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我真的……太不好意思了,这个算我赔您的吧。”檀生红头涨脸道歉,又觉得还不够,“嗨,我买一整套新的孝敬您吧!”二舅抬头,指着盘子笑道:“这个比新的好。”又拉檀生手去摸盘子。
“嘿……”檀生咕哝,他也想起来了,臊得不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偷看二舅。二舅没注意,全神贯注盯着新盘子,还轻轻地反复抚摸。
我们这才发现,这居然不是新的,而就是碎了那个,被重新粘起来、钉起来了,大块儿小块儿还有碎碴儿全都归了原位,拼缝纵横交错,像在盘子上结了半幅蛛网。原来当时残片并没扔,二舅说他都收齐了交给镇上的锔匠铺子修补。还以为年后才能补好没想到今天就送来了。伙计说怕你们吃年饭要装菜嘛。
一时外面进来个伙计说是送货,二舅听见赶出来。伙计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由旧报纸和胶条严严实实裹住的东西,两手端着说了句潮州话。二舅喜笑颜开。但东西有点大,可怜他单手接不住,檀生赶紧接过来。二舅马上去找来剪子使劲铰开那报纸,小孩似的按捺着开心。我们都伸着脖子等着看到底什么宝物,结果打开一角就看到是个大瓷盘子而已,金边白地有些线描的花鸟图案,家常半旧。但多看一眼吧倒有点眼熟。哎呀想起来了,就是刚来那天檀生打阿康,被连累摔碎的那种盘子啊,装干果茶食那个。买到一模一样的新盘子二舅当然庆幸。
“潮汕这边的锔瓷很有名的,全国有名喔。”二舅得意笑道,手写出“锔”字教我们认识,又引我们细瞧那拼缝两边,星星点点的铜钉子在瓷面上嵌得平平整整,摸起来滑不溜手。大家传着看,都惊讶叫好,但也笑话二舅过日子不会算账,修补费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比盘子本身贵多了。
我模模糊糊记得大舅是在社区里一个保健站工作,具体干什么也没听说。看他这情形好像对自己很不满意,要么就是对职位待遇啥的不满意呗,大舅那么骄傲的人总有“怀才不遇”那股劲儿,那股劲儿让他时不常地显出点干枯。他后面不远的墙上是阿公的相框,乍看阿公倒比大舅还年轻些,他们此刻明明差了快二十岁。
我把盘子送去厨房,正闻见乌鸡水鱼汤炖好了。哎呀不对,我发现二舅妈正在操作的几个菜品是昨晚不曾告诉我的,高压锅里压的是酱油猪蹄,呲啦一声下去油锅的是红昭(音)鱼,此外还有蒸屉里的豆酱排骨和砧板上切好的韭黄在候场。二舅妈昨晚今晨准备了那么久,到此时仍然忙得不可开交——“桂芝,你想累死吗?”我想起妈妈数落她的话。
大舅没笑,没表情,定定道:“我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这个人。”垂头去抓了张报纸看。爸爸一时有点接不上他这话,只笑道:“好着呢都好着呢,老陈家都好着呢。”
台子上放着一大碗灰不拉唧像湿泥巴一样的东西,我瞧不出来是啥,忽然脱口道:“羊油麻豆腐!”没想到潮汕乡下也有这么地道的北京特产。全部的舅妈都笑了:“不是啦!”非说是土虾。我说,可是虾在哪?钻进土里了吗?她们笑得直不起腰。我又问水盆里泡的一大把树根须是什么,她们说叫“五指毛桃”。我说请问五指在哪里?毛桃又在哪里?简直莫名其妙。她们笑得互相搀扶才没摔倒。是啊是啊,捉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土老帽儿,平常哪有这机会。我也跟着乐,老实说我很甘愿被捉弄,反正都要丢人,干脆主动提供这个服务吧。
小舅说:“哈哈哈哈,我不算医生啊,我在医院后勤跑腿那就是瞎混,混到退休就好。”
