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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不是的。他不讨厌我,不讨厌我妈,不讨厌阿嬷,他只讨厌我爸。”阿煌说着转过身来,“因为他说我爸是老板,他爸是我爸的马仔。”他歪着头可怜巴巴的,像吐露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之后非常疲倦。

“讨厌……他天天来你家吃饭还讨厌?是不是讨厌你太淘气?”

檀生马上朝他跳过去,左手搂他左肩右手推他右肩,把他推得在他怀里东倒西歪,还嘲笑:你小子净瞎琢磨。但又悄悄转头看我,皱着眉头。檀生也意识到了,阿煌也许并不是瞎琢磨。这小子刚才可怜巴巴的眼神其实还挺复杂的,一头儿怕堂哥挨坏人欺,一头儿又怕堂哥学坏了对付爸爸,哪头儿都让他揪心。

“对的,我全部知道。”

我们一起安慰他劝解他,逗他开心,但他开心不起来。正东拉西扯就听见楼下大门外头一声锐利的呼哨,紧接着是两个人的哈哈大笑。“阿康他们来了!”刚刚还愁绪满腹的阿煌立刻坐着蹦起来,扔了铅笔就跑下楼去,把我们抛弃不管。“幸亏是个没心眼儿的皮猴儿。”檀生笑叹。

“啥?讨厌你家?”檀生惊讶,悄悄和我对望一眼。

下了楼看见果然是阿康,和阿茂。认真再看就乐了。阿茂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件中式外套,咖啡本色提花缎。对襟盘扣连肩袖。袖口挽起两寸露出鹅黄衬里。立领又硬又高把他这么瘦的人都戳出双下巴。底下裤子球鞋仍是旧的。“我们这里过年要穿新衣。”阿茂不得不解释一句,因为大嫂我瞪着眼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阵,看得他发毛。“我爸让我穿的。”他低下头,“他请小姑买的。”禁不起看,他全招了。

“阿康讨厌我家。”阿煌忽然说。他趴在写字桌上,两眼呆呆冲着窗外。

阿康也笑,还有点鄙视阿茂老土的意思,肯定因为觉得自己个儿太帅太潮。这倒也不算瞎自信,今天这身行头把他衬得跟个电影明星一样:整套的修身西装,颜色是金属系的银蓝,泛出霓虹光泽。里边小方领白衬衣,配一根窄条深灰领带。裤型虽瘦却不窘迫,甚至颇有余量。可惜鞋是双窝出褶子的旧皮鞋。见我看鞋,阿康跳着跺了两下脚不许我细看。

“噢,可能吧。”檀生终于笑笑,“但愿没事儿。”

“真潮啊阿康!都可以演电影了你!”我由衷赞叹。他笑而不答。我又夸他眼光好:“在香港买的吗?”看得出来价值不菲。

“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做生意发了财,买了车,交了朋友,朋友拍他马屁,好像也没啥啊。他生意合不合法咱也不知道,他呼朋引伴的也未必就要干坏事啊。”我并不完全为了安慰阿煌,就觉得他俩自己吓自己。檀生也真是的,偏见太深。那时《古惑仔》系列电影正火,我跟檀生通宵通宵地看盗版碟,非常入迷,好些台词都能背下来。他大概就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构了,尤其这边有的地方晃眼蛮像砵兰街、庙街,又看见青少年吊儿郎当成群结队,还说一口他听不懂的广东方言,就觉得要出大事儿。

“一个朋友送的。”阿康道,做出老练、不在意的样子。

“我怕他们欺他,那些人会打人,会用刀,刀上面有一排放血的缺口。”阿煌说,看着我,好像很希望我反驳他。

我咯噔一下,大概就是车门里那朋友吧,送这么贵重的礼物,难道真的收了阿康做小弟?像洪兴、东星那样大哥收小弟给见面礼?电影里都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这么爱惜人才的大哥。就不知道他回头需要阿康回报些什么。

“你害怕啦?”我问。

又一声呼哨,是阿康勾了手指头吹的,朝公路远处。我顺着一看,公路上有个人影,在蹬一辆三轮车,吭哧吭哧很费劲儿的样子,车上的货物肯定挺沉。那人穿的像是戏服,头巾在风里飘,大太阳下衣服还会反光。“是阿耀吧?”檀生认出来了。

我摸摸他后脑勺,他的发茬儿柔软却又扎手,像个小狗子。他闻起来热烘烘的,也像个小狗子。

阿耀骑近了我才看清楚,他果然穿的戏服,像扮演一个兵勇,在一部讲太平天国的电视剧里。这戏服呢总体是一匹明黄色府绸的各种表达。上身裁了秃领子对襟衬褂,下面裁了忽闪闪一条灯笼裤。剩料不能浪费,裁成四方形用绣花绷式的塑料圈压住了充作空顶巾冠,黄绸子从三面披下来盖到肩膀,只露一张前脸。冠额上竖起一截弹簧挑一簇红缨瑟瑟抖动。衬衣外面另套一个红色天鹅绒马甲,前襟镶出一缕稀疏的人造毛毛风儿。马甲有扣子但不扣,不知道就这讲究还是因为阿耀的肚子扣不上。

