其后的居民,那些牛和鸡却影踪全无。拆除食槽的时候,我和埃迪发现原来的灰泥墙上是一圈圈精美图案,还发现家畜圈下面铺有绿色人造大理石。清理厨房的时候,我们俩老打趣对方:“你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们要清扫动物粪便吗?”“你知道我们会在礼拜室里煮饭吗?”

吃毕托斯卡纳的长午餐,陶醉于满足中的我们,在户外待了如许之久,接下来该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睡午觉。没有比用三小时的午睡填补白日的空当更让人神清气爽的了。此时的我,拿着介绍画家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科的书,慢慢走上楼去,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打开购物袋,厨房里立刻充满了被太阳晒过的果蔬的清香。每个逛完集市的人,肯定都有这种冲动:把番茄、茄子、夏南瓜和大辣椒放进身边的篮子里,组成一幅静物画。我不喜欢用碗装水果,除非是当天要吃的。因为这里的水果都熟得正透,如果不现吃,就得放进冰箱保存。

我知道自己想要一张木餐桌。小时候每逢星期五,父亲常常邀请好友和员工到家吃饭。每到那时,厨娘薇莉·贝尔和母亲就会在后院的山核桃树下,摆放一张白色的长餐桌,端上烤鸡(就在桌边的砖烤炉里现烤)、马铃薯沙拉、热松饼、冰红茶、蛋糕和几瓶杜松子酒。午餐一般要持续大半天,有时散席的时候,几个喝得踉踉跄跄的男子,手挽着手唱着南方民谣。他们唱得很慢,像是在播放被太阳烤坏的录音带。

离开集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子,大热天还穿着厚外套。在他那辆小型菲亚特的车厢里,堆着满满的黑葡萄。被太阳晒了一个早上的葡萄,发出一种略带酒味的紫罗兰香。我又一次停下脚步。他摘了一粒给我,初尝之下,一股温热的甜味顿时在我口中弥散。有生以来,我从未体味过如这粒葡萄般带来的无穷回味。闻起来,它的味道都是紫色的,甚至比伊特鲁里亚人的历史还要久远,带给人无以言表的清新和欢愉。我有些醉了。圆润饱满、沾着尘土的葡萄,像瀑布一样从篮子中倾泻而出。我买了一串,希望回味能够停留一个早上。

搬进巴玛苏罗的头几星期,我们把一个废弃的工作台挪到那五棵并排而立的无花果树下,充当餐桌。后来,我从集市上买了一张大桌布,盖住桌子的木刺,免得膝盖不小心被它扎伤。又再摆上餐巾纸,三盆罂粟花、蒲公英和矢车菊,几只从集市上淘回的黄色盘子做装饰。而其实大部分时光坐在桌子两侧欣赏这一切的,只有我和埃迪两人而已。

我买了一大堆东西,都快拿不动了。下一个目的地是一家联合酒厂,要去买些本地葡萄酒。在集市蜿蜒的小路尽头,一个妇女在卖自家花园里的鲜花。接过她用一张报纸为我包好的粉红百日菊,我把它搭在购物袋上。日头已经毒辣辣的了,人们纷纷收起摊子,准备午休。一个卖黄灰相间的毛巾的妇女,因为生意不好一脸倦容。她赶走原来睡在折叠椅上的狗,坐下歇了片刻,才起身收摊。

我理想中的天堂生活,就是与埃迪共享一顿两小时的午餐。我相信埃迪前生一定是意大利人。他已经像意大利人一样,讲起话来比手画脚,以前可从不这样。虽然在美国他也常煮饭,但只是到了意大利才乐此不疲,会为了一顿午餐准备如此丰富的食材:帕尔玛干酪、新鲜的乳花干酪、从山上买来的佩科里诺干酪、红辣椒、新摘的莴苣、本地产的茴香香肠、咸面包(不常见,因为它是咸的)、熏五香火腿,以及一大袋番茄。至于甜品,则有桃子、李子和一种被戏称为“修女乳房”的本地西瓜。这种西瓜一向是我的最爱。他还会在面包架上摆满干酪、腊肠、辣椒和午餐头盘,即我们俩的经典菜式:切片番茄加罗勒、莫泽雷勒干酪,最后滴入几滴橄榄油。

