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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妈妈,您这……是要睡沙发吗?”我迟疑问。堂灯差点晃瞎我那一瞬间,妈妈和沙发,以及她身边的一摞被子枕头在我眼前留下一个剪影。怎么会忽然堆一摞被子枕头的?多功能厅功能虽多却偏偏不包括睡觉,我们刚来那夜,檀生弟兄几个就是胡凑合一宿,啥铺的盖的都没有。哎不妙,我马上猜想妈妈终于动了怒,决定今晚跟爸爸分居了。

“你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妈妈问我,我还想问她呢。我说睡不着来看看书培养点困意。她又说:“你看书就看书好了,为啥跑到……”话刚起头却又刹住,大概是想到了我怕开灯影响檀生,停了一下柔声道:“他睡觉好得很,你不用太小心惯着他,他打雷闪电也吵不醒的,跟他爸一样。”其实我一出房门就听见他爸的鼾声了。

“没有啊,我就睡不着出来坐坐——这被子枕头不是我的,是桂芝睡觉前抱出来放在这里,说是明晚用得上——谁用我也不知道,不是我的。”

我赶紧去关,但弄错了又把堂灯打开,一百瓦的大灯泡子猛地大放光芒,晃得我眼珠酸胀。妈妈并不抱怨催促,只闭眼等着。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全关掉,屋子里重回黑暗。

我松口气,答应着就要回屋,觉得还是溜掉把清净还给妈妈为好。她却叫我坐会儿,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这我倒不好就走了。厅里的黑暗渐渐不那么幽深,银红的防盗栏、窗框子又清晰起来,妈妈后脑勺的卷发和鬓角也泛着暗红。我坐她右边,只看见她的腮帮子有一道模糊的轮廓线,眼睛鼻子嘴都隐没在黑暗中。

“关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吓得我蹦起来。原来是檀生妈妈,正正坐在迎门的大沙发上朝着我,刚才黑灯瞎火没发现。她脸上闪烁着欢快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欢快是彩灯的,她的脸是暗灰色。

她不说话。

多功能厅窗帘敞着,铝合金的防盗栏和窗框子被映成明亮的银红,衬得房间漆黑。我去摸索堂灯开关,结果啪的一下,赤橙黄绿青蓝紫,是那欢快的彩灯率先闪烁起来。我还想着这彩灯的开关竟跟堂灯在同一块面板上,跟堂灯平起平坐,果然是装修时就定好的设计,而不是后来临时起意新拉的电线,可见二舅一早就决心要建设一个生活多彩的家。

远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到屋里,微弱得像一个人憋在肚子里的叽叽咕咕。

檀生打呼噜不重,但太有规律,好像跟我的脉搏对齐了,我心跳两下他捯一次气儿,跳两下他捯一次气儿,次次都能踩上点。这是很折磨人的。摸黑在床头抓了本杂志,我去多功能厅熬会儿吧。

“潮州过年根本不冷嘛,我白把大衣带来了,”我找话,“穿出去肯定要被人笑——”

纱帘没拉严实,红光也进来我们屋,靠近窗户的大半张墙被照耀了。墙上的贴画非常清晰——但清晰的不是画上的四季花果、烛酒钢琴和洋宝宝,而是纸张的凸凹。纸张不平,画上的一切都没了,只有凸凹。凸起来的地方迎亮,反着红光。凹陷处则成了漆黑的洼地,深浅都看不出来,只觉得难以捉摸。这些贴画在夜里有别的含义。

妈妈听着听着忽然一连串抽噎,力量好大扯得她颈子都往后仰了,像是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她伸手去拽旁边的被子,拽出一角捂在脸上。原来她不是刚刚开始哭。她大概哭了有一阵儿,叫我给打断了。

夜里虽然凉却不太黑,对过隔着公路一连四五户人家都挂着红灯笼,还都是从二楼檐角吊下去的一长串,沿途照着他们自己的各个窗户,像长年在拍摄一部古装的电视连续剧,窗户里藏着强烈的爱恨情仇,甚至还牵涉一些神神鬼鬼,绝不是我们这种普通的、城乡接合部的现代生活。

“我大妹是个……”她咬牙切齿说了句潮州话,我猜是混蛋,或者无耻什么的。顺着之前“埋迷破”的意思。

来了这些天,头一次觉得凉。没下雨,也没有凛冽的风,夜凉如水,渐渐漫上来,悄无声息。之前的鞭炮声今天终于在零点之前停住,约好了似的。可能各家炮手们都回去养精蓄锐,为了明天除夕守岁,狂欢通宵。只有很远很远的天空零星传来三两声窜天猴的呼啸和爆炸。公路上的货车没了。摩托车也没了。过了半天,听见“嗒嗒嗒嗒”细碎的脚步声经过楼下门前。有点急,小跑赶路,但不是鞋底着地,听着像粗糙的肉爪子,大概是那两只没家的老狗。中午总见到它们在附近转悠,眼睛向我们一瞟一瞟的。阿煌很懂,吹声口哨叫它们等着,上饭桌拿他故意啃不干净的骨头丢过去。

“一根筋。北京话讲一根筋,就是钻牛角尖,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