大舅妈站在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她话少,说话也多半鹦鹉似的学大舅舌,好像自觉不该或者不宜拥有独立的想法意见。都二十世纪末了,这样的人好稀奇。不知道当初大舅就是冲着这个爱上她的呢,还是结婚之后逐步把她塑造成这样的。以前还听檀生妈妈赞他们“夫唱妇随”,绝没想到是这个形式的妇随。她虽然脸朝我们站着,却时不时要扭过头去眺望堂屋,那角度肯定是能看见大舅吧。扭头的时候我发现她梳个低低的马尾辫,细细的一把头发用根普通的橡皮筋拴着,就是用来捆菜的橡皮筋,没有任何装饰。这发型比短发烫发好打理多了,其实就是不用打理。她的衣服乍看跟大舅那身区别不大,也是没啥款型的中长外套,墨绿色。裤子的颜色在灯光里很含糊,说不准是麻灰还是土黄。鞋子系带,式样潦草,鞋头还有点秃噜皮。他们家把美的好的华的贵的都给儿子披挂上了,阿茂那件缎面外套上的提花,我留意才看清楚,是五只蝙蝠团团围住一个字,福。
“噢,我都忘了,您跟二舅三舅是同行呀!”我笑道。爸爸也乐了:“这怎么能忘呢,我跟老陈家为什么缘分深?老陈家一门的医生嘛!”他转头看着大舅小舅,“除了阿公、二舅、三舅,你们二姨也是医疗行业的,大舅小舅也都在医院干。”
正说笑呢,看见阿嬷走出她的屋子,回身锁了门往厨房来,仔细瞧了一阵灶上进度但没说话,大舅妈小舅妈又簇拥她去了堂屋。二舅妈悄悄嘀咕一句:“就是不放心咯——很难讨她满意的。”嘀咕归嘀咕,手上活计一刻不停。
“乡村医生辛苦啊,家就是诊所,没有下班的时候。”爸爸说,“跟战地医院有点像。”他想起了自己早年的职业生涯。
阿煌从外面奔进来嚷:“接到了!他们把穗穗接到了!”我赶忙笑着跟出去迎接。老陈家男丁太兴旺,四个孙子两个外孙子,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应该公主似的吧,不喜欢出门的公主,骄傲的公主。我想起阿茂阿康还专门给她准备了一把竹椅放车斗里呢,他们自己坐在硌屁股的斗沿儿上。
“中午嘛,这帮人自己也回家吃饭了啊。”爸爸笑道。他和大舅小舅坐在堂屋沙发上,三个人齐齐望着诊疗室发愣,太吵了,他们都没法聊天。
我出门正看见公主下车,她人坐在竹椅上没动,是两个哥哥连椅带人一起从车上抬下来,椅子腿压根没沾地。阿茂阿康真跟一对轿夫似的抬着公主的步辇,一直抬进堂屋去。一路上穗穗捂着嘴乐得喘不上气,说自己下来走,但轿夫们充耳不闻。进了堂屋他们终于让椅子降落,穗穗走出的第一步我就看出来,她有明显的残障,其中一只脚是无法伸直只能蜷缩的。这使她整个人显得非常瘦小。我这才想起我们到阿嬷家第一天的那顿宴席,穗穗没出现,当时妈妈问小姨:“穗穗呢,怎么没见她呀?”小姨说“她在家呢”,妈妈点点头没再追问。我那时还奇怪呢,没来的原因是“在家”,这算什么回答。
“幸好中午那会儿没什么人,二舅他们还能得空吃顿午饭。”檀生叹道。
我转头低声问檀生怎么之前不告诉我,他结结巴巴说忘了,也没想到穗穗会真的出现,因为听说她不出门的。原来她不喜欢出门是因为出不了门。
堂屋里简直热。还有点臭烘烘。诊疗室那边站了一排半大小子,有的脱了鞋袜,有的裸着脊背,还有两个小的露着半边屁股在涂药。原来中午的鞭炮伤兵处置完了以后下午又来一波,也基本是各种燎的烫的,也一样鬼哭狼嚎。其中有几个感觉挺面熟,马上想起他们上午已经来过,现在又添了新伤,合着一点没长记性。而且都受伤了嘴巴还不肯消停,整个堂屋充斥着吵闹。有互通有无搞学术交流的,有争论急了动手动脚的,有满嘴“花普”(潮语吹牛)炫耀自己能留疤的。喧哗和臭气打消了我的同情心,我只想说“大伙儿活该”。二舅三舅脾气真好到家了,始终温言细语、轻手轻脚。
跟大姨大姨夫隆重见过之后,穗穗又跟舅舅舅妈们问了好,又跟阿嬷说了几句,终于轮到檀生和我。她怯怯看我们一眼就低了脑袋:“大哥大嫂过年好。”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只笼统觉得她清秀白净。我们也问了她好,然后就有点没词儿,我想说些客套话,但太不了解情况怕说错了。而她刚进门时檀生还凑我耳边上提醒:“不知道小姨怎么跟她说那个事儿的,她会不会不理咱啊。”所以我们俩都有点心虚口干,战战兢兢的。幸好阿耀在旁边早已不耐烦,一劲儿催:“人齐了就赶快排练!”不由分说地就往穗穗手里塞了一支笛子,又吆喝阿茂阿康立刻过来抬椅子。我们这才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