其实目前为止,今天的采购计划完全可以结束了。但我又路过了一些关着珍珠鸡、鸭和兔的笼子。因为女儿小时候养过一只黑色的安哥拉兔当宠物,看到那两只长着斑点的小兔子在肮脏的袋子里咬胡萝卜吃,我实在没法无动于衷,可一想到把它们扔进车的后备厢,吓得它们簌簌发抖,又于心不忍。我打算去肉铺买些小牛肉,回去烤着吃。但肉铺着实恐怖,我知道这种想法有失逻辑:我们吃肉的时候,其实知道肉是怎么卖的。可我仍愣愣地看着鹌鹑和鸽子耷拉着的脑袋和紧闭的眼睛。鸡头、鸡脚、兔子毛皮、一头头倒挂着的牛(地上铺着大张的纸,用来接滴落的血),令我一阵恶心。那些毛茸茸的小鸡,肯定没人吃吧。小时候,我坐在屋后楼梯上,看见了可怕的一幕:厨娘抓住一只鸡,喀嚓一声扭断鸡脖子,硬生生地拽下鸡头。无头鸡登时血如泉涌,转了几圈后翻倒在地,抽搐而死。我喜欢吃烤鸡,但要我拧断鸡的脖子,怎能下得了手?

我们坐在无花果树下,躲开正午的太阳。蝉儿唧唧地叫个不停,把夏日最盛时的声音传递给我们。番茄香醇馥郁,我们俩坐在餐桌边,沉浸于美味中,连话都懒得说。埃迪打开一瓶普罗赛柯酒,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从买房到修缮的一幕幕。奇怪的是,个中辛苦和焦虑似乎都已被遗忘,忆起的只是那些可圈可点的成绩。也许,正是这种精神才让人类生生不息,长存于世。埃迪又开始设计面包烤炉了。我们还一起商量着其他购物计划。几缕金色阳光穿过果树,照在身上。“这不是真的吧,好像误入了费里尼的怀旧电影。”我说。

两星期以前,我在集市上买到一些连着长茎的紫色小洋蓟,在小洋蓟里塞入番茄、大蒜、隔夜面包和欧芹,浇上醋和橄榄油,做成了一道美味佳肴。但今天却不见有人卖。每次见到青豆,我都非买不可。今晚做两道沙拉吧,有何不可?用醋和酱油拌青豆冬葱,味道绝了。我又挑了一些白桃明天早餐时吃。今晚的甜品,我选的是樱桃。买了一公斤的樱桃,之后到集市的另一头买除核器。由于不知道意大利语的“除核器”怎么说,我只能用手比画。好在会说意大利语的“樱桃”,帮了我大忙。我发现,在法国和意大利的乡村,厨师们都懒得给甜品里的樱桃去核,但我却喜欢去核后,单将果肉浸在奇扬第葡萄酒里,再加点糖和柠檬。我决定再买些带土的小黄马铃薯,回家后将皮去掉,洒上少许油和迷迭香,放进火炉里烤着吃。

埃迪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不觉得费里尼有多少天分了,他拍的充其量只能算是纪录片。片中的景象在这里随处可见。记得《阿玛柯德》那部电影吗?里面有一辆漂亮的机车。他的电影总是这样: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静谧不见人影,忽然一辆巨大的老爷车嘎吱嘎吱地开出。”说话间,他已灵巧地把桃皮削成了螺旋形长条。也许是太有兴致了,我们又开了一瓶普罗赛柯,如此又消磨了一小时时光,才慢吞吞地回屋睡觉。待养足了精神,我们便沿着山谷边的花圃散步到镇上,选定一家餐馆,又开始了一顿大餐。

在美国我外出购物都事先列好清单,虽然也常临时加买东西。但在托斯卡纳,我总是看到什么东西当季,才想到该买什么。冲动之下经常满载而归,好像家里有十个饥肠辘辘的人等着填肚。最初,看到没有及时吃完的番茄和豌豆烂掉,我痛心极了。现在我终于摸到了门道:这里卖的果蔬,都是当天早上熟得恰到好处的,只适合当日食用,无法存放。这也解开了我心中的另一个谜团:为什么在意大利家家户户的冰箱都那么小?现在知道了,因为不像美国人,每家每户都需储存一大堆食物。跟巴玛苏罗的玩具冰箱相比,我在美国家中的那台简直就是一个巨无霸。

