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部队刚来不久,北方兵仔们水土不服严重,医务室缺医少药也没经验,小郁同志在和平时代也忙乱得像打仗。有次一位战友捂着肚子嗷嗷喊痛,在床上打滚,还吐了带血的黏液。问了各种情况就是查不清病因,小郁同志只能背着他去往潮州城区的医院。路上经过陈大夫的诊所,虽然招牌上写明诊治眼耳鼻喉,但红十字毕竟是红十字,他进来想着碰碰运气。结果陈大夫看一眼问了两句话就乐了——“你吃菠萝了?”“吃了多少?”原来这位病号不知厉害,贪馋菠萝美味一气儿干掉两个,胃病发作黏膜出血。问他他却不敢说,因为是背着大伙儿偷吃独食。病根找到,用不着上潮州城区了,小郁同志很快就做出处置,陈大夫一听全都正确,因此对这医务兵仔相当赏识。尤其赞叹他顶着烈日咬着牙把壮硕的战友背来又背去,一句废话不说,一点嫌怨没有,年纪轻轻已坚定践行医者仁心。
现在一想,阿公认识檀生爸爸,喜欢这个兵仔,可不就该是迟早的吗?小郁同志是卫生员,老陈大夫在乡间运营一家私人诊所,一老一少算是同行。
这之后来往渐密。他二人看着像师徒,但老陈大夫谦逊,虽然常常给小郁同志讲解医理、分析医案,却一定不肯以老师自居,只笑道“忘年之交”,甚至还很愿意多听小郁同志谈天说地,一边听一边向家里的男孩子们叮嘱向这位兵仔大哥学习。男孩子们阿公管理肃严,毕竟陈氏衣钵,家里的诊所,还有作为医者的处世之道,未来都是要给儿子去继承的。至于女儿们,她们嫁人。他只草草给她们介绍了小郁同志。或者介没介绍都不一定。
“何止喜欢,那时候老郁最先认识的是我爸。我爸一开始就对他印象很好,讲这个兵仔,有文化又力向勤奋,将来会有出息。”
老陈大夫就这样疏忽了,以至于后来“伤透他的心”。
“可阿公是喜欢爸爸的对吧?我听您话里的意思,不然怎么会领到屋里单独谈话。”
“我记得她那个样子。”妈妈说,“她喜欢老郁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她笑眯眯地一直在拿眼睛瞟他。她什么时候爱笑?看见老郁她就笑啊,这怎么瞒得了人呢?”
“那个时候部队上是不能私自谈恋爱的,要打报告。”妈妈说,“我们不敢告诉人也是没有办法呀,组织还不知道别人都知道了,这个你叫组织怎么想?这不是欺骗组织吗?犯错误是要写进档案的!——但实际上,嗯,我们并没打恋爱报告,我们谁也没告诉……”
她说完后烦恼地哼了一声,我才明白话里的“她”不是阿公而是二姨。
“难道阿公阿嬷之前完全不知道吗?你们瞒得那么严实?”我心里叹口气,“龙门共仰无双景,珠浦先开第一亭”。
“她不爱笑的,跟我们姊妹兄弟在一起就没有过什么笑脸。对我就更加没有啦,好像我欺负她一样。
我想起早上檀生爸爸说的“四十里”“四千里”的话,阿公是巴不得大女儿在镇上安家。
“我欺负过她吗?——没有啊!
