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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们这儿的女的啊,蠢。一身牛力,卖到死,牛一样蠢。”她嫌恶道。她去阿嬷房间门口把那个老竹椅提过来,说是坐着晒晒太阳,实际亲自在院子里把守。果然过了会儿,二舅妈三舅妈鬼鬼祟祟又返来,妈妈立刻门神一样瞪着眼说:“我真发火了!”那俩都笑弯腰,只得老老实实回房间了。

二舅妈大概没见过大姑子这副嘴脸,只得依了往堂屋走。妈妈一直吆喝着她的背影防止她再回来,看她上楼了才停嘴。

“蠢婆娘。”妈妈闭上眼冲太阳说。

“点心有毒吗?”妈妈边说边把二舅妈的围裙也扒下来,“快走快走!烦死了。”口气越来越凶狠,手上也粗鲁,还在她背上猛地搡了一把。

果然中饭全家都吃的点心。我吃了一个虾肉香菇馅儿的咸粿、一个红糖甜粿、一块绿豆糕。完美。就是吃绿豆糕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些屑末,默默用纸巾打扫了。爸爸一看吃糯米制品,笑道:“我假牙吃不了这个,还有别的什……”忽然住嘴,想是看到妈妈脸色了。檀生叽叽歪歪:“黏糕哪有咸口儿的啊,这玩意儿——”瞥一眼妈妈也闭了嘴。二舅三舅好不容易把伤兵队处置完,肯定都饥肠辘辘了,走到圆桌发现每人只有三四块独立包装的点心,和一碟子餐巾纸,听见大姐不咸不淡说这就是午饭,都有点惊愕。二舅一边含糊应了但东张西望寻找二舅妈,一边说不想吃冷的,冷的比较硬,热了会比较柔软好入口,希望能上锅蒸一蒸。阿煌也叫“我要吃煎一煎的,裹鸡蛋煎最好吃了”,二舅点点头夸儿子“很懂行嘛你”,站起来张嘴就喊:“桂芝啊你——”冲着厨房。

“不是,大姐啊,等下姐夫檀生他们不吃中饭会不行的,再说阿嬷……点心怎么行呢?”

“不要喊她,她在休息。”妈妈朝楼上扬了扬下巴,“她们两个做了那么多事,现在需要休息。”因二舅愣着,她又道:“她们和阿嬷的点心我都让送到房间里了。你不要去打扰她们。”都不带看他一眼的。爸爸拉了二舅衣服叫他坐下:“喝点热水,就着。”三舅马上站起来去倒热水。阿煌莫名其妙,还要犟,檀生就一劲儿催他快点吃:“今天还有十九篇半等着你呢。”

“我要发火了。”妈妈再次预告。

妈妈一直冷傲地青着脸,但嘴角悄悄咧了一下,对大家的服软儿感到挺满意。一桌子人都叫糯米粘住了嘴,堂屋清清静静的。

“桂芝,你想累死吗?”妈妈问,脸上一点笑没有,规矩也不管了,平常我们说“死”字她都要瞪一眼。二舅妈笑道我哪里累啦,再说粿条都泡好了,很快的。妈妈转头对三舅妈下令:“去告诉他们,中午我们全部吃点心。”然后根本不由二舅妈分说,直接动手把礼盒里的桃红色点心全部取出来。二舅妈又要张罗取碗碟,妈妈也不许:“还得洗。”叫我拿来足够的餐巾纸,“等下发给他们,就在手里捧着吃好了,不许掉渣,掉渣就自己打扫。”二舅妈还想客气,妈妈不耐烦道,“我要发火了,怎么这么啰唆。”又指挥我把盆里的米粉沥干水分装起来放进冰箱,肉也放回冰箱,连葱姜也放回冰箱,砧板菜刀碗碟全部洗净收纳。然后对二舅妈说,“你吃完点心就去睡个中觉。”二舅妈手足无措笑得尴尬:“啊,大姐啊——”

“太好了,你们还没吃午饭啊!我们还怕赶不上了!”是大舅,一跨进门就嚷。这嗓门炸雷一样,回声嗡嗡。大舅后面跟着小舅,他们两家约了一起过来。说的是晚上吃团年饭,这会儿就到了。两个舅妈和阿茂手里提着礼盒,喜气洋洋地围到圆桌边。

妈妈让我跟她去帮两个舅妈,一进厨房就看见二舅妈正在为午饭做准备,台子上粿条泡了好大一盆,她刚要切肉丝切葱丝切姜丝。午饭是十个人十张嘴。二舅妈从早晨六点到现在没出过厨房,连坐也没坐一下。妈妈叫她停,不许她做了,也不许三舅妈做。

“午饭吃什么?”大舅张嘴就喊,“桂芝啊——桂芝——”冲着厨房喊个不停。妈妈叫他,他敷衍道:“大姐等下,先吃饭先吃饭——”结果楼上卧室的门马上就打开来,二舅妈边笑着往下跑边嚷了一句话,我也能听懂了,“肉丝青菜粿条”。“好好,这个好,又方便又快!”大舅哇啦哇啦又催她快一点。

我头回见着三舅坐诊。他平常话极少。大家交谈时他只是不出声地笑,要么就点头,笑着笑着点下头,好像始终保持赞成无论怎么样都好,尤其赞成二舅。据妈妈笑说,他幼年时还挺独立的,对哥哥姐姐都不服,倒是去插完队回来,脾气就变了,跟着二哥做了乡村医生。在诊所里尽管他也被称作“陈大夫”,也能独当一面,可只要二舅在的话,他就自动引退为陈大夫的助手。有次我看见一个患者迈进门来问他一句,听着像“你是陈大夫吗”,他倒不假思索转头就喊:“二哥!”也许只有他二哥不在时他才敢忝居“陈大夫”之位。

二舅妈跑过圆桌时,二舅也站起来,冲她说了句话,我也听出来几个字“蒸一下咯——煎一下咯”。二舅妈答应着,边系围裙边点数吃粿条的人头,那边大舅小舅大舅妈小舅妈阿茂,这边二舅三舅爸爸檀生阿煌,还是十个人十张嘴。

今天的陈大夫是三舅,二舅手坏了嘛。三舅吃完早饭就换了白大褂,坐到位子上了。二舅没换,但也在旁边陪着,一边帮着问诊一边还得不停向人解释“我手这个不是炸的,不是不是”。爸爸就在不远,应该听得见。他本来可以闲庭信步细细欣赏堂屋那些红木家具的,但二舅一工作他就坐到不远处了,一直不怎么动换,以放弃自由的形式赎罪似的。

妈妈没说什么,就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也并没有像一再预报的“我发火了啊”,眼里完全没有怒气,眼珠子像散了瞳。

还以为都除夕了诊所应该可以关门歇业吧,偏偏不可以,从午饭前患者就陆陆续续上门来,没一小时竟然还排起了队。全是叫各种鞭炮炸的。有人伤了眼睛,有人伤了耳朵,有人伤了脸颊,这些都还算对口,诊所毕竟是五官科诊所。后来炸了其他部位的人也来了,整个队伍流血冒烟吱哇乱叫的,陈大夫简直忙不过来。这么鲜活的教训阿煌拒不吸取,仍铁了心要去买带降落伞那个,拉着檀生经过队伍时,还对伤兵们流露出一丝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