我们找来的木匠师傅马可和鲁道夫腼腆而沉默。似乎无论分配到什么活儿,他们俩都喜滋滋的。但听说要做一张能容纳十人的长桌还要涂油漆,他们目瞪口呆,因为惯常做的总是那种染成栗色的桌子。“你们想好了吗?”我看到他们俩疑惑地彼此对视一眼。“那样,每隔两年就得重漆一遍,太不划算了。”但我们已经画好了桌子的草图并选定了颜色——主打又是黄色。

一个朋友曾向我抱怨,说意大利跟其他地方都一样了,越来越美国化,越来越趋同。我真想把她拉到这里,让她站在酒吧门口看看。只要看看周围这些男子的外貌,就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我们也不例外。辛苦的劳作使得他们的脸庞和身躯精瘦而结实,浑身没有一块赘肉。皮肤像被太阳加工过似的,黑黝黝的,就是冬天也变不白。穿的都是耐用粗糙的衣物,对此他们毫不讲究,只是为了遮羞蔽体。不过,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却很得体。他们当中难免有人狡猾、暴躁、冷酷,但却都很实在,毫无遮掩,都是鲜活的生命。有的掉了好几颗牙齿,但笑的时候仍大张着嘴巴,丝毫不觉得尴尬。我注意到一个男子,他的左眼白上是大理石花纹般的蓝色血管,另一只眼球呈黑色,像向日葵的花蕊。一个弱智小男孩在人群间走来走去,既没人特别照顾他,也没人嫌弃他,完全当他是个普通孩子。

四天后,桌子送来了。这么快就做好并涂了漆,在哪儿都堪称奇迹,更何况他们俩是大忙人。他们一边笑哈哈地说这张桌子在黑暗中会发光哟,一边把它抬到一处最容易俯瞰山谷的地方。阴暗的树荫下,上了黄漆的桌子闪闪发光,我和埃迪禁不住诱惑,一趟趟往厨房跑,把水壶、热气腾腾的食物、水果篮和用葡萄叶裹着的新鲜奶酪,悉数端到餐桌上。

去农产品摊位之前,我先进了一家小酒吧,点了杯咖啡。其实,我逗留此地别有所图,就是想找个好地方,好好看看当地的风土民情。人们从附近赶到这里,不只是为了购物,也想趁机会见朋友或洽谈生意。卡姆基亚集市,人语嘈杂。许多人说的是基亚纳谷地区的方言,我基本听不懂,但却发现了其中的一些发音规律。这里的人把意大利语中本该发ch音的c,发成sh。比如,说cento(百),他们会把地道的chento念成shento。我还听到有人把cappuccino(卡布奇诺咖啡)念成cappushino,虽然通常简称为cappuch。本来小镇名按照发音规则应读成camuchia(卡姆基亚),但他们却说成camushea(卡姆西亚)。奇怪的是,c是个经常出问题的音。在锡耶纳也是如此。那里的居民把c读成h,所以他们会把casa(房子)念成hasa,把Coca-Cola念成Hoca-Hola。虽然各说各的方言,但是这里就没谁的嘴巴在闲着。酒吧外面聚集了一大群农民,可能有上百人,有的在玩牌,有的在聊天。而他们的妻子则挤在人群中,把小草莓、带根的罗勒、干蘑菇或者海鲜摊上的鱼,塞进手提袋里。意大利人通常都是端起一小杯浓咖啡,一饮而尽。但我没有效仿,只是小口小口地呷着。

今天晚上的客人是一对意大利夫妇和他们的小宝宝,以及我们的美国作家朋友们。意大利小宝宝才七个月大,就喜欢嚼辣橄榄,瞧她那模样,什么食物都乐于品尝。客人们对“装修经”特别感兴趣,似乎每个人对水井、防腐和排水系统都有很深的了解。这些知识大概都是久住古老农场日积月累的吧。我的老美同胞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也深谙此地繁复的电话收费项目,让我和埃迪大为佩服。本以为大家会一起探讨意大利当代文学和歌剧或一些热门文学话题,没想到聊得最起劲的却是如何修剪橄榄枝、通下水道、测试水井和修理百叶窗。