阿公听完垂了头,没回答,没应声,半天才说既然已经报告组织那就请组织做主吧。但实际上阿公的脸色他们看得心惊,他好像垮掉了——妈妈流着泪一样一样数:“眉毛垮掉了,嘴巴垮掉了,肩膀垮掉了,腰背垮掉了。我对不起阿公啊,伤透他的心。”
“是,阿爸看重我多一点,偏心我多一点,我也知道,全家都知道,都不拿它当一回事。
小郁同志先汇报了全国的革命形势,又阐述了部队南下的意义,又分析了他作为普通士兵在历史洪流中的使命,最后落在目前的任务,任务就是“……要跟群众紧密团结”。绕了一大圈终于提到他对“跟群众紧密团结”的理解,理解就是“已经向组织打报告”“与陈锦屏同志发展恋爱关系”。
“那个时候嘛,哪家小的不捡大的衣服穿呐?她大一点就不肯,讲恨我的衣服,讲恨我的气味。
为了不叫阿公别扭,他今天特意没穿军装,但那黄不黄白不白的粗布衬衣扎进裤腰里,袖子卷到肘弯,红白皮色大方脸,一看就不是本地小老百姓家的后生仔。锦屏也跟着溜进来,关上门靠墙立着。
“她讲,个子差不多为什么一定姐姐穿新妹妹穿旧?为什么姐姐吃多妹妹吃少?她讲歪理。”
小郁同志只能坐对面墙根的一把小矮凳,从低处仰望阿公。
妈妈滔滔不绝,急了还伸手指指点点,仿佛跟大妹争抢衣食就在昨天午后,而不是三四十年前。她越说越生气,我越听越困惑,她刚才明明在哭的,半夜不睡觉躲到这里,摸黑流眼泪,难道是在辜记的吵架又勾起了儿时这些琐屑?为了三四十年前的衣服零食她到现在还在怄气?一根筋的到底是谁……
阿公阿嬷的房间窄小,这密谈的气氛毫不温馨,毕竟平常孩子们给叫进来多半是挨训。房间叫一架庞大的拔步床占了一半,据说是阿公留学归来跟阿嬷结婚时家里给置下的。顶架上是一大块镂空木雕,围栏都漆红漆描金花,檐幕拖着流苏,蚊帐对开拴去两边的柱子。整个床像个微型的戏台,此刻大幕拉开了。阿公坐在床沿,胳膊耷拉着手摊在腿上。
“哦,二姨小时候也那么好强啊。”刚说完我就想扼自己喉咙,什么叫“也”?趁妈妈还没留意赶紧打岔,“刚才您说二姨一根筋是为什么呀?”
阿公是早几天的一个晚上先得了禀告。小郁同志晚饭后来家里,在堂屋站得笔直,刚开口阿公便叫跟他回房间,厅里面因为灯光亮,孩子们正围着桌子写作业。其实陈家是小郁同志平时常来常往的,跟孩子们一向也有说有笑。但今天他表现奇特,一进门就向阿公敬了军礼:“陈大夫!”礼毕也板着,没松弛。阿公制止孩子们嬉笑,但也觉出不对劲。
她顿住了,黑暗使房间寂静,我简直能听见她眨眼睛的响动,眼珠子干涩,黏液稀薄,眼皮刮下来时咕叽咕叽的。她一睁一闭一睁一闭好几次才润滑无声了。
小郁同志宣布消息时只有阿公阿嬷稳稳坐着,其他人都大吃一惊。
“我妹妹一根筋,为他吃了多少苦啊!哎呀,可怜啊我妹妹,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老天爷啊,她苦死了。三十一封信呐她给他写了,三十一封,那个不是情书,是,是……”她停在“是”上好一会儿也没说是什么,“我当初不懂,只知道骂她不要脸,也不给她回,还写信叫我爸好好教训她,不叫她来搞我的破坏,还动员大弟二弟他们孤立她批评她。我不懂啊,我的心怎么那么狠毒啊!我是狠毒的姐姐啊!我不知道她那么一根筋啊,她苦死了。”妈妈用被角压住嘴放声痛哭。
原来陈绣屏在饭桌上对着陈锦屏尖叫的那些话,那些甩着耳环飞着泪,手指头狠狠戳向她姐,喊到嗓子嘶哑的那些话,很可能全是事实。她说陈锦屏为了跑去北京才跟小郁同志谈恋爱。跟小郁同志去公园里面玩是为了欺骗他结婚。小郁同志上了陈锦屏的当。陈锦屏害人,害得她陈绣屏——最先看见小郁同志,并且真正爱着小郁同志的陈绣屏,竟不能跟小郁同志在一起。她陈绣屏为了小郁同志把家里讲好的亲事都退掉了,因为小郁同志讲要反封建,叫她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她就听他的话。她最听他的话。结果怎么样,她这边轰轰烈烈反封建,一转头小郁同志被陈锦屏叼走了。最可恨的,她还是跟着全家到了辜记才醒过味儿来。那天她小口小口吃着牛肉粿条,羞答答地偷瞧着小郁同志,幻想着有朝一日……却听到小郁同志亲口宣布“已经向组织打报告”,他即将“与陈锦屏同志发展恋爱关系”“请求组织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