“他肯定已经加入黑帮了,就是黑社会。”阿煌叹气。

“怎么样大嫂?这是我们锣鼓队的演出服,”阿耀跳下来笑道,“学校出面专门问县里潮剧团借的。很华丽的,对吧?——全部都是丝绸。你摸摸。”胳膊伸过来非要我鉴赏。

原来他们刚才去镇上碰见阿康和一些成年人走在一起,据阿煌说那些人名声不好,无业青年,混混,“孬崽弟”。而阿康帮开车门的那个“老大”年龄更大一些,有四十岁了,这边都知道他“进去过”,前些年才出来。这人现在因为做生意做得兴旺,在本镇乃至潮州、汕头都有点名气。阿煌说大伯和爸爸再三告诫过家里的孩子不要跟那些人玩到一起,连来往也不要来往,但是今天他们发现阿康没有遵守。在镇上时,他们看到阿康跟那些人站在一起好像在等人,阿煌叫了他但他没听见。然后就看到一辆很大的车子停住,阿康屁颠屁颠去打开车门——传说中那个有名的人物就出现了,阿康在后面跟着他,满脸堆笑。阿煌忧心忡忡地说,看得出来,阿康跟他们很熟,他在拍那些人的马屁。

“噢,是啊,可见你们学校很重视啊!你是锣鼓队的啊,了不起了不起。”我逃避对服装的表态。忽然看见他脚上的新鞋,灵机一动,“哎呀这鞋好有品!是……白马鞋行的?”

我笑得要去抱他,被他烦躁地推开。檀生坐在床头藤椅上,完全没有笑,这才引起我重视。

“啊,北京也有白马鞋行?!”阿耀惊喜。我说可惜还没有,那边还只是听过白马鞋行的名号。一低头发现阿煌在摸阿耀的衣料,又仰望阿耀头上的红缨,目光好生艳羡。

“——开车门。”

阿耀招呼兄弟们赶快卸货,他唰地掀开三轮车斗上的苫布,露出满满当当的锣鼓乐器。“全是宝贝!”阿耀喊了一嗓子,还宣称,“你们这辈子很可能再难有机会摸到。”原来他们锣鼓队今天参加市区的花车游行,完事他负责去潮剧团还东西,但人都放假了他只能等年后上班再说。说是“只能”,他心里都要乐疯了,马上往阿嬷家狂蹬。趁着今天团年人齐,他要组建一个“弟兄锣鼓队”,锣啊鼓的人手一份儿,领着大伙儿好好过过瘾。我听他说完使劲憋着乐,太傻了,谁会跟着他丢人现眼啊,除非傻子。

“啊,干啥了?”难道杀人了?我想。

我这念头还没闪完就眼前一花,陈氏嫡孙们全都扑上三轮开抢,中间还夹杂一个外戚,他们的大表哥檀生。根本来不及阻拦,“弟兄锣鼓队”刹那间已经成立了!而且根本来不及捂耳朵,演出已经开始了!

他看我不严肃、不当回事,一下就很着急:“你不懂!你知道他干什么?——他帮他老大——”说一半停住,后面的话好像说不出口。

阿茂阿康一人抢了一个腰鼓挎在腰间,阿煌抢了一对小镲,檀生抢了一面手锣,阿耀自己最后搬下一尊胸鼓,郑重钻进绳圈,让鼓端端正正卡在肚子上,操作完成后才想起来忘了拿鼓槌儿,又命令我去拿。我一看车斗里还有两根长笛子、两把唢呐、两对中镲、四个腰鼓和一面带架子的大锣,既心惊又庆幸,好在人手不够只有弟兄五个,不然整条街的街坊都要打上门了。

我笑得直想亲他鼓鼓的脸蛋子。

“大嫂,你再去屋里叫穗穗出来,她会吹笛子。”阿耀吼,他不吼我压根听不见。那四位沉迷在自己制造的噪音中。很遗憾穗穗没来,我也吼,小姨一家都没来,今晚他们不来团年了。阿耀有点吃惊,马上转身制止演奏家们。“穗穗没来啊!小姨他们不来的话,穗穗就来不了啊!”他说,有点不快的样子。阿茂他们也皱着眉头。忽然阿耀说:“不管他们,我们去把穗穗接过来!就骑三轮车!”马上把胸鼓取下来送进堂屋。阿茂阿康也一起把车上东西全搬进家去,又提了把竹椅放在车斗里,三个人跳上车就出发了。

“我们看见阿康加入黑帮了,就是黑社会。”阿煌对我说,眉毛眼角嘴角全耷拉着,好像情况已经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小姨家从后面小路走是很近的。”阿煌说。哥哥们一走,他也不打镲了,好像自觉地遵守着纪律,虽然锣鼓队刚成立五分钟。

阿煌看看檀生,檀生点点头。

“穗穗今年多大来着?”檀生问。

“别装啦!早就发现你们俩鬼鬼祟祟!快说怎么了?”

“十六岁。”阿煌答,“姐姐不喜欢出门到外面。”

“《舰船知识》?呀呀呀,阿煌你好厉害,才认识几个字儿啊,就看《舰船知识》?”我无情地讥笑道。阿煌抬起头扮个鬼脸:“是我爸看。”

天有点阴下来,原本澄明的空气里渐渐有了各种各样的云雾,乡下暮霭的成分是丰富的。远处菜地上、池塘上腾起的白色水汽,静静停在低空。竹林后面的人家还在烧老灶,紫蓝色炊烟汩汩冒出来。北边公路两旁不断地蹿起鞭炮的硝烟,裹着火光的祥云朵朵。天一阴就算没风不冷,也有凉意。

从镇上回来檀生就有点不太对劲,我没看错的话他在发愁,在担心些什么。还以为镇上的鞭炮售卖点关停了,他们空手而归呢,结果降落伞啥的都买到了,阿煌也算称心如意。可阿煌看着也不太对劲,有点蔫蔫的。趁他俩写寒假作业时我推门进去,他俩果然在密谈。一见我进来,阿煌马上假装问檀生算术题,檀生也拿起床头柜上的杂志假装在看。太拙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