有一次逛集市,我买到几个柔软的手工编织的黑色柳条篮子,大的装房中物品,小的装熟桃子或樱桃。有一个妇女卖的是旧桌布和亚麻床罩,上面绣着厚重的图案,一定是她从农家和别墅里收集来的。她的摊子上还有三堆黄色缎带,或许其中一些来自特拉斯蒙诺湖上的马乔里岛。下午,岛上妇女会坐在自家门口,在阳光下编织缎带。我看中两个超大的亚麻方形枕套,带长长的花边和缎带,一万里拉,相当于十美元,跟那双凉鞋一样的价钱,似乎一万是今天的幸运数字。自然,买下这两个大枕套,我得专门定做配套的枕心。我在一个摊前挑条纹亚麻擦碟巾时,抬头看见了几张悬挂的羊皮。在我家的黑地板上铺上一张山羊皮,效果一定棒极了。可惜这里的四张山羊皮都太小,老板说下周还会来,到时带几张大一点儿的。他一直对我说,这几张羊皮比大的质量好,但我不为所动。

晚餐菜单如下:开胃菜是番茄丁和罗勒丝烤面包,红椒焖肉冻烤面包。头盘:意大利方饺,方饺主料不是平时用的土豆,而是粗小麦粉。接下来是大蒜土豆烤小牛肉,配菜是鼠尾草、茴香和橄榄油烧制的香脆小青豆。客人们到来之前,我就摘了一大篮莴苣。初夏时分,我曾沿着花床边儿撒了两信封的莴苣种子。一星期后,它们就冒出了嫩芽,三星期便长满了花床四周,如今几乎俯首可拾了。我们摘莴苣不仅是为晚餐准备食材,更给花园除了草,真的很有意思。有些莴苣的模样似乎有点陌生,但愿我们没有误食刚长出来的金盏花或蜀葵。煮熟后又冷却的樱桃,招来了一群蜜蜂,在上面嘤嘤地飞了一个下午。一只小蜂鸟倏地飞进厨房,或许是没有抵抗住深红色葡萄汁的诱惑。

遮雨棚下,五花八门的仿名牌披肩和亚麻桌布随风飘扬;卫生间的清洁用品、录音带和T恤衫成箱堆在一张张折叠椅上。在这个集市里,不仅可以买到食物,衣服、园艺工具和家庭用品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家卖当地手工艺品的小摊,不过得一家一家慢慢找。但托斯卡纳的市场跟墨西哥的市场不同,这里没有有趣的玩具、编织品和陶器。以意大利人现有的生活水平和精明的生意头脑,这样的集市竟然能有生存空间真是一大怪事。我发现,传统手工铁艺依旧可见。偶尔还会看到做工精细的壁炉架和放在壁炉里的柴架。我非常喜欢一个卖整根烟熏五香火腿的摊子,就是火腿太大了,也许哪天需要那么多,我会买上一根。

日落时分,客人们陆续到达。托斯卡纳的黄昏柔和而漫长。我们喝餐前酒的时候,天色由透明变为金色,又从金色变成傍晚独特的蓝色,等快用完第一道菜时,夜幕业已降临。黑夜来得极为突然,好像被人猛地从山上拽了下来。我们点起蜡烛,放在石墙和餐桌上。背景音乐是四周热闹的蛙声。

我为埃迪要了一份馅料,就是塞在乳猪肚子里的东西。我不是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只是不想在里面挑来挑去,总担心藏着什么古怪东西。虽然猪肉用各种方法烹调都很好吃,但我一直觉得用慢火烤出的乳猪是人间极品。去蔬菜摊的路上,我瞅上了一双鲜黄的布面平底凉鞋,它的缎带可以绑在脚踝上。拎着购物袋试穿了一下,正好合脚,而且不到十美元,于是买下扔进装烤乳猪肉和帕尔玛干酪的袋子里。

“Molti anni fa…”(许多年前……)朋友们开始了各自的故事,把只能从书中和荧屏上看到的意大利带到了我们身边。“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意大利可是真正的天堂。”正因此,他们深深眷恋着意大利,虽然同过去相比,现在的意大利在走下坡路。“那时的罗马街道多么繁荣。还记得那间带活动顶棚的剧院吗?每到下雨时顶棚就开始滑动……”接着,话题转向了政治。他们似乎无所不晓。西西里的汽车爆炸案让我们大为惊恐。科尔托纳也有黑手党吗?我们的问题很天真。最近几次大选中,法西斯势力似有抬头,大家忐忑不安。意大利会走回头路吗?我向大家讲了在圣萨维诺山遇到的古董商。在一间古董店,我看到店门上方挂着一张墨索里尼的照片。店主循着我的视线,笑问我是否知道照片上的人物。我不确定他是贴着玩儿还是真的崇拜墨索里尼,干脆冲他敬了个法西斯军礼,作为回答。他却以为我是同道中人,高兴得忘乎所以,对我掏心掏肺,说“领袖”多么无畏,多么勇敢。我一心想带着刚买的奇怪古董——一个镀金大十字架和一个圣匣盖——赶快离开,他却主动降低了价钱,还邀请我再来,想把家人介绍给我认识。听了我的故事,大家纷纷叫我趁此机会多买一些便宜古董回来。

我来这儿是想买些食物,招待今晚的新朋友。而最喜欢光顾的是两个烤乳猪摊。大砧板上摆着一头烤好的全猪,猪尾巴上绑着西芹,嘴里含个苹果或大蘑菇。有时,猪头会被切下放在一旁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身躯装着香草和耳朵这类东西(还是不要上前细瞧为好)在木炉上烤。你可以买个脆皮卷,不放别的,就放一片烤猪肉——根据各人口味可以选纯瘦肉或带着脆皮的肥肉——拿回家慢慢享用。其中一个卖烤猪的老板,长得很像他卖的东西:小眼睛、皮肤油亮、小臂肥嘟嘟的、手指又胖又短,指甲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一样。他招徕生意时笑容可掬,可一转身同妻子说话就成了凶神恶煞。他的妻子始终闭着嘴,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以前买过他的猪肉,味道好极了,但今天打算买旁边态度更温和的老板的。

这里的生活已经令我乐不思蜀,而“真正的生活”似乎那么遥远。我们一群人居然能够在异乡相聚,实在不可思议。上天赐予我们一个国籍,我们却来到另一个国家,过起另一种生活。有的朋友更彻底,干脆抛却故土,到这里工作。尽管我们脸色苍白、浑身美国气息,却在这里生活得无比惬意。或许可以简简单单地生活,我留一头长发,教当地人英语,骑着摩托去镇上买面包。埃迪呢,开一辆小型拖拉机,在田里耕地或种葡萄。也许还可以用蜜蜂花做香茶。我看了一眼埃迪,他正在斟酒。我甚至感觉到,我们夹杂着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奇怪说话声传出了屋子,回荡在山谷中。托斯卡纳人叫我们“老外”,听起来令人心寒,很不舒服,好像我们是“陌生人”。对于附近开晚会的惯常声响而言,我们似乎改变了古老的秩序。邻居们,一个税务官、一名警官和一个报摊摊主,在我们到来之前,恐怕听到的只有意大利语的欢笑吧。

集市这一天,有几条街道禁止车辆通行。小贩早早赶来,一辆辆改装货车和汽车沿街排开,使得街道很像超市过道。有一辆货车卖的是本地产佩科里诺羊奶干酪,有的又松又软像奶油,有的又硬又老像打谷场。这辆车旁边的几辆小车,都卖帕尔玛干酪。这种干酪存放一段时间后,香脆可口,我买了一些边嚼边逛。

北斗七星清晰无比,仿佛是幅连线图,悬挂在房屋上空。我总感觉它像是要往我家屋顶倾倒什么。银河中的点点繁星,如同婚礼花车队,掠过我们的头顶。在拉丁文中,银河的名字多美啊:via lactia。青蛙们突然间集体沉默,好像有人要求它们肃静。埃迪拿出一瓶“圣酒”和一盘他今天早上刚做的饼干。夜空广袤而宁静,没有月亮。

卡姆基亚的集市日是星期四,那是个生气勃勃的小镇,位于科尔托纳所在山脊的脚下。我去得很早,天还不热,可是集市上已经游人如织。卡姆基亚受声名远播、高高在上的科尔托纳镇影响,充满了现代气息。但是这种“现代”是相对的。在兼卖五金和种子的蔬菜水果店铺之间,你会意外地碰到伊特鲁里亚人的古墓;而在某个肉铺附近,你也会看到安着巨大的弧形铁门、花园护墙已经摇摇欲坠的古代宅院。卡姆基亚虽在二战期间遭遇空袭,但部分栗树大难不死,郁郁葱葱;许多值得留影的门廊和装了百叶窗的房屋也劫后余生,重焕生机。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除了流星,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断我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